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鞠躬尽瘁
    在他最后不支病倒前,身体在灵肉争斗里至少有一方面占上风,那便是圣人过份疏忽健康而种下的恶果。原来当他卧病不起的时候,看护发现他依旧贴身穿着苦衣,不禁惊呼起来间道:「神父,你想困住这头驴子到什幺时候呢?」他的回答是很简单的「死而后已」。

    死而后……看来那头广驴子」在一六五。年终于吃不消了。那时、圣简惠然已经传教卅六年,年纪也将近七十,又碰到蹂躏拉丁美洲的瘟疫,开始传染到迦太基纳一带。圣人继续在疫区传教,不论烈日当头或者暴风大雨,照常穿山越岭到处服务;最后奉命返回迦太基纳,没有几天便染上瘟疫病倒。

    许多比他年轻壮硕的会士,轻易便那样逝世;但天主圣人安排的考验,远较他自行规定的一切补赎更加厉害。一个人从轰轰烈烈的繁忙工作中,突然成为事事必须依赖他人的无助状态,应该算得最难忍受的转变。圣简惠然完全无法站立举行圣祭,坐到告解亭又一再昏倒,连听告解也没有精神;最后,除了躺下来静候那迟迟不肯到临的最后时刻,什么也做不了。谚语说久病无孝子,圣人亦这样呆呆地躺了四年之久,真正是完全被遗忘的莫大悲剧。受雇来照理他的黑人,经常用侮辱及想不到的残酷手段,虐待这位终身以血泪充任黑奴之奴的传教士。

    看起来,这种最后磨难正是圣德的无上考验,专门按照他乡年大幅量准备功夫而安排的艰苦颠峰。前文提到从初学院便认识他,到晚年又和圣简惠然共处的耶穌会会士(见第二章贾瑟伯神父),怎样称扬他的德表。圣人从初学期便呈现出来的谦逊精神,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到死不能磨灭;正如他的朋友所谓的,他在內心里到头来还是名纯朴的初学修士。事实上,他的初学生涯也是到死方才结束。

    每当他认为可以约略行动的时候,圣简惠然便央求别人,抬他往码头或者医院里去。未了一次探访他心爱的癞病人,已经需要疗养院派匹马去载这位年老的圣人。看护将他从病床扶起,绑缚到马鞍上;想不到马儿不习惯地惊惶跳跃起来,它受不住圣人会衣臭味的笼罩,又听见看热闹的群众大声叫熊,便飞奔地冲上大街。最后,马儿忽然停下不动,周围的好奇群众赶快前去把老人解下,轻轻放到地上;然而,圣人却似乎还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刚才逃过一场大难,因为从扶上马、绑到鞍上的时候,他一直在念经祈祷,又没有见到马儿吃惊发狂而中止祈祷。

    可惜、那次的探访也是他最后一次离开病房:以后,他将一直独自躺在那里。公学的成员先后逝世,人手极端短缺,个个都该加倍努力、承担好几倍的工作;整天忙碌的会士,晚上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公学,个个立即瘫倒床上,谁也不想再动一动。

    耶穌会会士知道有个黑人受雇,专门照顾圣简惠然;他们又相信发生任何事情,那名黑人必定会立即通知大家。再者,他们也很了解圣人最希望的,莫若让他独自静处。魔鬼的出现,断不会牙舞爪,反倒象个娓娓善道的辩护律师;讲到应该不应该尽义务、行爱德的场合,谁也比不上撒旦那末精于蒙蔽陪审员的耳目。设想有位耶穌会会士,整天服侍瘟疫病人,回到会院后筋疲力尺倒在床上的时候,良心也许提醒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见到圣简惠然神父,是否应该去探望探望他一回呢?魔鬼便稍稍地溜过来游说道:「唉!圣简惠然很想静静地独自和天主交往。他故意用块大石顶住房门,就是不希望別人骚扰他祈祷及作补赎……你以为那仅仅是患病前的习惯吗?……好吧!……其实,即使没有人去探望他,根本就符合他喜欢受人忽略的心意;你何必去剥削他这个受苦的机会呢?老实说,这样做似乎不太恰当……无论作样,会院里还有其他的会士……他们也许正在和他倾谈着……这样的事本来属于院长、理家以及辅理修士的职责。……今天、辛苦得也够了吧……」。事情也许真地这样不了了之。

    当年受雇的黑人,名叫戴勤,心地未必邪恶,却实在是个粗鲁、丑陋、没头没脑的粗胚。日子一久,戴勤愈来愈瞧不起这位沉默无助的老人,事事逆来顺受好象证明是受到天谴:尤其见到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受人侮辱,更显得理当如此。马庭岱神父评论说:「沉默过久也会令人厌烦。况且从来一声不出,很可能误解作最大的蔑视。圣德倘若不曾感化一个人的时候,往往使那人反倒多方面做出折磨的行为。」

    戴勤的确不容易讨人喜欢。厨房送来美味的食物,他会用自己肮脏的手指从盘子里拨出去。圣人自己已经不能进餐,但望见那名粗鲁的黑奴,不洗洗手便抓起食物,塞到老人发抖的嘴里,很可能完全失去食欲。有时候,戴勤根本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任让圣简惠然独身躺在病房,没有吃喝、没人扶助,却亦从不抱怨。又有的时候,圣人勉强自己起床,希望尺可能下去望弥撒;立刻,更衣所神父会跑过来,间他有什么需要(更衣所就在病房下面);他便谦逊地道歉麻烦了別人,一次也没有投诉戴勤的不是。他甚且坚定而冷静地反对任何替工,常常表示自己和戴勤相处已久,彼此很了解、合作。

    坦白地说,圣简惠然也许认为需要感激戴勤,让他的鞠躬尺瘁符合苦路的回忆:「连兵士也戏弄祂」。被钉十字架上受折磨的那一位,正在替咒咀祂的人牺牲;那末,祂在迦太基纳的弟子,怎敢抱怨、责怪他甘心服务的黑人,不肯接受他们侮辱、忽视的回应者呢?……「他受虐待,仍然谦逊忍受,总不开口,如同被牵去待宰的羔羊」……真的,他跟戴勤很了解彼此的行为;赶走或者替換戴勤,事情将不那幺完美了。

    「黑奴之奴」……至少天主真的这般接纳了他。在他悠久的传教岁月里,始终是为黑奴服务的「奴」;然而他从未成为困于黑奴的奴隶。他一生常是个自由人,并且无论他怎样辛劳,亦始终摆脱不了种族的优越地位:他是白种人,他们是黑奴。他为他们茹苦含辛,为他们饱受欺凌,然而那都属于甘心情愿的自动自发牺牲、奉献、甘愿把毕生岁月及劳动,全部献于祭台上的行动,跟奴役强迫性剥夺一切所有的灾难,是本质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他将一切所有都牺牲给黑人,但他毕竟只能替他们受磨折,却不会受他们磨折。如今机会来了,天主俯允了他的祈祷:整个情形现在颠倒过来了。他可以亲身赔补白人的冤孽,亦即狠恶心肠的贩奴商、奴隶主造下的冤孽。借着忍耐戴勤懒于清洁的馊食残余,借着听由戴勤疏于打扫惹来满室的蚊虫叮咬、骚扰,再加上戴勤本身随便出入病房的笨重脚步,擂鼓般地震荡他的耳膜:圣简惠然便这样地赔补一切,活象他如今成为奴隶,而戴勤则当上主人的模样。

    永作黑奴之奴。愿天主受赞美:他终于实践亲自拣选的身份,录入奴隶的行列。

    不但如此,他亦不是仅有这种安慰;至少还有一位没有忘记圣简惠然,没有让他只想到戴勤与孤独。圣人接近死亡的眼光,从未离开他乡年珍藏的纪念品一一床头一帧辅理修士阿劳叔的画象,那位鼓励他勇往迦太基纳的老阍人遗容。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过去了,最后连戴勤究竟怎样也无所谓;因为圣简惠然连他老朋友之间的阻隔似乎已经消失。

    他终于听到继任的范里南神父到埠的喜讯,知道自己能够愉快地安息于主,因为他的职责找到承当的新人选。于是,他使尽最后一点气力,慢慢地爬到范神父的房间里,跪下亲吻接替他工作的那位司绎的双足。当时正值一六五四年的盛暑,亦即圣人进入耶穌会的第五十五年,相信已经接近七十一岁的高龄:与世长辞的时刻业已到临。

    圣简惠然感到十分高兴,他深知自己将在他预选的日子逝世,那天便是圣母圣诞的庆日。

    当时,政府命令公学拆卸部份建筑物,包括圣人所居住的病房。倘若不是已经进入弥留状态,他也许还很乐意听到拆楼的消息,作为又进一步受苦受难的机会;然而他亦知道自己人世间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天主将豁免他再忍受些跟宗徒事业不相干的折磨。所以別人在周末通知他。下个星期一将要拆楼的决定,圣人很平静地回答说,天主将不会让他有麻烦,并且允准他可以在那久居的陋室中平安浙世。

    主日那天,他获准由两名黑奴搀扶着参与弥撒。次日清早,走廊上响起工人敲打的凿墙声,圣简惠然神父不禁轻松地微笑起来,知道在那简陋的病房倒塌前,他已经安息于主了。

    圣简惠然即将逝世的消息,突然传遍迦太基纳的街道,他过去辛劳传教的回忆,引发全城极悲痛的悼哀人潮:公学门前挤拥着数不清的显赫贵族、神职人员、平民百姓,耶穌会会士虽则预早闩好大门,依旧挡不住人潮的一再撞击,最后竟然破门而入,奔往圣人卧病的斗室。第二批人潮又到了:黑人听说他们的宗徒临终的传言,这次居然不怕主管而赶到,拥进那间斗室里,争着伏在他们敬爱的宗徒足下。想来,当时连戴勤也似乎和他们一起,双膝跪倒床前。最后又挤进来许多儿童,他们也不愿意没份儿参与告別。

    接着、床边的群众一个个开始搜索遗物,值得争夺的物件固然不多,但四壁萧然的陋室,恰好反映着众人的贪婪心态。最后保留下来的唯独辅理修士阿劳叔的的遗象,那还全靠一位耶稣会会士拳打脚踢地多番争夺,方才免得圣人眼见最珍贵的东西被人糟蹋。整间病房里,那帧画象可能是唯一受到圣人关注的东西:其他众人进进出出房间的影子,过道所传来那些吵着想进来的嘈杂人声,连耶穌会会士设法控制骚扰场面所发出的怒吼,都变得十分遥远、模糊。「腐朽的俗世」逐渐消散、虚无。

    刚才许多人争着挤进去的斗室,又重新恢复过去的寂莫状态。最后的时刻约在星期二清晨两点前,恰是九月八日的圣母圣诞瞻礼,是圣母的生日……也是他的「生日」。猝然间,他病房的寂莫让愉快的响音冲破,荒凉孤独的地方成为欢乐的场所,旷野变得花般似地鲜艳、美丽。床头的画象也生动起来,圣简惠然不觉伸开双手,拥抱那迎接他的老阍人。那位老修士原先第一个催促他踏上往加勒比海的道路,启导他进入天主从太初便准备好,敬爱祂的人将会获享的永生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