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2006）年底，我患了癌症，那实在不是一件使人愉快的事。一个人的喜乐必须发自内心，若是皮笑肉不笑，人们大概都能够敏感体会，我们在安宁病房就看了好多不喜乐的形貌。那天我去某医院演讲，在一间阶梯教室内，大约有250多位癌症病人，我一眼望过去，每个人都是「澳赌赌」的脸，都板着一张脸孔。这让我非常难过，心里想，为什么我们都已经得了癌症，还要这样臭着一张脸呢？脸臭臭也是过一天，很快乐也是过一天，为什么要这样「澳赌赌」呢？所以从去年年底我得知自己罹患癌症之后，便开始让自己每天有一百个感恩的理由，并因着心怀感恩而快乐。

    那么，我到底在感恩些什么呢？下面我要举一些例子。其实都是一些很小的事情，上次我在某医院演讲完后，马上就有一位先生跑来对我说：「妳刚刚讲的那些东西我从来没有感恩过，我很讶异，想不到竟然有人会为这种小事感恩。」我也因此才知道这些想法对他们是有一些启发的。

    首先，我为了能够睡到大天亮而感恩。我是一个很爱睡觉的人，跟我熟稔的人都知道，我有五个闹钟，分别放在房间内五个不同的角落；轮流响，响起后按掉还可以继续睡。但自从我生病之后，因为身上有伤口，没有办法侧睡，时常感到腰酸背痛睡不好。做化疗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化疗以后做荷尔蒙的治疗使我严重晕眩，天旋地转。那种晕眩的感觉很可怕，头部没有办法任意移动，只要稍微往上仰或往下俯，整个头就会开始天旋地转，然后一晕起来就开始吐。那时我要是睡着之后翻个身，一翻就开始晕眩，所以根本无法入眠。从十月中旬开完刀一直到来年四月，大概没有一天是可以好好的一觉睡到天亮。当我有一天，从晚上睡下去之后，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过来，我就感到真是无比的幸福。从此以后，我每一天都为了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而心怀感恩，觉得自己竟然可以这么幸福。所以如果你能够一觉到天亮的话，真的是要心怀感恩。

    再来，我为了能够洗热水澡、热水头而感恩。我是敏感体质，跟医生讨论很久，选了一种副作用最少的化疗药。使用这种药的人中有百分之八、九十的人会感到恶心呕吐等等副作用，但只有百分之一的人会过敏。哪晓得，我就发生过敏了!但最可怕的是手足症的副作用，感觉好像是手脚有几千根针在刺一样；注射这种药物时，手脚必须放在药厂提供的冰手套与冰脚套中。注射的当下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可是注射完三天之后，手脚就开始像有乱针在刺一样，痛不欲生。那时我的手脚整天放冰套中，不能碰到热水；因为一旦碰了热水，皮肤就会像乱针刺得更厉害一样，所以我既不能洗头也不能洗澡。那时候是11月，已经没有办法用冰水来洗头洗澡了，我勉强还可以用冰水刷牙洗脸，可是没办法用冰水洗头洗澡；我的白血球比较低，又不敢出去理发店给人家洗，因为会感染。直到二、三月后，我才开始可以用热水洗头与洗澡。所以当第一次莲蓬头的热水放出来，淋到我的头上、淋到我的脚上时，那种打从心底的感恩与赞美，真的是太幸福了。我觉得人若吃苦，实在不是一件坏事，因为我以前从来没为这种事情而感恩过，也不懂得要感恩。每天洗澡好像是理所当然的，根本不会想到用热水洗头洗澡竟然也是件这么奢侈的事。

    我是个发量很多的人，刚做完化疗的那阵子，每天在枕头上大把大把的，地上、全屋子到处捡头发，走到哪里头发就掉到哪里，不敢梳头，因为一梳头，发梳上就是一大把头发，怵目心惊。后来头发终于长牢了，一面用发梳梳头一面衷心的感谢，特别体会到没有头发的人没办法用发梳梳头。

    我也为了手可以发挥它的功能而感谢。因为手术以后，患侧很僵硬，冰冻肩，淋巴水肿而且胀痛，手放哪里都不对，又酸又痛又胀，整天手不知道要放哪里，放哪边都不对，又不能拿东西，有时候自己不小心忘记了，会伸手去提一下重物，这一提当天晚上就惨了，整夜会酸痛。所以当我发现到我的手终于可以工作了，可以拿东西，那时我便觉得好幸福好幸福。

    接下来这真正是最大的感谢，那就是有判断与选择的能力，为此而感谢赞美天主。在得知罹患癌症之后，我便面临一连串的判断和选择，所以我现在特别对其他病人有同理心。病人从知道罹病，一路走来，每一步都要经过选择。要选择什么呢？第一，要选择去哪个医院。

    台湾有这么多医院，而且健保好得不得了，你到哪里去都可以，但问题是，医疗资源比较缺乏的病人不知道该去哪家医院。对我来说我医疗资源是够丰富，全台湾的肿瘤科医师我几乎大部分都认识，可是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医。为什么呢？这实在是很烦恼的问题。当然我先想到我自己服务的成大医院，这是我的家，可是三年前我在这边开了一个刀。手术后的住院期间，从早上七点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大家推门就进来探访，学生、老师、同事，一大堆的人，我甚至没办法有五分钟的时间可以喘息。当时是我姊姊在照顾我，我姊姊后来对我说，我要回香港去了，累死我了!因为每当有访客来她就要站起来待客，真的很累。我在开完刀的那半年，几乎就像死人一样，复原极慢。因为我那个经验太恐怖了，吓得我不敢再去成大开刀。因为这次是癌症，癌症需长期抗战，不像一般的手术，不是良性的。上次动的手术是一个良性肿瘤，开完刀后好了就没事了。可是癌症是长期抗战，要做化疗，还有其它后续的治疗，所以必须保持体力。但如果不在成大治疗，要到哪里去呢？那时便开始感到很焦虑。因为虽然各个医院都有很要好的朋友，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些院长级的朋友，仍然很难选择。

    第二，选了医院，医院里有很多医师，要选择哪位医师？还有开完刀以后要做何种治疗？我六位最要好的肿瘤科医师，替我开的化疗药处方全部都不一样，我到底要听谁的？等治疗告一段落后，要去何处疗养？因为疗养时的饮食、生活、运动等都非常重要，怎么办呢？

    还有最大的困难，是最后这一种，选择要不要接受数百种之多、亲友好心介绍的另类疗法、辅助疗法、与自然疗法。只有好心介绍的就琳琅满目了，这之中还排除那些是要卖给我、要做生意的那些直销。这感觉就像是有一个人在旷野里倒下来，在天空盘旋的那些秃鹰就「哗！」地一群飞过去抢食。我觉得这些另类治疗、辅助疗法、与自然疗法，还有直销的健康食品，真的会成为一种不小的困扰。那些目的是要赚钱的秃鹰我当然一口拒绝，但免费送我的，甚至没有得到我的同意就送到我家或者寄过来的，是更大困扰。如果这些东西我全部都照单全收的话，我大概不到两个礼拜就会寿终正寝了，因为我会把自己的肚子变成垃圾桶。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人得了癌症会有这么多各式各样的花样，很多东西我连名字都记不得。

    持续治疗期间，可想而知我必须要选择饮食，于是开始有一大票人要给我卫教。首先是医院的营养师，他说你白血球过低、血色素过低，要补充高蛋白，所以要吃牛肉吃鸡汤。还有很多人说，你要开始吃全素，而且要有机的，农药都是致癌物质，而且不只是有机，还要生机，不能煮过的，蔬菜要生的，不能吃熟的。每个人都可以举一大堆的见证性例子告诉你，还有书可以看。我该怎么办呢？

    还有就是，我到底要不要办退休，或者是换轻松一点的工作？我原本的工作确实是压力很大，我到底该不该退休呢，还是要继续做下去？我是否要努力抓紧时间赶快完成未了心愿，还是先休息一阵？我有个心愿是要把安宁疗护的书写出来，共有四本，到了这节骨眼，谁晓得天主还要让我活多久？如果我只剩下一年半载了，就当然要赶快把书写完，但如果我命还未绝，那不如先养好病以后再来完成，因为来日方长。可是谁知道是来日方短还是来日方长？没人知道。那要怎么选择呢？

    选择、选择、选择。每一步都要选择。我这时才领悟到，身为一个病人真的好辛苦，因为当一个人生了病之后，旁边会有一大堆人开始给他意见，而且不但张三跟李四的意见刚好相反，李四跟王五的也相反，那该怎么办？在进行一连串的选择过程中，有一些基本共识是必须要认清的。一旦被诊断出是罹患癌症，首先要有觉悟，它是长期的、慢性的抗战；而且基本上它是一个绝症，尤其像我淋巴已经转移了，要完全好是不可能的事。不能完全好，又要带病延年，与癌共存，要怎么办呢？这是无论医疗资源贫瘠或是丰富者都一样得面临的困难抉择。

    这些抉择归纳起来就是前面所提过的：要去哪个医院就医？应该要考虑哪些事呢？要先查探医院的名声及医师的口碑。本来我选了某家医院的一位医师，后来我去问那个医院的护理人员。一问之下吓坏了。因为那位医师会同时开三台刀，所以要打听的话最好问护士，因为病人已经麻醉了，他躺在床上怎么知道？家属又在开刀房外面，没有人知道他是同时开三台的。于是我又换到一家非常有名的医院。但有病人告诉我，他开完刀，手术很成功，开始在门诊做化疗。但护士为了要赶下班，就把化疗的速度加快，结果打完针病人就开始吐，一路吐回家，好可怜！所以也要选择护理人员，因为如果我在那边开刀，当然就要继续在那边作化疗，可是护士为了赶她自己下班，给你加快化疗的速度，所以这家医院又被我排除掉了。

    再来，癌症这个病一定要选择有良好团队的医院。开刀是肿瘤外科，开完刀应该交给肿瘤内科做后续治疗，不能由外科医师自己作化疗。隔科如隔山，化疗的知识这么快速的在进步，日新月异，一个外科医师整天在手术房，哪有时间去研究新的化疗知识？所以医院应该要有一个治疗团队，肿瘤外科开完刀后交给肿瘤内科，如果要做放射治疗就照会放射肿瘤科；然后还要三个月、半年追踪，又是属于放射诊断科，要做超音波、CTscan、PET等等检查。还要有好的病理科医师，例如乳癌要做一种Her-2/new病理的化验，我们一般的医院做的都不太准确，要送到国卫院去做FISH，那你就要看这家医院跟国卫院有没有联系，能不能送到国卫院去做FISH。这些就是我要选择的，这些医院有没有一个合作良好的团队，肿瘤外科开完刀以后如果抓在自己手里给病人做化疗就不太好，因为隔科如隔山。医院的可近性也是必须考虑的，医院要离你家比较近，因为后续的追踪治疗如果还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就会很麻烦，这些都要谨慎考虑。

    对治疗的选择，现代的医学伦理，医师不再是父权主义了。父权主义就是医师如同过去的父亲，而病人如同小孩子要听话，医师开order（医嘱），你就乖乖的byorder（执行医嘱），我叫你吃药你就吃，叫你开刀你就开。病人说，医师啊我可不可以不要打化疗啊？医师说，那你就不要来了！这种医师像古代的父权主义者，如今做爸爸的也不能再这样了。现代的病人是有自主权的，但是病人的自主权必须要有知识加谨慎的思辨为基础。如果病人的知识不足，他怎能行使他的自主权呢？他必须要为自己的抉择负责，但要有知识作背景。我深刻体会到我们医护人员给病人做的卫教、健康教育实在太少了，使病人求助无门。连我这样子的背景，护士教我的永远还是那一套：做化疗会恶心呕吐掉头发这些老生常谈。我赶紧打电话给美国的朋友，用快递寄来一本2006年底出版的乳癌的专业的书，我认真念完，结果发现我懂的知识连天天在专科病房的护理人员都不知道。住院医师在手术前一天给我签手术同意书，他问我说，你对你的病了解多少？我告诉他后，他就说，我不需要再教你任何知识了，请你签名。我就想，如果我不知道的话你会花多少时间来教我？我可是花了整整三天，把整本专业的书念完了，才会知道来龙去脉的。所以病人如果要有自主权，他必须要有知识加谨慎的思辨。可是谁会给他这样的知识？我是运气好，看得懂专业书，有这么多的资源。可是其它的病人怎么办呢，谁去告诉他们呢？天主让我生这个病一定有他的目的，我想不管活多久，我将来一定要为病人代言。希望医护人员能够告诉病人一些该有的知识；病是病在他身上，他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话，就必须要有知识作背景。

    病人还要倾听自己身体的声音。医师开药，可是药进入病人身体内，病人用药后会有不同的反应，因为每个人的体质都不一样。而且个人的体质还会改变，同一个人上个月用的药很好，这个月就出问题。我用荷尔蒙治疗时换了三次药，第一次前两个礼拜吃都没事，第三个礼拜就开始天旋地转，所以就换了第二种药。这次全身的骨头都痛，医师怀疑骨头已经转移，但检查没有转移，才想到那个药有百分之五的副作用会骨头痛，就又换药，换到第三种才能适应。所以病人要对自己负责的地方是，要倾听自己身体的声音，然后要跟医师好好地讨论。现在台湾的问题是，医师的门诊时间都很短，两分钟三分钟，你能有多少时间跟他讨论？所以很多时候必须要自己读书，读完书抓住医师问，说：「不行，今天我非要请教你不可，我全身骨头都痛，这药可能有问题，我听到我自己身体的声音」。如果你不问的话医师不会主动跟你讲，因为他没有时间，后面一长串的病人在等，所以病人自己要求知，要对自己的身体负责。

    前面提到，最困难是对各种辅助疗法、另类疗法、及自然疗法的分辨与选择。有一个真实的例子，王女士，32岁，大学毕业，有一个三岁可爱的儿子。她发现乳癌时是第二期，医师告诉她十年存活率相当高，她充满了希望，做了手术、化疗、放射治疗，全套都完成后要继续长期做荷尔蒙治疗，因为她的病理报告是ERpositive、PRpositive。ER是Estrogenreceptor，女性激素的受体为阳性。PR是Progesteronereceptor即黄体的受体也为阳性，表示体内的这些荷尔蒙会营养癌细胞使之发展。因为她很年轻才32岁，身体里面的女性激素与黄体素是很高的，所以荷尔蒙的治疗非常重要。可惜医师没有详作解释，没有告诉她一定要吃药。病人也不自己求知，不自求多福。

    她经历了前面三个痛苦的疗程，到了第四个荷尔蒙治疗时，决定听信一些非专业但热心的朋友，劝她采取生机饮食，每天打有机的生菜蔬果，同时放弃荷尔蒙治疗。因为她相信每天吃这些有机的生菜蔬果病就会好，吃荷尔蒙药物则会有副作用。她偷偷把药停掉，但没有告诉医师，怕医师生气，却每个月仍定期去拿药，反正健保不要钱！癌症是重大伤病，免付自费额。她大把大把的药拿回来都丢进垃圾桶，却不知道这些荷尔蒙药物才是真正救命的药。一年多以后咳嗽，做了全身检查，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骨、肺、肝、淋巴。王女士去世时儿子才四岁。她从发现到死亡只过了一年半，才第二期而已，一年半。要去怪谁呢？她每天打生机饮食，就想要治好病。但我去看中医，他告诉我中医与西医的哲学不同。西医是架上成衣，套装的，若肠癌就有几套化学治疗，是乳癌就哪几套化疗。中医却要量身订做，需因人、因时、因境而改变处方。以我的体质，中医告诉我不能吃生菜汁，因为我的体质是寒的，如果我每天打生菜汁，可能很快病情就恶化。这个女士没有看中医就不晓得自己的体质如何，如果她体质刚好是寒的，那就是早日送她进天国了，这就是无知造成的悲剧。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不是所有东西都适合个别的人。很多坊间的书，对养生之道有各式各样说法，没有医学根据的传说，若将之当成真理，后果就只有自己承受了！

    王女士错在哪里？错在听信热心但无知的朋友。我生了病才发现，好多热心的朋友，非常有爱心，帮你打好生菜汁，弄好一杯一杯各种传说的营养品递给你，你是吃还是不吃呢？他热心但是无知，没有智慧。你自己不会判断，照单全收，那就没有人可以怪了。王女士错在不与专业医师讨论，就自作主张停药。我服用任何药品一定跟我的医师讨论，绝对不会自己偷偷服用。实际上像这种生机饮食，其实西医也不太清楚其原理。因为那是中医的理论，就要问正统的中医。所以我吃西药一定跟西医讨论，吃中药一定跟非常可靠的中医讨论。绝对不吃不明的东西，否则后果自己要负责。所以王女士错在不跟中医讨论，去听信热心但无知的朋友。她错在虽然受过高等教育，自己却不努力，不去找资料来看。即使不是念医学的，也可以找医学的专业数据，只要有一本字典，应该可以念懂。不去看专家写的正统书，却去看非专家写的椑官野史，听信直销商的广告等等。王女士是错在这些地方，就把命送掉了！所以如果病人不主动抓住医师请教他问题，医师有一百多个门诊的病人，一个接一个，他也不知道你需要解答什么问题。所以病人要自己求知、自求多福，才不会酿成悲剧。

    从王女士的案例，我们可以学习，在台湾的医疗环境里，要靠医护人员主动来告知病人正确的医疗知识，可能是一个奢求。但即使医护人员很热心地给民众作卫教，民众也不见得会听从。我本来就是很鸡婆的人，看到人家做一些不对的事，就会像老太婆一样唠叨叮咛，可是有些人就不领情，他情愿去听从那些无知但热心的朋友，也不愿意接受一个专业人员的建议。所以也不能怪医护人员不告诉病人，因为他不见得能接受。但医护人员仍应告诉病人正确的医疗知识，病人自己也要负起责任筛选优良的参考书籍，还有可以信任的医护专业人员，探问相关的正确医学知识。不要到处去问外行人，你问五个人可能有五种不同的意见，这样等于自找麻烦。我自己则笃定选择了一位好医师，就信任他与他讨论，接受他开的药，我自己选择了就不后悔，也不以成败论英雄。医师不是神，不能所有的病人都治好，若治不好，就是天意命运，顺其自然。从王女士案例的学习是，若对不能信任的外行人言听计从，后果只能自己承担，没有任何人可以怪罪。如果疾病恶化你去告他吗？又不是医师，他是普通人，是无法控诉他的。所以平时就要养成读书的习惯，来分辨真理或歪理。一旦罹患绝症就面临一连串困难的抉择，而且这些抉择常常生死攸关，错误不得。这是重大的抉择，但是我们在抉择之前没有办法知道后果。如果做错了，选错了，后果可能是死亡或者终身的遗憾。人有选择的自由，我生病，我自己选择医师医院，没有人来强迫我。如果医不好，医死了，只能怪我命如此，或者我缺乏选择的智慧，我怎能去怪别人呢？所以一点也没有道理去告医师。我生病以后好多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问我要怎么选择医院、医师等等，我才发现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以前都不觉得是个问题。自由选择之后我就自己接受后果，自己认了。

    但是对于千百种的坊间直销、传销健康产品若吃坏了，连告的对象都没有。有一个肝癌的病人还在诊断初期，听信某直销业的天花乱坠，花大钱买产品吃了三个礼拜，就肝功能急遽恶化，陷入肝昏迷。他家属就去告直销的上线，那个上线说，我又不是医师，又不是药剂师，是你自己要买我的产品吃的。那个病人就这样进入昏迷，走了，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现代的病人要自己负起选择的责任，如果经过慎思明辨的智慧与选择，仍然医不好，那就是命运与造化，就不需要遗憾与悔恨。我以前不知道生病后一路走过来的困难，等到自己亲自走一遍，又有很多病人向我诚恳剖白，我才知道其实对大家来说都很困难。

    那么我自己是怎么做选择的呢？下面是我自己做与生命、疾病攸关的选择之考虑因素，以供其它病人做参考：

    第一，是尽量丰富相关的知识，不让自己成为愚民：

    现在的知识非常发达，从图书馆、网络、书店可以获得巨量的知识。自己生病当然要去找相关知识，如对疾病、治疗、药物、医疗机构等，需先做一番功课，才有与专业人员、亲友讨论的素材。若自己的知识贫乏，就没有素材跟专业人员讨论，尽量不要让自己变成愚民。

    第二，区辨真正专家与江湖术士：

    这是我经历了很多才琢磨出来的。你要区辨真正专家与江湖术士的差别。最简单的方法，马上就见分晓的，就是真正的专家或者经科学证实的医疗方法，药品或营养品，就不会用见证人的方式来说服人。例如张三用这个药治好了，李四打这针多活了几年等。真正的专家就像医学院中教授的授课方式，一位成熟的医师，一生治好千千万万的病人，但他不会给你举例张三、李四、王五，他会解释学理，理论根据、原理、研究的结果，依据原理怎么来治病，但还是有人治好，有人治不好。如果是江湖郎中，他就会拉见证人，还有自我见证。例如电视的广告，用很苗条的艺人来作代言人卖减肥产品，这位艺人可能自己一颗也没有吃过，她本来就这么瘦，人们如果相信她真的是此产品吃瘦的，就只好自己承受后果了！所以一旦有人用这种见证人的方式，就可以把耳朵、眼睛关起来，不要再听再看了，因为这些都是江湖郎中的把戏。江湖术士的宣传大都是夸大的，用此产品的所有人都可以有效，且缺乏严谨的研究报告。反观正式的医学报告，就会有一定比率的人无效，因为科学本来就是这样。所以本人绝不购买任何电视广告、直销、传销的产品，也因此得罪了很多朋友也在所不惜。

    癌症病人有时候会急病乱投医，因为这病攸关生死。有次我去医院等门诊，旁边有一个空位，就有位女士坐下来对我说：「小姐妳生什么病啊？为什么来这边看病？」这不是废话吗，我来挂肿瘤科，还能有什么病？然后她又说：「告诉妳喔，七年前医师说我是末期了，妳看我现在还很健康……」我马上知道她接下来要向我卖药了。当医师护士一出现，这些人就做鸟兽散，都不见了。这些人混在肿瘤科的门诊做生意，我以前都不知道。若听信这些人口若悬河的宣传，真的去买，花钱又伤身，就只好怪自己不够智慧了。

    第三，是尽人力听天命：

    我把所收集来的资料放在天主面前作祈祷。我祈祷说我的生命是祢给的，我一切的人生都在祢面前，祈求祢指引我明路，祈祷以后就心平气和地作选择。比如说我选好医院、医师之后，我便祈祷，祈祷完若觉得很平安，以后我就不以成败论英雄。我跟所有的家人说，如果手术失败、化疗失败、如果我死了，你们要去感谢医师，绝对不能去怨怪医师，那是我的命。我将成败放在生命的主宰前面，好好祈祷，就非常的平安。我尽了人力，之后就听天命，没有任何患得患失。我也不怕任何前面的路，所以我从生病到现在没有惶恐过，非常的踏实，我很愿意分享我这样子的经验。

    这是我想要跟病人说的，请你不要把我当专业人员，把我当你的朋友，是你的病友，让我劝告你几件事情：

    第一，自己做的任何选择都要自己承受后果：

    把不明药物往自己肚子里吞，往身体里面打，就挖不出来了。请仔细想想，若真如他广告说的那么有效，他早就可以得诺贝尔医学奖了。台湾地区到2006年底癌症死亡一年已超过38000多人，每13分钟就有一个人因癌症死亡，每7分钟便多一个新诊断的癌症病人。现在全台湾大概每三个人中间就有一个人有一天会得癌症，或者现在已经得了。这对全世界来说都是问题，那些非正统的治疗若真的那么有效，岂不是该得诺贝尔医学奖了吗？

    第二，小心那些非常热心劝你吃这个用那个的外行人朋友：

    你因为被他的爱心感动，就全盘接受他的推荐吗？请分开成两回事，感激他的热心与爱心，但拒绝他推荐你吃下肚的任何食品或药品。因为他不是专家，他没有专业背景来分辨这东西是好的还是坏的，你就不能接受。

    第三，分辨郎中与专家：

    前面曾提过，江湖郎中是利用见证人或自我见证，专家是解释学理与科学证据。郎中是架上成衣，一体适用，例如所有的人都该吃生菜汁，但事实上不是啊，有的人体质就是不合。所以要量身订做，对症下药，按不同的生理病理个别处方，这才是真正的专家。这些就是对病友诚恳的劝告，可以相信的人你不相信，那么就会失人。对不可以相信的人去相信，那么就会失己，把自己的健康失掉了，甚至把自己的生命失掉。健康损坏了，生命失去了，你能怪谁怨谁呢？人是自由的，人自己硬要往死胡同钻就任谁都没办法了。江湖术士的卖药，这么多东西如果通通吃下去，就是把自己的身体当做垃圾桶，挖不出来了。所以一定要请教相关专家，切忌急病乱投医。癌症病人很容易急病乱投医，花钱又伤身。

    中医与西医可以同时治疗吗？基本上，中医与西医的基本哲理是不一样的，西医基本上是一个比较架上成衣式的，是一套一套，用套装方法治疗。中医却是量身订做，像我的中医，每两个礼拜要看我的脉象，看我的舌象，然后改药。上两个礼拜的药跟这两个礼拜的药可以完全不一样。为什么呢？因为身体在变化。我的中医师非常有意思，他把医疗过程当作是下棋，他说，妳的病是一个棋霸，因为癌症对手很强，他自己则是棋王，棋王与棋霸对奕，你走一步我走一步，我要慢慢捉摸到你的棋格、棋风、棋品，然后我要慢慢地把你吃掉，最后将军。如果中医也变成架上成衣，做成一颗颗药丸，所有癌症病人全部吃这套中药，就违反了中医的基本哲理了。真正的中医治疗应该随人、随时、随境，开不同的处方。我自己非常坦白，告诉我的中医在用什么西药，也告诉我的西医我在吃什么中药。我绝对不会两边蒙混。

    一个人若患感冒，都会觉得病恹恹没有力气，更何况是罹患癌症而且接受很毒的化疗或放射治疗！没有元气或缺乏能量的身体，会使整个人欲振乏力，什么事都不想做，什么人都不想见，影响生活很大，也是医师觉得很棘手的问题。这时候就必须要小心了，如果吃一些不明药物让你精神很好的话，小心里面有安非他命或类固醇的成份。好多癌症病人没有体力，因为做完化疗、放疗，真的很辛苦，所以就有人开始介绍这介绍那，服用了之后精神体力好像很好，就要特别小心。我真的是要大大感谢天主让我有选择的能力，眼睁睁看着其它的病友这样乱七八糟的选择，我一方面心急如焚、急别人，另外一方面真的是很感恩，我没有急病乱投医。

    我为了更了解病友们的心境，因此能更对他们有所帮助，而感谢赞美天主。因为我已经是病人的身分，所以发现病人有很多的秘密。第一个秘密，医师开的药病人根本没吃。根本就没吃，但却来门诊拿大包小包的药回去，怕得罪医师也不敢跟医师讲。第二个秘密，除了正统的医师做病情的解释及保健方法之外，还有一堆其它人做病情及保健方法的另类解释。第三个秘密最重要，即：你不给我希望，我就去找给我希望的人。你医师可否给我希望？可不可以保证给我治好？正统医师会说对不起，我不能做这样的保证。于是病人就去找给他希望的人：就是会挂保证的江湖郎中，而不去听那些讲实话的好医师。有些人比较喜欢听那些告诉我病一定会好，而拒绝接受逆耳的忠言。第四个秘密是，病房中门诊的候诊椅中，热络地交易着各种仙丹妙药，而且有许多自我见证者出现，等医护人员一现身，他们都装做没事。第五个秘密是，医师治不好我的病我可以抱怨甚至控告，三姑六婆或三公六叔给我各种仙丹妙药，如果治不好我的病就是我的命。这是什么逻辑啊？三姑六婆给他的东西他心甘情愿接受，治不好就是命，就认命；医师的正统治疗他却不认。癌症是重大伤病健保全额给付，免付自费额，他就认为用的药大不好，病友争相走告去某某诊所打点滴，就因为那不是健保，所以是好药，一个疗程一二十万打了精神很好，至于是什么药他死都不肯说。

    我们到底可以相信谁呢？第一要考虑说客的专业背景，他有没有这个专业的科学理论做证据，理论基础是什么？没有理论基础你就不要相信。第二他的学识够不够建议你与生命攸关的意见？第三，他有无好名誉？真正的专家会爱惜羽毛，不随便推荐人。如果不是真正的专家，他也就没有什么羽毛。第四，他有没有利益纠葛，他是不是在卖东西给你，为了自己赚钱，这样的人就不能相信！

    为了重新学习如何过健康生活而感恩。我是在生病以后才发现自己为什么会生病。我几乎从未看过牙医，生病以后做完化疗牙齿酸痛才去看牙医，那个牙医非常好，他问我怎么刷牙，拿了一支新牙刷我就刷给他看，他说你一辈子这样刷啊？一辈子都刷错了！他从头教我怎么刷牙，后来用他的方法刷一阵我牙齿就好了。吃了一辈子的饭，现在才学习正确饮食的方法，例如水果要在饭前吃，因为水果消化快，再来就是淀粉，最慢消化的是蛋白质与油脂。若先吃蛋白质、淀粉，最后才吃水果，水果很快消化，所有食物就会在胃中混合在一起发酵，。

    最好的油是什么？亚麻仁油及橄榄油，是多元不饱和脂肪酸；最坏的油是猪油、牛油，这些都是多元饱和脂肪酸。可是这些最好的油不能加热，一加热就产生自由基，自由基会致癌。所以它要凉拌而不能加热，不能煎啊炒啊的。一天吃几餐饭就应该排几次便，若不能如此，就表示纤维、水份、或运动总有一样不够。

    许多人当诊断出癌症时会问「为什么是我？」，但我心中早就确知，总有一天等到我。为什么总有一天等到我呢？一方面癌症在台湾太猖獗了，众生平等，既然别人会得，我也就会得。第二，我惊觉原来自己这么任性，所以当然会生病。我现在看到任性的小孩子，任性的年轻人，我真是苦口劝告不要任性了，有一天得病就来不及了，可是他们多半听不进去，跟我以前一样。我终于知道我的任性造成我的疾病，所以我彻底悔改，感谢赞美天主。

    我为什么会得癌症？饮食不正当营养不均衡，每天吃自助餐的便当：劣质油、重口味、调味料、防腐剂、硼酸等皆是致癌物。像餐厅中的虾仁，都是白白胖胖亮亮脆脆的，连虾的味道都没有，是用硼酸处理过的。所以你都把硼酸吃下肚，处处致癌物。如果你跟我一样的话，请现在就改掉。

    第二是缺少运动。癌细胞怕氧气、怕负离子，运动会增加氧气，尤其清晨运动，晨雾中充满负离子，负离子跟自由基结合，就不易罹癌。没有恒心的运动，体内的癌细胞就悄悄地生长。我发现我不做运动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打败懒惰的恶习，从万般不喜欢开始固定做，我现在每天早上做赞美操以后觉得快乐似神仙，欣赏日出与山岚，太快乐了。

    晒太阳也很重要，阳光增加维他命D及血清素，能产生情绪愉悦，减少压力。此外缺乏休息与睡眠，细胞的损伤没有办法修复。长期过重的压力造成患癌症的主因，因为内分泌系统、神经系统、免疫系统的调控全都混乱了。

    罹癌以后我生活彻底改变。第一饮食改变，每天至少要吃到九种以上的新鲜蔬菜水果。最好选择没有农药的有机蔬果，如：主妇联盟、里仁、长庚等可靠产品。每天规律的运动，我买了一个计步器，每天走一万步。适量喝水，运动以后两餐之间要喝最洁净的温水，所有有颜色的水我都不喝，除了豆浆，因为那不算是水，算是饭。还有要多晒太阳，早晨七点以前、下午四点以后的阳光比较没有紫外线，是晒太阳最好的时机，所以一定要在七点以前起来晒太阳，下午四点以后再出去走走。休息与睡眠也很重要，每天一定要睡足八小时，中间要抽空休息。

    疏导压力、调整心态。「喜乐的心乃是良药，忧伤的灵使骨枯干。」我真是确实感觉到，若不快乐你的骨头就会干掉了！我每天读圣经、祈祷、默观，写书，用圣歌圣诗相伴，全心信赖天主，把自己的工作、前程、使命、生活、生命全部都交在天主手中；我卸下重担不烦恼不担心不挂虑，当然就会快乐。但是快乐也不能忘记大自然的自然律，所以我有两种共存的心态，即期待最佳，但同时准备最差。当然要期待最佳，亲朋好友会给我一大堆意见，但是没有人会为结果负责，所以我自己要作选择。我不能知道自己到底还能活多久，现在是第二期B，淋巴已经转移，身体里的癌细胞随时会窜到各处去，医学文献上会有统计报告五年存活率多少、两年存活率多少等，我都不管它，这集合体的统计数字对我是没有意义的。对我个人而言存活统计只有零跟一百之区别，不是零就是一百。所以我每一种选择都可能有错，可是却要等到错了以后才知道选错，所以我要用头脑。但是用头脑不够，因为生命不在人手里，而在生命的主宰造物者手里，所以我平心的在天主面前祈祷，在喜乐中抉择，一旦抉择就不以成败论英雄，不论结果怎么样我都感谢赞美天主，这是的我期待最佳。

    但是我同时也准备最差，我立好生预嘱，本来早就立好了，但是开完刀以后，情况有一些改变，所以就改写一遍。生预嘱的临终医疗原则上不插管、不开洞、不急救。但同时我预立了医疗委任代理人，因为有些管子在必要时仍须使用，若到时候自己昏迷了，有一个预立医疗委任代理人，可以跟医师讨论，由他来做决定医疗措施。

    至于临终照顾场所，毫无疑问是安宁病房，我现在就走遍全台湾看看各安宁病房的质量，到时候可以选择去哪个安宁病房。无论我选择哪个安宁病房，对那个安宁病房都会造成压力，而且民众会跟着我一起去。我也立好遗嘱，交代遗物，遗体的处理，追思的安排，包括我追思弥撒的地点，主礼的神父，礼仪中的圣歌等等，骨灰放在台北大直天主教公墓，跟我的父母在一起，通通都准备好，我什么都不操心了。

    对于期待最佳，我还是要自己努力，依循自然法则是最健康的方法。我接受最正统的西医与中医的治疗，其它什么东西都不接受。我过着台安医院的「NewStart新起点」健康生活，这八大生活原则是非常有趣的，N就是营养；E是运动；W是水；S是阳光；T是节制，不能再任性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不起来赖床就赖床，不起来晒太阳做运动，然后一天呼噜呼噜就这样过去，到明天再做，明天又后天，后天又明年……就像我一定等到生病，所以一定要有节制；A是要好的空气；R是要足够的休息；最后一个T（trustinGod）是要有信仰，才有交托与平安。

    为了身为医疗专业人员与癌症病人双重身份我感谢赞美天主！我以前要学同理心同感心的技术，现在不需要用技术了，我切身体验到病人的心境，洞悉人类存在的底蕴，领悟读过的一些原理，我自己做了病人才真正体会。

    「钟摆理论」就是癌症病人的心境会像钟摆一样两边摆荡，如恐惧与平安的两边摆荡。我开过五次刀，照道理开刀对我应该家常便饭，可是当我躺上手术台那一刻，我还是觉得像猪在屠宰场被要屠宰的感觉，很害怕，我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可是内心深处又有一个很深的平安，我相信给我开刀的医师有一流的技术，我更相信天主与我同在，不管手术成不成功，我内心深处有平安。就像钟摆般两边摆荡、同时共存，并不矛盾。

    被支持与无助，很多人关心我、爱护我，我生病以后才发现，哇，有这么多人的爱与支持！可是生病的时候还是觉得很无助，因为是我自己要孤独地吃苦。这种被支持与无助在病痛的折磨中间像钟摆两边共存。准备好与准备不足，我准备好死亡了，20岁就立遗嘱，到我手术前又好好地重新写一遍，花了两天时间。可是对于死亡永远都准备不足，如果天主告诉我明天就会死亡，我会说：「啊，这么快啊？」。准备好与准备不足，就在两边摆荡，是正常的、健康的，一点都不矛盾，一点都不奇怪。

    接受与不接受。请大家永远不要用「接受」这个字眼来判断病人！什么叫接受或不接受？譬如说我患侧的手不能拿重东西，等于废掉了，我接受了没有？当然接受了！只是手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但我又不接受，常常忘记了，常常说我这只手看起来好好的怎么不能像以前一样工作？所以接受与不接受，又是在两边摆荡。否认与承认，我是正常人却也是病人。忧郁与欢喜，我非常的欢喜因为虽然生病了却还活着，可是当不能完全像正常人一样的时候，也会忧郁。因为我们是正常人，所以欢喜与忧郁还是会两边摆荡。「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我」，我刚刚得病的时候觉得众生平等，别人会生病我也会生病。可是有时还是觉得好像我还没准备好现在就得癌症了，再老一点，或者我可以退休的时候再得。

    生的欲望与死的欲望，这是我生病以后深深体会到的钟摆。我有很强的求生意志，当生活质量颇佳时，尤其想到我的书还没写完，我就想要好好活下去。可是当痛苦的时候，生活质量很差，痛苦很剧烈的时候，我就向天主祈祷：「好了好了、够了够了！祢让我息劳吧，息了世上的劳苦！」我不知道那个痛苦可不可以过，或者多久时间才能过，通通是未知数。所以在中间摆动这种生的欲望与死的欲望。

    为了能更珍惜时间而赞美感谢天主。以前一直拖延的工作现在需要赶快做完，比如写安宁疗护的书，我非常努力在写。为了重新审视自己的宇宙观、生命观、价值观、信仰、信念而感恩，且更有内在的自由。例如以前比较会烦恼一些人际上的纷争，或别人对我的观感评断，现在因为生病了，生命终了之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于是这些东西都变得无所谓了。为了厘清价值次序，不重要的东西不要把它变成重要；而重要的东西需更加重视，比如说我的信仰，我以前就很重视信仰，可是生病以后我发现生死不足惜，只要有我的信仰，我觉得活到最后一分一秒，都非常满足了！我有信仰，我认识天主，在天主的爱内就够了。所以我向天主祈祷说，祢大概是以前看我灵修不够、信仰不够，让我生病，终于让我醒过来，让我把祢看成是最重要的、绝对的、唯一的，没有任何其它更重要的了。生命啊，无所谓，信仰是第一。为了更能活在当下及活在未来而感恩，大家都知道活在当下，可是我要活在未来。因为当我活在未来才看到当下活得好不好，从未来才能看见当下。活到最未来就是死了到天国去，从天国看到人间，看我现在活的情境，这样子才知道，我要怎样活得更有意义。

    为了更能分辨真正的爱、成熟的爱与诚挚的关爱而感恩。生病的人很敏感，很快可以分辨出别人对我的爱心与关怀是不是真正成熟的、诚意的，如此便净化了原来的人际关系。我生病以后人际关系变得更好、更纯真。还有为了更不怕死亡而感恩，距离死亡很远的人说不怕死，可能可以存疑；但是对已经罹患绝症、转移而且死亡可能就在眼前的我才知道，因为多年学习并推广安宁疗护，我真的不怕死了。因为我从病人身上学了好多好多。从病人身上看到怎么样善终，怎么样道谢、道歉、道别，怎么样感恩、忏悔、放下。不同病人的临终情境有天壤之别，那些一辈子都不知道怎样道谢，不晓得珍惜，时时处处抱怨的人，对他来说到处都是地狱，。

    感谢有安宁疗护。我从病人身上学习到死亡，学习到感恩、忏悔、放下。苦难使我顺服，因为呼天抢地的奋战也没有用。我们在病房里看到有些病人满脸怨气，不会感恩，所以他心烦意乱。当你已经顺服了，感恩心从心底升起的时候，你就会平安，而且不会患得患失，平安祥和就会自然跟着来。

    苦难使我懂得惜福感恩，前面提过，以前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如洗头洗澡，手提东西、走路睡眠都成为一种奢望的幸福之时，我就更懂得惜福感恩。我现在发现什么人不能吃苦，就是「我执」太重者。当「我执」太重，一点小事就让自己受到干扰、想东想西、不平安、抱怨，当然没有平安的日子。苦难使我更体会苍生所受的痛苦，所以每天祈祷时会为了很多受苦的人献上殷殷祝祷，这样我的「我执」自然化解，心中装下了天下苍生。苦难使我谦卑，我一向很努力，是律己很严的人，努力读书工作也做出一些事，不知不觉慢慢的就以为靠自己的手脑可以做很多事，直到倒下以后发现自己真是一无所能、一无所成、一无所用！积压了一堆工作却连头都不能转，翻身都不能，所以谁说是你做的？谁说是你成就的？全部都不是我的，猛然惊醒一切都是恩惠，都是被给予的恩惠，没有一样属于自己，也没有一样可以永远保留，既是上天的恩惠就不能为我自己，是要服务别人的。所以有一天当我一切都失去，当生命走到终点的时候，我希望能够像旧约乔布说的一句话：「上主赐的，上主收回，愿上主的名受赞美！」

    苦难也使我不太过留恋这个世界的生命，生命虽然珍贵，很多人恋栈生命无所不用其极，用尽金钱与医疗科技，到处追逐一线希望。但是如果身体的痛苦超过负荷，人心底深处就出现「生之欲」与「死之欲」的动态平衡。死亡的恐惧渐渐减少，解脱的渴望渐渐升起，这种动态的平衡让心灵得到自由。苦难是伪装的祝福，苦难使我更肯定生命的意义。犹太存在精神医学家弗兰克在「活出意义来」一书中阐述，要从三种途径发现生命的意义：即创造的意义、与真善美爱的连结经验的意义、及面对苦难态度的意义。生病了以后我是因着苦难再回到创造与经验之中，再次肯定生命的意义。学习及推展安宁疗护就是一种创造；我天上人间许多的好友真诚的人我连结及与天主连结；因着苦难使一切短暂有了永恒的意义。

    最后我要说我的希望是什么：先是把书写完。写完以后，当死亡已经指日可待的时候，我希望我死得其时，就是准备好，当体力衰退灵魂被桎梏在肉身中的时候，就不必再留恋了。肉体已经败坏，像蚕被茧困住了出不来，化不了蛹，小鸡被蛋壳困住了破不了壳，只有增加病人痛苦没有意义。这时候需要死得其时。再者我希望死得其所，在一处很好的安宁病房，温馨的环境，慈悲与智慧双全的照护着，包括医疗人员及志工。然后死得其法，灵魂净化，飞跃升天。我充满希望，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多年从事安宁疗护，我相信这三个希望一定能达到。

    死亡是需要准备的；需要读书、思考；需要交代家人立好生预嘱、遗嘱；需要选择，自己要安排好。我为什么不害怕死亡呢？死亡恐惧有下面几个原因：第一：恐惧临终与死亡过程的痛苦。我之所以不害怕是因为有安宁疗护。第二：对死亡形貌的恐惧，我也不害怕，因为安宁疗护会使我平安尊严。第三：对人生过程来不及补救的遗憾与悔恨，那么我不要等未来才遗憾，我现在就把所有的遗憾做完，如此一来我就没有遗憾了。第四：未知的恐惧，信仰使我已知，我确切知道要回归天父的怀抱。第五：失落与分离的恐惧，现在学习放下就不怕失落了。我从安宁疗护病人身上学到的是：死亡是可以很平安的，因为有安宁疗护。

    我的生命交给天主，我的生病交给医师，我的生活交给自己。天主负责我的生命长度，医师负责我的生命宽度，我自己要负责我生命的意义。天主是编剧，基督是导演，我是我戏中的主角。祂的剧本早就编好了，不用去烦恼。基督是导演叫我怎么演，我还是有自由怎么演我的戏。当在人生舞台下台一鞠躬的时候，是嘘声四起还是掌声雷动。端看我是不是淋漓尽致地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