作者:卡罗•加勒度
我的朋友卡罗•加勒度请我把他这些本来是写给欧洲朋友的书信,介绍给英美读者。我觉得对于私人性质的默想加以批评是狂妄,这和我要公开讲述我们这份在沙漠中发展而臻于成熟的友谊是很尴尬的事一样。因此,请准许我推卸这项任务。不如就告诉你我认识卡罗的经过吧。
那是一九五九年十月,在马苏将军接管阿尔及利亚后不久。近中午时分,我终于来到达曼拉瑟的菜市场——深入沙哈拉沙漠。我在找寻五十年前富高建立的小兄弟会所。我一句阿拉伯话也不能说,而我说的几个法文单字:“兄弟”,“富高神父”、“教堂”等等,都完全得不到反应。于是我再试:“嘉禄富高神父?”马上有一群少年叫喊着“卡罗兄弟,卡罗兄弟”。他们一把抓住我的旅行袋,带我穿过马路,来到一个鞋匠的小店面前。
我要经过一段相当的时间,才能完全意识到这个靠割旧轮胎编制耐用凉鞋为生的人,他的真正身份就是卡罗•加勒度,和我以前认识那位意大利“公教进行会”组织主要负责人加勒度,同是一个人。那时,这个组织,在教宗庇护十二领导之下,扮演着一个反共的政治角色。
好几年来,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有关加勒度的事,因为我怕他的权利越来越大,更怕他现在以教友或神职人员的身份,成为支配意大利基督徒的、意大利民主党党员。
不错,这就是加勒度、我认识的加勒度。他现在已成为这些孩子,这些跛子和到富高坟地来的朝圣者的嘉禄兄弟了。
卡罗从他的小店钻出来,带我去看建在富高被谋杀地点的小教堂。富高由一个锦衣玉食的人一变而为一个苦行者;由一个军官变为一个修道士;由修道士变为一个神父、隐修士。一个法国贵族,要在这里,过着最穷苦、最卑贱的生活。他死在此地,因为他替法军守护十六根来福枪。在到小堂的路上,卡罗在一座墓碑前停下来。碑是由法军立的,上面写着:
富高子爵
耶稣小兄弟嘉禄
为法国效死
当我跪在卡罗身边,深陷在沙里和置身于平安的教堂内,碑上的字还阴魂不散地缠着我。在阿尔及利亚,法国就是帝国、最高权威,甚至是以极刑的代价才能换取的帝国。在阿尔及利亚,神父{极少数例外}等于法国殖民官和军队的随军司铎、在阿尔及利亚,做一个基督徒,不是等于使“和平”的意识型态成为消极隐退的理由就是——极少数——参加地下组织的理由。而在这里,在阿尔及利亚,我竟然还看到:“为法国效死”的字样。卡罗大概知道我在想什么,当我们离开小教堂时,他指着墓碑,简单地说:“如果你要像耶稣一样的生活,你就得准备像他一样被人误解。耶稣也是为一个民族而效死——照犹太大司祭的说法。”
我开始慢慢了解卡罗;这个死于权力的世界、为众人谋福的世界、唱高调的世界和政党的世界的人。我开始经验到他说他热爱主耶稣的话的真实性。我也深深佩服他直说真心话时的坦率,他一点不受外人批评的困扰以及他不怕被讥讽为幼稚的坦荡。他也不在乎别人因为他拒绝接受军务而批评他是个逃避主义者。
最初,他款待我,住在达曼拉瑟他的小店里。不久,他为我安排住在阿瑟蓝峰下一个山洞里,离他的小店约有两天的骆驼路程。他在洞里为我安置了一张床和用石头把风口挡住,以免我日夜被从几千尺高山上吹下来的冷风吹袭。
我们成为很投契的朋友。每次他来看我时,就给我说故事,每次想起这些故事,我就不禁要担心一日离开沙漠,这些故事就会显得格格不入。沙漠的无边无际,无论对强人或弱者,都是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压迫,回教牧童的歌声,唤醒了这位生活于严峻而清明的信仰之中的意大利人,他内心那种方济各式的温柔。沙漠的空无,使人学到几乎不可能的东西:欢怡地接受自己的无能。我怕脱离这样的背景
天主的召叫是很奥妙的:它从信仰的黝黑处发出来。是那样的细致、那样的微妙,我们只能在最深的宁静中,才能听到。
但,世上再没有别的召唤比它对人更坚决、更具决定性。没有任何力量比它的力量更确定,更强大。
这召叫是永远不中断的:天主不断的在召叫我们。不过,这召叫也有它很特殊的片刻、又在我们心灵留下烙印的特殊时刻——我们永远忘不了的时刻。
在我的一生中,我三次清楚地意识天主的召叫。
第一次带来了我的归化。那年我十八岁,是一个乡村学校的教师。
封斋期,镇里有一系列的复活节前的宗教活动。我参加了,但我所能够记得的,就是那些烦闷和不合时的讲道。不,语言绝不是摇撼我当时的冷漠和罪孽的东西。当我跪在一位年老的传教士前——到现在我还记得他对我的注视是怎样的直截了当——我立刻意识到天主正在我沉寂的灵魂中活动。
从那天起,我知道我是基督的信徒;也知道一个全新的生活已在我面前展开。
第二次是在我二十三岁那年,我正打算结婚的时候。结婚在我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后来没想过,除此之外,我还应该做什么。
我遇见一位医生。他和我谈起教会,又讲到教友完全为教会奉献自己的美妙。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是怎样发生的。我只知道自己跪在一间空无一人的教堂里——为了逃避内心的混乱。我又听到我跪在老传教士面前忏悔时听到的声音:“婚姻不是为你的,你要把你的生命献给我。我要永远做你挚爱的对象。”
我毫无困难地打消结婚的念头和把自己奉献给天主。因为这时我内心的一切都有了改变。反而,我觉得去爱一个女孩子是件非常不应该的事,因为天主已取去我整个生命。
此后那几年,充满工作和灵感。会晤各种不同的人,还有着许多狂妄的梦想。甚至错误——当然很多——也是由于在我内心许多尚未净化的东西所造成的。
很多年过去了。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祈求再听一次那对我关系重大的声音。
接着,在四十四岁那年,我一直最重要的召叫来了。天主召叫我去过默观的生活。我深深的经验到这召叫发自心灵深处。这里,只有信仰可行,这里的黑暗是绝对的,人力一无所用。
这次我只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说“是”。“放下一切跟我到沙漠去。我要的不是你的行动和工作,我要你的祈祷、你的爱 。”
有些人,见我放弃一切到非洲去,以为我受了某些心灵打击,或失望。其实什么都不是。我天生乐观,总是朝着希望走;我也从不知什么叫做失望,更从未想过要这样放弃战斗。
不,那是因为这坚决的召叫。我从未像一九五四年在圣嘉禄堂晚祷中,对那声音说“是”时,这样深切地了解天主召叫的意义。
“跟我到沙漠去。”做一件比人的行动更强大的事:祈祷,他有一种比任何语言更强的力量:爱。
于是我到沙漠去。
还没有读过耶稣小兄弟会的会规,我入了会;还没有认识嘉禄•富高,我追随了他。
对我来说,听到“这是你的道路”的声音就够了。
和小兄弟们跟着沙漠的路迹行走,我意识到这条路的真实性。追随嘉禄:我相信这就是我的道路。
这,在信仰中,天主早已告诉过我。
当我来到艾•阿比埃•西地•赛(El Abiod Sidi Seik)进初学院时,我的初学导师,以在沙漠中住了二十年的平静对我说:“卡罗,应该有一个割断了。”我知道他所指的割断是什么。同时也决心挖这条壕沟,即使这表示极端的痛苦。
在我的手提袋里有一本厚厚的记事簿,里面写着我许多老朋友的地址,算起来总有好几千个。好天主一直没有让我失却友情的欢怡。
要说我这次到沙漠来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行前不能和这些朋友一一话别,向他们解释离弃他们的原因。告诉
那条沙路,在阳光下发白,一无阻隔地在我面前伸展开去。一道道由巨型载油车留下来的沙沟,使我不得不分分钟小心驾驶,否则吉普车就会陷入沙沟里,动弹不得。
太阳高高挂在天空,我感到非常疲倦。虽然气温高得像地狱之火一般,而水箱的水也在沸腾,但时时吹过引擎覆盖的风,却使车子能继续开动。我不时把视线定在远远的地平线上,我知道这一带有巨大的花岗岩。这些巨石造成一大片荫凉之地,正好给旅人搭蓬帳过夜。
近中午时分,我就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巨大的花岗石出现在前面的沙路左边,我继续向前驶去,希望能找到一片遮荫的地方。我并没有失望,在左边一片三十尺高的石墙下,有一片刀型的阴影投在红色的沙地上。我把吉普车对正风向停下来,以便车里的发动机冷却,同时卸下“行囊”,搭帐幕所需的工具:一包食物,两张毡子,和一个生火的三脚架。
走进岩石时,我发现凉荫下早已来了客人:两条蛇盘蜷在暖沙里,一动也不动的望着我。我往后跳了一步,慢慢退到吉普车旁,但双眼却死盯着这两条大蛇,一瞬也不敢掉开。我把枪拿出来,这是一枝旧枪,一个土人借给我的。他平常用来打那些扰挠他羊群的饿狼。
我上了子弹,退后一点,瞄准了,打算一下把两条蛇一齐打死,免得浪费子弹。枪声过处,只见这两个家伙带着一阵沙雾跳到半空中。当我清除死蛇的尸体和血迹时,发现其中一条吞食了一整只小鸟还没有消化呢。
我把席子摊开。在沙漠中,席子就是一切:它是小教堂、饭厅、卧室、休息室。那是大约是下午六时,我坐下来,拿出日课来念,念了几首圣咏,疲倦就袭上来了,风里还不时传来那两条死蛇的腥味。燠热的空气从南方流过来,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我计算一下到达“第”井前需要的食水,决定牺牲一点。于是从羊皮袋里倒出两品脱水来,倒在额头上。清水湿透了我的头巾,流过颈部,一直流到衣服里。其余的,被风吹干了。温度这时已从华氏一一五度降至八十度。带着这种清凉舒坦的感觉,我在沙上躺下来——在沙漠中,你先小睡一会然后才吃东西。
为了要躺得更舒服一点,我把一张毡子卷起来做枕头。我一共有两张毡子,另一张还摺得好好放在身边没有用,因为我一看见它,就觉得不自在。
你耐心听我把故事说出来。
昨天黄昏,我经过一个小村庄伊拉霍。这里住着已经获得自由的奴隶杜拉人。和平常一样,当一部吉普车停下来,必有一大群人围上来,一半是好奇,一半也想看看到沙漠来的旅人有什么东西带来。他们有时会带些茶叶、药品或给什么人带来一些信件。
昨天傍晚,我看到老加达在人群中冷得发抖。在沙漠中讲到寒冷,乍听起来好像很奇怪。其实一点也不奇。事实上沙哈拉常常被称为“在烈日下的寒冷地带”。太阳已经下去了,加达也就开始发抖。我想从带着的两张毡子中分一个给他。但转念一想,我又打消这个念头,因为我想到夜里自己也一定会冷得发抖。现在,我不得不重新想想这瞬息消失的一点善念。按理说,我的皮肉也并不比加达的皮肉更值钱。我至少也应该分一张毡子给他,就算我因此冷得发抖,这也是一个小兄弟所应该做到的最起码的一点。
但我没有,当我离开小村时,两张毡子还好好的留在吉普车上。现在,它们给我带来良心的不安。
我试图把双脚架在石上,好好睡一觉,但怎样也做不到。忽然记起一个月前,一个杜拉人在睡梦中被一块崩裂的石头压死的事,我于是爬起来检查身边的岩石,发现石边缘有些不平稳的地方,不过不至于造成危险。
我再躺下来。如果我告诉你我梦见什么,你会觉得奇怪。最奇异的是,我梦见我在这块伸出来的大石下睡着了——这又一点不像在作梦:我看着这块石头在动,然后就感到它压到我身上来。怎样的一个噩梦!我感到骨头开始格格作响。最后我发现自己死了。不,还活着,但身体就被大石压着。最奇怪的是没有一根骨头被压断。我只是不能动。我张开眼睛,看到加达就在我前面,在伊拉霍村里发抖。这次我毫不犹疑。要把毡子给他,何况这只毡子一直放在身边没有用。我试着伸手把毡子拿给他,但这块大石紧紧的压着,我动也不能动一下。我马上明白炼狱的意义是什么,知道灵魂在炼狱中永远失去补赎机会的痛苦是怎样的。谁知道,以后还有多少年我要面对这张毡子,让他缠绕着我的心,不断提醒我的自私和我还不够资格进入爱的王国。
我尝试计算自己要在这块大石投下躺多久。从学过的教理中,我找到答案:“直到你能以行动实现完全的爱为止。”但那时,我感到无助、无能。
实现完全的爱的行动,就是耶稣步上加尔瓦略山,为我们所有人而死的行动。作为他奥体的一员,我受召表示,是否已做到紧步我主的后尘,走上加尔瓦略山为我兄弟的救赎而牺牲。这张留下来的毡子告诉我,还有一大段路要走。如果我对一个在寒冷中发抖的弟兄尚且不顾而去,我又怎样学耶稣的榜样,为弟兄而死呢?由此我知道自己是堕落了。如果没有人帮助,我就要一年复一年,世世代代的躺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我向四周看看,见到沙漠中的许多大石,觉得他们也不谛是许多人的坟墓。这些人,也被他们爱的能力判断了。他们也都在那里冷却,在那里等待那位,那曾经对他们说:”到末日,我会来把你提升起来”的那一位。
一直到现在,我还不能确定大石那段插曲,是否一个梦,更不要说知道是什么性质的梦了。但它对我的影响是那样强,以致我对事、对人的态度,都有所改变。我实在不能像我们平常所做的那样,一早起来说:我做了一个梦,就轻描淡写的交代过去。
不,对我来说,沙漠中从“第”至“希烈”之间的这段路,就是我的炼狱。在这里,我不得不认真地想想天主之道,以及如果我在有生之年,还不能以行动实践最完全的爱,我死后将会到那里等问题。
在沙哈拉使人目眩的阳光下,有一块大石,它的一片阴影,投在温热的沙上。前面一直伸展到天边的,是大型油车和地质学家的吉普车留下来的沙沟。
这个地方不断地提醒我:“我会按你爱的能力审判你”;而我的眼睛,仰望没有一丝云的天空时,常常被阳光刺痛。
我不想再欺骗自己了;其实我也在不能欺骗自己。铁一般的事实是:我没有把自己的毡子送给加达,只因为害怕晚上的寒冷。这表示我爱我自己的皮肉,比我的兄弟更甚。可是天主的诫命告诉我说:“爱别人的生命一如你爱自己的生命。”
即使这个命令,也是属于旧约时代的,是天主第一次显示给人时说的:“爱天主于万有之上,爱人如己。”(肋十九:18)
到了新约时代和耶稣的启示以后,事情变得复杂了。“你们应该彼此相爱,如同我爱了你们,你们也该照样彼此相爱。”(若十三:34)
如同我爱了你们,这不只把毡子给出去,也把生命交出来。最完全的爱的行动包括随时准备做耶稣做过的事:他为加达、为我,为每一个人而死。从这个角度看,天堂就是那个地方,在那里每个人的爱都是那样成熟,每个人都随时愿意为别人而交出自己的生命。爱是普遍的,是一切的中心。在爱中,每一丝的恨、抗拒和自私都要被摧毁,都要被丢进爱的火焰里。
因此,见过大石这个景象以后,我相信我的炼狱会很长久很长久,也许就如地质年期这样长。这些沙,这些正从我手指缝间流过的黄沙,是属于第一代的,任何地质学家都可以告诉我,他有三万五千万年。在这个地区生长的最大爬虫类(我在沙哈拉一些壕沟见过他们的化骨),是属于第二代的,也有一万三千万年。那些骆驼,它们的祖先远在第三代就出现,也有七千万年了。人呢,这个既渺小又伟大的动物,他踏着这些动物遗骨的进化,是多么缓慢,他只是属于第四代,只有五十万年。
然而天主并不着急。时间是他的,不是我的。而我,小小的受造物,人,曾受召从分享他的生命中转向他。那转化我的,就是他倾注到我内心的爱。
爱慢慢地将我转化到天主之内。
但,罪依然存在,在抗拒这个转化;同时也知道怎样抗拒,而且实际上已在对爱说“不”。
生活在自私之中,就表示甘受人性的限制,甘心阻止自己向圣爱转化。但除非我通过爱分享天主的生命,否则我就是属于“此世界”而不属于“彼天堂”。领洗将我提升到超自然的阶段。但,我们应该从这个阶段开始,更求成长。生命的意义就是成长。而爱,天主的爱,就是转化我们的力量。
抗拒爱及不能接受爱的要求,把毡子给你的兄弟是很严重的一回事。它在我与天主之间造成一种障碍,而这障碍就是我的炼狱。
如果自己不能被爱驱策,就算把日课念得很完全,时时领圣体,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放下一切,老远跑到这燠热的沙漠里来,只是来抗拒爱,这有什么好处呢?
为捍卫真理而与一群神学家舌战,关怀那些和自己不同信仰的人;而自己却生活在地质年代那样长久的炼狱之中,这有什么用呢?
“我会按你爱的能力审判你”,那压着我的大石这样说。在大石下,我度着我的炼狱,等待那完全的爱在我内心成长。这完全的爱是耶稣为我带到世上,以他自己的血为代价换给我的。这爱,已被一个最大最深的渴望“在末日,我要把你提升起来”所渗透了。
沙哈拉初学院最大的喜乐是孤独;而孤独的喜乐是宁静:渗入每一个角落,渗入你整个存在的宁静。它以奇妙的力量和灵魂交谈。不知宁静为何物的人,对这力量一无所知。
在这里,生活在永恒的宁静之中,自己也就学会了如何分辨宁静各种不同的形态:教堂的宁静;在自己的小室里的宁静,在工作中的宁静,内心的宁静,灵魂的宁静以及天主的宁静。
为了使我们学习生活在这各种不同的宁静中,我们的初学导师让我们走到“沙漠”去几天。
带一小篮面包,几个枣,一些水和圣经,走一天的行程,来到一个岩洞:这就是我们的“到沙漠去。”
和一位神父一同来,但他奉献了感恩圣祭以后就离开,只在岩洞里用石做成的祭台上,留下圣体。就这样,你得整整一星期独自和日夜明供的圣体相对,默对沙漠的寂静,岩洞的寂静和在圣体内的寂静。没有任何祈祷比朝拜圣体更难了,你全部人性的力量,都在反抗他。
你情愿在烈日下搬石头,因为朝拜圣体时,这些五官记忆、联想、统统都要压制下去。这时只有信仰能战胜一切,可是信仰又是这样的坚硬、黝黑、严厉。
对着隐藏在面饼内的圣体说:“基督是真的,就在这里生活着”,是属于纯粹的信仰。
但,事实上也只有纯粹的信仰是最滋养的;在信仰中的祈祷,才算是真正的祈祷。“朝拜圣体并不是什么欢乐的事。”一位初学的同学常常这样对我说。但,正是这样弃绝所有满足感官知觉的愿望,才能使祈祷显得有力而真实。人必须在超出感官知觉、想像、本性之外会晤天主。
这就是关键:如果我们只能在喜欢祈祷时,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祈祷,那么祈祷必定是不真实的,而且也会变得很不规则,任何轻微的干扰——甚至牙痛——都足以摧毁我们整个祈祷生活。
“你应该使你的祈祷精简”,初学导师告诉我。你应该諄朴、真挚。把自己放在耶稣面前,像一个一无所有的穷人:没有高深的思想,只存一脉活跃的信仰。在爱中,在父面前,常常静止不动,不要尝试运用你的智力以求达到天主,这是不可能的。在爱中趋向他,这才可能。
这个挣扎不容易。因为你的本性要求回复它自己,要把握原属于它自己的享乐;但与十字架上的基督结合,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经过几小时——或几天——的苦斗,身体开始松弛下来。既然意志坚持不让它称愿,它只好放弃斗争,采取被动。这时感官知觉进入睡眠状态,或者如十字若望所说,感官知觉的黑夜开始了。于是,祈祷变得严肃,虽然还是痛苦和干燥的,但它越来越重要。你甚至一刻也不能没有它。灵魂现在开始分担耶稣的救赎工作。
跪在简陋的圣体柜、跪在耶稣面前的沙上,我常常不禁想到世界的罪恶:憎恨、暴力、腐败、自私、背叛和崇拜偶像。于是我置身的小洞变得像世界那样大。在心底,我不断意识到耶稣正背着许多罪恶重重压着。
这难道不是一切之主像面饼被压碎、被辗磨、被烘烤的形象吗?这面饼岂不包涵着这个忧伤的人,这牺牲品:基督吗?这为我们的罪而被宰杀的羔羊吗?
我和他的关系又怎样呢?
许多年来,我一直自许是教会的“人物”。我甚至臆想这个神圣的,生活在教会的结构,是一座庙宇,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柱子支持着。每根柱子就扛在每一个基督徒的肩上。
我想,不管是怎样的小,我的肩上也扛着这样的一根柱子。
反覆不断地说天主需要人,教会需要行动。我们深信这是真的。
慢慢,这个结构成为我们肩上沉重的负荷,
创造了天地以后,天主休息去了;教会建立起来以后,基督也被提升到天堂去了。所有的工作都留给我们,留给教会。我们,尤其是那些公教进行会的负责人,是真正的工作人员。我们担负着每天的重担。
抱着这种态度,我根本就不能休假一天,甚至夜里,我也觉得自己是在“行动”中。总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做好每一件事。人不断地和一个又一个的工作计划、会议,赛跑,不断地从这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祈祷是匆忙的,交谈僵死了,而人的心就陷在一片混乱中。
因为每件事都需要我们负责,所以,当事情有出错时,我们当然会忧心忡忡。
但,有谁注意到这有什么不对呢?我们是这样深信“行动”的方针是对的,是正确的。
甚至在童年的时候,我们已开始守这种格言:“为基督君王的光荣争取第一”;少年时,我们就记住“你应该作领路人”;长大了,我们知道“你是个有责任的人,一个领袖,一个使徒。”人总得成为某种“人物”。然而,耶稣说过“你是个无用的仆人,没有我,你一事无成。”“你们之中,谁要第一,就要成为最末。”这些话,好像是对别人说的,是对个别时代的人说的。我们让它过去,不留下什么印象;让它从心上溜走,不起一点影响。不要它把心洗涤;更不要它使心变软。
我第一位导师告诉我,“每一件事的出发点,应该是为了基督君王的光荣”,而我最后一位导师嘉禄富高却告诉我“每一件事最终目标是被钉的基督的爱。”
也许这两种教导都对,错的是我,是我不曾好好的理解这教导的意义。
不管怎样,我现在人已在这里,就跪在岩洞的沙上。这岩洞我比作是教会;而在我肩上,我也还可以感到一根小小柱子的重量,由一个行动者——我,背负着。可能这一刻,就是真理显现的一刻:
我忽然往后一仰,似乎想把自己从这重量之下抽出来。有什么事情发生呢?教会的大厦,一切各依原位,不动,不响。经过了二十五年,我才了解其实没有什么重担压在我肩上。那根柱子,只不过是我自己想像、伪造的。是我的想像与虚荣心的产物。
我曾奔走、辩论、组织、工作,一直相信自己在支撑着些什么。实际上,我什么也没有支撑。
全世界的重量都压在被钉的基督双肩上,我是空无的,绝对的空无。
几经挣扎,我才能相信耶稣在二千年前对我说过的话:“你们也是这样,既做完吩咐你们的一切,仍然要说:我们是无用的仆人,我们不过做了我们应该做的事。”(路十七:10)
这以后,我的第一个感觉是自由:新的、广大的、欢悦的自由。
发现我自己是空无,不对任何人负责,是一个无关重要的人,这给我孩子度假似的喜悦。
夜里,我睡不着。我走出岩洞,在星光下,在广大无垠的沙上走。
“我的天主,我爱你;我的天主,我爱你。”我向着天空大喊,声音穿过黑夜奇异的寂静。
走累了,我就在沙上平躺下来,注视着满布星星的苍穹。它们变得多么亲切啊,这些星星。沙漠使我和它们非常亲近。经常露天而宿使我知道它们每一颗的名字,一颗颗都认识它们。现在,我可以分辨它们的颜色、大小、位置和它们各自的美。我知道它们的方位,而且还能凭这方位算出时间来。天鹅星座似乎在和亮得像钻石似的牵牛星密谈,细细小小的人马星座和海豚星座却在那里专心倾听。当珍珠星逐渐消失在西方时,飞马星座带着它随从的串星从东方升起。
我把目光转向仙女星座。夜空清朗,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星座的星云。这是离地球最远的星体,足有八十万光年,但在天空清朗时,肉眼仍可看见。在这些星云和地球之间,是大约四光年,约两个月的时间才传到我们肉眼里的半人马星座。这就是为数四千万的星群所占据的全部空间。在这么大的闪亮星群里,我们的地球只是其中的一小颗而已。
在仙女星座的星云以外,还有千千万万数不清的星云和星座,是我们肉眼所不能见,但是天主造的。
不错,耶稣说:“去使万民成为门徒。”但他也说过:“没有我,你们什么也不能做。”不错,圣依纳爵曾说:“抱着什么事都得依靠天主的信仰祈祷。”天主是这个有形宇宙的创造者,同时也是人的宇宙创造者。他管理教会,就好像管理星星一样。如果,在他的爱中,他愿意使人参与他救赎的工程,人可以参与。但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而且有很明确的限定。这力量与天主的大能相比犹如电线和电流的对比。
我们是电线,天主是电流。我们唯一的能力就是让电流在我们之内流通。当然,我们也有权在开始的时候拒绝通电。如此而已。
因此,我们的形象,不是一根支撑的柱子,而是一根可通电的电线。
但,电线和电流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电线也没有理由变得很自足,虽然它可能有最高的通电量。
认清世界的事事物物,就好像天空的群星一样,都掌握在天主手中——因此也就是在很安全、慈善的手中——是正确的思想。这思想能给任何带着希望看将来的人安慰。这是信仰、喜乐、希望和平安的根源。如果一切都在天主的引导和支持之下,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为什么还这样忧虑?好像这世界就在你、我和我们的同伴手中一样。
然而,要对天主掌管世界大小事务有真正的信仰是很难的。拒绝相信这事实总是我们一生所必须面对的、最严重的诱惑。
整部圣经就是这个事实的最好证明。基本上说,天主的选民以色列的全部历史,不外是一群人,不断受到天主的垂问的过程:
你们相信我吗?我是亚巴郎、依撒格和雅各伯的天主。我就是那位天主,以一双强力的手把你们从埃及的奴役中带到福地来。我曾用天上的神粮滋养你们,我曾从石头中瀑流出水来给你们喝。为了你们,我击倒了无数人的长子,也为了你们,我击倒了无数的国王。但你们用什么来报答我给你们行的这许多奇妙的事呢?用什么报答我给你们不断地助佑呢?你们为自己造了木的和银的偶像,你们背叛了我,你们的天主。
你们不但不崇拜创造你们,无数次把你们从敌人手中救出来的上主,反而在山之巅、在神圣的森林里,你们给奇奇怪怪的神祇烧香。那些一无所知一无所能的神祇,他们有手不能摸,有脚不能行,有口而发不出声音。
以色列的历史,也是我们的历史,永远是真的。我们也相信天主,但,我们也把信赖放在有能力的人身上。我们相信他们的劝告,更相信这世界的大小事务,付托在他们手上就安稳妥当。就是对这些人,我们发出我们的祈求。我们相信天主,也向他祈祷。但,我们却深信许多的灵魂是由那些伟大的传道者归化的。如果我们有这些念头,当我们为天国的发展祈祷时,我们的祈祷是无效的,这好比一个明知会被忽视的请求。
就这样,在一个奇异的天空之下,我们这些可怜的灵魂继续活着,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信仰和不正确的情感之中。在天主与世界之间,有的是一片混乱的渴望、矛盾和妥协。
只有天主是一切,也只有他知道而且能做任何事。这是真理,通过我自己的信仰,我一天比一天对这真理有更深的发现。
唯独天主管理这宇宙,唯独天主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也唯独天主能归化中国。
为什么我们要勉强负担那不属于我们的责任?为什么对回教徒不能发现基督而感到惊奇?为什么对我们千千万万兄弟们因信奉佛教而感到精神满足的情形觉得不安?适当的时机会来的。但,无论如何,那责任一定不在我。
天主对整个世界是不是有一个统筹的计划?对所有的人是否都备有一部神圣的历史?一切的发展是否都向着某些目的?
亚巴郎除了生活在希望和期待中之外,并没有机会认识基督。但这并不足以成为他失落的理由,他当然更不会因此而被天父忘记。天主降生为人的时机还未到,如果耶稣在他当来时来了,却不在这以前或以后来,这一定是在上智的计划之内。只有天主的计划才是重要的,人的计划,如果能和天主的计划一致,才算有用。
应该将天主而不是将人放在第一位。如果不是天主自己决定在那个时代,通过她而降生为人,玛利亚可能就至死也没有机会见到基督。
如果不是耶稣在那时来召叫他们“跟随我”,这群加里肋亚人可能依旧捕他们的鱼和继续到圣所里祈祷。最主要的是:我们应该在信仰中学习仰赖天主。这种态度是很不容易保有的。这一种“仰恃”而不“筹划”;这种对上天的追求;这种事事保持静默,是我们所必须学习的、最重要的事务之一。
然后,我们受召的时候就会来,那时,我们必须宣讲。在收获的时节,我们的手要因不断的付洗而疲乏。但即使在这个时候,我们也会发现,我们只是实现这一切的工具而已。最不平常的是:天主竟用这样没有意义和没有价值的人做工具。
我还不想讨论这个意义的问题,因为还有一个问题等着,虽然现在问这个问题,似乎有点文不对题而且也显得缺少信德。
“祈祷或行动?静止或活动?入世或把教会当做避难所?”你看,像这样,当人坚持要问那些不相干的问题时,我们岂不又回到一开始的情况吗?人的好奇心总是比他听从天主的意愿强得多。
然而,现在我已倦于争辩,也再不想辩论。我对于语言使人信从的能力已失去信心。
在这些非洲的星星之下,我静默。我只想崇拜我的天主和救主。
但对于一些写信到这里给我的青年人,我必须有所答覆。他们的信实在也触及问题的中心。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也遭受过痛苦。即使是对他们,我也只能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爱,任何事都有问题。但爱对于一个能实践爱的人却不是问题。
因此,我只能说:“把爱活现出来,让爱整个的拥有你,它会指示你当做的事。”
爱,就是天主内在于我们,它会给你指示前路。它会告诉你:“现在跪下”,或是“现在,离开。”
爱使一切有价值。爱使人一面充分意识到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需要照顾,一面还能一小时又一小时的跪在这里祈祷,并深信这样做是有意义的。爱也叫我们能从爱的观点,正视我们在改造世界和去除罪恶与痛苦的无能。
人的行动应由爱决定。爱给分裂带来团结。
爱是默观和行动的综合。爱是天堂与世界、天主和人的交汇点。
我体会到行动不受限制的满足,和在使人眩目的沙漠的宁静中,度默观生活的喜悦。
让我重覆圣奥斯定的话“爱,然后做你想做的一切。”不要挂虑你应该做什么,但挂虑你应该怎样去爱。不要不断地查问天堂是怎样的,更不必一无用处的问:“我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只是集中精力去爱。
通过爱,你会发现什么对你是最好的。在爱中,你会听到那“声音”。你会找到平安。
爱是法律的满全,也是每个人生活的规则。爱是每一个问题的答案,是所有美善的动机。
“爱,然后做你想做的一切。”
这是关键:当我在爱时,我就不能为所欲为。
当我在爱时,我就变成了爱的囚犯。当爱以天主为对象,尤其是以一个被钉的天主为对象时,它的要求是严格的。我不再按自己的意愿行事。我必须照耶稣的意愿,也就是父的意愿行事。
当我完全按照他的意愿行事时,我就已经完全实现我在世上的使命,我就已达到人可达到的最高境界。
天主的意愿,就是治理这个世界。转动这些星星。使万民归化。施予生命。从死亡中带来胜利的力量。
天主的意愿把亚巴郎,我们信仰之父,提升起来。召叫梅瑟。启发达味王。预备玛利亚。支持若瑟。使基督降生为人。要他牺牲。建立教会。那是天主的意愿:继续救赎的工作,直到末日。
天主的意愿,当时机成熟,他们已借着善意和善行,属于他无形的存在时,他会把他们一个个地叫进他教会有形的团体里。只要你是在实践天主的意愿,无论你是在沙上崇拜他或是在课室里的教员岗位上,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那是天主的意愿,督促你去寻找最穷苦的人,把你所有的财富捐出来,或出发到遥远的地域去,其他的一切,对你又有什么重要呢?甚至如果你是受召在大都市里建立一个家,在都市里找一份工作,你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他的意志是我们的平安。”单德(Danta)说:“这种说法可能最会带出我们深深仰靠天主的重点。”
很明显的,天主是为了使我们能爱而创造我们。难的是决定怎样爱和爱什么?
我不以为“去爱一个受造物”是一种错误,也不相信这与我们的目的相反。当然,“爱基督”也符合我们的目标。因此我们应该爱受造物同时也爱创造者。但,为什么基督的宗教传统,常常把这两种爱放在对立的地位,而且几乎是爱了一个就不可能爱另一个。其中的原因,一定在我们身上,必定是我们的心再没有能力去爱,就好像一部生了锈的机器,再不能好好操作一样。
心,带着它所有的潜能,当它去爱一个受造物时,便很容易失去平衡。
它把自己完全投到它所爱的受造物身上,同时还要占有对方。占有就是杀戮。它是这样热烈的缠占着一个受造物以致完全无视创造主的存在。
更糟的是,因为它的缠扰,它所爱的对象就被它毁灭了,它毁了对方,使对方变成一个奴隶。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是为性而爱,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嫉妒和自私。这种爱有很大的暴力。另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所谓盲目的热爱。专心一志的把自己放在一个对象上,以致失去了爱原有的平安、宁静以及对事物均衡的看法。失去爱的纯洁。
对于钱财的爱又怎样呢?人因爱财而变成财务的奴隶又怎样呢?
就是对工作的热爱也可能变成一种危险,尤其是当它以一种德行为借口时,危险更大。有多少农夫已不能在主日休闲了,他们对物质和利益的迷恋,逼使他们不断的走向田园。
又有多少商人使他们自己的生活,变成地狱一般的可怕,被他们机械化的职责所噬食。
人爬得越高这情形就越坏。就是对研读的热爱,也会使人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自私。研究的狂热会使他们变得像黑洞里的白蚁一样的疯狂和盲目。这种种情形,清楚地显示对受造物之爱是对创造之爱的阻碍。
天主的爱,本质是纯洁、平衡和神圣的。任何被它所统御的人,必定生活在深刻的平安之中,对事物的看法有条理,并能了解自由的真谛。但天主的爱进入人心后,也必须培育、栽种、修剪和施肥。而这位最不肯妥协,最一丝不苟的园丁,就是天主自己。
不过,最重要的是,这份爱必须净化。
这是什么意思:净化爱?
这就是将爱从感官知觉的束缚,从享乐的追求中解放出来。换句话说,要使爱在我们内心自由成长。
解放这份天主赐予的爱。在我们这些受造物,这些不时甘心被罪恶的圈套所捕捉,被我们的自私所封闭的受造物来说,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任务啊。
罪恶可怕如是,然而,我们总不能很深切地体验到它可怕的地方。这里,我不单指富者的自私自利,只为他们自己堆积财富;不单指那些独裁者,贪婪地吸进唯独天主才有资格接受的世人朝拜的香火。
我更指那些好人,那些热心好人的自私,和那些经过神修锻炼,自我弃绝而在至高者的祭台前骄傲的宣誓接受神品的人。“主,我和其他的人不一样。”是的,在我们生命的某一个阶段,我们竟如此大胆无耻的相信自己和其他人不同。自我欺骗最深刻的形式,亦即“自我中心”,对人最坏的控制,就是这种“神修上的唯我主义”,这种最诡诈的唯我主义甚至利用虔诚和祈祷作它的收获。
这是对祭台本身的一种侮辱,是一切追求圣洁的意愿被倒转过来;不是对被钉的基督的爱和效法而是欲求自我光荣。这不是爱而是唯我主义。
我深信有大部份促使我们追求天主的好意向,是这样被毁坏的。人可以做到把自己奉献给天主,是基于唯我中心的动机。做修道士,建医院以及做种种慈善的工作,都可能出于这种动机。
这种自我欺骗是无止境的。人一旦踏上这条路,就会一直溜滑下去。天主必须用强力才能把我们摇醒。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使我们开眼。这是非常痛苦的办法。
往往还不只此。灾难、疾病、失望就像一群饿鸦,在这具可怜的,竟敢狂妄地说:“我和其他人不同”的尸体上,盘旋不去。
当我们也和其他的人一般,呼喊、哭泣、恐惧、犹疑不决,甚至凶暴时,我们怎能肯定的说自己和其他人不同呢?
“上主我天主,我白天祷告,
我黑夜在你面前哀号。
因为我的心灵饱受灾难,
我的性命已临近阴间;
我已被列在进入坟墓的人中,
我已变成与无气力的人相同,
你把我放在极深的坑间,
你把我置于黑暗和深渊。
你的愤怒气焰重压着我,
你的大浪巨涛苦害着我。”(咏八十七:2-8)
这是爱的净化。提炼之火暴露我们的赤裸。
天主他自己,爱的本身,并不是没有力量的。
相反的,因为他是爱,他以最大的决断行动。
如果灵魂不通过十字架的形式使自己自由,它就永远不能自由。为了救他,父自己对他儿子的肉身,进行了一项非常的外科手术。没有十字架,就没有宽恕,这是不变的信理。这是一个奥理,难懂,但事实如此。痛苦净化爱;痛苦使爱变得真实、纯净。同时,痛苦也剔除那些不是真爱的杂质。它使爱从享乐的迷雾中解脱出来。它使爱成为一份礼物,自由地付出的礼物。
当痛苦的浪潮从灵魂中逐渐退去以后,那剩下活着的部份,可算是正确的部分了,当然这时不会有很多余留下来的了。通常只是薄薄的一小片而已。但就在这一小片上,圣神的鸽子会来憩息,会倾注他的宠爱。这一小片,都归为一个“是”字。从眼泪和焦虑中发出微弱的允诺,却响应着频死的耶稣巨大有力的“是”。这一小片也归化为一个赤子,再不想和天主,和人有什么争论,但求安于父的亲吻助佑下。
在这种情况下,灵魂才有能力接受这一份自由付出的爱。也只有这种爱它才愿意接受。给它易变的情感,它会感到恶心。它厌恶计算的爱。它终于进入天主的逻辑之中。这逻辑,在人看来,常常是不合逻辑的。
就让我们来谈谈新约中出名的有关真爱的比喻吧:
“天国好像一个家主,清晨出去为自己的葡萄园雇工人。他与工人议定一天一个‘德纳’,就派他们到葡萄园里去了。约在第三时辰,又出去,看见另有些人在街上间立着,就对他们说:‘你们也到我的葡萄园里去吧!凡照公义该给的,我必给你们。’他们就去了。约在第六和第九时辰,他又出去,也照样作了。约在第十一时辰,他又出去,看见还有些人站在那里,就对他们说:‘为什么你们站在这里整天闲着?’他们对他说:因为没有人雇我们。他给他们说:‘你们也到我的葡萄园去吧!’到了晚上,葡萄园的主人对他的管事人说:‘你叫工人来,分给他们工资,由最后的开始,直到最先的。’那些约在第十一时辰来的人,每人领了一个‘德纳’。那些最先雇的前来,心想自己必会多领;但他们也只领了一个‘德纳’。他们一领了,就抱怨家主说:‘这些最后雇的人,不过工作了一个时辰,而你竟把他们与我们这整天受苦受热的,同等看待。’他答复其中一个说:‘朋友,我并没有亏负你,你不是和我议定了一个”德纳”吗?拿你的走罢!我愿意给这最后来的和给你的一样,难道不许我拿我所有的财物,行我愿意的吗?或是因为我好,你就眼红吗?这样,最后的,将成为最先的,最先的,将会成为最后的。’”(玛廿:1-16)带着“罪恶之眼”的我们,要了解这个比喻,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任何人,如能在死前了解一点点,他就有福了,因为这表示,这时他的眼睛已能正视一切。因此,他可以进入自由的王国,进入一个真正的、无条件的、爱的王国。
我到沙漠来祈祷,来学习怎样祈祷。祈祷是沙哈拉送给我最好的礼物。这礼物我愿和我所有的朋友分享。它是不可量度的,包含了其他一切的礼物。它是生活的宝藏,是埋在地下的珠宝,是市场上可找到最贵重的珍珠。
祈祷是我们与天主的关系的总结。
我们就是我们所祈求的一切。
我们信仰的深度,等于我们祈祷的深度。我们的爱的温暖也就是我们的祈祷的温暖,不多也不少。
我们的祈祷必须有个开始,因为我们的存在也有一个开始。但祈祷却没有终点,它会伴着我们一直走向永恒。当我们渗入天堂的和谐之中,“充满天主喜悦的浪潮”时,祈祷在我们默观天主中满全。
“天上地下”交织的生活的故事,就是我们祈祷的故事。因此,这一定是属于个人的故事。
正如没有两朵花是相同的,也没有两颗星星看来一样,因此也没有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完全相同。既然祈祷是一个人和天主的关系,祈祷对每个人也必不一样。因此,没有任何祈祷是完全相同的。
尽管是同一个词,同一句话,不断地以同一种腔调说出来,祈祷仍是一个字眼包含着无尽的分异。
它的分异来自给予它生命的天主圣神。因此这分异永远是新的。
圣伯纳尔德•沙碧露(ST. Bernadette Soubirous)祈祷时除了“万福玛利亚”什么也不能说。一位生活于奥秘之中的人也只会重覆地说“天主”。其实这是你所能想象的最多样、最个人的祈祷。
在几个字的重覆诵念之下,已贯穿着耶稣,也就是父的精神的全部。
真正了解祈祷,就是真正了解一个人,也就是真正和天主说话。
因此祈祷包含两个极点:一面是我很弱小很弱小的灵魂,一面是广大全能的天主。
由此,我们也可看到一个矛盾、一个不可思议:伟大如他,竟要和渺小如是的我谈话。
不是我要祈祷,是他要;不是我去寻找他,是他先来找我。如果不是他早已先找到了我,我的寻求必定徒劳无功。
我祈祷的希望是寄托在“是他要我祈祷”的事实上。如果我还能坚持这个约定,那也是因为他早已在那里等着我。
如果他一直在保持缄默和距离,我也决不能打破我的缄默和距离。没有一个人能长久集中精神对一面墙、一棵树或一颗星星说话。如果得不到回应,他一定会很快就闭口。
我一生都在和天主说话;而我却觉得好像刚刚才开始。
此外,还有一件关于祈祷的事是可以提出来的:祈祷不是由地上而是由天上而来的。
“天主我爱你”的呼唤充满我内心,非发出来不可。法拉齐,这个瞎了眼的回教徒在我身边走着,不断地说:“伟大的上主。”大卫“怜悯我”的呼声,玛利亚冲口而出的赞美,眼中闪着泪光的病人说:“耶稣,怜悯我”,以及面对着整个宇宙的奥妙,突然被一阵狂喜抓紧而惊叹的科学家,这一切,都是圣神的话。
是圣神充满了整个世界,也是圣神使我们喊“阿爸”,诱发我们内心祈祷的电流。我们应该快快的用口、用心来回答,该尽力去体会天主的电流。我们应该不断地重覆主的圣神所鼓励,并给我们力量说出来的一切。当然,就像我们惯常做的一样,我们可以拒绝他。我们可以紧闭双唇,不响应。但,如果我们要是时时回应天主的召叫,我们就必须不断地祈祷。
此外,我们可以加上一种可说是属于我们自己的祈祷,那就是完全投入这个世界之中。这种祈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很多时候,这可能还流于精神上的琐屑;我们祈求一些对我不是真好的东西,甚至一些对我们有害的东西。有时我们只空口背诵那些虔诚的字眼。耶稣曾经警告我们“祈祷时,不要像那些异教徒一样……”如果要比较这种祈祷(就称它为不是圣神启发的祈祷吧)和另一种由圣神启发的祈祷,我们可以说,这好比哲学家对天主的谈论和圣经及教会对天主的说法一样。经过无数的争辩,深思熟虑,哲学家依然不能一致肯定天主的存在,教会对天主却有一份亲切的,属于生活的认知,尽管这种认知,有时是隐藏在信仰的“黑暗”之中。
不管怎样,把注意集中在“我们之上”的祈祷,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这点我们知道得很清楚。
有多少时候,这种祈祷,充满我们的口,但这不是天主圣神启发的祈祷。多少时候,我们曾借此以躲避天主圣神和天主的旨意。
我们很多时候会躲在修院里念日课;其实那时的责任是到会客室去听一些令人烦厌、喋喋不休的客人聒絮。在赴约会的途中,我们就念玫瑰经,说是利用时间;其实这对我们的灵魂只有害处。我们在教堂里,点一支蜡烛为了祈求钱财。我们俯首崇拜,但内心却充满了不纯净的爱欲。
这种祈祷来自世界,而不来自天上。它会一直停留在地上。它的内容,就是它的无用和虚伪。
对此,先知会说:“我要掀起一阵云阻挡它的去路。”
但我以为不必。因为它最远也走不出我们盲目顽固的心。
不错,盲目的顽固,可以一直在心里停留许多年。它能制造一种根深蒂固的,控制着我们日常生活每一方面的虚伪。一个人可以天天去参与弥撒而不断地剥削穷人;一个基本上是自私的人,脑子里可以充满改革教会的大计。
基本上,答案是简单的,很简单很简单。我们只要听耶稣告诉我们的话,倾听福音的教训而付诸于行动。
一句话:天主看我们的意向而不听我们的花言巧语。
天主的灵光可照出我们的意向。耶稣的圣神,会定注在我们的意向里,因为这是爱。爱是双方的。
当我对他的爱俯首,他不会迟迟不来的,因为他爱我这个贫乏的受造物远远超过我爱他的程度。
爱是表现在行动上的,就如那个浪子。
起来回家是行动,起来离开猪群也是行动。
灵魂应该诚挚的说:“现在,我要起来回到我父亲那里去。”
祈祷是文字、诗、歌。
上主,求你侧耳俯听我,
因为我可怜而又无告。
上主,求你教训我,你的途径,
求你使我照你的真理去行;
求你指引我的心,敬畏你的名。(咏八十五:1-11)
很多的时候,祈祷包括一个呼喊、一声哭泣,和一口焦虑的叹息。
上主我天主,我白天祷告,
我黑夜在你的面前哀号,
愿我的祈祷上达你前,
求你侧耳听我的呼喊。
因我的心灵饱受灾难,
我的性命已临近阴间;
我已被列在进入坟墓的人中,
我已变成与无气力的人相同,
我的床榻铺在死人的中间,
与葬于坟墓者的尸身作伴,
你已不再纪念他们,
你已不再照顾他们。(咏八十七:1-6)
有时祈祷是喜悦的欢呼。
上主,我的力量,我爱慕你,
上主,你是我的磐石,我的保障,我的避难所;
你是我的天主,我所一心依靠的磐石。(咏十七:2-3)
有时,祈祷是对天主工程狂喜的赞美。
高天陈述天主的光荣,
穹苍宣扬他手的化工。(咏十八:2)
有时祈祷是对天主助佑感恩的颂赞。
上主是我的牧者,
我实在一无所缺:
他使我卧在青绿的草场,
又领我走近幽静的水旁,
还使我的心灵得到舒畅。
他为了自己名字的原由,
领我踏上了正义的坦途,
纵使我应走过阴森的幽谷,
我不怕凶险,因你与我同住。
你的木杖和短棒,
是我的安慰舒畅。(咏廿二:1-4)
这种和天主谈话的方式,适合任何时代,任何文化的任何人。人可从他的灵修生活一开始到最后,都用这种方式表达他自己,用这样的话对他的造物主表达他的感受。
这里,我们也看到祈祷和爱相同的地方。开始时,语言像水一样都归为一个单字,包括一切的一个单字。通常一个灵魂,在刚刚转化的阶段,修生在初学院的时期说话最多。最初的几年,对灵魂来说,是最容易找到天主的时期。祈祷有相当的新奇感,祈祷也能抓紧人的想象力。而天主在这个时期,总是对人鼓励有加。于是就像一个幸福婚姻最初的阶段,一切语言欢跃都倾倒出来。
天主,我的心已准备妥当,
我的心已准备妥当,
我愿意去歌弹詠唱,
我的灵魂,你要醒起来,
七弦和竖琴,要奏起来,
我还要把曙光唤起来。
上主,我要在万民中赞美你,
上主,我要在列邦中歌颂你,
因为你的大爱高于诸天,
你的忠信直达霄汉。
祈祷的另一个阶段是默想。
有时,这种祈祷很自然的运用语言,尤其是当灵魂已进入成熟的阶段,默想和语言就混杂和溶合起来。但有时,默想会在较迟的时候出现。
在这个阶段,我们需要知道别人怎样谈论天主。这是开始思索和神学研究的阶段。
这是一个很有收获的时期。
如果世人知道一位基督徒这时所感受的喜悦,内心满溢的平安,以及统治他整个存在的平衡,世人会觉得惊奇和感到有趣。
我有幸经过这种经验,我也有幸能和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分享这个经验。这时,天主、教会、灵魂就是我们唯一热衷的事务。好像每天都有一个新的世界等着去开拓。我们与错误的搏斗,就好像达味和巨人的搏斗一样。我们聚集一些人在一起祈祷,一同讨论天主。那些无眠的夜晚;那些在木轨上行驶的火车旅程;那些骑着脚踏车在乡间四处宣传我们的运动的艰苦而缓慢的旅程;那些经济上的牺牲,假期的牺牲为的是好好一年一次去避静。这一切,都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我常常带着喜悦和平安回忆这一切。
默想有许多不同的方式。每个人都应该找最适合他自己的一种。当我们不断地在这条路上走时,我们就体会到什么方式对我们最适合。在这里,我愿意提出两点,这是我从我伟大的导师圣十字若望那里学来的。一是关于默想的方法;一是关于可选读的书。
方法:圣师把这分成三部分,其实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
一、运用想象力思索你所要默想的一个奥秘。
二、运用理智去分析这个奥秘的道理。(这也没有什么新奇的地方。)
三、(这就重要了)带着爱和专注回应天主,确定我们是否已充分预备好从理智上影响天主的光照。
这种爱的练习,完全是属于人性的。是对天主平静、虔诚回应的结果。这种默想应该清楚地指向简朴和内在的平静。
可选读的书:最重要的是选读圣经。然后,如果你喜欢,选读越多默想的书越好。但,这不是最基本的。最基本的是阅读和默想圣经。没有圣经的基督宗教,是说不通的,这话根本矛盾。讲道而不以圣经为基础,也同样不可能。不是基于福音的宗教生活训练,不能算是真正的基督宗教生活训练。圣经是在人类几千年的历史中,天主亲自为他们写下的文字。那是为基督所铺就的冗长的征兆(旧约)和他临降我们当中的记录(新约)。
当耶路撒冷的圣殿被焚烧时,犹太人放弃了里面的一切珠宝只救出圣经。圣保禄熟读圣经。圣奥斯定也说:“对圣经无知也就是对基督无知。”
圣经是天主的语言;取得肉躯的圣言是圣体。我把这部圣言和圣体供奉在祭台上,我在他们面前跪下。
现在,教会对圣经的兴趣开始苏醒了。让我们为此感谢天主。但,我们离完全了解圣经对我们生活的重要,还远得很。
我说过,祈祷就是爱。先是许多语言倾倒出来。然后,我们比较沉静了。最后甚至能用一个单字表达一切。在困难中,一个手势就够了,一个字,甚至什么都没有——有爱就够了。这样,我们进入了语言变成多余,而默想却困难——几乎不可能的阶段。
这时,就是开始简朴祈祷的时候了。灵魂只在爱的一次凝视中和天主深谈,虽然与此相伴的,往往是无尽的干枯无味和痛苦。
这个时期,所谓“连祷”旺盛起来,不断的重复一些词句。贫乏的词句;但,内容丰富。
万福玛利亚……万福玛利亚……耶稣我爱你……主怜悯我……我天主,我的一切。
奇怪的是,在这些单调、简单、脱口而出的呼唤中,灵魂安静了,他几乎在天主的怀中安睡。这也是深爱和以生活体现玫瑰经为最高,最有启示性经文之一的时候。
我在欧洲生活的那段时期,经常参加讨论玫瑰经的得失问题。但每次的结果都不十分满意,因为我那时还没有达到真正了解这种祈祷方式的程度。
“这是一种默观式的祈祷”,有人会说。既然如此,年轻人埋怨重复五十次圣母经容易使默想分心,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把每一端的奥理讲出来,让人自己去默想就好。
“不,这是赞美的祈祷,”另一些人说,“应该一边念一边思索。”
但,这是不可能的。有谁能专心一致的,一面念一面思索所念的每一个字?又一连五次被五个奥秘所带来的意向打断,而每次又要接上被打断的思路。
我可坦白的说,虽然我曾努力尝试过,但从没有毫不分心的念完一次玫瑰经。
到沙漠来后,我才意识到那些讨论玫瑰经的人——就像我过去那样——还不明白这种祈祷的真正意义。
玫瑰经是属于引出或伴以默观祈祷的一种祈祷。不管你在念时有没有默想,有没有分心,如果你深深的爱玫瑰经,而且不肯一天不念,那你就是一个生活在祈祷中的人了。
玫瑰经就像拍打着海岸,天主的海岸,海洋的迥声:万福玛利亚……万福玛利亚……万福玛利亚……就像你母亲的手抚摸着你孩提的摇篮。
玫瑰经是我们所达到的终点而不是开步的出发点。对于路德的伯纳德,这个终点很快到达了,因为她注定在她有生之年见到圣母。不过,一般来说,这是灵修达到成熟阶段的祈祷。如果一个年轻人不喜欢念玫瑰经,他觉得烦闷,不要逼他。读一段圣经对他更好,或者念一些比较理性化的经文。但如果你遇到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孩子,或是一个安详的老人,或是一个老妇人,他们告诉你,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很喜爱玫瑰经,你就欢呼喜悦吧,因为圣神在他们心中祈祷。玫瑰经对于那些思想切乎实际的人是一种不可理解的祈祷,正如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可以对不可见的天主,一天重复说一千次“我爱你”一样。但对于心灵纯净的人,这是可理解的。那些植根于天国和生活在真福之中的人,了解玫瑰经。
东正教徒,你们有高度的默观能力,他们有一种和我们玫瑰经类似的祈祷,叫做“耶稣的祈祷”(The Jesus Prayer).
慢慢的,一次又一次,在平静的、个人灵魂的展露中诵念:
主,怜悯我,
我是个罪人,
基督,怜悯我,
我是个罪人。
这些诵念和着他们的呼吸,回应着他们内心的跳动。
祈祷的内容越来越丰富,祈祷的词语越来越少时,默想就变得困难和枯燥无味。在这以前,是一种理智的享受,现在却变成一种枯燥和痛苦。人这时好像已走到神修的十字路口。有时甚至会以为自己不但没有进步反而在往后退。诸天都失去它们光辉的彩色,灵魂正处于“灰色”的情绪之中。
这时,如果有一个好的导师是很幸运的,尤其是如果你自己有这份虚心让人领导,你就有福了。
但这并不容易。我们都以为我们知道怎样独自上路。其实,只有失败才能使我们从正确的方位透视每一件事。
我所说的这种默想上的干枯和不肯把思想集中在精神事物上的情形,到底是怎样来的?很明显的,是与我们自己的弱点及我们所犯的错误有关。这可能由于我们对某些东西或某人有着不健康的眷恋而不自觉,或是有些把我们内心好种子窒息的荆棘存在我们心里。在默想上遭遇苦难,也不一定是灵魂在趋向天主的象征,或是灵魂正迈向一种更高形式祈祷的预兆。
不过,感谢天主,很多时候,这是灵魂进步的象征。但,是或不是,我们又怎能分辨呢?
圣十字若望在这里告诉我们几点:
有三种征兆显示祈祷是从推论形式进入默观的形式:
一、我们失去运用想象力的意愿。
二、想象力和感官知觉再不愿意去思索任何特殊的事物,世上的事不带来任何安慰。
三、灵魂只想保持宁静不动,只要直指天主而已。它欲想内心的平安、平静和安宁。它不再觉得需要运用人的官能。
第三种情况最好。如果这种情形出现在灵魂之中,其他两种,也就有了根据。如果我在默想天主上有困难;如果我再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奥秘之上或是耶稣的生活之上;不能集中在一个真理上,但,我渴望独自不动的、静静地留在天主脚下,没有思想,只在爱中……这表示某种伟大的事情发生了。这是神修生活中最美丽的秘密之一。
现在我们讨论祈祷的本质。在这个阶段,天主的启示已正确地渗透灵魂之中,灵魂可以窥见天主的奥秘,而我们也会发现自己忽然沉落基督徒存在的深渊。
耶稣,在他受难的前夕说:“如果你们爱我,就遵守我的命令。”(若十四:15)
他接着又说:“接受我的命令而遵守的,便是爱我的人;谁爱我,我父也必爱他,我也要爱他,并将我自己显示给他。”(若十四:21)
最后他总结说:“谁爱我,必遵守我的话,我父也必爱他,我们要到他那里去,并要在他那里作我们的住所。”(若十四:23)
天主以三种方式呈现他自己:以他的圣神,他的临在以及他的显示,呈显他自己。对于他自己这三种呈显,他所要求人的,只是一件事:“如果人爱我。”
人要是把他的爱奉献给天主,那他就是现世找到天堂,圣三的真实将与他同在,他变成天主圣神、天主旨意的工具。
天主可能以这三种方式将自己呈显给我们,因为基督的死亡和复活,也是由于他而成为事实的。
通过祈祷,我们神往于此真实之中。因为祈祷确立我们与天主之间所能有的、最深刻的关系,通过祈祷,我们可以分享天主的生命。
圣三作我们灵魂的客人,变成我们之内的一个真实,现世变成天堂。天主是这样的接近我们,就在我们之内,为什么还要远到星群去找他?天堂,就隐藏在这个地方,而不是某种高远的,穹窿的、罗列在星云中的建筑物。那是一片非常亲近的土地,是这样的亲近,以致我们能随时谈论天主,随时崇拜他,时时和他共处。
他的圣神就在我们之内。
圣神就像一个巧工,巧妙地把我们和天主联系起来。也是他,把我们掺和在教我们如何对天主说话的耶稣基督内。他在我们之内缔造新精神。他把我们的祈祷带给最高者,又使我们软弱的,孩子气的渴求,在天主眼里,显得有价值。有了这样一位主人占处我存在的中心,我怎样还能对自己说:“有谁会来教我祈祷呢?”就算我的祈祷是贫弱的、断断续续的,如果它的通道是由创造者的圣神所提供,我又何必怀疑它的力量呢?
不,既然在信仰中,我已发现天主的圣神就在我心之内,我就不必再单凭自己的努力祈祷。
不过,这还不是祈祷的全部。耶稣的许诺告诉我们他的临在——一个属于他的神的行动。一个启示。“我要将我自己显示给你。”
把自己显示给对方,是在互爱中的人之所为,是一项无止无尽的工作、永远不能完全的工作。总是还有一点奥妙留待追寻;总保有一些不可知的成分。
天主,在他之内,包括一切。但在天主这一方面,有一点我们必须得弄清楚:人不能直接认识天主。我们只能透过形象、象征、符号认识他。但这些东西本身不是天主。只有天主认识他自己,有关天主的知识,对我们永远是一个奥秘。不过,在他的爱中,他决定将他自己显示给人。当然是以一种超自然的方式,以一种人间不能诠释的语言。一个人,如能抓住这种显示,也不能说什么,因为他根本就不能传述他的体验。
谁要想学习祈祷,应该先了解这一点。
了解这个道理太晚了,我的损失是数不清的,其实,这点在新约中说得清清楚楚。
我以为祈祷全靠自己和个人的努力,靠手上翻阅的书本,和我用来与天主交谈的美丽词藻。
最糟的是,我以为从研究和推理所得的有关天主的知识,就是唯一的真知识。我还不能了解这只不过是一个意像,一个盖子,一个天主正确、超越、永恒显示自己的引子而已。
天主是不可知的。只有他可以把他自己,以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方式、不是语言所能传达,也不在我们可理解的观念之内显示给我们。
祈祷要求我们被动多于积极;沉静多于语言;崇拜多于研读;专注多于匆忙;信仰多于推理。我们应该彻底了解,真正的祈祷是上天的赐予;是父给他的孩子,是新郎给新娘,是由拥有一切的那一位给一无所有的人,是全有给空无的给予。
绝对的全有越接近绝对的空无,这不可知的情形就显得无止境。
如果你问一个刚刚和天主长谈过,从山上走下来的人,天主是怎样的,请他“谈谈天主。”他会用安齐拉•佛力罗,意大利最伟大的奥秘者的话对你说:
“对着天主,灵魂就被他重重的影像包裹着。在这些影像中,灵魂却比它所意料的更认识天主。它能以卓越的、肯定的、深刻的、完全不是人心认知任何事物的方式认识天主。”
这时,灵魂根本就不能说什么,因为没有语言文字可供它表达。事实上,思想和理智,都不能这样深入的通达天主,这样透彻的认知天主。这种认知,来自天主自己,超过人所有的认知能力。天主的方法是不能解释的。
当我从超拔中醒转时,我清楚地知道,对天主的体验越深的人,就越不能讲述他。正是因为他们体验到某种无限的,不可言的美善;所以他们说的更少。
当然,对天主有清楚的了解而后去传达,这是最理想的。但往往当你的灵魂深切的体验天主时,你就会无话可说。缄默无言。这是如有人对你说:“兄弟啊,请给我讲些有关天主的事。”你会讲不出什么,想不到什么,只有被他无穷的美善抓住。
不过,事实上,这是灵魂并不是完全失去感悟的能力,身体也没有失去任何知觉。相反的,我们的灵魂正在高度的知觉中。
这时,你只能对听道的人说:“你们带着天主的祝福回去把!因为我没有什么可说。”在圣经中,以及从古至今,圣人们所说的一切,现在我看来,也不能表达天主的爱于万一;这些话,和天主的爱比较起来,就好象一撮尘土和整个宇宙相比一样。
佛力罗所感受到的,也是我们感受到的。我们感受到,当我们对天主的爱一点一点加深,只是对于这些知识,我们却一无可言。我们只知道它是丰富的、奥秘的、深黝的,是属于我们个人对他的了解。
“我要把自己显示给你。”
天主对人的显示,是默观祈祷的中心、成果和生命。这是对永恒生命真正的分享。在若望福音里,我们找到这样的说法:“永生就是:认识你、唯一的真天主,和你所派遣来的耶稣基督。”(若十七:3)
上主,我的心灵不知骄傲蛮横,
我的眼目不知高视逞能,
伟大惊人的事,我不想干,
超过能力的事,我不想办,
我只愿我的心灵,
得享平静的安宁;
——就像断乳的幼儿,在他母亲的怀抱中,
我愿我的心灵在我内,与那幼儿相同。(咏十三:1-2)
这是属于默观祈祷的圣咏。经过祈祷最初的阶段后,人开始走上通往他存在根源的道路,走向他最终的目标:他的造主。受过除却人性中自私与追求享乐的痛苦煎熬,人发现他已来到永恒的门边。但,这不是他努力的结果。凭他自己的力量,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默想也变得不可能。而语言,一度是这样轻易畅流而出的语言,现在只剩了一个单字,一个诉说爱和悲伤的单字。
这种情形,正如断乳的幼儿,在他母亲的怀抱中,有悲伤也有爱。但耶稣告诉我们“除非你们变成真正的赤子,否则你们不能进入天堂。”(玛十八:3)现在,灵魂已变得如同赤子一般,它也明白,它必须接受一切。它唯一的能力就是爱。
不,它还有另一种能力,认知的能力。但这种能力,现在又有什么用!
一个不知名的中世纪作者,在《不可知的浓雾》一书中说过:“所有理智的受造物、包括天使和人,在他们之内,都有两 种能力,一种是认知的能力,另一种是爱的能力。第一种能力即认知的能力,对于创造一切的天主,却一无所知;而第二种能力即爱的能力,虽然每个人都各自体验天主,但各人都按照他的能力,完全体验天主。”
“一个在爱中的灵魂,本着爱,就能在他自己之内,完全体验天主。这就是爱无尽神奇的地方。爱的工作,永不休止,因为他一旦开始工作,他就永不停止。”
乍看来,这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没有任何真理比这更能显出天主的慷慨与公义。如果我们可以通过理智了解天主,这将是何等不公平的事啊。
这一来,认识天主对世上那些聪明俊杰的人,伟人,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对那些小人物,那些贫穷、愚笨无知的人,就完全不可能了。但天主他自己却找到了一个对每一个人都同样可能的办法,他的启示透过爱而来,爱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能力。
他平等地爱每个人,皇后和民富,智者和愚者。
“父啊,天地的主宰,我称谢你,因为你将这些事瞒住了智慧和明达的人而启示给小孩子。”(玛十一:25)
那些有关天主的观念会变成怎样呢?当然也不至于作废,否则,这就要违反我们的理智的天性了。只是这些观念会永远静止在那里,就像当年耶稣受难前,宗徒们在山上沉睡那样。
这就是所谓的感召的默观,或是奥秘的知识。这是由静默滋养的,它变成一种新的、绝对的被动行为。
赫代卫(Hadewijch)说:“绝对的真理废除任何形式的推理。他把我悬吊在这个空无之中,而使我切和简单的永恒生命。所有的言论,到此都要终止。那些从来不了解天主的语言的人,不可能明白我如何能不借用任何工具,摆脱一切推理,在理智之外体悟天主。”
说他能用语言文字讲述他灵魂深处的一切的人,只是暴露他缺乏经验而已。我的天主,我不再祈求理解,也不想去探究,这将是怎样奇妙的一件事啊。如果以前我们还算拥有一些什么,现在爱要叫我们回复原来的一无所有。
是的,爱使我们一无所有。它把我们从一切求知的推理中提拔出来,它使我们重获赤子之心。
“我只愿我的心灵。
得像平静的安宁,
就像断乳的幼儿,在他母亲的怀抱中。”
这是祈祷的最高境界;做天主怀中的幼儿,安宁、亲爱和欢怡。
如果,这时你想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那就这样做吧,选一个最足以表达你深爱的字眼或一短句,然后在平安中,不断的反复默念。不要动脑筋去思索,就这样不动的在爱中和天主——他自己就是爱——默默相对。
你这一个字或短句,就会转化为一支银箭,象征着你的爱,一次又一次的射过天主厚厚不可知的浓云。
无论什么事发生,都不要被它所惊扰;即使是美好的思想,也把它赶走,因为它们现在都没有用了。
默观的最高境界可以在这一生达到。但,绝对是在天主这一片黑暗的、不可知的浓雾上。凭着一念发自心灵深处的爱和盲目的一瞥,就能把你直接带到天主前,单独与他相见。
一股盲目冲动的爱,只要是对准天主,它必能秘密的冲向天主的云层,它对你的灵魂要比你做任何神操更有用、更珍贵。
这是我的愿望。以此作为这沙漠给我所有礼物的一个总结。
有一个人所共知的说法:“如果把欧美富裕国家,为饮食过量的减肥治疗和药物所消耗的金钱,集合起来,就足以喂饱亚洲和非洲那些营养不良的饥民。”
这表示贪婪是人,包括智者,有文化的,有修养的,尤其是修道人士,最顽强的罪。
关于这个问题,耶稣大概会这样对我们说:“如果你在小事上不能忠心,谁会把大事托给你呢?”如果我们在物质的餐桌前,尚且这样贪婪,那么,对着对我们很有吸引力的精神桌子,我们的行为又会怎样呢?
实在不需要再重复了,我们是有病的人, 不平衡、好声色犬马,败坏。这里的“我们”是指我们每一个人。
耶稣对我们裁判时这样总结说:“你们都是败坏的。”(玛七:11)
在十字架上,他借着裁判我们说:“父啊!宽赦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路廿三:34)
败坏和疯狂,我们无论在小事大事上都是这样。我们因为吃得太多而消化不良,但却让我们的邻居挨饿,这种情形,在我们的祈祷和精神生活上也是一样的。
不过,为了要防止我们精神上的消化不良,天主曾教我们一些极端的办法:绝对的信赖、单纯的仰望,去除情欲的挚爱天主。那些跨过神修生活第一步的人,把自己投入祈祷及与天主融通的奋斗之中,往往会被这条路上的干枯所惊吓。
他越往前走,围着他的黑暗就越加深。他越继续下去,四周的一切就变得越苦涩、越干燥无味。他只能从回忆取得安慰,过去天主似乎曾使他的神修道路较现在易走。
有时他甚至要大喊:“主,如果你再帮我一点点,就会有更多的人追随你了。”
但天主并不听从这样的乞求;他不但不给予安慰,反而给烦闷,不给光明反给黑暗。因此就在那里,在半途中,我们真不知是在往后退还是向前走。
就是这个时候,真正的,剧烈的战争才开始。我们现在意识到自己一无所值。在前一个阶段,我们以为自己是慷慨的;现在才知道这不过是自我中心而已。在错误的不顾一切,但求圣化的极端思想下,我们以为自己知道怎样祈祷,现在才发现连怎么叫“父”都不会,我们过去深信自己是谦虚的、慈善的、服从的;现在才知道骄傲已腐蚀了我们整个存在,一直腐蚀到最深的根里。祈祷、人际关心、传福音的工作,一切都因此而受挫折。
但,我们得向天主交代——成绩当然是很差,只有少数几个特殊的灵魂除外。他们一早就看到真正的问题之所在,早已步上正确的、艰苦的、谦虚和赤诚的神修道路。
这个神修上干枯的阶段,通常在四十岁左右。这可说是我们一生中最伟大的一个所谓礼仪的时期,同时也是一个罪恶高涨的时期。生理上是人的更年期,是最危险的时期。“四十年之久,我厌恶了那一世代,曾说:这百姓心中迷惑,不肯承认我的真道。”(咏九十五:10)
就是这个时候,天主决定把这些一直躲在不热诚的烟幕后的人逼到墙边,要他们面对自己。
绝望、烦闷、消沉,这一切,尤其是犯罪的经验,都在于逼使人发现他自己的真面目。他原来就是这样贫乏、脆弱、软弱的东西,是骄傲和狡猾的混合品,善变、懒惰和不合理。
人这种悲惨的情况是没底的,而天主更决心要他把这个苦杯饮干。
即使一些人,在这个阶段得到特别的圣宠,侥幸不犯罪,他们也会发现事实的真象,实际上是:天主、人、罪三者的交织。
灵魂现在开始意识到它其实一直都是走网线的人似的,在网线上行走,下面是地狱的深渊,它实在不止千万次应该落下去,而却一次又一次被仁慈的天主及时救起。灵魂犯过许多罪,而且可能犯任何罪,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在罪的事实后面,深深埋藏的是最严重的错误,它比其他任何错误都大。它很少,可能从来也没有,从一个单一的具体行动中突现出来,它总是隐藏在我们存在的最深处,浸淫着一滩剧毒,造成很大的损害。这个错误常常出现在最普通的行动上,绝少在个别的独特的行动上显示出来。正因为这样,它比行诸于外的行动,更能损伤人心的素质。因为它是隐藏着,除非是经过很长时期的观察,否则我们就很难见到它,不过,它是在那里,它的活动足以使我们觉知它的存在,同时也足以污损我们,而且比我们惯常所犯的小过失更沉重地压在我们头上。无疑的,我们惯常犯的小罪如懒惰、懦弱、谎骗、虚荣等,都是难以摆脱的,而且还像一种气氛一样,密密包裹着我们,从我们每一个行动,甚至疏忽中冒出来。它们也是我们的负荷,也足以损害我们。但这些小罪,也只是这个最严重的错误的伪装而已。到了默观祈祷这一个阶段,伪装也到拆穿的时候,神修上的游戏也应该终止,人这才发现自己的无知无能。这一向隐藏的最严重的错误就是以为自己能知道些什么,能做些什么。现在,知道自己无知,人就是站在造物主与受造物之间断沟的边缘上。
在这里,人只能提起最高警觉生活,只能仰赖着既不可知也不可把握的恩宠生活。这时,所有的方法、工具都已证明无效,每一条道路都行不通。天主不可穿透的黑夜包裹着我们。可怕的孤独紧随我们左右。但这一切都是必要的,而且不可避免的。
每一句安慰的话,都像一个谎言,人这时相信天主已经遗弃他。在这个非常痛苦的时期,尽管祈祷好象沙尘一样的干,但这时的祈祷最真而且最有力。
灵魂在它的贫乏和痛苦之中和它的天主说话,在它最无助、最卑微的情况下与天主默对。
语言变得少了,不流畅了。人这时归于静默。但这是祈祷的一大进步。静默是没有限制的,但每一个字却有它的限制。神修上的贪婪呢?这时还有吗?
啊,总是有的,它总在那里,躲在错误的灰烬后面。不过,在这个阶段,它已没有这样凶暴了,但它却以更谨慎的姿态出现。
天主现在用他的安慰来干预了。因为人不能在被遗弃的情况下生存,他便以温柔来鼓励这个几经剧战的灵魂,而它也学会感恩地接受抚慰。不过,它现已变得这样的柔顺,再不要求更多的抚慰。
灵魂已深深地了解必须让天主带领着,完全放弃自己,把自己交给它的救主。凭它自己,它什么事也不能做,但天主能做一切。
如果它这时保持不动,在仰赖中紧紧栓系在天主的脚下,它会很快的发现事情是改变了,它是在进步之中,虽然仍然痛苦不堪,但它已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那是爱的方向——这种彻悟,像随着黑暗之后而来的光明;像晨曦之后中午的太阳。
让天主统理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讲到这里,我的朋友,我相信你会掀着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问我:
“很好,你这是说行动没有用吗?我们对其他弟兄的责任,以及我们把自己像酵母似的种在世俗的大都市里,就完全没有价值吗?我们都应该走到沙漠去吗?沙漠是这样遥远,而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在这里,我应该解释清楚,因为这是很重要的。
富高小兄弟说过:“如果默观的生活,只在修道院的高墙后面或是在寂静的沙漠中才能过,那我们应该,为公平起见,给每一位母亲一座小修院,给每一个在喧扰的大都市辛苦工作以糊口的人,造一个沙漠才对。”
大多数穷苦人生活的实况,很可能是造成他们早年种下的宗教信仰的危机的原因,这危机无疑是他生命中最严重的危机。
如你所知,富高小兄弟曾经是一位熙笃会苦修士。他选择了该会设在叙利亚最贫穷的修院,作为他修道的地方。有一天他的长上派他去和一位垂死的教徒祈祷。当富高修士来到这位基督徒的茅舍,他才看到真正的贫穷。饥饿的孩子又瘦又弱,无助的寡妇,家无隔宿之粮。就是这个精神上的危机,促使他下决心离开修会,自己去找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修道生活。
“我们这一群人,被召选学习耶稣和被钉的基督,然而我们离这些穷人所面对的考验、痛苦、不安全和贫穷,实在是太遥远了。”
“我再也不要一个有太大安全感的修道院。我要一间小修院,就和一个穷苦的工人所住的小屋一样,也要像他一样,日无隔宿之粮,也无工作保障。更要像他一样,以自己整个存在分享全世界的痛苦。”
“耶稣,我要一间像你在纳匝肋的小屋那样的修院,像你当年一样,隐居在里面。”
离开苦修会以后,富高小兄弟在沙哈拉沙漠建了他第一间小兄弟会。后来他又在沙漠的腹地:达曼拉瑟,他被工人谋杀的地方,造了他隐居的小屋。
小兄弟会的小屋,就像纳匝肋的许多房子一样,就像世界各地在街上随时可见的许多小房子一样。
那时他是否已放弃了默观生活呢?他热烈的祈祷是否已减弱呢?不,相反的,他已向前跨进了一步。他决定在大街上过他的默观生活,在普通人的生活情况之下过默观生活。
这是更难走的一步!
这是天主要人类走的一步。
富高小兄弟的生活,开展了灵修生活的新境界。这种对灵修生活的新了解,逼使人把默观和行动渗合起来,真正地活现和服从主的第一诫命:爱天主于万有之上,爱人如己。
“在闹市中度默观生活。”这不只是小兄弟会将来的任务,也是所有贫乏者的任务。
现在,让我们来分析”沙漠”这两个字所包含的意义。尤其是今天,当我们要实践这个相当苛求的修道大计时,更应该分析清楚,这两个字对我们现代的情况,所包含的意义是什么。
当我们谈到一个人灵魂的“沙漠”和说这个“沙漠”应该在每个人的生活中出现时,我们所指的,不只是具体的沙哈拉沙漠,犹太境内的沙漠或是尼罗河沿岸的沙谷。
事实上,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这样幸运,远远离开日常生活的困扰,隐居真正的沙漠。上主把我领到沙漠中,那是因为我过份冥顽不悟。对“我”,真沙漠是必须的,但即使是这样,这里所有的沙子,还是不足以擦去我灵魂上的尘埃,甚至烈火,也烧不去厄则克耳先知手上铁壶的锈。
但每个人的方式不同。如果你不能到真沙漠去,那你就应该在你的生活中,“制造”一个沙漠。不时找机会离开人群,独自在冗长的宁静中,培养你灵魂的素质。这就是你灵修生活中“沙漠”的意义了。.
每天一小时,每月一天,每年八天,需要的话更长一点,你应该放下一切,离开每个人退隐起来,独自面对天主。如果你不追求这种孤独,你就不能得到真正的默观祈祷。如果你能这样做,但不是为了独自享受与天主密晤的亲密而退隐,那你就缺少人与全能者的关系中最基本的要素:爱。没有爱,任何关系都不可能建立起来。
但沙漠不是终点。这只是整个旅途中的一个阶段。因为,我已说过,我们的使命是在闹市中度默观生活。
对我来说,这是很大的牺牲。要继续生活在沙哈拉沙漠的愿望变得这样强,以至现在,我已开始担心有一天,长上的命令终于下来“卡罗兄弟,到马赛去,到摩洛哥去,到委内瑞拉去,到底特律去。”
“你应该回到人群中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在他们吵杂喧闹的都市里,过你与天主亲密共处的生活。这会很难,但你应该做。为此,天主一定会给你足够的恩宠。”
“每天,参与感恩圣祭和默祷以后,你就走到你工作的小店或码头去。傍晚,你回来,带着满身的疲倦,就像所有不能不劳苦工作谋生的穷人一样,你就走到充满友爱的小堂里,留在那里做长时间的朝拜,把你在那里生活八小时,承受着你自己的那份痛苦与煎熬的世界,和在这世界中的痛苦、甚至罪恶,都带进你的祈祷中。”
在闹市中度默观生活。一个很美好的描述,但是很苛刻的要求。
当然,留在沙漠中比较容易和轻松。但天主似乎不要这样。
教会的要求越来越响。它为基督徒指出基督奥体和天主子民的真实,他召叫人去过爱的生活,他邀请每个人去过一个沉潜于默观中的,充满行动的生活。
修院的墙是越来越薄了,它的天花板也越来越低;教友越来越体悟到他们自己的使命,同时也在努力寻求正确的精神生活。一个新世界的黎明已在望了,而我们也该以“在闹市中度默观生活”作为这个新世界的生活目标,以及为这个目标提供实行的办法。
不过,除了在闹市中潜修默想之外,默观生活的另一个重要的元素是贫穷。
贫穷不是有没有金钱的问题,贫穷也不是指物质上的欠缺。这是一种福乐。“神贫的人是有福的。”这是存在、思想和爱的一种方式。这是圣神的赐予。贫穷是超然、是自由,更是切合实际的心态。
几乎在每一个中等家庭里,甚至是基督徒家庭,你都会发现他们缺少这种贫穷的福乐。家私、墙饰,整个气氛都有一定的格调,都受着时尚和奢华的风气所控制,而不是由实际需要所决定。
没有自由,或被时尚所奴役,是现代基督徒最应注意的问题。其实从某一个角度看,这也是一种偶像崇拜的行为。有多少金钱已奉献到这个祭台上来了呢——更不要说这些钱能用来做多少好事了。神贫的意思,第一是明白如何脱离所谓时尚的控制,是自由。
我买一张毡子,不是因为它时髦,而是因为我需要毡子,没有它,我的孩子就会在床上发抖。面包、毡子、桌子、柴火,都是生活的必须品,用这些东西就是实践天主的计划。套用耶稣有关真理的话,除此之外,一切都属于罪恶。必须品以外的东西,当然就是指那些时髦的东西、奢侈的享受、纵情恣欲,以及贪婪——即被俗世所奴役。
人不是在求实际有用的东西而是在求取悦他人。我们似乎极需要这个面罩,没有了它,就不能活下去。
当讲究“风格”变成“必须”时,事态就严重了,物价也变成天文数字那样高。“这是法王路易第九用过的,是真水晶,这是……”等等。
讲究风格进入教会负责人员的家庭里,事态就更严重了。因为这些人士都是奉天主之召唤,向贫穷的人宣扬福音的。
可能,有一个时期教会的财富可以被视为合理的。
从文艺复兴时期一直到十八世纪,教会胜利的形象是以不平凡的、最奢侈的、最壮丽的方式表现出来,而且普通的教友,也觉得光荣天主,以及一切和天主有关系的事物,都应该以这种方式来表示。
当时,那些穷苦的人并不觉得这是不妥当的。他们对这一切壮丽和雄伟的铺张,也真感到高兴和引以为荣。
就是在最近,也还有这种情形。我还记得我母亲,虽然她自己一直很穷,她和教友谈论主教府的富丽堂皇,以及居高位的神职人士停在主教府前面的豪华汽车时,脸上闪着骄傲和满足。
但,现在的情势已不同了。现在如果这位主教知道或听到那一连串对他高贵的汽车的咒骂,他恐怕急不可待改换一部经济的老爷车,或更好一点,改用脚踏车。
我们不断地讲到贫穷者的教会,我不以为这只是一个修辞上的词句而已。
当然,了解文字所代表的意义是必须的,不过谈到教会的贫穷时,我们就不应该把它和贫穷作为一种福乐的观念混为一谈。这种福乐,是属于一种内在的德行,我们不能以此作为判断我们兄弟的准则。就算是一个很富有的人,或穿金袍的教宗,也可以,而且应该有贫穷的福乐。任何人都不能从这个角度来判断别人。
不过当我们谈到教会的贫穷时,我们是指教会方面的照顾穷人,帮助穷人,向穷人传播福音。
教会的贫穷也指基督徒所过的生活。很多时候,这也是穷人所诽议的,就如当年格林多教友的生活,也引起圣保禄的诽议一样。
“你们聚集在一处,并不是为吃主的晚餐,因为你们吃的时候,个人先吃自己的晚餐,甚至有的饥饿,有的却醉饱。难道你们没有家可以吃吗?或你们想轻视天主的教会,叫那些没有的人羞惭吗?”(格前十一:20-22)
当我们带着权利和财富,在那个连房租都付不起的穷人面前张扬,我们可不是使他羞惭不堪吗?试问当我们在享受着经济上的安全而他却连明日的工作、米饭是否有着落也不知道时,我们又怎能向他宣传福音?
但是,我们不要忘记,贫穷作为一种福乐,它不只是真理、自由和正义,它还是爱。它是无限的,一如天主的爱。
贫穷是对贫穷耶稣的爱,是自愿否定自己。耶稣可以很富有,他没有必要过他所过的那种生活。但,他要贫穷以便体验真正穷苦的种种限制,将就生活上的种种不舒适。像那些被生活的重担压得透不过气来的人一样,受着肉身的痛苦;体验那种身无长物,朝不保夕的不安全。
为了爱而生于这种真正的贫穷之中,承担一切,这就是新约所说的真福乐。空口谈论神贫是很容易的一回事。满口虔诚的话,而在物质上一无所缺,根本不感到困苦,有一栋房子,贮藏室塞满了粮食,还有一分可观的银行存款。
让我们不要欺骗自己,也不要冲淡耶稣所说过的话。
贫穷就是贫穷,而且永远是贫穷。发神贫愿以便在精神上贫穷是不够的。
现代的贫穷问题是引起教会受人诽议的真正原因。要消除诽议,最好是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争论慈善救济的性质,而把重点放在注意贫穷这种福乐上,这种精神现已频于被那些意想过基督徒生活的人,置诸脑后的危险。如果我们一向所说的:法律的满全就是爱是对的话,那我们应该充分以法律来控制自己占有和敛聚财富的欲望,否则,我们就不能说了解贫穷的福乐的真正意义。
如果我爱人,真正地爱人,我又怎能安于全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受着饥饿严重的威胁这一事实?我又怎能安享经济上的安全?如果我对这一切,觉得心安理得,那我最多也只能做到一个安分守己的基督徒而已,绝不能成为圣人;现在,当这个世界极需要圣人时,这种安分守己的基督徒实在太多了。
我们应该学习接受不安定,不时把我们自己放在真正到了要求天主“赐给我们今日用粮”的地步。尝试那种家无一粟的煎熬。为了天主的爱,为了自己的邻人,提起勇气去献捐,一直捐到心痛为止。同时,最重要的是,在你灵魂的厚墙上打开一个仰赖全能上主助佑的大窗。
我知道以上所说有关贫穷的话,是充满挑战性的;我也知道还没有隐修以前,自己也没有实行。那是我,多年来一直生活在取悦于人的面具之后;那是我,浪费金钱,而且不只是我自己的金钱,为的只是些不“真实”的东西。
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缄默;对我的朋友,我要说:对财富的引诱提高警惕,这种危险对现代许多怀有善意的基督徒,远比他们想象的大,它的危险就在他们低估它的破坏力上。
财富是慢性毒药,它不知不觉地侵蚀,在灵魂最健康时癫痪它。它是那些杂生在秧苗之中的荆棘,等着窒息刚刚结穗的稻子。有多少男女、修道人士,在中年以后,被所谓的中产阶级生活风格所控制。
现在,独处和祈祷使我能把事情看得清楚些,并开始明白为什么默观和贫穷是分不开的。如果我们自己还没有养成一种对事物超然的态度,我们绝不可能和伯利恒的耶稣、流亡的耶稣、在纳匝肋做劳工的耶稣以及连枕头的地方也没有的传道的耶稣,建立深切的关系,并像他那样,带着权威宣道;更不能日日与他生活在一起。
当然,人不能一步就达到这样高度的神贫。真的,用尽我们一生的时间去追求达到这最高的境界,也未必足够。无论如何,我们应该不断地思索这个问题,不断地反省,尤其重要的是,不断地祈祷。
耶稣,全能的天主,他会帮助我们的。如果需要,他会行神迹以使骆驼穿过我们贫病的灵魂,那生锈的狭窄小孔。
这天傍晚,亚达拉曼陪我走到小屋去朝拜圣体。我们手拉手,边谈边走这两百码的沙路。
亚达拉曼是一个回教男孩,大约八岁。我说大约,因为在他的族中是没有出生登记的,所以他们很少有人知道自己的准确年龄。
亚达拉曼不到学校读书,虽然河对面就有一间学校,有欧洲孩子也有一些本地商人的孩子去读。他不上学因为他父亲亚肋不准。
“亚肋”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不把你的儿子送到学校去读书?”亚肋深深地看着我说:“卡罗兄弟,我不送儿子到学校去因为孩子在学校会学坏。你看那些去读书的孩子吧:他们不祈祷,不服从,一天到晚什么都不管只管怎样衣着。”
亚达拉曼平时穿的很少,近乎裸体,他看来就像一座美丽的深灰色雕像。他们这种肤色是由于被卖到这里作奴隶的黑种非洲人和北部的白种非洲人,不断通婚的结果。
亚达拉曼,像所有伊士迈族的后裔一样,是受过割损礼的,他还守着传统的许多严规。他的父亲亚肋是一个好人,有很坚强的信仰和很多儿子。回教徒的封斋节一开始,他就从清晨到傍晚守斋,但仍然在田里工作。亚肋是一个很虔诚的回教徒,每年都不忘记守亚巴郎的奉献:杀一只羔羊以及为每一个孩子做一套新衣。他对上主的信仰是绝对的。穷苦如他,绝不偷不抢,老老实实工作养活一家大小。他的工作包括挖水道,一年有好几个月他必须从河床上挖水道引水流到他的田里,其余的时间,打理农作物和清理自己田里的灌溉水道,因为他的农作物每周至少要灌溉三次。
有一次,有些来自外国的和平工作团在亚肋河床上的水道边扎营。不久,亚肋的农作物就因为缺水而干枯了。
“亚肋,”我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的农作物会枯死。去告诉那些扎营的人,这条水道是你的,叫他们到别处去取水用。”
亚肋回答说:“阿拉是伟大的,他会保护我的孩子们。”他就这样看着那些和平工作团的人用他的水来洗工具,甚至互相泼水嬉戏而让他自己的农作物干死。
今晚,在小屋外,亚达拉曼就对我诉说这件事。这时太阳已西沉,空气也显得清凉起来,正适宜散步。我们边走边谈,两个人总是有谈不完的话,因为两个人都彼此喜欢。每天早晨,他都在我的小屋外静待我默想完毕。通常我们一起吃早点。他很喜欢我烘的面包。亚达拉曼总是饥饿的,但他从来没有向我要东西吃;总是我猜到他需要食物就给他。
今晚他神色严重,回答我的问话时,也不爽快,我知道他有事要对我说,但还在犹疑不决。
不过我知道不用等多久,他一定会说出来的,因为我们之间根本藏不住秘密。
“到底什么事,亚达拉曼?”
不响。
“你饿吗?”
不响。
“爸爸打你?”
不响。
“你的小鸟从笼子里飞走了?”
不响。
“什么事,告诉我亚达拉曼,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
亚达拉曼哭了。他赤裸的身体在发抖,一道道的泪水在他脸上流下来,流到他小小的胸膛和腹部。
现在轮到我不响了。我必须等待这阵暴风雨过去。我用力捏着他的小手表示关心。
“好吧,亚达拉曼,什么事使你流泪?”
“卡罗兄弟,我哭,因为你不会做一个回教徒。”
“哦!”我说:”为什么要我做一个回教徒呢?亚达拉曼。我是一个基督徒,我相信耶稣。我也和你一样,相信天主造成天地。我们的祈祷,都传到同一个天堂,因为只有一位天主。是他创造我们,养育我们,爱我们。如果你尽了你的责任,不偷不抢,不杀害不说谎,你会上天堂的。那个天堂也是我的天堂,如果我也服从天主的诫命,我也会到那里去的,你又何必哭呢?”
“不,不,”亚达拉曼哭喊着说:“如果你不做一个回教徒,你就会像所有的基督徒一样下地狱。”
“这是什么话呢?亚达�
嘉禄•富高,生于一八五八年九月十五日于斯达拉斯堡(strasbourg),是一个贵族。他的血管里流着惯于发号施令的骄傲人的血。他曾受过军事训练而且在法军中做过军官。在二十五岁那年,他还做了一件当时最危险的事:到摩洛哥探险。
然而,这个人,军人、探险家;这个从他做学生以来一直反叛宗教的人,忽然间,在一八八六年,像圣方济各那样热切地爱上了基督。
很少有人像他那样,激烈地现身于追求实践耶稣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他从福音中找寻有关耶稣的人格、个性和生活的要点,以便忠实地学习主耶稣的态度、作风,甚至他最深刻的动机。在这种爱和仰赖的追求中,他对耶稣最大最深刻的发现是:耶稣是个贫穷的工人。不可思议!天主之子,他比任何人都有更大的自由选择他自己喜欢的一切——不只可选一个母亲、一个民族;同时也可选一个社会地位。而他,竟选了作一个靠劳作过日的工人。
耶稣自愿埋没于中东寂寂无名的小村庄;把自己深锁在刻板的、粗重的、黯淡的工作中整整三十年;把自己和那个对人息息相关的社会隔离起来;最后还让自己无名的死去。这一切,都使这位归化的贵族感到困惑(要知道,劳工、工人和“靠日薪过日”等字眼,在贵族的耳中,有着和普通人不同的意义。因此在嘉禄心目中,自愿做一个工人等于自我消灭。)为什么耶稣不选择做一个抄写经典的书记?为什么他不想生于那些注定要发号施令,担负重任和有社会政治影响力的家庭?
在他开始热切寻找指引主耶稣整个生活,整个生命的奥秘之后不久,他,这个摩洛哥探险者,这个沙哈拉沙漠的奥秘者,就发现耶稣一心一意追求卑微的生活,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使他改变初衷。
纳匝肋是最卑微的地方!一个穷苦的、无名的、无关重要的地方,属于一群只为取得一片面包而受尽工作的苛刻与束缚的工人的地方。
但,就只是这样吗?耶稣是天主的圣者。这位天主的圣者,并不在一个不平凡的生活中,反而在一个孕育着平凡的事件、工作、家庭与社会生活以及一切与一般人无二的行动中,实践他的神圣性。
天主的满全,就种在这些一般人所轻视的事件上。这些事件,一般人以为不值得追求,因为它单纯,平淡无奇。
发现纳匝肋的精神价值后,嘉禄就尽一切所能去学习纳匝肋的一切。
他尝试成立一个小家庭,就像在纳匝肋那个小家庭一样,贫穷、单纯、亲爱。他尝试把自己埋在一个无名的小村庄里,也像耶稣一样,用劳力换取生活的最低需要。他要小兄弟会常常追寻最卑微的地方,最贫穷、气候最恶劣、工资最苛刻、工作最艰苦的地方。纳匝肋象徽这一切,而且还不止此。
学习纳匝肋的一切,并不是一件小事。当我想到一扇门,薄薄的一块木间隔,就分割耶稣的家庭和他们的邻居的一切时,我就深信新约的讯息,有无穷富丰的内涵,同样的行动,如果是在天主的旨意之下实行,就能激烈地转变人的生活、家庭和社会。
喜悦或伤感,战争或和平,热爱或仇恨,纯洁或污浊,慈善或贪婪,都和人的内心生活息息相关。每一件事,每一种人际关系、日常的工作、家庭的爱——这一切都是培育圣人的原料。
在纳匝肋的耶稣,叫我们时时刻刻圣化自己。一天的每一小时都是重要的,都可导向圣父意旨的启示,导向默观的祈祷——神圣。每一天每小时都是神圣的,最重要的是照着耶稣的教导生活。
要做到这点,我们不必把自己关在修道院内,也不必把自己封锁在一些奇怪的、反人性的生活规条之内。老老实实接受现实生活的一切就够了。工作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为人之母,养儿育女,家庭生活与责任等等都是。
这一切都应该予以圣化。不要以为人必须像修道士一般发愿才能圣化自己。有这种思想的人,就会以为读神修书籍或祈祷的那一刻,才算是神修的生活,而忽略了生活中大部分致力于日常生活的时间。这种思想的结果,最好也不过养成一种贫血的、不可靠的宗教人格而已。
我们整个人都应该被福音的讯息所转化。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能与福音相悖,我们一切的行动,都要由福音决定。
纳匝肋是一个人、一个家庭的全部生活完全渗入人性的行动之中。
这点没有几个人能像甘地说的这样透彻:
当我们把手探入一盆火中,
踩一风箱的烈火,
核算一里长的会计数字,
烘烤在泥泞的稻田中,
挥汗于铁匠熊熊的熔炉前,
我们早已完全投入宗教生活,
一如修院内长跪祈祷修道士,
否则,世界怎能得救。
对于那些以为只有靠工具、媒介物和金钱才能传报福音的人,纳匝肋还有别的,更重要的教训。
耶稣自己是福音的传报者,他同时也是至高的智慧。他能运用最明确的办法表达他自己和实现天主的计划。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他没有为孤儿办收容所;他降生为人,生活于人群中,把福音活显出来。他开始行动。
在还未口传福音之前,他已在生活中体现了福音;在还未用文字解释前,他已用生命诠释了福音。这就是耶稣的办法,可是我们常常忘记这办法。
很多时候,传道变成文字上的传授而不是生活上的印证;变成理论上的争辩而不是基督精神的实践与追求。
这可能是造成今天这样差的成绩的原因,同时更可能是形成现代基督徒冷漠不关心的原因。教训起不了作用,因为教训不是以生活为中心,教训没有生活,因为教训不是以行动来印证;教训没有行动印证,因为语言取代了信赖和善行。
“我要用我的生命来传扬福音。”嘉禄常常这样说。他深信最有效的传扬福音的办法就是在生活中体现福音。尤其是现代、这个人们再不要听训导的年代,他们要看到福音的行动。
纳匝肋是长时间的隔离,是祈祷和奉献;是宁静的时期,是与天主亲密共融的生活;是长期的孤寂生活;是长期的净化、长期了解人、了解超然的价值。
从纳匝肋,我们可以学到怎样在生活中体现福音,怎样做一个福音的使徒以及明白作一个传福音使徒的意义。
传福音的使徒,这是现代最被误解的字眼。这个意思被普遍运用着,对的,不对的都有。于是,每个人都变成一个传福音的使徒,甚至移动一张椅子也变成是传福音的行动。也许这是我们养成的习惯,爱用夸张的语言来提高牧职生活的价值;但言辞终归是言辞,言辞并不能改变事实。
总之,我想说的是,经过长时间的默想纳匝肋以后,我更深一层洞悉这个奥秘,更深切的了悟一个教友和一个神父生活的意义,更明白一个教友和一个神父传福音的使命是什么。
我生活的年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同时,在很多方面是一个混乱的年代。很多事情不是受我们不成熟的推理和不详尽的预备工作所左右,就是受特殊的历史事件影响。
但是,当一间房屋起火,即使体弱的妇女也要担负救火员的工作,一个教友也要对主教发号施令。
当然,在正常的情况下,这是不应该的,教友不能担负主教的责任,神父也不应该担任堂区的会计工作。对我来说,在沙漠中,当白蚁一点一点蛀蚀我小屋里的书本时,光是默想纳匝肋就能令我心满意足。对我来说,教友最大的精神启示来自耶稣的生活,玛利亚和若瑟。
教友的灵修,不管是好是坏,都不应该是神父的翻版。教友的灵修生活,应该有它自己的特性,在天主和人前,都应显出它自己的真实性。一个神父的行动,应该有别于一个政治家的行动,一个牧师的工作,也和一个工人,一个家庭的父亲的工作不同。
如果灵修就是一个人思想、生活、和圣化自己的方式,则一个神父的生活与他圣化自己的方式,和一个工人,一个结婚的男人和一个公务人员,有很大的差别。一个教友就是一个教友,他不是一个“伪神父”。他应该以一个教友的方式圣化他的生活,他的婚姻和他的人际关系。
圣伯多禄在他第一封信中对教友说:“你们也就成了活石,建成一座属神的殿宇,成为一班圣洁的司祭,以奉献因耶稣基督而中悦天主的属神的祭品。”(伯前二:5)
可见远在那个时代,对已受洗基督徒的司祭职,已有正确观念。当然这和圣统所祝圣的神职不同。不过每个教友应该发现与活现他正确的司机职。
任何教友,如果不响应这个召唤,他不是背弃就是不理解他自己的使命,这是很重要的。
工人就是一个负有司祭职的人在工作,一个父亲,就是一个身负司祭职的人对他的妻子、儿女负责任。一个领袖就是一个负有司祭职的人对他的团体负责、一个农夫就是一个负有司祭职的人对他的农场,他的牲口,他的田园,他的花木负责。
圣伯多禄所提到的,向天主奉献经过耶稣基督圣化而中悦天主的祭品,一直没有得到充分的提倡与重视。这可能就是这许多有关教友传福音使命的讨论,显得不着边际的原因,同时也是教友在教会的地位,不能切合实际的原因。
如果我们忽略都市的圣者:教友,忽视他的基本的神职特权,他向造物主供奉大地事物的天职,以及他发自深心的对上主自然的呼声,我们又怎能谈论教友的灵修呢?
如果不对那些一心行善的教友解释清楚这道理,那他们必定一味抄袭他以为事事都能做他榜样,在灵修上高于他的本堂神父的一切,而落得一个半教友半神父的下场。这对于一个惯于服从的教友,可能仍然有好处,但对那些“寻根问底”的教友,恐怕没有什么作用。
这些“寻根问底”的人,他们不能忍受一切都是宗教的混血儿的气味。他们坚持基督的宗教不能解决世界的问题。
我们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不过,我们已看到一点点的进步。
神父和教友都已开始了解到他们各自在教会中的责任。这是我所希望的。我希望今日所有加入传福音这个广大园地的人,能避免我那个时候的错误观念,一位神父只是被拖进来作招徕广告员,教友应在教会的事务上,指示主教们办事。
我因天主的召叫成为耶稣的小兄弟。我从来没有怀疑这个圣召。因为如果天主不曾召叫我,我决不能维持这么久。
露天而宿,生活在恶劣的气候中,和那些非常贫穷的土族来往,忍受各种难闻的臭气:这一切与我的自我革命比较起来,都是小事。反叛自己的人格,和自己的过去完全割断,生活在与自己完全不同的文化和民族当中,是十分困难的。
如你所知,一个小兄弟的生活,并不是离群的。他必须选择一个小村庄,一个贫民区,一个游牧的小镇住下来,过着和当地最穷的人所过的生活一样。
这和先到此地来的欧洲人的作风正好相反。许多欧洲人是以军人、传教士、科技人员、政府官员的身份到非洲来的。他们一来,就在自己的欧洲人群中,为自己建造一间欧式的楼房,在土族的社会里,过着欧式的生活。他们的生活程度,也保持着自己本国的水准。
传教士的工作是传扬福音、教育、帮助、组织和支持本地人;但他们常常采取欧洲的方式,按欧洲文化、作风、标准行事。这些传教士所传的信仰就是他们所付出的一切,包括所有的物质资助。
这当然也不是小事情。爱的奇迹和英雄式的对天主的效忠,不断地写在非洲和亚洲这两片广大的土地上。教堂、医院、诊疗所、学校、社会服务机构等等设立起来,为的是医治疾病,减轻死亡率和加速落后国家的发展。
那是教会传教运动史上一个伟大的时期。传教的工作和欧洲国家殖民地的发展、欧洲帝国的建造,是同时展开的。
传教的工作代表了白种人对有色人种的渗透,富人向穷人,基督徒向“异教徒”的活动。事情当然不是时时都很顺利的,一个传教士也不能常常保持天主子民的朴质,官员未必都是慷慨公正。
总之,传教的历史,说起来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讲下去,我们势必把过去的历史重新评判一番。但,我们的兴趣不在此。不过有一点是很值得注意的,那就是在最近几年间,这一切都会有重大的改变。
非洲的教会,都已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身份,都不愿做英国、意大利或荷兰教会的翻版。不但有色人种再不肯和殖民地主义妥协,而且在反抗行为的鼓动下,他们对白种人完全丧失过去的信心。他们蔑视、憎恨从所谓“统治民族”而来的一切以及和他们有关的宗教。
显然,如果我们只从过去坏的一面看,这种种反抗的行为,都可视为过去不公正和高压的代价与结果。
因此,我们必须对过去的种种行为、态度、加以反省。
带着这种反省的态度,我们可以重新考虑今后教会传教工作的方向。在这方面,嘉禄的理想,真可说是具先知的灼见。
这位天主的人,从来没有察觉到这些问题。他被圣神的力量和光照推着走,在欧洲国家殖民地势力最盛时到非洲。那时,根本没有任何征兆显示非洲会变成现在这种局面。嘉禄一心只想着把福音传给他的弟兄杜拉人。他了解到当时的人还不能了解的情况,在那个时候,已经开始做今日在反殖民地思想的情况下,传教士所做的工作。
他不曾带着礼物、医院、诊疗所、学校和金钱到非洲去。他独自前往:无助、贫穷。他明白欧洲的权利,甚至从医院和学校里也可看到,对于非洲人的精神生活,没有什么好处,而且这些物质资助,已不能如过去一般为天主的爱作证。
他也明白,当地的土族,不管是怎样没有知识,怎样贫穷,都已不愿意接受一个在他们看来是高高在上,一个完全属于某个特殊民族,某种特殊文化的讯息。
必须有人向他们显示新的作法,新的讯息。其实,从一个角度说,这也不是新的了。这一切在福音里早已记载。福音的喜讯应该以一种新的纯洁、新的力量活现出来:这就是贫穷、牺牲、谦虚和沉默的作证。这种方法是否只适用于贫穷的国家,还是一个可争论的问题。但,无论如何,人,不管是哪一国的,总会害怕权利;今日受权利、财富统御的教会,使人害怕。
人被他目睹的科学发展吓怕了,反而觉得弱小、无助、单纯悦目可喜。人们更对一个大声疾呼的神的代言人无比恐惧。
这就是嘉禄广受欢迎的秘密,他空手而来,在野蛮的杜拉族人中,完全没有自卫的力量。他空手去到阿拉伯国家、生活、衣着完全像个阿拉伯人。他生活在那些欧洲人的仆人群中,就像他们是他的主人一样。他造他隐居的小屋,不是罗马式或哥德式,而是简朴、贫穷的沙哈拉回教寺院式。
生活穷苦,并且衣着和他们一样,接受他们的风俗习惯、他们的语言;他很快就推倒隔在他们之间的墙,而与他们有真正的,在同等地位上应有的交往。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沙漠中的一幕。这一幕的纯朴,很具体的表现了这种新式的“走向未认识基督的人群中”的传教方式高度的爱。
我骑骆驼沿着沙漠中的路迹在则利维(geriville)至艾阿比(el abiod)之间行走,目的是找一个沙漠去处独自生活几天。
途中,我来到一块工地。大约有五十个当地人正在一个工程部队的低级官员监督下,辛勤地修补被冬雨冲毁的路段。在沙哈拉,找不到机器,也没有现代的科学技术,工人只好终日在烈日下和漫天的沙尘中,辛苦地挥动铁锹工作。
我沿着工地走过,一面回答工人的招呼,一面让他们在我的水囊里喝水解渴。在某一处,就在其中一个张开等水喝的嘴角边,我看到一个永远忘不了的微笑。
穷苦、衣衫褴褛、流着汗、渴;这就是保禄兄弟。他选择修路的苦工作为他的十字架,作为他在工人当中的酵母。没有人能从那些破烂的衣服后面,那撮胡子,那块被沙尘和太阳熏黄的头巾后面,看出他是一个欧洲人。
我认识保禄兄弟,因为我们是初学院的同学。他是巴黎人,工程师。当他在拉日那原子弹中心工作时,听到天主的召唤,他放弃了一切,成为小兄弟会的一员。现在,他就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一名工程师。他只是一个穷人,和他们一样。
我记得他母亲,她在保禄兄弟发愿时到初学院来过。
“卡罗修士,”她对我说:“帮我了解我儿子的圣召。我使他成为工程师;而你们却使他成为劳工。为什么?你们至少也应该使我的儿子有机会利用他本身的价值,让他做一个知识分子所做的工作。这对于教会不是更有用处,更有益吗?”
“有些事情,”我回答说:“我们不能靠普通常识或理智来理解。只有信仰能开启我们的心智。为什么耶稣要做穷人?为什么他要隐蔽他的神圣的尊严和身份?为什么他要在我们当中过最卑微的生活?是什么叫他?生命的本身,被十字架击败,要他身受加尔瓦略山的羞辱和要他忍受死亡的失败?不,教会不再需要一个工程师,她需要一粒麦子,死在它的田沟里。”
世上有许多的东西是不能了解的。在我们四周的一切,可不就是不可解的奥秘吗?
我可以了解为什么保禄兄弟为天主之爱,他的兄弟之爱而放弃一切:他的生活方式,他的事业。但我也了解他母亲的反应。不错,许多人也会说:“可惜!这样聪明的一个人,跑到沙哈拉去工作。他很可以建造一间大印刷厂,印刷许多好的文学作品。他很可以……”他们可能说的对。
要彻底明白人的奥秘,也就是天主大奥秘的一部分,是很难的。有不少人梦想一个有权利的教会,有富丰的潜能和资源;也有人要教会贫穷和卑微。有些人苦苦研读,希望使基督徒的思想丰富,也有些人为了爱天主和他的兄弟而放弃知识的钻研。
这是信仰的奥秘!
保禄兄弟对于拥有足以影响人的力量,不感兴趣,祈祷和退隐就使他觉得满足。其他的人应该找寻圣化他们自己的方法。
我母亲希望教会拥有一切的财富以便更有效地达成它的使命。我怎能怀疑她的信仰?
而我,她的儿子,却和她相反。我只梦想一个单纯的信仰,一个更深的贫穷,尤其是一个建立在没有财富基础上的使命。从一个角度说,我不也想的对吗?
很难判定谁是谁非,甚至耶稣也求我们不要试图解答这些难题。但有一项真理我们必须死死抓住,那就是爱:
爱确保我们的行为。爱激发我们所有的行动。爱是法律的满全。
如果因为爱,保禄兄弟选择了死在沙漠的路迹上,这样做确保他无咎。
但,如果因为爱,圣鲍思高和薛丹修女开学校和建医院,这样做也确保他们无咎。
又如果因为爱,圣多玛斯在书本中消耗他的一生,这样做也确保他无咎。
问题只在怎样把这各种不同的“在行动中的爱”放在一个正确的透视点上。关于这一点,耶稣教我们一个毫不妥协的办法:
“你们当中最伟大的要成为最卑微的,领袖要成为仆人。”
他又说:“没有比为自己的朋友而牺牲性命的爱更伟大。”
到泰化的沙路简直是可怕。
实际上,我总是尽可能避免走这条路。我情愿绕道多走几里经过伊道斯和伊拉福而不要走那些通不过的险路,你得用锹和凿开道。然后,过了险路,就是一大片松松的沙和无止境的弯道。
但这次我没有别的选择,非走这条路不可。我只好鼓起最大的勇气上路。一星期下来,在温热南风吹击和变化很大很极端的气候之下,我已疲惫不堪。
和往常一样,晴空万里,天上一片云也没有。太阳从八时开始,一直残酷的照晒着。最令我担心的是每当吉普车陷入松沙里,机器就似乎随时都要停下来,不愿再合作的样子。
但,我必须继续走下去,在这个漫无人烟的沙漠里,有谁会来帮我?前一天晚上经过达萨隆井时,我尽可能吸了许多水,但等到这些水喝完后又怎样?如果我真被困在这象征死亡和静默的沙漠中,我该怎么办?
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副机器上。它的“拍噠”响声对我是这样的熟悉,它也从来没有中途出事,令我遭过难。但这次呢?我能平安无事的度过这十四里的泰化峡谷,通过谷内松松的热沙和干燥不毛的险路吗?
九时、十时、十一时半过去了,机器也经过三次休息终于位于峡谷各边缘,住着恢复自由的奴隶的小村庄泰化已经在望了。
我奋力把车子开过沙道,希望这样能避免车轮深陷入软沙里。高热使人窒息。水在车的引擎内沸腾。
然后,尽了最大的努力,吉普车终于发出一声鸣叫,停下来。车子马上深深陷入沙里。我走出来,虽然这样很容易中暑,但我毕竟太疲倦了,再没有力气用锹把车子弄出来。我向四周看看,找寻遮荫的地方。在这段弯道中,这里那里,到处都长着一丛丛小灌木。我挑最近的一丛走去,在树荫下躺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会想起小先知约纳来,想到他坐在一株蓖麻树荫下,看着在受烈日蒸晒的尼尼微城。不过,我没有很多时间去默想这段圣经,因为我几乎马上就睡着了。
我慢慢从人们低声的谈话和渗杂的笑声中醒过来。这时我已全身被汗水湿透,而且头也在剧烈的疼着。我张开眼睛,看到好些泰化人围站着,望着我微笑。他们的牙齿在黝黑的皮肤比照之下,显得特别白。他们一共有二十人,因为我的到来,大家都把手边的工作放下走来看我。在丛树荫下,他们已生了火,烧好茶。温暖的饮料使我体力恢复不少。
他们请我和他们一同进食,我就把吉普车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他们。特别是烟草,一吸上两口,他们的话就多起来了。于是我们有一段快乐的小插曲,可惜时间太短,他们得继续工作。啊,那工作!
他们要在峡谷内开一条地下沟道,叫做“弗加拉”,把渗透在沙漠里的水引到附近的田里,因为这时田里刚刚长成的稻已快枯死了。沙漠中司空见惯的、不可预测的大风沙,把原来的“弗加拉”毁坏了,他们只好赶紧再挖一条。如果迟一步,即使是迟一星期,全部作物的收获可能要报销,这当然就是以后一整年的饥饿了。
虽然我知道帮不了什么,但我还是自动留下来帮他们几天。就这样,我和世上最穷的一群人生活了一星期。工作从清晨开始,一直到太阳西下才停止。利用最原始的工具,我们在这段弯道下掘一条深约三码的沟道。在沟道里面工作的人,固然可以享受地下的荫凉,但曲着身体工作也并不好受。在沟道外面工作的人,可以少受点腰酸背痛,但头上太阳的蒸晒却令人窒息。总之,无论在哪里工作都是辛苦不堪。每天在工作中,人就不自禁的渴望黄昏,渴望食物和休息。
傍晚,我们围着火堆进食。如果这时有营养学家在座,他会很容易发现我们从食物中所吸取的热能,远远在我们需要的最低限度之外。不过,能吃到和欧洲的口味和嗜好很不同的食物,也算是一个小小的补偿。
第一天晚上,我们有一点点Couscous和一道烤蚱蜢。第二晚是吃叫做geaboise的沙鼠;另一次是一只叫做dobb的大萤火虫。萤火虫很美味,而且,据杜拉人说,一只萤火虫包含四十种珍贵的药素,很滋补。裹着毡子躺在他们小屋边的沙地上,我总是注视着高空而睡去。
在这一片闪亮的星海和我所处身的这片悲惨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呢?
这是罪恶的奥秘,是痛苦的奥秘。人死于饥饿,人被剥去人性的尊严,人被注定不断地过着焦虑的生活,不断为一小片面包而抹杀每天见到日出的喜悦。这是不可解的奥秘。
但我太疲倦了,我不能思索为什么全能和全善的天主,竟一点不干预。我企图在世上这些被尊为神(gods)的人群中找代罪羔羊。其实,其他人很容易帮他们的。如果我写封信到意大利给我的朋友的结果是什么?他们可以马上给我运一步开路机来,几天之内就把沟道开出来。或者,至少他们会给我运一些灰泥柱子来,支撑着沟道两边使它稳固而不至于在引水时,被水冲跨。然而我竟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躺着,注视着天上的星星。
我有理由这样躺着、思索着而不采取任何行动吗?
有这样多苦工待完成,我这一双手做得了多少?
到别处去求援助,会不会好些?我常常这样问自己,问得太多了,甚至连自己的圣召也怀疑起来。
但信仰是应该受指引的;信仰不是普通常识。保禄兄弟的母亲的普通常识,不能使她明白儿子在沙哈拉沙漠路迹上奉献的真义而以为是一种浪费;我自己的普通常识使我相信向外界寻求物质援助对泰化人更有用处;人的普通常识使他们相信人可以用钱解决任何事情,而以为去分担别人的痛苦简直是一种浪费。
但福音究竟是普通常识还是一种奥秘呢?
当耶稣来到世上时,他,全能者,他,爱的本身,难道不可以治好所有的病人,喂饱所有饥饿的人,治愈所有的创伤,使所有死去的人复活吗?
不错他曾使拉匝禄和雅依洛的女儿及那应城寡妇的独子复活,但这反而证明他无意使其他的人复活,所谓的其他人,这数目当然不在少数。
这就是为什么神学对于在受苦的人是不够的,他还需要别的。当我到非洲来加入小兄弟会前,我在亚尔及利亚的首都亚尔及耳一位老朋友家中做客。那时我辗转不安,而世界却以新的姿态出现在我眼前。这和我现在决心要跟随的嘉禄的内心直觉有关,嘉禄这个拥有物质和文化的欧洲人,一心要奉献自己,要为他人作事的景像,现在我的思想中,已有了彻底的改变。现在我一心只把自己埋没起来,袋里没有一分钱,衣着像个阿拉伯人,处在一群无名的穷苦回教徒中,消失在加士巴的小巷里。
记得那一天中午,我发现一条衣衫褴褛的人龙,在一座女修道院的附近长长的伸延着。这座修道院的围墙坚厚如堡垒。这些人,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小铁罐。一扇门开了,有一位穿白袍的修女出现在门边,她身边竖着一个又高又大,冒着热气的铁桶。那是分发救济粮的时候,每人一个面包和一小罐热汤。
我注视着这条人龙,一如在梦中。注视着这群深深烙着悲惨的男女,眼泪不自觉的从我颊边流下来,把这个非洲城市光亮的晴空,弄得模糊一片。
我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地方。我离开了故乡,放弃一切,要在贫困中完成把自己奉献给天主。这个意念一直鞭策着我前进,要我在这些贫困的人群中寻找耶稣被钉的受苦的脸孔,去为我不幸的,备受轻视的兄弟们做点什么,以便藉着爱他们加深我和天主的共融。
我究竟应该做些什么呢?开诊疗所,分送面包和药品,教育这些可怜的穷人?在教会伟大的福音传播工作中,我应该扮演什么角色?
我尝试向把我引领到非洲来的嘉禄学习。瘦小、谦卑、手里拿着一个小铁罐,站在人龙的后面;这是他,嘉禄出现在我想象中的样子。他无力的微笑着,仿佛为他成为这被压迫和穷困人中的一员而抱歉。
尽管我是怎样怕受苦,怎样不情愿分担别人的负荷,怎样怕背负十字架,我清楚的知道这也是我的地方,就在这样衣衫褴褛的人群里,是他们中的一员。
教会的其他人可能负责传扬福音、建筑、救济、传道;但,上主要我做穷人群中的穷人,工人群中的工人。
是的,尤其是做工人群中的工人。因为现代的世界已不像圣方济各时代的世界一样寻求救济。现代的世界寻求工作、正义与和平。
我正走向世界上一个经验着真正贫穷的世界。对于这个世界的人,工作就像他们身上的粗蔴布衣服,永远摆脱不掉。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他们无可逃避。这些工作总是最辛苦、最脏、最低薪的。
在泰化度过一星期后,我出发到达曼拉瑟去。我感到再也忍受不住这不幸和贫穷了。从这方面来说,我比那些可怜的人更可怜、更贫弱,因为我竟不能承担他们一直忍受的一切。
我需要祈祷。我渴望独自回到我隐修的小屋里,独对日夜临在的耶稣,把我自己的重荷卸下给他,恳求他,并把自己埋没在他内。我要求他使我变得更卑微、更贫乏、更透徹——以便能再回到泰化去。
是的,回到泰化去度过我有生之年,像他们那样,造一间小屋,除了一张席子,一张毡子外,别无他物。像他们一样,住在弯道边上,挖一条小小的沟道引水。这条沟道总是不断的崩塌,嘲弄着我们的辛劳。
当然,也要请耶稣入住我的小屋,作我主,好让我朝拜他,向他祈祷,爱他,从他那里取得力量压抑自己不要反抗,不要诅咒,总是怀着满心的爱去接受伴着每个日出而来的一切。我也祈求有一天,在这段弯道边缘,有一个十字架升起来,像哨兵一样,当这些孤寂的人们还在等待着他们的兄弟来爱和帮助他们时,守望着他们。
我的圣召引领我去寻找最卑微的地方,这件事实本身的意义并没有什么了不起。重要的是,如何强逼我自己留在这个地方,过着这样的生活。这在我是非常困难的。
在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个毒瘤,随着岁月而生长。这个毒瘤就是对于自己被人糟蹋和利用的反抗。没有一个人能逃避这个毒瘤;同时,人也必须经过一段相当的时期才找到它的根源。而最后,假如天主愿意,我们渴望把它根除。
拿一个家庭来说。一家工作的分配,往往是不平均的,过重的担子可能偏落在家里的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经常是母亲。
当一个人的双肩担着大部分的责任时,其余的人就可轻松自在过日。但在这负担的双肩下还有一颗心;在这颗心里,一点一点,反抗滋长着。终于有一天,可怕的一天,由于某个特殊的、重要也许不重要的事件发生,心里的毒瘤爆炸了,毒液流遍全身。
“我忍无可忍了,我受够了。我一直为你们做牛做马,你们一点也不知道。为这个家,我牺牲自己的生命,而你们却只知享受。”等等。
类似的事件也可能在宗教团体发生,那风暴就更大了。很多时候,整个团体的基础都要面临崩溃的危险。毒素在团体中漫延的很广,有时甚至使爱瘫痪。
可是,那位母亲是对的。她为家庭牺牲了自己,而其他的人却因此而享受许多分外的自由。她却终日工作,积蓄,担惊受险。
其实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因素,这才是引起痛苦的真正原因。她得不到家人的体恤与了解。他们把她的牺牲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他们从来不注意到她的感受,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她有时也会默默流泪。
我们每个人都有类似的故事。而且,奇怪的是,我们每个人都感觉自己和这位母亲的情况一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某人或某事的牺牲品。例如有人的童年完全没有爱,有人的工作待遇很低,有人郁郁不得志,也有人觉得自己的才能被糟蹋。有人觉得他的主教不了解他,有人甚至被逼辞去公司里总裁的地位,有人应该作修院院长而被派去管厨房。最奇怪的是,我们每个人的不满,都有相当程度的正确性。
当然,在生活中,我们总会被人辱骂和糟蹋,但,我们似乎对作牺牲品很欣赏。我们喜欢假想所受的痛苦是不可忍受的,尤其当这些痛苦影响我们存在的根本,我们和天主及其他人的关系时,我们更爱这样假想。
我的兄弟眼看着我日夜为他劳苦而只报以冷漠或嘲笑,我怎能爱、真心的爱他呢?当我团体内的兄弟不重视我的人格,我的能力时,我怎能在这团体里过的舒畅呢?比我能力低而不值得升级的人却高升,我为什么还要热心工作呢?
事实上,作如是想,我已再没有爱,再不能爱了。失去爱的能力是件很严重的事,因为它留给我无边冷漠的感觉。不管我喜欢与否,爱总是我生活的目的,我存在的原因和唯一令我感到满足的事。事实上,从我不去爱以后,我就没有得到过平安。
在许多辗转不能成眠之夜,我感到精力在消损,觉得心灵流离飘荡的苦刑深重。我尝试祈祷,甚至祈祷对我也变得苦涩和无意义。天堂对我好像失去了兴趣。我要求公正的呼声上天也听不到,好像天堂也改变了,那些旧制度的教规,似乎也再不能与天主气息相通了。
一直到耶稣降生为人的前一刻,人类的情况都是这样。只有正义的法律是不够的,不错,正义的法律是好的,是对的,但它并不完全,最主要的,它不能表现天主的动力,天主的永恒。对于困在罪的衙衕里的人,正义的教规和真理,并不能给予救赎。我们还需要一些别的。
于是,耶稣来了。但他自己的人并不会接受他。不只不接受他,他们还把他当作代罪的羔羊,把他送到沙漠去,拒绝他。
全人类汹涌向他,打击他,嘲弄他,排斥他。
耶稣,这唯一无罪的人,在这些打击下低垂着头,他并没有祈求公正,反而以他的肉体,他的心灵,赔补这个世界的罪。从那一刻起,宽恕的法律就俨然确立,怜悯和爱,远远越过公正的藩篱。
加尔瓦略山上的事件以后,和平再不是只在真理的刀锋上维持或在法庭里生效,而在天主一个被撕破的心里,这个曾借耶稣基督为我们而降生为人的天主心里。
被当作牺牲品的年代已经结束,随着耶稣的到来,一个自愿为爱牺牲的领域已经开展。
真正的牺牲者,像绵羊一样沉默的牺牲者,自愿的牺牲者,以他爱之火烧毁不正义的荆棘。
“主爱一个带着欢怡而施予的人。”保禄说。这位牺牲者是一个带着欢怡施予的人。
天主要在他的基督内作这个快乐的施予者。他无条件的交付他自己。他要永远宽恕所有的罪。他要再给罪人那副疲乏的骨头予生命。他要把一个普通的享乐主义者变成一个圣方济各。
生命要战胜死亡。春天要在大地本身的污秽中找到力量与美。
“我已战胜这个世界。”基督要在他的奉献中高呼,欢怡就会在我们焦虑的心内畅流。
是的,我也应该越过公正藩篱,去战胜觉得被牺牲的病态心理。是的,我必须战胜它。在模仿耶稣中,我应该再一次艰苦地爬上我痛苦的斜坡;同时勇敢地把自己投入对待我兄弟的慷慨之中,尤其要大方对待那些我认为造成我今日罪过的罪魁祸首。
除了宽恕,再没有别的解决办法。没有宽恕就没有与耶稣的共融和解。我有一日把时间浪费在自我辩护上,我就永远一事无成,就永远不是真正的基督信徒;我就不能认识耶稣心灵的深度。
宽恕,真正宽恕就是彻底地相信自己真能从别人对自己的不公正中得益。默默地受苦是好的,耶稣不也说过:那些为正义而牺牲性命的人是有福的。
跟着耶稣上加尔瓦略山,人类看到耶稣突然回头,对踢了他一脚的人大喝:”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以为人类会怎样想呢?不,耶稣没有回头怒责那些侮辱他的人们,他也没有维护他自己。他更没有把他真正的身份在那群钉死他的人面前显露,叫他们无地自容,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从心里对他们怀恨。
这一切包涵万古常新的耶稣之爱,耶稣自己教训的好,路加也了解的透徹:
“但是,我给你们这些听众说:应爱你们的仇人,善待恼恨你们的人;应该祝福诅咒你们的人,为毁谤你们的人祈祷。有人打你的面颊,也把另一面转给他;有人拿去你的外衣,也不要阻挡他拿你的内衣。”(路六:27-29)
这就是耶稣的精神,独特的精神。保禄无疑是最能深切了解基督的深心和基督精神的人。当他解释基督徒在天主面前和世界面前的地位时,他这样的对斐里伯人说:
“你们要以基督耶稣作你们的榜样。他原有天主的本质,却没有牢牢抓住那与天主同等的特权。相反的,他自愿放弃一切,取了奴仆的本质,成为人,以人的形体出现。他自甘卑微,走那顺服致死的道路,且死在十字架上。”(斐二:5-8)
这一切德行,一切至善的总结。耶稣这种感觉,这种要贬抑自己以服从天父拯救世人的意愿,永远是基督之爱的极峰。
这就是为什么,当我们受召向前时,只有真理和公正是不够的。我们越感到我们应该学习耶稣贬抑自己,谦虚就更加统御我们的心,而平安也就更畅流我们生活之中。
在路加和保禄这些句子里,隐藏着成圣的秘密。
在沙漠发生的一次意外中,我一条腿受了重伤,当医生终于赶到时——意外发生后第八日——已经太迟了,我此后只好终生跛足。
我平躺在一间旧的沙哈拉前哨站小室内,望着由外国驻防兵用石灰刷白的土墙上的斑斑水迹出神。炎热的气温使人难以思想,我宁愿祈祷。不过,也有些时候,连祈祷也不容易。
我静默着,尝试在思想上把自己带离小屋的四面墙,回到我所熟悉的阿拉伯式,供着圣体的小堂里。我们有些弟兄就在附近工作,有的在田里,有的在工厂里。我的腿痛得厉害,我必须提起最大的力量阻止自己胡思乱想。记得庇护十二有一次问他的学生“耶稣在圣体内做什么?”他等着我们这些学生回答。可是到现在,过了这许多年,我依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耶稣在圣体内做什么?我常常思索这个问题。
在圣体里面,耶稣不止一条腿不能动,而且是双脚不能行,双手也动不得。他把自己缩成一小片白面饼。世界是如此需要他,而他却不言;人们是如此需要他,而他不动。
圣体就是天主的沉默、是天主的软弱。
当世界如此喧闹,动乱,混淆时,他把自己缩成一小片面饼。
看起来,好像圣体和世界背道而驰,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
人必须鼓起勇气,才能不踏着世界的步伐前进;需要强大的信仰和意志力,才能抗拒世界的潮流而迈向圣体,迈向不动,迈向静默,迈向朝拜。人需要真正强大的信仰去了解今日圣体所代表的无能和挫败,就是昔日加尔瓦略山上的无能与挫败。
然而,这位无力的耶斯,被钉牢、被毁灭的耶稣,就是没有不可能的、全能的天主。是原始和终结。如默示录上所描写的:
“随后我看见天开了,见有一匹白马;骑马的那位,称为‘忠信和真实者’,他凭正义去审判,去作战。他的眼睛有如火焰,他头上戴着许多冠冕,还有写的一个名号,除他自己外谁也不认识,他身披一件染过血的衣服,他的名字叫做‘天主的圣言’,天上的军队也乘着白马,穿着洁白的细麻衣跟着他。从他口中射出一把利剑,用来打败异民,他要用铁杖统治他们,并践踏那充满全能天主忿怒的榨酒池。在衣服上,即在盖他大腿的衣服上写着”万王之王,万主之主”的名号。”(默十九:11-16)
耶稣就是没有不可能的、全能的天主;我的无能表现在他的大能上,我作为一个受造物的价值,表现在他作为造物主对一切的举足轻重上。
天主对不断和他的造物主争抗的约伯,所要求的只是信仰。
“我奠定大地的基础时,你在哪里?你若聪明,尽管说吧!你知道是谁制定了地的度量,是谁在地上拉了准绳?地的基础置在何处,是谁立了地的角石?当时星辰一起歌咏,天主的众子同声欢呼!”(约三八:4-7)
今天的福音里面耶稣一段话,比以上所有有关造物主大能及受造物无能的话,更使我感动。”我再告诉你们,骆驼穿过针孔比富人进天国还容易。”(玛十九:23)
每当我看见骆驼在沙路上走时,一想起这句话,就不禁微笑起来。如果他说一匹马或一头牛……,但不是,他说一只骆驼。背着他的驼峰,当然,骆驼绝不能穿过针孔。
创造苍天无疑是绝大能力的象征,但我以为使一只骆驼穿过针孔的能力更伟大。那是很不可能的。
事实上,听了这话,宗徒们也满怀忧虑与惊讶地说:“那么得救是不可能的了!”耶稣说:“对人是不可能的事对天主是可能的。”
“对你来说,一切都可能。”在山园祈祷时,耶稣对父这样说。全能是天主的属性。
我人性的实质是无价值的、脆弱的、惨淡的、无能的,然而即使这样,这一切必定有它的意义。这点我们应好好思索。是不是在人受造后不久就侵略全世界的罪,令人费解的罪,已经把人蒙蔽的一点也看不见天主的全能?
是否我们所见,从古至今,这种种人性的脆弱、疾病、死亡,除了给我们痛苦之外,别无意义?
我想到每晚的省察,总是还没有做或做得很差的事情,我从来不能列举一些有积极意义的事。即使我能获得一刻内心平安,我总感到自己的无能和脆弱,我必须承认自己的不中用才能使自己爱的更深。我拒绝给加达一张毡子的事,以及自己不能实践完全的爱,这两个事实时时萦绕我心。
在祈祷中我也有同样的经验。如果要靠自己的力量做点什么,我就感到没有天主之助的痛苦。没有天主的帮助我们甚至连开口呼叫“阿爸,父亲”也不能。
在天主叫我们体验自己的无能和这无能所带来的极端的限制时,我们才深切地了解自己的虚无。
许多年来,太久了,我一直在和自己的无能、脆弱作战。我总拒绝承认自己的无能和脆弱,总要在大众面前戴上一副美好的、满怀自信的面具。这阻止我们承认自己无能和骄傲,阻止我们接受自己不中用的骄傲,天主正在一点一点的教我了解。
现在,我再不和自己作战了,我学习接受自己;学习除却一切虚幻、梦想而面对自己。我相信这是一个进步。如果当我还在学道理时就已学会跨越这一步,那我就赢得四十年,可惜我不曾。
现在,我把自己的无能交托给全能的天主,把成堆的罪也交到他完全的仁慈之中,把我卑小的深渊放在他无边伟大的深渊里。
我似乎已找到一种前所未知的、与他交往的方法:一种我从来没有经验过的,与他的共在,从来没有感到过的,对他的爱的体验。不错,是我悲惨的情况吸引了他的能力,我的创伤不断地向他呼救打动他的慈怀,我的虚无使他对我开启他自己。
这种人的虚无与天主的完美的交会,真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事。这是最美丽的婚约,因为它的维系是爱-----自由的给与和自由接纳的爱。真的,这就是人和天主的真理,对这真理的接受,来自谦虚。这就是为什么,没有谦虚就没有真理;没有真理也没有谦虚。
“他垂顾了他婢女的卑微。”玛利亚了解而且接受她自己的虚无和卑微。她体验到天主的爱,同时也明白自己的身体,就是孕育降生为人的圣言之所在。
玛利亚的虚无竟吸引天主的全有,这是多美妙的事啊!她的祈祷该是多么甜密,当她了解自己与天主各处一端而又是如此亲近。在她来说,谦虚不但变成爱的接受而且也是爱的要求。当她默默地注视着她深爱的主的伟大与完美时,她对他完全的给予该是多么的平安。
没有别的人与天主的关系比这更完全。玛利亚显示了饥渴的灵魂吸收天主甘露最完美的方式。
就这样,在这许多年以后,我才找到我们在世上真正难题的答案。我已承认自己的无能,这是天主的恩赐。我已学会带着信仰、希望和爱默观全能完满的天主,这也是天主的恩赐。
天主能做一切而我却一无所能。但如果我在祈祷中把我的无能献给他,任何事在我内都变成可能。
我记得因为我的自我中心而重重压着我的大石,记得因为拒绝给加达一张毡子而深深关在“我的”炼狱里的感受。
我从内心感到自己没有能力实践完全的爱,没有能力跟随耶稣走上加尔瓦略山,没有能力和他一起死在十字架上。
即使过了千千万万年,我的情况也不会改变。
但……但,为我不可能的事,一如福音里他对门徒说,在天主是可能的。那是他,天主,他会给我转化自己的恩赐,他会使我有能力实现种种不可能,他会清除我与天国之间的障碍。因此,这只是等待的问题,是谦虚和仰赖的祈祷,是耐心和仰望。
不过,没有不可能的、全能的天主不会不听我的呼求。
最初到沙哈拉来时,我很怕夜晚。
对一些人,夜晚表示更多的工作,对消闲放荡的人,尤其是患失眠症的人,夜晚表示烦闷。
夜对现在的我就不同了。第一,夜表示休息、真正的休息。随着太阳西下,自然好像在服从天主一个突如其来的暗示,马上有一片平静笼罩着整个大地。
整天嚎叫的风静止了。煎人的热气在黄昏也消退了。空气变得清凉而明徹。四处弥漫着一片和祥,好像人和其他的一切,在和日子与烈日作战后,急需休息以恢复精力似的。
是的,这里的夜晚是不同的,它没有丧失原有的纯净和它的神秘。它保持天主最初创造它的样子,仍是美善和生命携带者。
你做完一天的工作,当赶路的商旅也停下来休息时,你平躺在沙上,枕着一张毡子,慢慢地吸进取代了白天干热的凉风。然后,你离开帐幕,走到堆堆的沙丘后面祈祷。时间毫无阻挡的流逝。没有责任侵扰你,没有响声吵闹你,没有忧虑等着你:时间全是你的。当星星在天上亮起来时,你使自己酣饮醉饱于祈祷和宁静中。
那些从来没有见过星星的人,根本不能知道在沙漠中的星星是怎样的。完全没有人造的光,在广大无垠的地平面上,星星显得特别明亮。在沙漠里看星星,实在是难忘的经验。只有一堆营火,上面架着泡茶的开水,下面烤着晚餐的面包。营火一片柔和的光辉映着闪亮的天空。
在这里最初的几个晚上,促使我急不及待的去找寻有关天文学的书来看。此后一连几个月,我都把空余的时间用在学习一些在我头上这片天宇里所发生的事上。
那是我颂赞祈祷的好资料。跪在沙上,我的目光一小时又一小时的在这片天宇中流连,像孩子似的兴高采烈地把新发现记在练习簿上。
例如我明白在沙漠中找路,晚上比白天容易,因为晚上有无数的标志可供参考。我在广大的沙漠居住的这一年中,从来没迷失过,这都归功于星星。
很多时候,在寻找杜拉人的帐幕或找寻气象台时,我迷失方向,因为天空中的太阳太亮了,白茫茫的一片,甚至也看不见。我总是等到夜晚,在星星的指引下,找到归路。
沙哈拉的夜晚,不但是肉身休息的美好时光,同时也是灵魂休息的最佳时刻。经过了一整天后——包括一天所有的光亮——灵魂可以像没有门窗的屋子一样关起来,把风的嚎叫、太阳的煎熬,都关在外面。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沙哈拉星空之下的夜晚。它使我觉得自己是被一张友善之夜的毡子,一张绣满星星的毡子紧紧地包裹着。
是的,友善的夜晚,一个充满安息影子的、慈善的黑暗。在这里面,我灵魂的行动,不但没有阻碍,反而舒展自如,能得到满溢、能生长、能欢怡。
我好象在家一样,安全、无惧,只想久久的这样停着、留着。我唯一的顾虑是夜的短促,而我要细读我心内外的圣言的种种征兆,又是如此的热切。
友善的夜晚,是信仰的意像,是希伯来书上所描写的天主的赏赐:“信德是所希望之事的担保,是未见之事的确证。”(希十一:1)
我还没有找到一个比这更好描述我和永恒关系的意像:一个小点消沉在无边无际的空间,被一个在细致星光下的夜所包围。
我就是消沉在这片空间的小点,这黑暗,像一个不可替代的朋友,就是信仰。这些星星,是天主的证据。
当我的信仰低弱时,这一切就变得不可理解,我就像孩子似的怕这黑夜。但,现在我已征服了它,它是我的。我经验到夜晚的喜悦,我想航行在大海似的航行在夜里。它再不是我的敌人了;相反的,它的黝黑和它带来的转化,是我欢怡的泉源。
有时,我甚至把眼睛闭上以便经验更深的黑暗。我知道星星就在那里,在他们自己的位置上,为我证明上主的存在。我可以了解为什么黑暗是必须的。
黑暗是必须的,信仰的黑暗是必须的,因为天主的光太强,它刺伤人。
我越来越了解信仰不是神秘的、残忍的天主的狡计,不是时时躲藏起来而不告诉我为什么的天主的狡计。这只是一张必要的面纱。他使我对他的发现,缓慢有序,为的是尊重在我之内圣善生命的成长。
“没有人能见到天主而活着。”圣经上这样写着,意思是说,只有那些越过死亡的人,才能面对面与天主相见。
在世上,对光、对永恒的奥秘,对人性的无能,我必须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参悟。首先通过征象,然后经验,最后,如果我一直忠于天主的爱,我能达到默观天主的境界。
但,这也只是一个开始,只是使我灵魂的眼睛,开始适应这强烈的光而已。整个的过程,会无止境的进行下去,而我们一天留在天主永恒的统治下,天主的奥秘也就这样继续保留着。
如果不是不断地发现、觉知、渗透、默观、接纳、挚爱天主的奥秘——这包围着我们,使我们像流星似的,飞射入其中的天主奥秘,我们的生活还算是什么?“在天主内,我们生活、活动和拥有我们全部的生命。”(宗十七:25)
其实没有几个奥秘,但有一个所有奥秘所依赖的大奥秘,它是这样大,它占满了整个空间。
人类的发现,无助于我们对这奥秘的渗透。将来的亿千年人都不能更清楚解释依撒意亚所说的话,或天主在燃烧的荆棘中对梅瑟说的:“我是自有者。”(出三:14)
也许天堂在亚巴郎和那些住帐幕的人眼中,没有现代人看来这样黝黑;也许信仰对中世纪的诗人来说,比现代科技人员更简单,但人的情况是一样的,我们与天主关系的性质也没有改变。
人越迈向于成熟就越需要有信仰、越要除却感情用事;但人的道路,直到最后一个人出生为止,会保持不变。
“我们的信仰战胜世界。”圣若望说。
天主向人要求信仰。信仰是受造物对造物主真爱;正确的归顺,是一个谦虚和爱的行动。
信赖天主,颂赞他的全能,从他无止父性的慈海里,取得我们对知识渴求的满足;接受他奥秘的计划,学习谛听他的言语,学习如何等待他的来临。这是值得生活在世上的人实践的崇拜行为。
但如果因为骄傲,我们不愿走上信仰之路而把背转向这神圣的真实,在星星的证明前闭上眼睛,这又会引我们走向哪里呢?我们对奥秘的觉知会加强吗?我们能在别处找到光吗?
不讲天主,不讲降生为人的圣言,不讲圣体,我们对这个物质世界又能知道多少,知道我们死后会怎样?受造物受苦的意义是什么?创造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们所知道的,只不过是近乎无知的一点点。而且,除非我们追到最根本的原因,我们所知道的这一点点也是相对的。
我们每一个新发现,似乎都在对我们喧嚷:“你只走到这一步吗?”这还不足以使我们丧气吗?耶稣说得好:“除非你们都变成孩童,否则不能进入……”
以上所说有关信仰的话,是适合每一个人的。真的,没有人能逃避这个真实。这确是天主的赏赐,但如果想它开花结果,就必须加上我们的努力。
天主给我们船和浆,然后对我们说:“要不要划全在乎你。”引发信仰的积极行动,就和训练划船的能力一样,信仰要经过训练后才能进步,就如肌肉须经过体育训练才能发达一样。
达味王从接受迎战哥肋雅人中发展他的信仰;基德红不但从上主吞食他的祭品的记号中发展他的信仰,同时也从他带着少数几个士兵,战胜强大敌人的经验中,发展他对上主的信仰。
亚巴郎在以牺牲独生子为上主祭品的绝对服从中,成为信仰的巨人。
保禄在给希伯来人的信上说:
“因为这信德,先人们都曾得了褒扬。……有些人受了酷刑拷打,不愿接受释放,为获得更好的复活,另有些人遭受了凌辱和鞭打,甚至锁押和监禁,被石头砸死,被锯死,被拷问,被利剑杀死,披着绵羊皮或山羊皮到处流浪,受贫乏、受磨难,受虐待。世界原配不上他们,他们遂在旷野山岭,山洞和地穴中漂流无定。”(希十一:2,35-38)
但在所有靠信仰生活的男女们,有两位达到巅峰,他们生活在新旧约的分水领,他们受召担负一项伟大而独特的工程,这工程太重要了,以致上天地下,一切都摒息等待他们的答覆。他们就是玛利亚和若瑟。
玛利亚成为圣言之母。她给了天主之子血和肉;而若瑟却要隐藏这个奥秘,维护在她身边,好使人们相信耶稣就是她的儿子,对于这两个受造的人,信仰的夜晚不但是漆黑而且痛苦。
一天,和玛利亚订了婚的若瑟发现未婚妻要生一个他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想想说服自己相信一个和自己有婚约的人,她所怀的是神秘胎儿,不是什么,只是由天主的大能促成,这是怎样困难的自我说服工作。没有任何理由,只是信仰可给若瑟带来心灵平安。
也正是这信仰支持了他,使他有资格被列于仅次于天主之母的地位,陪护她,分担她重大的任务。要学习这一位一生被委定受痛苦的人,这位被称为痛苦之母的伴侣,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婴儿出生了。
有几位天使出现,这是真的了。这也足以驱除部分的黑暗,但,天空马上又被更大的黑暗遮盖了。村里无数的婴儿都因为他们婴儿的出生而被杀害。玛利亚和若瑟,在逃难中也听到伯利恒妇女的哀号和悲哭声。
为什么?为什么全能者完全不作声?为什么他不消灭黑落德?人到这个地步是须要依靠信仰以活下去。逃亡到埃及,变成流亡者,变成难民,让残酷和不正义胜利,一直到世界穷尽之日也还是这样啊。
天主也不曾替他安置在他儿子身边的人夷平道路。他对他们所要求的信仰是这样的纯,这样毫无妥协的余地,世上只有这两个灵魂能达到这个要求。
三十年和有血有肉的,和平常人一样的天主共同生活,和他同吃同住,听他说话,守着他睡觉,看着汗水流湿了他的胸膛,看着他双手因为作粗工而起茧:这是怎样奇异的经验。
然而,这一切都在平凡中发展,都是属于普通的日常生活,没有人能看穿这秘密,也没有人认出这个木匠的儿子,就是天主之子,是取得血肉的圣言,就是新亚当,新天地。
我的天主,这是怎样伟大的信仰!
玛利亚和若瑟,你们是信仰的导师,是启发我们的完全模范。你们纠正我们的目标,支持我们的软弱。
正如你们曾陪伴耶稣身边,如今,你们一样要陪着我们走向永生,好一路上教导我们怎样在自己的工作中,保持谦卑、贫穷;如何在生活中保持谦虚、隐蔽;在考验中保持勇气,恒心祈祷、恒常热爱。
当我们死亡的时刻来临,当这友善之夜过尽,黎明升起时,我们的眼睛,细察天空,也许可以看到你的天空里,耶稣到世上来时出现的那颗星,听那传来的星语。
本网站无商业目的,若我们上传的资料侵犯了您的利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在24小时内撤下。
版权所无,欢迎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