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路上 6、感受那伤痛
    〖若望的死〗

    (十月二十四日,星期四)

    好朋友露丝刚从加州奥克兰来电说,她儿子若望昨晨九时三十分与世长辞。她的声音充满了悲痛和凄怆。“在这种情况下,很难,很难,很难继续相信,”她说:“比较丹(她的丈夫)死时觉得更迷失,痛苦更深。”我听到她的哭诉、心灵深处的孤独感和绝望。

    然而,她也说出了安慰的话:“噢,卢云,善终院的员工真好,又有爱心,又关心人。他们很多人是同性恋的,甚至是属于教会或是信主的,然而,他们对若望的爱是那么美好,那么深切,那么慷慨。很多人宁愿放弃正职去与那些垂死的兄弟姐妹一起……若望至死都被人爱护着……我只是想你知道这些。”她的说话好比绝望的大海里的一滴希望、那掩盖着一切的失落感中的一丝感激、无边漆黑中的一闪光亮。

    我说:“若望十分爱你,他也告诉过我你的爱对他有多大意义,你要紧记着这一点。你的痛苦很深,是因为你陪着他一同走过漫长的通往死亡之路。你和若望是那么赤诚地彼此相对,也绝不向对方隐藏什么。你亲眼见到又感受到他的挣扎,他也同样见过感受过你的挣扎……这是一条艰难的路……十分艰难……但我知道你的爱是既坚强又美丽的。”

    我认识若望不深,只是数年前我还在三藩市的时候,露丝介绍我认识他,大家相聚过一段时间。若望告诉我他是同性恋者,又告诉我他在三藩市同性恋社群中的生活。他没有为自己的生活方式辩护,或是认错。还记得他是多么同情那些他口中提及的人,但又记得他尖锐地批评三藩市同性恋者社群中那些势利和高举资本主义的人。他自己则极其慷慨,他为有缺乏的人贡献不少时间精力,而自己的要求却很少。很少遇到有人像他那样热切地渴望我的明白和了解。他不喜欢论断人,非常有自制,而且坦诚,我视他为正直的模范。

    二月时,露丝打电话到剑桥告诉我若望患了艾滋病,情况很坏。我马上飞去三藩市,在她的家住了一天,并到医院去见若望和他的朋友迈克尔。若望请我和他一起读圣咏二十三篇。他记得这篇圣咏,因他父亲和他一起祈祷时曾背诵过。这圣咏给他带来平安。我们一起在祈祷中背了这一段几次:

    上主是我的牧者,

    我实在一无所缺。

    祂使我卧在青绿的草场,

    又领我走进幽静的水旁。

    明天我要再多写一写关于探望露丝和若望那天的事。

    〖若望的痛苦〗

    (十月二十五日,星期五)

    跟若望和露丝相处的时间,让我看到艾滋病的摧残力量。若望想安静一刻也不能,好像是困在笼中的兽,找不到安息,整个身体在痛苦中蠕动。看着他受苦而只能袖手旁观,又明知他的情况只会一路坏下去,真是难以忍受。然而,我看到了周围的人对他的关心,心里十分感动。很多患艾滋病的人被亲朋唾弃,但是露丝对儿子的爱却随着他患病的日子而加强。没有非难,没有谴责,没有拒斥,只有母亲才能付出这样的爱。而迈可尔——若望的友伴——为自己有病的朋友付出每一分钟的时间,每一分的精力,没有埋怨,没有一点焦躁的征兆,只是忠心的伴随。

    迈克尔知道若望不久人世,只不过不知道会是只有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还是长久一些的寿命。他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尽量是若望在余下的一点时日里过得好一些、舒服一点。“我不相信天主,”迈克尔说:“但是如果若望想和你祈祷,就请你和他一起祈祷吧。有什么是对若望有益处的,都请尽量去做吧,我着紧的就是这些。”

    我返回剑桥后,若望也开始好转了一些。他出了院,找了个小公寓和迈克尔住在一起。每天,迈克尔上班后,由善终院派人照料若望。

    八月,我再见到若望。他没有先前那么坐立不安,却头晕眼花得厉害。“我宁愿死去好了,”他说:“我不能再忍受晕眩多一刻了。”我告诉他要接受死亡的随时来临,但不能够催促它早些到来。我们谈及露丝和迈克尔对他的爱,以及他对他们有多重要。“天主要你活多久,你就当作他们而活吧。”

    他要求我为他施终傅。他说:“我曾经受过洗礼,并且领过一次圣体,我也希望死前能守最后的圣事,你能为我施行这圣事吗?”他只想和我单独在一起。我们在厨房餐桌前坐下来,再一次背诵圣咏二十三篇。我为他祝福,用油在他的前额和手上划十字,并且祈求他能得医治——也求主给他恩宠,与基督同死。我们一起念:“我们的天父,愿祢的名受显扬,愿祢的国来临,愿祢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如同在天上。”

    他说:“真是感谢你,”并以他一贯的轻描淡写方式加上一句:“肯定不会对我有害。”之后,我和迈克尔谈了一会儿。“恐怕他不能活到明年了,”迈克尔说:“我不能想像失去了他我将会怎样。”我看得出迈克尔痛苦之深沉。人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于若望身上,但迈克尔也需要别人支持。露丝留意到这点,并且尽所能帮助他。

    露丝昨天打电话给我时,说:“昨天,迈克尔和我哭了整个下午,我们需要这样做。我十分高兴迈克尔和我能互相扶持,我们俩十分想念他。”

    今天,若望便火化了。星期二会有追思弥撒。露丝会出席,迈克尔也会,若望的兄弟姐妹大多数都会去。我但愿能和他们一起。“我能做些什么吗?”我在电话里问露丝。“如果你喜欢,请寄一点钱给三藩市善终院去支持他们的工作吧。他们来帮我替若望的遗体清洁和涂油,又告诉我若望是那天三藩市死于艾滋病的第四人。这些人是那么富爱心、那么关心别人、那么好……他们可能并不相信上主,但是他们的行为却令我更相信祂。”

    感谢上主让我认识若望,并且从新的角度认识到人类的苦痛和爱——这个无穷无尽的奥秘。

    〖得见基督〗

    (十月二十六日,星期六)

    整整一个星期了,我很想写一篇默想,那是与鲁布夫(AndrewRublev;俄罗斯画家,1370-1430)画的救主基督圣像有关的。我一个字也写不下,其实还越来越焦急。我看过几本谈圣像的画,也研究过一些专谈鲁布夫特别风格的文章,又读过威尔逊(IanWilson)谈及都灵裹布(TurinShroud)的书。我尽量从中串连,但仍想不出写些什么。我觉得累,甚至感到筋疲力尽,因为我伤了不少脑筋,却让找不到创作的出路。

    我逐渐了解到,束缚着我的是与耶稣的面容正面相对的那个经历。我曾写过关于鲁布夫画的三位一体天主的圣像,也写过关于弗拉基米尔圣母圣像,但是写基督圣容的圣像,却是如许可畏的挑战,真不知道是否能够做得到。

    今天下午我刚看过这似乎不可言喻的圣像,我看到耶稣的眼睛,却看到祂正在望着我。我有点哽咽,合上眼,便开始祈祷。我说:“噢,我的主啊,叫我如何写祢的面容呢?请赐我应写的语句吧。”我读福音书,发觉里面满布很多关于看见和被人看见的情况、有关与盲眼和得到新的视觉的,以及关于眼睛的——人的眼睛和天主的眼目。

    我知道一定要写鲁布夫画的基督的圣像,因为它比较任何见过的圣像更能感动我。当我看着那圣像祈祷时,发生了什么事呢?我一定要找出答案。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我已经充分阅读各种有关文稿了,我一定要单单面对圣像——祈祷然后观看,祈祷然后等候,祈祷然后信靠。我希望合宜的话会出现,因为如果字句真的出现,或许便会有很多人开始和我有同一看法,而且被那双眼睛感动。

    〖祈求能看见,亦能被看见〗

    (十月二十八日,星期一)

    噢,主耶稣,我看着祢,定睛在祢的眼睛上。祢的眼目看穿神圣的永恒奥秘,见到天主的光荣。这双眼目,曾看见西满、安德肋、纳塔乃耳、肋未;这双眼目又曾看见患血漏的妇人、纳因城的寡妇、眼瞎的、瘸腿的、患麻风的,以及饥饿的人群;这双眼目亦看见那忧愁而富有的长官、湖边畏惧的门徒,以及墓前哀恸的妇人。噢,主啊,祢的眼目,一瞥间便看到天主那无穷无尽的爱,以及很多人似乎无止境的折磨,这些人失去了对天主的爱之信心,他们好像没有牧人的羊。

    当我看着祢的双目时,我感到害怕,因为祢的眼睛像火焰般直刺我心灵深处,但是祢的眼睛也安慰了我,因为这火眼亦能洁净和医治。祢的眼睛是那么严厉,却又是那么慈爱;既揭露一切假面目,却又施以保护;既锐利又怜爱,深奥又亲切,遥远却吸引。

    我逐渐明白到我盼望能让祢看见、在祢关怀的凝视下逗留,以及在祢的注视下变成既强壮又温柔。主啊,请让我得见祢所见——天主的爱以及人的苦难——好叫我的眼能越来越像祢的眼,一双能医治负伤心灵的眼睛。

    〖不是奶,是饭〗

    (十月二十九日,星期二)

    每星期二晚,我替团体里说英语的辅助员主持弥撒,我们聚集在森林之家的小教堂里。并非所有说英语的人都来,不过小教堂很快便坐满人,尤其是因为有几个辅助员也带同自己的弱智屋友一起来。

    我注意到有些人不大想交谈或讨论什么——尽管他们喜欢一起祈祷、一起歌颂、静静地相聚,或是一同听一篇福音书的读后感。辅助员辛劳地照料弱智人士一整天,通常已经很累,然而他们只是想得到一点滋润、一点扶持、一点关怀。

    我必须学一个新的事奉方式。星期二晚上参加弥撒的人,甚少需要别人说服他们福音的重要性,或是耶稣的中心地位,或是圣体的价值。大多数人已经过了这个阶段,他们已经找到基督,他们已经决定服务贫苦大众,他们已经选择了窄路。

    我仍然会花很多精力让他们明白天主的爱,呼召他们过群体生活,向他们提供一处经历耶稣平安的地方。那种事工非常适合世俗的大学,因为学生全都拼命为争取成绩而竞争。然而在这里,没有那追求成功的动力;在这里,时间就是用于给弱智人士穿衣、喂食、运送,以及单单陪伴有需要的人。这是一种要求非常高而且令人疲倦的生活,却不用互相倾轧、争取学位、更不用沽名钓誉——只有忠诚的服务。

    我并不是想把方舟团体年轻男女的心境浪漫化。我十分清楚他们的挣扎、不完全的地方,以及未圆的梦想。纵使如此,他们仍然选择了一条很少人选择的路。他们所需要的便不是要明白自己选上了的道路有多重要,而是需要得到鼓励,好继续下去;需要得到新的眼界,好叫他们不会跌进属灵的“牛角尖”;需要得到支持,好在已选定的事奉上保持忠心。他们需要的是——套用保禄宗徒的字眼——不是奶,而是饭(参格前三2)。

    对我来说,这是个新挑战。这挑战要我培养出一种艺术,与同行的旅伴发展一段“属灵友谊”。现在我觉悟到,圣若望福音是为这类男女写的,若望福音的对象是属灵成熟的人,他们不想为基础问题争执,而是想得知如何进到神圣生命的奥秘。我必须成为真正的祈祷者,才能承担这责任,以满足他们的需要。

    今晚我们特别为若望祈祷。我很愿今日能够在加州和那一大群朋友一起参加他的追思弥撒,为曾经认识他而感恩。愿他如今已找到他兆时毫寻找的真爱,在他短暂的一生里,他为了寻找这爱,已经历了那么大的痛苦和折磨。

    〖渴求感情的呼喊〗

    (十月三十一日,星期四)

    一个法国天主教紧急救济机构每月出版一份通讯,叫《天主教救急扶危通讯》(MessagesdesSécoursCatholiques)。十一月号的通讯充满了扣人心弦的故事,全都说到人类的寂寞。我曾在很多教会都贴着的一款海报上读过那头条:“寂寞在,团结也在!”我深受感动,且看到寂寞是一种痛苦,它不但折磨着穷人、囚犯和老人,更波及受过高等教育的青成年人。寂寞正是要求感情的呼声。那家天主教救济机构收到很多信,要求的不单是食物、住所、金钱、工作,也有要求感情的,而且更是迫切的。

    其中一封信这样写道:“我需要一点感情,需要一段温存,在这个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社会,我又能向哪方寻找呢?”另一人这样写:“我不再有朋友了……希望你能帮助我再与正常人一起生活——那些不需要吸毒酗酒都能生存的正常人。”另一人:“我需要人帮我,需要人爱我……没有人帮我爱我,我感到自己慢慢走向死亡。”又有一人:“从来没有人看我一眼,或是听我说说话。我不再受重视了,我不再存在了。”

    在这个年代,很多苦痛都是源于对感情的渴求。越来越多人无家可归,孤单地住在小房间内,湮没于大城市中。下班回到小房间,无人欢迎、拥吻,或是问:“今天好吗?”没有人与他们同哭泣共欢笑,也没有人同行共食,甚至连陪伴他们坐一会儿的人也没有。

    十八岁的麦可这样写:“请允许我上电台或电视台,好让我能为年轻人的痛苦呼喊,他们从未有人爱过,总是被人推来推去,未尝过天伦之爱!”

    他们呼求的是真正的邻舍:一个愿意亲近别人的人,一个不但给予食物、房子、工作,还能给予人爱的人。能给予他们孤单的兄弟姐妹亲切感的人在哪里呢?

    当我想着这些问题时,我又清楚的记起斐理伯神父对人类需要感情的见解。我同意他所说,在我们这高度心理化的文化里,人的感情已成为人们最着紧的事。我比以前更加觉得,人们需要重新认识天主无条件的爱。但是,读到这些恳求感情的紧急呼喊时,我有点怀疑,在这个被传媒垄断一切的环境,人又怎样能经历到这无条件的爱。我清楚看到一件事:天主降世为人,指示我们如何利用人的方法去接触天主的爱,由此,人所能给予的有限而片面的爱便成为一道桥梁,让人能尝到天主灌注在人心中那无限和完全的爱。纵使在这残破不全的时代,人类的感情已蒙污,但是若要寻找天主的爱,绝对离不开人间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