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二月十三日(星期四)
亲爱的马克:
现在我身处德国南部布拉斯高地区的一个迷人小镇弗赖堡(Freiburg-im-Breisgau)中。这小镇曾在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受大规模的空袭,今天已重建完成。也许要感谢那个指挥轰炸队的军官,这里美丽的大教堂几乎完整无损。这座落在明斯特市(Munster)的高塔宛如一颗灿烂夺目的宝石矗立在小镇的中心,并给你一种安舒无忧的感觉。我每次游览这所大教堂的时候这感觉尤为深刻,我也感到特别平静。单单以这所大教堂由一二OO年起兴建,至一五一三年才完成,已足以使你平静下来,不需表现事事非要在这一个下午内完成不可。今天,弗赖堡这个弹丸之地是一处宁谧、融洽和平的地方。一事一物都是自然畅顺的。人是友善的,商户挤满了客,街道整洁,火车操作准时有序,也看到人们生活不缺什么。正因这里没有太多的工业,这镇便可保持一种亲切而友善的气质。特别在这小镇中心重建后,这气质更加强烈了,流水随着水沟在街道边潺潺作响,这里汽车是不准驶的,只有数辆色彩斑澜电车。晚上,最标致的建筑物都被泛光灯照得通明;并且从那明斯特市露天的高塔中,散发出令人温暖的琥珀色彩,充溢着诱人的气氛。
在这里踌躇,我感到我们这世界一定十分妥当,一切动作如常。但你自己是知道的,弗赖堡并不代表全世界的情况。报章满载着独裁者杜瓦利埃(‘BabyDoc’Duvalier)从海地逃亡,和菲律宾大选后的暴力骚乱等消息。每一处地方都传来暴力和压制的消息。乌干达的新领导人穆塞韦尼(YoweriMuseveni)向记者展示那集体坟场,葬着死于前领导人奥博特(MiltonObote)手下的受害者。穆塞韦尼说在一九八O年到八五年间,在乌干达大约有二十万人被谋杀。你只须想想现今的南非、北爱尔兰、伊朗和伊拉克、中美洲和世界许多地方,便肯定地知道弗赖堡的宁静和平,也显示不了真相的一半。
每天早上与我共进早餐的两个神父也提醒了我这事实。其中一个是从捷克来的难民,另一个是克罗地亚人(Croat)。他们的故事从各方面肯定了报章告诉我们的事――对大多数人来说,自由仍然是梦想。在这个世界里,要找一些欺压人的证据,远比人类自由的证据容易。我对历史的认识也告诉我,古往今来没有什么分别。
我提这些事,是让你明白我要对你说有关耶稣的第一个故事。这是克罗帕和他友伴的故事,他们怀着沉重的心情从耶路撒冷上路往厄玛乌去。他们正在归途,失望、沮丧、意志消沉。我们不大认识这两个朋友,但作者路加在他的福音书里,也相当清楚地暗示他们的感受:受打击和压逼。在他们的土地里,罗马人已统治了一段相当长久的日子,那里边少许的真自由也没有,但人同此心,他们都急不可待要得到自由。当他们认识耶稣,便挑起了他们的希望,以为这一个纳匝肋人可以给他们带来渴望已久的自由。结果得来的,却是一场空。他们寄予厚望的耶稣被抓起来了,被判死刑,由罗马兵丁钉在十字架上。一切都如以往,没有改变:生命如旧活在随时可能被抓送到狱中的景况下。并且,自由还未降临。克罗帕和他友伴已万念俱灰,在失望中,他们只有取道回家。只是这并非希望之路,却是沉郁、绝望之路。
要你对这两个人的经历感同身受并非易事,因你从来没有受压迫的体验。我还能隐约地忆起这种经验。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我只有十三岁。我还记得那邪恶的饥馑寒冬,和加拿大兵团在一九四五年五月胜利进城的情形,使我亲身体验到“被占领”和“得自由”的分别。所以,我知道自从一九四五年以来,我是何等有特权的人。对你来说,受压逼还是一桩未知的体验。然而,我想你还稍略可以设身处地,体验那些最终渴望要完全和彻底自由的人们,明白他们的感受是怎样一回事。
耶稣遇上这两个人,他们却认不出他来。他怎样做呢?他首先聆听他们遗撼的故事,然后他亲自(你可以说是十分亲切地)跟随他们,他正正体会他们捻的心情,和他们甘苦与共。他们在哪里,他也愿意在那里。
这里你一定要想像在耶稣身上发生的事。他被凄惨地折磨至死,然后被人埋葬。人们常常谈及,好像他死后便立即复活,并不如福音书告诉我们一般;耶稣其实在坟墓里躺了三天。这不单表示他像今天许多人一样成为被压逼的受害者,他的身体还像每一个人一样会腐烂。当拉匝禄葬在坟墓里四天,他的姐姐玛尔大对耶稣说:“主!已经臭了,因为已有四天了。”(若11:39)坟墓是腐化的地方。躺在墓里三天,他的身体在那里也要腐烂。我提这一点,因为腐烂肯定是人类绝望的最有力象征。无论我们作什么、说什么,无论学识有多渊博,纵使相识满天下,即使富可敌国,很快——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七十年间——我们便要腐化。所以我们便那么受生命中的失望和挫败所影响。它们提醒我们,或迟或早,一切都要腐化。绝望是我们内在的信念:最终,我们都不可制止,一切都要化为乌有。
克罗帕和友伴所剩下的意念,是他们的盼望再一次被粉碎,他们悲伤欲绝。然而他们再一次痛苦地明白到,他们的生命其实是何等的无意思。他们所得的,是一阵腐烂发臭的气息,摧残着他们的生命。结果,他们只有垂头丧气地归家。这不单是他们和耶稣一起的历程告终,其他一切最终也化为乌有。
所以当耶稣遇上这两个灰心的人时,他十分清楚知道他们心中所想的是什么。他从经验中得知,人类的绝望是什么一回事。他认识到死亡和墓穴,他知道不免一死(Mortal)是什么意思。我想克罗帕和他友伴一定感悟到这个陌生人其实并不陌生。他实在太了解他们,以致难以继续维持这种陌生的感觉。他们也知道,这人将不会给他们轻言安慰。耶稣要说话的时候,是带着权柄说的。他的权柄不是来自能力,而是来自亲身的体验。故此他们那么留心敬听他的话。
耶稣究竟向他们说什么?不是说生命的死亡和腐朽是虚假的,也不是说他们对自由的憧憬其实是空中楼阁。不,他不单认真地说及死亡和腐朽,同时也肯定他们对自由的憧憬。他说,他们所寄予一切厚望的,那位实在是死了也埋葬了的耶稣,现已活着了。他告诉他们,对于他们十分仰慕的耶稣,死亡和腐朽已成为通往自由的道路。他这样说,使他们内心深处也领悟到,耶稣的道路也可以成为他们的道路。
当耶稣和他们说话之时,他们感到内心变化一新。他们的内心好像有火燃烧,但这火不是从外而来,而是从内里点起的。耶稣就在他们内里燃点起一些东西,他们也说不出来,只是这些东西是如此的真实、确凿,便将他们消沉的意志也克服过来。耶稣没有说:“这不是你们想的那么坏。”他所说的,完全是新的东西:“那最悲惨、最痛苦、最绝望的景况,可以成为通往你们最渴望的自由的途径。”
这样的说法,是你和我难以掌握的。事实上这是违反逻辑的。你和我都是有理性的人,我们会说:“死亡就是死亡。我们必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来避免死亡和一切要临近死亡的事。我们愈远离死亡,和远离一切与之相关的痛苦、疾病、战争、压逼、贫穷、饥饿等等,对我们便愈有利。”这是人类正常和自然而生的态度。耶稣却使我们从一个相当不同的角度去看人类的存在,这角度非我们普通的常识能达至的。
耶稣令我们以他自己的经验来看人的存在:生命比死亡和腐朽都坚强,也更伟大。这只有用我们的心灵才能明白,而路加也不这样写道:“这样他们便渐渐明白过来”,或是“这样他们便有所领悟”。不,他却是说:“他们的心里火热。”对克罗帕和他友伴来说,火热的心向他们显示一些簇新的东西。在他们整个人的中心,在他们人性的中心,有些东西衍生出来,能够化解死亡,也使绝望不力。这些东西不单是对事物的新见解,不单是新的信心或在生活中有新的喜悦,这些东西只可以描述为新的生命或新的灵。今天,我们或许会说:“属灵的生命在他们心里诞生了。”但在这里最好不用这样的术语,否则我们只会离题太远,这故事还有很多要说的呢。
当这三个人抵达厄玛乌,他们之间已有许多的变化,以致两便同伴不想那个陌生人离去。两个同伴和耶稣之间已产生一种联系;纵使他们不明白个中原因,这联系给了他们新的盼望。他们感到这陌生人把一些新东西给了他们,便想与他一起留宿。所以他们说:“请同我们一起住下吧!因为快到晚上,天已垂暮了。”(路24:29)路加在他的记述中甚至说他们恳求他留下作客。耶稣接受了邀请,便联同他们一起。
这时,有些对你对我都十分重要的事情发生了,这事涉及属灵生命的核心。当他们坐下吃东西时,耶稣拿了些饼,祝谢了,擘开,递给他们。他这样做的时候,他们赫然醒觉,坚决肯定这个陌生人就是耶稣,同是那个受害至死和埋在墓穴内的耶稣。然而,正正在他们确定之际,他便消失于无形。
这里发生了很多事,很难将其中全部的意义都告诉你,所以我只选择告诉你对我来说是最关键性的一面。这最关键的是当耶稣擘开饼之际,他们便认出他;这表示他的肉身同在已不再是他们新希望所需的条件。你或许会说,他们和这陌生人的关系已是如此的亲密,以致对他再没有陌生的感觉,若照最直接的字义来说,他已成为他们的知己。他与他们是何等的亲密,以致他们不再需要肉身的显现,才有盼望。现今他们知道,在路途中与他倾谈时所孕育出来的新生命,会与他们一起;并使他们拥有力量返回耶路撒冷,告诉其他人并不是“一切都完了”。故此路加叙述他们直往耶稣的友伴那里,要告诉他们自己的经历。
你开始明白我意指的是什么吗?克罗帕和他的友伴已变成不同的人了。因为他们有了亲身的经历:那位他们曾为之哀恸的耶稣已经复活了,他也比以往更接近他们,于是他们的心重生了,他们的内在生命也焕然一新。这与接受新的信念、对事物抱有新的看法,或经历意见的变更截然不同。对这两个人来说,有更深远的事在他们的身上发生。他们见过的那位耶稣,不单进到他们的家里,却是进到他们的心里,以致他藉胜过死亡和腐朽所得的新生命,与他们有分。
你这里所见的,是从根本解放的过程。因为耶稣的加入,这两个徒步往厄玛乌的人,同时也度过了一段属灵的旅程。当他们开始出发,解放仍只是表示摆脱罗马人的桎梏。他们希望帮助他们。但当他们伟大的英雄、解放者耶稣被杀,他们便极度惊惶失措。可是在耶稣擘开饼递给他们之际,他们便开了眼睛,开始意识到从来没有想过的自由。
这自由,他们从未预料,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这种意念。
这自由,他们从未知晓,所以是远超他们所渴求的。
这自由,远超乎他们所希望和梦想的,也更久远;这自由直抵他们的内心深处;
这自由是没有地上的政权(罗马的或犹太的)能夺去的。
这是心灵的自由,不受任何未来的政治、经济或社会景象约束;即使是受若之途,也随时随地都要跟随耶稣的自由。
让我们稍稍进深一点领略耶稣给予克罗帕和他友伴自由的意思。你愈了解那属灵的和亲身体验更多,你便愈容易发现耶稣是谁。这一世纪,有些人已写过这种属灵的自由:在潘霍华的《狱中书简》(LettersandPapersfromPrison)中,在希理生(EttyHillesum)的《我的日记》(Etty:ADiary1941-1943);布斯马(TitusBrandsma)在他从荷兰狱中写的书信。这些人处于最凶残的压逼和暴力中,他们却发现在他们当中有一处空间,是无人能占领统治的;在那处空间,他们是完全自由的。虽然他们每一位都与别的不同,他们都同样有灵里自由的意识,这使他们在这世界中不受操控,而能顶天立地。他们的自由甚至强至一个地步,可以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他们内心深处都知道,那些能摧毁他们肉身的人,永不能剥夺他们的自由。当耶稣对门徒说:“你们不要害怕那杀害肉身,而不能杀害灵魂的;但更要害怕那能使灵魂和肉身陷于地狱中的。”(玛10:28)时候,他就是说及这种自由。
而我个人觉得十分吸引的,就是这属灵(spiritual)的自由和灵意化(spiritualized)的自由是截然不同的。耶稣赐予的自由,并不表示压逼者仍可以继续压逼,贫穷的仍旧贫穷,饥饿的仍然饥饿,纵使现在我们在属灵上确是自由的。真正的属灵自由,触动我们整个人性的中心,也必须在每一范畴中――身体的、心理的、社会的和全球性的――即是说在任何地方都应具体可见。但是这种属灵自由的核心不在乎可看的形态或模式。即使这自由不能在生命中每一环节都能彰显,一个患病、弱智或受压逼的人仍然可以是在属灵上自由的。
我探访尼加拉瓜的时候,便赫然发觉这种情况。我在一个名叫赞拉巴(Jalapa)的小村落中,与一些妇女倾谈,她们的丈夫或儿子被所谓抵抗军(Contras)残害。这些妇女深积压物资抵抗军是由美国政府在背后支持的,但她们却没有丝毫怨恨复仇的表现。她们记得耶稣在十字架上的说话:“父啊,宽赦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路23:34)她们也象一样,常常预备祈祷,为要敌人得到赦免。
当我和她们一起,便感觉到她们深邃的属灵自由。在所有这压逼中,没有人能夺去她们这些自由。她们的心灵还是自由的,而她们难以形容的苦难并未伤透她们的灵魂。对我来说,这是一次难忘的经历。当克罗帕和他友伴认出耶稣并让他进入他们心坎里,他们便认识了自由;我在尼加拉瓜和洪都拉斯边境,也看过相似的自由。
自由是属于属灵生命的核心的。不单是把我们从压逼的力量中释放出来的自由,也是原谅他人、服事他人与他人建立新团契关系的自由。简言之,是为一个自由的世界去爱、去努力的自由。
我应该让这话题停留于此,但我仍有些关于厄玛乌故事的东西想告诉你。这些东西对你每天的生活都会有相当具体的果效,会将你与这件事拉近一些的。
这故事写的时候,一些初期基督徒群体已经成形,所以它不单告诉我们有关耶稣和属灵生命的事,也有关最早期的教会生活。事实上这故事就是在一个信仰的群体及基体会过的经历中写在怕,这样便给这故事一个全新的向度。它让我们知道一些群体敬拜的不同层面:承认我们的绝望、丧志、迷惘和罪过;敞开心灵聆听天主的话;围着桌子聚集擘饼,并承认耶稣的同在;以及再次走到世界中,让我们见证生命中所学习和体会的事物。你或许已经看出,这些是圣体圣事的不同部分。就在这里,你看见了悔罪、宣讲和解释圣经、领受圣体,和被差遣进入世界。所以,你每次参与弥撒的时候,可以说是从耶路撒冷至厄玛乌来回去了一趟。你也可以说,每次参与弥撒,你便可以得到多一些属灵的自由。这是不受这世界权势压制的自由――这权势非要引诱你去追求名成利就不可。这也是去爱朋友及敌人的自由。
说到这里,最终又回到现实的生活来了。你常常问我,圣体圣事有何意义。你愈认识耶稣,便愈能明白更多圣体圣事的意义了。我希望这封信能助你了解个中的关系。
这结果是一封长信。虽然是不乏有些乐趣,我却写了好一段时间。这已是星期六下午五时半了,我又想回到弗赖堡的镇中心,再游览一次那大教堂。周末的下午,广场每每是非常宁静的。当我抵达那里时,天色将已转黑,那温暖、琥珀色的灯光将会透过塔尖发出光芒。我想现在你若在这里,我们便可一块去了。唉,却偏偏不可以。我只有附上数帧明信片,会给你些思绪吧。
代问候你双亲,以及菲狄(Frederique)和兰莉(Reinier)。
下次续谈
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