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祈祷的天主
    第三章我祈祷的天主

    噢,主啊,我想向祢诉说我的祈祷。即便我常以为祢不屑顾念我力图向祢倾诉的声音,还是恳请祢此时留意俯听。

    噢,上主,无可否认,我的种种祈祷都亏欠了祢一一我自己常常不能凝神专事祈祷。因此,我往往把祈祷当作例行公事,像是迫不得已要执行的一项任务。每当“将它剔除”后,我便松弛下来,暗自庆幸已经走过场了。我的祈祷

    不外乎是一桩差事,谈不上是与祢相偕相契。

    我承认,我的祈祷状况就是这样。然而,我的上主,我难以对如此拙劣的态度萌生愧疚。人怎能希求与祢攀谈?祢是何其遥不可及,祢是何其玄奥莫测!只要我一开始祈祷,喃喃之语就如同溜进了幽深的水井,不再有回声让我确知这缕缕语丝已经触及了祢的圣心。

    主啊,要我在得不到回应的情形下祈祷终生,岂不太过苛求?祢知道我是怎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回避祢,试图向可以作答的人去倾诉,将精力投入到能够给我些许反应的事物中去。祢瞧,我是多么想得到应答呀!然而,我的祈祷却从未得到过片言只语的答复。或许,我该把祈祷时内心的触动和默想时的灵光一现,说成是祢发出的言语和启迪?这当然是虔敬奉教的作家们急于给出的人为的现成答案,但我觉得这难以置信。唯独祢的言语、祢的声音,是我切愿听到的,但我一再地发现,在所有这些经历中,只有我孓然一身,只有我空洞的呼喊在静默中回荡。

    为着他人的缘故,我这人,连同头脑的主意都能发挥最大效能,尤其在谈论祢的时候,我的思想观念在人看来总是渊博非凡。我不禁为此颤栗,因这所谓的“深刻思想”只是人的平庸而己,是再平淡不过的。审视内心时,我只看到自己。内省使我发觉,我的心呐,竟比喧嚣尘世的恣情放纵还要空虚。

    只有当我借助祈祷离弃自己,忘掉自己,以至于在祢内找到生命,才总算可以容忍自己。但是,祢若不向我显现,若祢一直距我如此之遥,我又怎能做到这一切呢?为什么祢是如此的静默?为什么祢命定我要向祢诉说,而祢却根本不在意我?莫非祢的静默是祢置若罔闻的标记?

    或许,祢真的是在留意俯听;或许,祢是要俯听我的整个一生,直到我告白了所有巨细,直到我表白了全部自我?或许,祢保持沉默正是为了待到我离世的那一刻,才用祢永恒的言语向我说话?世界的阴霆是我的重负,或许,祢静默不语,是为了有一天一并终止我这可怜人的一生独白,以便用明晰的永生语言,在我的心灵深处晓谕祢自己?

    我的一生,或许,只不过是一声短促的叹息,或许,我所有的祈祷,只不过是语汇的各种排列组合?或许“永远地拥有祢”就是祢不变的应答?或许,祢在我祈祷时保持的静默,就是带着无尽应许的“言说”?或许,祢静默的寓意内涵,要远远超出我这狭隘心智所能明白的有声话语?倘若祢发出可听闻的讯息,为我能够承受,那么,这些言辞就必定要俯就我的渺小和卑微了。

    我想,很可能就是这样,我的上主。假使这就是祢对我怨言的答复,假使祢真的愿意答复我,我还有另一点异议,相距遥远的主啊,这种悲苦的心情要甚于对祢静默而发的抱怨。

    假定我的生命是单纯的祈祷,那我连续的祈祷就不断地融汇成了生命之河,在祢面前谦恭地流淌着,延续着……这样,我必能将最本真的我呈献给祢。然而,这却是我力所不及的。

    当我祈祷时,我的唇舌发出声音,若是我“妥贴地”完

    成了祈祷,便意味着,我的思绪和意念活动都顺从地发挥了既定的耳熟能详的功用。会不会我只是出于自己,在人为地构思着祈祷意向呢?毕竟,我不该仅凭借词句、思绪和意念活动来祈祷,我更该将“自身”放置于祈祷之中。即使是我的意志,也只不过是浮于灵魂的浅表,根本无力穿透到深邃的层面,抵达那个真实的“我”,在那里,我的生命之水依循独特的规律喷涌着、跌岩着

    我根本掌控不了自己!主啊,每当我想对祢抒发爱的情意,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爱”吗?爱需要人倾其所有,是一种彻底的归附。我说的“爱祢”难道已包含了这些特性吗?

    爱的祈祷就是发自心底的绝对的降服,就是灵魂那最隐秘圣所之门的全然敞开,我又何尝能做到呢?我连稍微挪动这扇沉重大门的气力都没有,赢弱的我只能无助地面对自身的终极之谜。这谜团被深深地埋藏着,固着不动,且不可触及,我即使穷极自己平庸的自由度,它仍在探不到的深处。

    我清楚,我的上主,我不必借助热切狂喜的祈祷,为使自己畅通无阻地进到祢的威能和安排之中。真实的祈祷无须由欢悦极乐来充塞,不必由无忧无虑的降服来点缀。祈祷不妨说像是内心在缓缓地滴血,哀伤使这流淌的血液静静地汇入了不可测度的灵魂深渊。

    假使我能借助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作祈祷就好了,假使我能在祈祷中唯独呈上祢所要的就好了,不只是我的思想、情感和决心,而是整个我自己。但是,那恰恰是我无法做到的,因我的生命在肤浅庸常的惯例中定型,我看自己都像是个陌生人。噢,我连自己都尚未找到,我怎么才能寻见祢,遥远的上主?我怎么才能将自己交付给祢?

    我的上主,请以宽仁待我。我每每逃避祈祷,不是真的想逃避祢,我是想逃避自我和自身的浅薄。我无意回避祢的无限和神圣,我只想逃离我灵魂的荒场。我每每尝试祈祷,就注定要游荡在自己空虚荒芜的不毛之地上面。即使我已将世界抛诸脑后,却仍找不到通往我内心圣殿的路途,那里,就是祢寓居和受敬拜的处所。

    慈怜的主啊,祢能体会我被拒之门外,无法进入祢居所的心情吗?我既被驱逐,就只得在祢圣堂前的广场上倘徉,无奈地,我用世俗的繁忙和纷扰占据了它。仁厚宽忍的主啊,祢能体会这空洞的喧嚣,相比我努力祈祷时的四围静默,竟十足地令我愉悦?那令人生畏的静默就是我徒劳祈祷的结果一一即使我处心积虑地排除尘世的嘈杂,却仍好像不可救药一一我竟对祢静默中的话语充耳不闻。

    上主,我该如何是好呢?祢命令我要行祈祷,而我又怎能相信,祢所命令的却是我无法达成的事情?我相信,

    祢命令我要行祈祷,而我唯有藉着祢的恩宠,才得以付诸实行。既是这样,祢要求我善行祈祷,根本就是要我耐心地等候祢,要我安静地侍立,直到恒常临于我内心深处的祢,由内而外为我打开了心门。如此,我便能进入内心,去跑到隐秘的圣所。在那里,至少一生能有一回,可在祢面前倾流满腔热血。那将是我把真爱呈上的时刻。

    无论这等时刻是闪现在惯常的祈祷中,还是显现在引致我灵魂得救的决定性时刻,或是在我离世的当口一一无论我能否辨明生命中的这等时刻——无论是经由漫长时段还是在瞬间临到一一唯有上主,祢通晓一切。然而,我须要随时预备并怀有期待,以至当祢为我生命的决定性时刻开启门户时一一也许祢的作为是悄无声息且毫不显眼一一我尚不至因沉湎世务而错失了进入自己和祢里面的绝好机会。然后,我要用颤抖的双手握紧“我自己”一一这不可名状的受造物,它所有的能力和资质都要融入其源头,我要将它作为爱的奉献返还给祢。

    我无从知悉这等时刻是否已经撞击了我的生命。我仅以为它的最后一刻便是我的离世时刻。在那蒙福而又可畏的时刻,上主,祢仍将保持静默。祢仍将许我畅所欲言,向祢倾谈我自己。

    神学家们将祢在这类决定性时刻所保持的静默祢为“心灵的黑夜”,并称有这种经历的人为”神秘家”。这些伟大的灵魂不止是像所有人一样“熬过了”决定性的时刻,他们竟能做到在整个过程中观照自己,见证了自己的内心反应。

    当这等时刻临到我之后,当我爱的时刻在祢的静默中掠过之后,我便要迎来祢爱的无穷岁月,我要享见祢直到永远。然而就在此时,我不知我的“时刻”何时临到,也不知它是否即将临到,我须要在祢圣所前的院落中等候。我须要驱散一切世俗的噪音,静静地承受由此带来的极度静默和荒凉,这可畏的“感官黑夜”是经由祢的恩宠,是在诚朴的信德中所生成。

    这就是我每日祈祷的终极意义。蒙祢悦纳的祈祷要素并非是我的感觉或想法,也并非是我的决心和任何肤浅的意识及意志活动。所有这一切是为了诫命的遵行,同时,是祢白白恩宠的馈赠。我要做的仅是清空场地,以至灵魂能为宝贵的时刻有所预备一一祢会给我时机,在寻找祢时抛掉自己,在向祢祈祷时舍弃自己。

    噢,上主,请赐我恩宠,让我在祈祷中持久地等候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