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的长子正在田地里,当他回来快到家的时候,听见有奏乐及歌舞的欢声,遂叫一个仆人过来,问他这是什么事。仆人向他说:你弟弟回来了,你父亲因为见他无恙归来,便为他宰了那只肥牛犊。长子就生气不肯进去,他父亲遂出来劝解他。他回答父亲说:你看,这些年来我服事你,从未违背过你的命令,而你从未给过我一只小山羊,让我同我的朋友们欢宴;但你这个儿子同娼妓们耗尽了你的财产,他一回来,你倒为他宰了那只肥牛犊。
(路加福音十五25-30)
5、大儿子离家
阖手旁观
我在隐士园看伦勃郎的作品,不禁对画中的大儿子愈见着迷。我还记得,盯着他看了良久,不知道这个人心底在想些什么。他当然是小儿子归家的主要观者。
以前我只熟悉画里父亲拥抱儿子的细节,很容易认为这幅画吸引、感动、激励人。可是,待我看了全幅画,发觉这重逢的画面其实很复杂。
主要观者淡漠地看着父亲拥抱归家的儿子,他目及父亲,但是没有喜乐。他没有伸出手,也没有笑容表示欢迎;单单站在那儿——在石台边——显然不急着站上去。
“回心转意”固然是这幅画的主题,在实际的画面上并非居中心位置,而是在左边。高大、冷峻的大儿子占据右边画面。两者间的空间,营造出有待解决的对峙局面。
大儿子在画中,我不能再把“回心转意”想的太诗情画意。这个主要观者保持距离,似乎不愿意加入父亲的欢迎行列。他的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会采取什么行动?他会走进,像父亲一样拥抱弟弟,还是嫌恶、愤怒地走开?
自从葛维耿说过我更像大儿子,我就花更多时间注意“右边的人”,而且看出很多新的东西。伦勃郎画的父亲与大儿子很像:两人都留着胡子,都穿着宽大的红袍。这些外在物暗示父子二人有不少共通处,而投在大儿子身上的光芒将他的面孔直接连于父亲发光的面孔,加强二人的共通处。
然而,两人的差异又是何等的大!令人痛心!父亲屈身俯向回转的小儿子,大儿子僵直地站立,握在手中的那根及地手杖更衬托出他的身姿。父亲的袍子宽大容身,做状欢迎;大儿子的衣袍却平贴在身上。父亲的双手广伸,以祝福的手势触摸归人;大儿子的手阖起,紧贴胸前。两人的脸上都散发着光芒,但是父亲脸上的光芒流经他的整个身体——特别是他的手——且以温暖的光环围住小儿子;大儿子脸上的光却冷酷又沉抑,他的身影仍在阴暗里,紧握的双手也还在阴暗里。
伦勃郎画笔下的比喻,也可称为“迷失的儿子”。不仅是小儿子离了家,去远方寻找自由与快乐而迷失;在家的那一个也成了迷失的人,外表他尽了一切孝道,内心却远离了父亲。他履行责任,日日辛勤工作,履行一切义务,却越来越不快乐,越来越受桎梏。
憎嫌之情
要我承认这个怨恨、憎嫌、愤怒的人,属灵上比起贪婪的小儿子更近似我,令人作难。可是我越想到大儿子,越能从他看见自己。身为家中的老大,我深知要作个模范儿子是什么感受。
我常在想,是不是长子特别想符合双亲的期望,让他们觉得自己又孝顺、又尽责。长子想要取悦父母,常常怕令父母失望;却很小就有嫉羡弟妹们的经验,因为弟妹们不必为取悦父母伤脑筋,能更自由地“作自己的事”。
我的确如此,看着周遭有人叛逆,自己一辈子不敢,却怀着莫名的好奇。我每件事都照规矩来,致力于父执辈形象的人物——老师、属灵者、主教、教宗——所设定的目标。不过有时想,为什么我没有勇气像小儿子一样“跷家”。
说来奇怪,但是内心深处,我对偏离正路的儿子已经心存妒忌。当我看见朋友做些我会谴责的事却乐在其中,这种情绪就油然而生。我说他们的行为可责,甚或不道德,同时也奇怪:自己为什么没胆子做这些事,即使一部分。
我引以为荣,也为受赞美而尽责、服从地生活。即使习以成性,难轻言放弃,有时还是会象重担压在肩头,感到不住的压逼。我很容易能体会故事里的大儿子说的那番话:“这些年来我服事你,从未违背过你的命令,而你从未给过我一只小山羊,让我同我的朋友们欢宴”。从怨言里可以发现,顺服、尽责已然变成重担,服侍成了奴役。
有个最近成为信徒的朋友说我没有祈祷的心怀,大儿子的这些感受变得很真实。他的批评激怒了我,我自忖:“他凭什么敢就祈祷的事教训我!他多年来都过着放荡形骸的生活,而我从小就谨慎地过着信仰的生活。他现在信主了,倒要告诉我怎么守规矩!”这内心的嫌恶,暴露出我自己的“迷失”。我留在家没有乱跑,可是我在父亲的家并没有活出自由的生命。我的忿怒、嫉妒披露了我的捆锁。
这种心态并非我独有!有很多“大儿子”、“大女儿”,人虽然留在家里,却已迷失。是这种迷失——批判、谴责、发怒、憎嫌、苦毒,还有嫉妒为其特征——残害荼毒人心。我们常常把迷失想作是可见、甚至惹人注目的行为。小儿子的犯罪方式很容易看得出,他的迷失显而易见:滥用金钱、时间、朋友,以及自己的身体。他做错了,不仅家人朋友知道,连他自己也知道。他忤逆自己的道德观,任自己受欲望、贪念摆布。他的坏行为是斩钉截铁的!然后,发现自己偏差的行为只落得悲惨的下场,就突然醒悟过来,回心转意,请求父亲饶恕。我们从他看见典型的失败、决心改过的范例,容易明白,也容易体会。
然而,大儿子的迷失却很难辨识。他做的毕竟都是正事:顺服、尽责、守规矩、辛勤劳作。大家尊敬他、仰慕他、赞美他,相比也视他为模范儿子。外表看来,大儿子无可指摘,可是撞见父亲为小儿子回来欣喜,一股黑暗的势力从心里爆发,沸腾于外。突然,他变得忿恨、骄横、冷酷、自私,揭然形诸于外。过去,他的这一面一直深藏内心,与日俱增俱强。
深彻地审视自己,以及从周遭的人观照自己,我不禁在想,欲望与憎恨,哪一样更有害?“守正”、“公义”中竟然有这么大的恨意,“圣人”中竟然有这么多的批判、谴责、偏执。那些尽力逃避“罪”的人,竟然怀着这么多冰封的忿怒。
“圣人”的迷失难以寻辨,正因为他的迷失与他们想要为善为仁的渴念紧密相连。我从自己的生活知道,我是多么努力地设法做好人,受人接纳、喜爱,成为别人可敬的榜样。我总是自觉地费力避免罪的危险,竟日恐怕自己落入试探。这还不说,我还怀有严苛、礼教、甚至有些狂热的心态,使得我在父亲家中愈不能自在。更拘谨、更矫情、更呆板。别人越看,越觉得我这个人太“沉郁”。
喜乐阙如
当我细听大儿子攻击父亲的那一番话——自义、自怜、嫉妒的话——我听出更深的怨言。
那是发自内心的怨言,觉得自己从未得到该得的。是那怨言,以无数含蓄以及不含蓄的方式砌成人间的忿恨。是那怨言,喊出“我尝试得这么努力,工作得这么长久,做了这么多,还是得不到别人轻易到手的。别人为什么不感谢我?不邀请我?不与我共乐?不尊崇我?注意力却花在那些玩世不恭的人身上?”
我是在这些有声无声的怨言中,发觉了自己内里的大儿子。我常常为了丁点儿的拒绝、丁点儿的粗鲁、丁点儿的忽略抱怨。一次又一次,我发现自己暗地里咕哝、哼唧、嘀咕、哀叹,虽然不想这么做,却克制不了。
我越恋栈于那些盘旋的问题,我的状况就越糟。我越分析,就越有抱怨的理由。我陷得越深。就变得越复杂。这内心的怨言含着一股庞大、黑暗的势力:谴责别人、自责、自义、自弃,互相帮衬,气焰高涨。
每次任凭自己受诱惑,就卷进无止境的自弃旋涡。我纵容自己走进那巨大的怨言迷宫,就更加、更加迷失,到最后觉得自己是世界受误解、排挤、忽略、藐视最深的人。
有一件事我非常确定:抱怨是要标榜自己,结果总是适得其反。只要我发表怨言,企图引人怜悯,并且得到渴盼的满足感,结果则与我渴盼的恰恰相反。抱怨的人难以相处,也鲜有人知道如何应对自弃的人发的怨言。可悲的是,怨言一旦说出口,就会导致最可怕的结果:更受排拒。
从这观点颇能体会得出,大儿子何以不能分享父亲的喜乐。他从田间回来,听见歌舞声,知道家里有喜事,立刻起了疑心。自弃的怨言一旦在内心成形,就丧失了怡然自得的态度,以致于喜乐也引起不了我们的喜乐。
故事说:“他叫一个仆人过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我又被排除在外,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被置身事外的恐惧。怨言也立刻浮现:“为什么不通知我这是怎么回事?”不明就里的仆人,兴奋急切地要把好消息告诉人,回答说:“你弟弟回来了,你父亲因为见他无恙归来,便为他宰了那只肥牛犊。”大儿子却受不了这喜事!他没有如释重负、充满感恩。仆人的喜乐引来相反的反应:“长子就生气不肯进去。”喜乐与忿恨不能并存,歌舞声并没有激发喜乐,反而成了抽身更远的肇因。
我有一次相似的经历,记忆仍然鲜明。有一次我觉得很孤单,就请一位朋友与我一同出去走走。他说没有时间,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在一个我们两人认识的朋友家看见他,那里正有场社交集会。他看见我,说:“欢迎,欢迎参加,很高兴见到你。”可是我为着他没有告诉我有这场集会,怒火中烧,根本就待不下去。内心所有不受接纳、不受喜爱的怨言一一浮现,我砰然摔门,离开了那里。我没有一点气度承受,参与屋里的喜乐,刹那间,那里的喜乐竟成为忿怒的起源。
那次喜乐不起来的经历,是忿恨的心态引起的经验。大儿子进不得家与父亲同享喜乐,他内心的怨言弄得他束手无策,任受黑暗吞噬。
当伦勃郎把大儿子画在平台的右边,父亲正欣喜迎纳小儿子,伦勃郎感受到其中最深的意义。他没有描绘笙歌起舞的喜庆场面,那只是父亲喜悦之情的外在表征。画中唯一的喜庆迹象是个坐着的笛手,浮刻于一面墙边。有个妇人(浪子的母亲?)倚在那里。伦勃郎以光芒取代欢宴的场面,耀眼的光,笼罩着父亲与儿子。伦勃郎描绘的喜乐,是属天家中的安然喜乐。
我们可以想见,故事里的大儿子站在外宾的阴影,不想进入掌着灯、笑声喧哗的家。可是伦勃郎没有画出家,也没有画出田地。他以光与暗涵盖了一切。父亲的拥抱充满了光,即是天主的家。歌声舞影都在那里,而大儿子却站在爱的光环以外,拒不进门。他脸是和的光影清楚地显示,父亲也呼唤他进入光中,可是却不能强逼他。
有时人回揣测,大儿子后来怎样了?父亲说动他了吗?他最后还是进到家里,加入欢庆的行列了吗?他像父亲一样,拥抱弟弟,欢迎他回来吗?他与父亲、弟弟坐同一张桌子,共享欢宴了吗?
伦勃郎的画作、圣经的比喻都没有告诉我们,大儿子最终是否欣然被寻还。他是否愿意表白自己是个罪人,需要赦免?他愿意承认自己比弟弟好不了多少吗?我独自摸索这些问题,正如我不知道小儿子如何首肯为他庆祝,或者回家后如何与父亲相处,我也不知道大儿子是否与弟弟、父亲,或自己复合。不过有一点我却坚信不移:父亲的心是慈悲无限的心。
无定论的问题
浪子的比喻不若童话故事,并没有以快乐的结局收场;反而留待我们正视生命中最艰难的属灵抉择:信靠或不信靠天主全然赦免的爱。只有我自己才能做这个选择。
人抱怨耶稣“接待罪人,又同他们吃饭”,耶稣却以浪子回头以及大儿子的怨恨与法利塞人对质。这些尽职的宗教人士听来一定震惊不已;他们最后终得面对自己的怨气,并且决定当如何回应天主对罪人的爱。他们愿意像耶稣坐上罪人的席间吗?这自古至今都是一项挑战:对法利塞人,对我,对每一个落入忿恨只顾抱怨的人。
我越思想我里面的大儿子,就更清楚这种迷失根深蒂固地植于心里,由此回转有是多么的艰难。由胡作非为回转,远比自深植于生命深处的冷漠怒气回转容易得多。我的忿恨之情并不容易分辨,或理智得对付。
它的破坏力远大于此,已经附着于我的品行之下。顺服、尽责、守法、努力、牺牲,岂不是好事吗?可是我的忿恨、抱怨、似乎不知所以然地与这些值得赞赏的态度连在一起,我看了总是好生绝望!
每当我想说出或做出慷慨的言行,我即落入忿恨与发怒的情绪。似乎就在我想要发挥无私的自我,我就缠于被爱的渴望纠结里。就在我想要发挥极至,圆满完成一项工作,我就会质疑别人为什么不象我一样尽心竭力。就在我认为能够胜过试探,我却软弱了。我的德行何在,忿恨、抱怨的那家伙即何在。
我在此面对的,是自己真正的穷乏。我完全不能将忿恨从心里连根拔起。因为已经深深固定在灵魂里,拉出来竟有些自毁的意味。如果能拔出忿恨的芜草,而又能保住美德的佳禾呢?
我里面的大儿子能够回家吗?我能象小儿子由于被寻还吗?然而,当我迷失在忿恨中,落在嫉妒中,当我字囚于顺服、职责、过得象个奴仆,我又怎能回头呢?很显然,单靠自己并不能寻见自己。医治我里面的大儿子,比医治我里面的小儿子更伤神。
猛然面对无力自救的光景,我不禁想起耶稣对尼苛德摩说的话:“我说,‘你必须从上面而生’,你不要希奇”。(若三7)的确,我自己成不了事,就要借助于另一事的发生。我不能从下面重生,亦即靠着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心理鉴察。
对此我确信不疑,因为过往我已经努力尝试,以怨词治愈创伤,但是失败……又失败……再失败,直至濒临情绪崩溃,甚至心灵憔悴。我只能从上面——天主俯临之处——得医治。我做不到的,天主做得到:“在祂,凡事都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