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即使罗马地位最高的官员见到这位曾是尼禄宠妃的阿克台,也都是要鞠躬敬礼的。可就是在那个时候,她也从不参与国事。如果说她有时对年轻的皇帝施加了影响,那很可能只是为了给人求情。她的温文尔雅和德虚谨慎曾经赢得许多人的喜爱。她从来不得罪人,就连皇后奧克塔维亚也不视她为情敌,那些爱争风吃醋的人都认为她太可以放心了。大家知道她现在依然爱着尼禄,清楚她的这种爱情是悲伤和痛苦的,滋养着它的不是希望,而是回忆。她常常想到过去那些时候,尼禄年轻也很爱她,而且比现在心地要善良些。但今天由于情况的改变,她也只有逋过这种回忆来寄托她的爱心而别无所求了。人们现在并不关心尼禄会不会回到她的身边,大家都把她看成是一个毫无威胁的人,也就不太注意她了。波贝亚只不过把她当成一个不爱说话的女仆,因为她对自己没有妨碍,所以也没有打算把她赶出宫去。
但因为皇帝毕竟爱过她,在拋弃她时并没有侮辱她,而是平静地、甚至以友好的态度和她分手的,所以宫里的人对她依然很有礼貌。尼禄把她解放后,还賜给了她一套宫中的住房,里面有单独的卧室和几个服侍她的女仆。过去,克劳迪乌斯皇帝的解放奴隶帕拉斯和纳尔齐茨不仅参加皇帝陛下的宴会,而且他们和有权势的大臣一样,可以坐在贵宾席上。按照这个惯例,阿克台有时也被邀请出席过尼禄的宴会。他们这么做,大概是因为她的端庄的品貌能够给宴席增添光彩。但实际上,皇帝在宴请宾客时,早就没有什么顾及了,被他请来参加宴会的,几乎包括所有阶层的人们:有元老院的元老,其实都是一些在舞台上演丑戏的人;有老老少少的贵族,这是一些放荡不羁的人,他们惟一的追求是奢侈和享乐;有上流社会的贵妇,她们虽然出身显 贵,可是一到夜里,就恬不知耻地戴上浅黄色的假发,到阴暗的大街小巷里去寻欢做乐,找刺激;有高级官吏和僧侣,他们只要有佳肴美酒,就是把自己敬奉的神明辱骂一顿也在所不惜。还有来自各行各业的人:有歌手、男女舞蹈家、乐师,还有一些诗人,他们最爱朗诵皇帝的诗,想获得皇帝的赏钱;还有一些哲学家,他们的肚子饿得慌,正以贪婪的目光注视着桌上的美食。此外还有著名的赛车手、杂技演员、魔术师、说书的人、小丑演员以及爱赶时髦或者生性愚笨可又名噪一时的冒险家。在他们中,甚 至还有一些用他们的长发来遮掩耳边奴隶印记的人①。
名门显贵首先入席就座。地位低一点的在进餐时只能呆在一旁自找乐趣,等着席前侍者到时候让他们去分享残羹剩饭。这都是蒂盖里努斯、瓦迪纽斯和维泰留斯请来的客人。为了不失皇宮的气派,还不得不让他们穿上礼服,可是皇帝却甘愿以他们为伴,感到在他们中没有拘束。这里到处都是金碧辉煌,光芒四射,显示了宮廷的奢侈和豪华。不论显赫人物还是平民百姓,不论名门世家的公子小姐还是市井无赖,不论天才的艺术家还是凡俗的卖艺者都蜂拥于此,要尽兴观赏这超乎人类想象的奢华,对这位賜予恩典、财富和慈悲的贤考表示亲近,因为他只要一个眼色就可以使人们陷入地狱而万劫不复,或者使他们飞黄腾达,一步登天。
莉吉亚今天也要去参加这样的宴会,惶恐不安和茫然若失,这些在她骤然来到一个陌生之地所产生的情绪本来不足为怪,但和她心中的反抗愿望却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她害怕皇帝,害怕众人,害怕宮里的喧哗会使她头晕目眩。她害怕这样的宴会,因为普劳茨尤斯、蓬波尼亚.格列齐娜和他们的朋友都对她说过这种宴会的下流无耻。她虽然年轻,也不会不懂得这些事情。在她生活的那个年代,即便是孩子,也很早就有一个丑恶的概念,所以她知道她一到宮中就有被毁掉的危险,实际上,蓬波尼亚在离别时就警告过她。不过她有一颗年轻和圣洁的心,信奉义母给她说过的教义,她对义母,对她自己,对神圣的耶稣都起过誓,决不让人把她毁了。她不仅信仰神圣的耶稣,而且以她一颗童稚的心表示了对他的爱。她爱他那甜美的教义,爱他死前所受的痛苦和他的光荣的复活。
莉吉亚深深知道现在不论普劳茨尤斯,还是蓬波尼亚.格列齐娜都管不了她。因此她想,是不是违抗圣旨,不去赴宴倒更好一些?她心中虽然感到惶恐不安,但她觉得她能勇敢和坚决地接受痛苦和死亡的考验。神圣的耶稣是这么教导的,他本人就作出了榜样。蓬波尼亚也对她说过,最虔诚的教徒对于这种考验是求之不得的。当莉吉亚还在普劳茨允斯家里的时候,她的心中就产生过这样一种愿望,她曾幻想自己是一个满身像雪一样洁白的殉难者,手上脚上伤痕累累,但她具有天仙般的美貌,她被那些和她一样洁白的天使送到天上去了。她很爱做这样的幻想,这种幻想有不少天真烂漫的成分,但也是蓬波尼亚曾经责备过她的自命不凡的表现。现在,违抗圣旨有可能招来残酷的刑罚,幻想中的受苦受难就要变成现实了,因此她的心中除了美丽的幻想和无尽的欢乐之外,又增添了某种混杂着恐惧的好奇心:他们会怎么惩罚她,打算对她用什么刑罚?
她的那颗童稚的心在这两者之间去右摇摆,无法定位。阿克台知道她的这种心情之后,甚至感到十分惊讶,以为她在发烧说胡话了。如果违抗圣旨,那她马上就会激起皇帝的恼怒,只有不懂世事,什么都不考虑的孩子才会这么去做。莉吉亚的言谈已经表明,她在这里并不是什么人质,而是一个被自己民族抛弃了的孤女。她得不到国际法的保护,即使能够得到法律的保护,皇帝在他发怒的时候,也不会顾及它,而且他也有足够的权威把这种法律踩在脚下。皇帝既然乐意把她召进宫来,以后就会给她适当的安置。她当然也得听从皇帝的意旨,除此之外,她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别的路可走的。
“是的。”阿克台继续说,“我读过塔斯的保罗的书信,我知道天上有上帝和他的死而复活的儿子,可是人间只有皇帝。莉吉亚,你要记住这一点!我知道,你信仰的宗教不允许你像我过去那样。你们和埃比克泰特①对我说过的那些禁欲主义者一样,当要你们在耻辱和死亡两者之间进行选择的时候,你们只能选择死可是你能料定等待你的只有死亡而没有耻辱吗?你以前听说过塞扬的女儿的事情吗?她那时还是个小姑娘,根据法律,对处女是不能判死刑的,可是蒂贝留斯竟下令先把她奸污,然后再处死她。莉吉亚,莉吉亚啊!你可不要惹恼了皇帝!要是事情真的闹大了,要你在耻辱和死亡两者之间作出抉择的话,你当然可以坚持你的信仰,但是你也不要轻易地毁了自己,不要为了一点小事去冲撞这位人间残酷的上帝。”
阿克台对莉吉亚十分同情,因此她说话时的心情很激动。她因为天生有点近视,便把自己的面孔亲呢地貼到了莉吉亚的面孔上,像要察看她的话在她那里引起了什么样的反应。
莉吉亚双手马上抱住了阿克台的脖子,表示了她对她的真诚的信赖,说:
“你真好,阿克台!”
阿克台为莉吉亚的赞美和信任所感动,把莉吉亚也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中。后来,她挣脱了莉吉亚的手臂,回答说:
“我的幸福已经不复存在,我的欢乐也早已消逝,但我不是坏人。”
说完她在房间里便疾步地踱了起来,瀕于绝望地对自己说:“不,皇帝本来不是坏人。他过去也想做一个好人,而且他也认为自己是个好人。这一点,我是最清楚的。一切都是后来才变的一一是他不再爱我之后一一别的人把他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是别的人,其中就有波贝亚。”
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莉吉亚用一双蓝盈盈的眼晴注视着她,过一会儿,问道:
"阿克台,你怜惜他吗?”“我怜惜他”这个希腊女人低声答道。她又开始来回地踱着,两个拳头捏得紧紧的,好像很痛苦的样子,脸上也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情。莉吉亚有点畏惧地又问了一句:“你现在还爱他吗,阿克台?”"爱”。
过了一会儿,她还补充了一句:“除了我之外,谁都不爱他一一”
随后便是一阵沉默。阿克台这时候要竭力恢复她被回忆打破了的平静,直到她的脸上又现出了平常那种默默忧伤的表情,她才开口说道:
“现在就来谈谈你的事吧,莉吉亚!你决不能有反对皇帝的想法,那么想是很危险的,你现在要安下心来。我对这座皇宮里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我认为,皇帝对你并没有威胁。他下令把你抢来要是为了他自己,就不会把你带到这座帕拉丁宮里来,因为这里的管事人是波贝亚。波贝亚自从给尼禄生了个女儿后,尼禄就特别听从于她了一一他不会来亲近你的。他虽然叫你去参加宴会,但他并没有来看你,也没有问起过你嘛!可见他的目的并不在你身上。他派人去普劳茨尤斯的家里把你抢来,也许是因为对他们有气,要进行报复。裴特罗纽斯给我写过一封信,要我对你多加照顾,蓬波尼亚也写过这样的信,这你是知道的。我以为,他们之间可能事先商量好,裴特罗纽斯给我写信也可能是应蓬波尼亚的请求。要是这样,你在这里就一点危险也没有了,说不定尼禄以后还会听他的话,把你送回普劳茨尤斯的家里去哩!我不知道尼禄是否宠信他,但我知道尼禄不太敢于反对他的意见。”
"唉,阿克台!我被抓走之前,裴特罗纽斯到我们家里来过。我母亲认为,尼禄是听了他的谗言才把我抓走的。”“要真的是这样,那就很难办了。”阿克台说。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也许裴特罗纽斯一次进晚餐时,对尼禄偶然谈到了他在普劳茨尤斯家里看见了一位莉吉亚的女人质,尼禄认为人质属于皇帝,他要显示皇帝的权威,就把你抢来了。此外尼禄也确实不很喜欢普劳茨尤斯和蓬波尼亚一一至于裴特罗纽斯,我认为,他如果要把你从普劳茨尤斯的身边取走,也不会采取这种手段。在皇帝的近臣中,裴特罗纽斯是不是要好一些,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和别的人是不一样的一一除他外,你在宫中还能找到替你求情的人吗?你在普劳茨尤斯家里时,见到过别的接近皇帝的大臣吗?”
“见到过韦斯巴芗和蒂杜斯。”“尼禄不喜欢他们。”“还有塞内加。”
“不行。如果让塞内加出了什么主意,尼禄又会采取另外的行动:
莉吉亚的那张白净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说:“还有维尼茨尤斯。” :
“我不认识他。” ‘
“他是裴特罗纽斯的亲戚,前不久才从阿尔明尼亚回来。”“你以为尼禄会见他吗?”“大家都很喜欢他。”“他会替你求情吗?”
“会的。“阿克台亲昵地笑了,她说:
“你在宴会上一定会见到他。你一定要去参加宴会,首先是因为你非去不可一一你不应当有别的想法。再者,你如果真的想冋到普劳茨尤斯的家里,就得设法求助于裴特罗纽斯和维尼茨尤斯,利用他们的影响为你争得回家的权利。要是他们在这里,也会这么说:企图反抗是发疯,是自寻绝路:皇帝在宴席上也许注意不到你来了没有,但他一旦发现你不在,就会说你违抗圣旨,到那个时候你就没有救了。走吧,莉吉亚一一你听到了宫里的喧闹声吗?太阳落山了,客人们马上就要來了。”
“你说的对,阿克台,我应当照你说的去做。”莉吉亚答道。她自己也说不清,促使她作出这个决定的,到底有几成是想见到维尼茨尤斯和裴特罗纽斯的愿望,有几成是女人的好奇心,想在一生中能够见到一次这样盛大的宴会,见到宴会上的皇帝,见到宫殿、闻名尸世的波贝亚和其他的天姿国色,还有那闻所未闻的在罗马被称为神奇的奢侈和豪华。但姑娘心里明白,阿克台的话是没有错的。现在她真的非去不可了,既然必要和简单的理智都在促成她的这种想法,她就不再犹豫了。
阿克台于是把莉吉亚带进了自己的卧室,要给她梳妆打扮。皇宫里的奴隶很多,阿克台身边就有好几个供她使唤的女奴,可是她因为同情这个姑娘的遭遇,对她的天真无邪和倾国倾城的美貌也感到由衷的倾慕,便决定亲自动手,给她打扮。可以看出,这个年轻的希腊女人虽然有她自己的不幸,虽然她也读过塔斯的保罗的书信,但是在她的身上还保留了不少希腊的情趣,她对肉体的美比对世界上别的一切都更加欣赏。她脱下莉吉亚的衣服、看到她那柔软而又丰满像是用珍珠和玫瑰香腊塑成的身躯时,便禁不住大声赞叹起来。她后退了几步,欣喜若狂地注视着这个焕发着青春气息的绝代佳人。
“莉吉亚!你比波贝亚要美一百倍”她大声说道。莉吉亚是在蓬波尼亚这个严厉的家庭里教育长大的,她平日和女人在一起也是很胆小的。她的容貌看起来真像梦境一般地美妙,像普拉克塞尜列斯①的作品或者一只歌曲那样和谐动人,但她这时却感到心慌和难为情了,她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玫瑰似的羞红。她把双膝紧紧地并着,两手捂在胸上、紧蹙着眉头,垂下了眼皮,后来她举起一只手,取下夹在头发上的发针,把头往后一转,让那垂着的秀发像外衣似的遮住了她的身子。
阿克台走到她的身边,用手抚摩着她那一绺绺乌黑的头发,说道:
“啊,你的头发真美!我不用给它撤金粉了。你的头发波浪起伏,闪着金光,我只要给它撤上一点点金粉,少许一点点就够了,就像用阳光把它映照一下似的。你的莉吉亚国生出了像你这样美丽的姑娘,那里一定是美妙无比的。”
“我记不得了。乌尔苏斯只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们的国家有许多森林,那里除了森林还是森林。”莉吉亚回答说。
“森林里总是开满了鲜花。”阿克台说着用手蘸着瓶子里装得满满的马鞭草香油,把它擦在莉吉亚的头发上。
给姑娘的头发擦上油后,阿克台又用一种阿拉伯香油在她的身上轻轻地擦了一遍,然后给她穿上了一件没有袖子、质地轻柔的金黄色的衬衫,外面只要再加一件雪白的礼服就够了。可是她的头发还有点乱,阿克台于是又在她的身上披上一件称为组合服的宽大的披肩,让她坐在椅子上,然后把她交给了几个女奴,让女奴给她梳理头发,自己则在远处观赏。这时候,另外两个女奴还给莉吉亚穿上了一双白底子上绣着紫花的鞋。为了配合这双美丽的绣花鞋,还在她洁白的踝骨上扎上两个金黄色的十字结。等到梳理完毕之后,便给她穿上了一件轻柔美丽、褶裥却巧的礼服。阿克台最后还把一串珍珠挂在她的脖子上,又在她的头发结上撒上一点金粉,完了才吩咐女奴给她自己更衣。这段时间,她一直望着莉吉亚,打心眼里对她赞慕不已。
于是一切都准备好。等到宫门外出现第一批轿子,她们两人便走进旁边一条秘密的通道,这里可以望见外面的宫门、宫内的画廊和庭院,庭院的周围有一排努米提亚大理石圆柱。
愈来愈多的宾客走进了那座雄伟高大的宫门。宫门上耸立着一辆李齐普雕塑的精美绝论的四马大车,车上载着阿波罗和黛安娜的神像,正欲腾空而起。莉吉亚看到这一派富时堂皇的景象,觉得这是她在朴素的铧劳茨尤斯的家中所尤法想象的。正当日落时分,夕阳的余晖把努米提亚黄色的大理石圆柱照得金光闪闪,上面有时还显露出玫瑰的色彩。成群结队的男女从这些圆柱中间和达那伊得斯①的白色雕像以及其他冲明和英雄雕像的旁边川梳不息地拥过,都来到了宫里面。他们一个个身穿大衣、长裙或礼服,后襟带着柔软的褶裥,风度翩翩地拖到了地上,就像宮里那一尊尊神像。照在他们身上的夕阳的余晖已经消失了,赫拉克勒斯的巨大的神像齐胸以下也笼罩在圆柱的阴影中,只有他那俯视着人群的头仍沐浴在阳光里。阿克台把那些穿着宽大的披衫、各种颜色的衬衣和半月形便鞋的元老们都指给莉吉亚看,还给她详细介绍了那些从她们身边走过的骑士、闻名的艺术家和罗马的贵妇人。这些贵妇有的身着罗马式的盛装,有的是希腊式的打扮,有的还穿上了东方的奇装异服。她们的头发或结成宝塔型、金字塔型,或梳成像女神那样的刘海儿头,上面插着漂亮的簪花。阿克台叫得出许多男人和女人的名字,她把他们每个人的简短、有时十分可怕的经历讲给莉吉亚听,使莉吉亚产生了一种惊恐和疑惑不解的感觉。对她来说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它那盖世的豪华使她饱享眼福,可是它的善与恶和美与丑的强烈反差又是她所无法理解的。在这晚霞映照着的天幕之下,在这一动不动地屹立着的一排排伸向远方的圆柱之间,在这些线条十分简单的大理石建筑物中间,在这些像神仙一样的人们中间笼罩着一种安详的气氛,使人感到这里一定活着一些无忧无虑、幸福安泰的半神半人的人物。可是阿克台却小声地把这座宫殿和这些人的可怕而又千差万别的秘密一桩又一桩地揭示出来:远处那条暗道的圆柱和地面上还可见到斑斑血迹,因为卡里古拉曾被卡休斯一赫列阿砍死在那里,他的血洒在大理石上①。他的妻子也在那里被杀害了,还有他的孩子也在那里被摔死在一块石头上。那边二间侧的下面还有一座地牢,年轻的德鲁苏斯在地牢里因为忍受不了饥饿的折磨,咬断了自己的手指头。他的兄长是在那里被毒死的,盖美卢斯被吓得浑身发抖,克劳迪乌斯全身痉挛,日耳曼尼库斯②也在那里痛苦地挣扎过。这里所有的墙壁都是过去那些弥留之际的哀痛和呻吟的见证。这些今天穿着长衫和五颜六色的衬衣、戴着簪花和珠宝、匆匆赴来赴宴的人,说不定明天就会成为死囚犯。实际上,他们中有不少人的笑着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不安和恐惧的神色。那些冠冕堂皇半人半仙的人物都是一些嫉妒鬼,他们的欲壑永远也满足不了。他们表面上装得无忧无虑,可心中却充满了焦虑和痛苦。莉吉亚被吓坏了,她跟不上阿克台的谈话。这个奇妙的世界愈是对她产生巨大的魅力,她就愈是感到害怕,她的心也收缩得更紧了。她这时对亲爱的蓬波尼亚.格列齐娜和普劳茨尤斯的宁静祥和的家庭骤然产生了一种无法表达的深切思念,她终于想到只有那里才是一个爱和没有暴虐的世界。
从阿波里尼斯街那边又不断地拥来了一批又一批新的客人。宫门外人声嘈杂,评多平民百姓簇拥着他们出身于豪门贵族的监护人也到这里来了。庭院和圓柱走廊里站满了男女奴隶、小侍童和保卫宫廷的禁卫军士兵。在一些白色和黄色的面孔之间,有时还可见到努米提亚人的黑色的面孔。他们的头上戴着羽毛盔和金色的大耳环,手里拿着竖琴、三角琴、金、银或铜制的手提灯和一束束鲜花。目前正值深秋季节,这些花当然是人工培养出来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并且和喷泉的溅水声混在一起。喷泉在晚霞的映照下,拋出了一根根玫瑰色的辫子似的水带,从高处甩下来,落在大理石上,然后带着声声呜咽地向四面散开。
阿克台不说话了。但莉吉亚却一直在注视着人群,好像要找到什么人似的。她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阵红晕,原来她看见裴特罗纽斯和维尼茨尤斯从圓柱中间走出来了,现正朝着大宴会厅走夫。他们的身上披着披衫,显得英俊潇洒,从容不迫,就像两个洁白的神仙。莉吉亚因为是在许多陌生人中发现这两张熟悉和友好的面孔,特别是她看见了维尼茨尤斯,便感到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从心上落了下来,她再也不会那么孤独了,刚才胸中涌流着的对蓬波尼亚和普劳茨尤斯家庭的浓重的思念现在也缓解些了,一种就要见到维尼茨尤斯,并旦和他谈话的强烈的欲望吞没了她所有别的念头。虽然她想起了她曾听说过的皇宫中的那些丑闻,想起了阿克台的话和蓬波尼亚对她的警告,但这都阻挡不了她。她觉得,不管阿克台的话和蓬波尼亚的警告是多么严厉,她都是应当去的,她不仅应当去,面旦她自己也非常想去参加这次宴会。想到过一会儿又能够听到那个亲热和她爱听的声音,她真是髙兴极了。这声音向她倾诉过爱情,讲述过只有神仙才能得到的幸福,它是那么悦耳动听,就像一只美丽的歌,至今萦绕于她的耳际。
但莉吉亚忽又害怕起未,觉得她这么想肯叛了她自幼接受的那种纯真的教义,背叛了蓬波尼亚和她自己,被迫去参加宴会是一回事,从被迫变为乐意就是另一回事了。她觉得自己有罪,是自己把自己毁了。她的心上又笼罩着一种绝望的情绪,真的想大哭一场。如果她是一个人在这里,会马上跪倒在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脯,不断地高喊了我有罪啊!“我有罪啊!”可这时阿克台拿着她的手,领着她穿过几间内室,来到了一座大厅里。宴会就要在这里举行。莉吉亚只觉得眼前一阵昏花,激动的心绪使她两耳轰鸣,剧烈的心跳使她呼吸困难。她仿佛进人了梦境,看见桌上和墙上有干巨盏华灯高照,听到宾客在欢呼皇帝陛下驾到。她觉得自己好像置身在朦胧的云雾中,她终于见到了皇帝。雷鸣般的欢呼震耳欲聋,强烈的灯光使她头昏目眩,弥漫于大厅中的香气使她心醉神迷,她什么都弄不清楚了,只辨得出眼前的阿克台。阿克台于是让她在桌旁就座,她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
过了不久,从莉吉亚座位的另一边传来了一个她所熟悉的声音,这声音悄悄地对她说:
“你好,世间最美的姑娘,天上最亮的星星,我向你致敬,女神卡里娜!”
莉吉亚稍微清醒过来后一看,原来维尼茨尤斯就坐在她的身旁。
他巳经脱下了披衫。因为按照惯例,为了宾客的方便,这在宴会上是允许的。现在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没有袖子的紫红色的衬衣,上面绣着银灰色的棕榈树图像。他的两条胳膊裸着,上端束着两个宽大的金色肩章,这是按照东方的习惯;下灶部分肌肤发达,上面的汗毛都剃光了,显得十分光滑。这是一双真正武士的胳膊,天生用来挥舞宝剑和盾牌的。他的头上戴着一个玫瑰编织的花环,一双浓眉大眼和显示着阳刚之美的体形有如青春力量的化身。莉吉亚一下子就被他迷住了,虽然她的最初的慌乱已经不复存在,但她依然过了好久才勉强答道:“向你问好,维尼茨尤斯一一”
“能够亲眼目睹你的芳容,亲耳聆听你的声音,我真是太高兴了。你的声音对我来说,比竖琴和芦笛还要甜美。如果有人在今天的宴会上,让我在你和维纳斯之间选择一人坐在我的身边,美人啊!我一定会选择你。”
维尼茨尤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似要饱飨她那迷人秀色,用自己的眼睛去燃烧她的眼睛。他的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到了她的脖子和裸露的肩膀上,一往情深地凝视着她那姣美的身姿。他迷恋着她,想拥抱她,把她攫为己有。由于爱情的冲动,他终于尝到了欢乐和幸福的滋味。
“我知道在皇宫里会见到你。今天我见到了你,我的心高兴得要眺出来了,就像我意想不到地突然交上了好运。”
莉吉亚现在完全清醒了。她也感到,在这些人群中,在这座皇宫里,只有维尼茨尤斯才是她最亲近的人。她开始和他谈话,把她不理解和感到害伯的事情都拿出来问他:他怎么知道在皇宫里会见到她?为什么要把她弄到这里来?皇帝为什么要去蓬波尼亚家里抢她?她在这里担惊受怕,想早日回到蓬波尼亚的身边。要不是她还抱有一线希望,以为裴特罗纽斯和他两人会在皇帝面前替她求情的话,那她就非死于这种痛苦的思念和惊偟不可了。
维尼茨尤斯对她说,他就是从普劳茨尤斯那里知道她被抢走的。但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因为皇帝从来不把他的命令和意旨对人说个明白。不过她也不用害怕,因为有他维尼茨尤斯在她的身边。他将永远守在她的身边,他宁愿双目失明,也不愿失去她,他死也不离开她。她是他的灵魂,他要像保护灵魂那样保护她,要在自己家里给他的这位女神设立一座神坛,给她献上没药和芦荟香,到了春天,还要献上银莲花和苹果花一一既然住在宫里她很害怕,他便向她作了保证,决不让她留在这个地方。
维尼茨尤斯的话虽然说得不很痛快,有时还带一些夸张,可是他的感情是真诚的,他的态度也是十分诚恳的。他确实很同情她,因此,当她向他表示感激,而且表示终生感激不尽,还说蓬波尼亚也很赞赏他的好心时,他的内心简直激动得无法克制了。他觉得任何时候也没法拒绝她的要求,他的心都要碎了。他被她那仙女般的美貌所陶醉,他很想得到她,觉得她是那么样的高贵,确实应当把她当作神仙一祥地敬奉。维尼茨尤斯心中还有一种不可遏止的欲望,就是要把她那仙女般的美貌和他对她由衷的仰慕讲给她听。宴会上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了,他也坐得更加靠拢她了,于是他向她低声倾诉着他那发自灵魂深处的温馨甜蜜的情话,似音乐般悦耳动听,像美酒样令人陶醉。
维尼茨尤斯那甜蜜的情话使得她也如痴如醉了。在周围这些陌生人中,她越来越觉得只有他才是最可亲,最可爱,真的可靠和可以全心信赖的,他安慰她,答应把她接出宫去,他还向她保证,从此不离开她,要为她效劳。维尼茨尤斯在普劳茨尤斯家里时,对她只是一般地谈谈爱情和爱情能够带来幸福,现在他就毫不隐讳地对她说,他爱她,她是他最亲爱和最宝贵的人儿。莉吉亚一生中从男人的嘴里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把她从梦中唤醒了似的,觉得她已经被幸福包围,这种幸福不仅给她带来了欢乐,而且也带来了烦恼。她的脸一下子烧得通红,心在扑扑地跳着,她惊奇地张开了嘴,听到维尼茨尤斯的这些话既感到害怕,可又怎么也不愿意放过其中的每一句,甚至每个字。她不时低下眼睛,然后又把眼睛抬了起来,向维尼茨尤斯投去了明亮而又颇为惊惶和疑惑不解的目光,好像要对他说一声:“说下去!”阵阵袭来的喧闹声、乐声,花香和阿拉伯香料的香气搅得她头昏脑涨。罗马人参加宴会都习惯于斜躺在座位上,莉吉亚在普劳茨尤斯家里时,总是坐在蓬波尼亚和小普劳茨尤斯的中间,可现在躺在她身边的是维尼茨尤斯。他身材魁梧,年轻漂亮,他深深地爱着她,他的心像一团火似的在燃烧。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这不仅使她感到羞涩,也给她带来欢乐。她只觉得全身上下是那么软弱无力,好像处于一种昏昏然和飘飘然的状态,好像沉迷于梦幻。
她在他的身旁也使他产生了同样的感觉。他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的鼻孔在不停地翕动,就像一匹东方的骏马那样。他的心在急剧地跳动着,这从他那件起伏着的粉红色的衬衣下而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呼吸十分短促,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他和她靠得这么近还是第一次。他的脑子现在被搅得很乱,只觉得血管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用酒是浇不灭的。因为他为之激动和迷惑的不是酒,而是她那闭月羞花的容貌,她那裸露在外的娇嫩的手臂和在金黄色的衬衣下起伏着的处女的胸脯,还有她那穿着洁甶礼服的绝妙的身材。他终于抓住了她的手臂,这是他在普劳茨尤斯的家里已经有过一次的,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以顫枓的嘴唇低声对她说:
“我爱你,卡里娜一一我的女神!一一”“维尼茨尤斯,快放开我!”莉吉亚说。维尼茨尤斯的眼前仿佛飘过了一阵云雾,又说:“爱我吧!我的仙女一一”这时候,躺在莉吉亚另一边的阿克台开口说话了:“皇帝在看着你们两个呢!”
阿克台的话把维尼茨尤斯那心醉神迷的感觉一下子给驱散了,因而激起了他对她和皇帝的怒火。在这个时候,就是表示友好的话他也是不爱听的,更何况他认为阿克台是在有意破坏他和莉吉亚的谈话呢!
因此他抬起头来,从莉吉亚的肩膀上冲这个年轻的解放女奴望去,恶狠狠地说:
“阿克台,你在宴会上躺在皇帝身边的那种日子再也不会有了。大家都说你的眼睛近视得快要瞎了,你怎么看得见皇帝呢?”
阿克台悲伤地答道:
“我看得见他一一他也近视,他是透过绿宝石眼镜望着你们的:
对尼禄的一举一动,即便和他最亲近的人,也得保持高度的警觉,因此维尼茨尤斯这时也感到惊惶不安了。他清醒过来后,便偷偷地朝着皇帝那边望去。莉吉亚在宴会开始的时候,因为心慌意乱,仿佛在雾中似的模模糊糊地看过他一眼。后来她被维尼茨尤斯和她的谈话迷住没有顾得上皇帝那边,现在她也好奇而又有点畏蒽地把她的眼光转到皇帝身上去。
阿克台没有看错:尼禄现正靠在桌子上,闭着一只眼睛,用两个手指捏着他的那片磨得很光、而且总不离身的绿宝石圓眼镜,把它政在另一只眼睛前,留心地注视着他们两个人。不一会儿,他的目光便和莉吉亚的眼光相遇了,姑娘的心顿时慌得紧缩起来。她突然记起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住在普劳茨尤斯在西西里岛的大庄园里,那里有一位年老的埃及女奴给她讲过栖息在高山低谷里的恶龙的故事,现在,她真的感到这条恶龙正在用它绿色的眼睛觑着她呢!因此她又像个孩子似的,吓得一把抓住维尼茨尤斯的手。她的脑子里一下于闪出了许多杂乱无章的念头,难道这就是皇帝?就是这个可怕的、万能的皇帝?她从来没有见过皇帝,本以为皇帝是另一个样的。在她的想象中,皇帝有一副狰狞可怕的面孔,是的,她眼前出现的这个人就是这样,在一个粗壮的脖子上,插着一个大脑袋,确实令人不敢直面。可是这个脑袋从远处看义像一个孩子的脑袋,显得那么滑稽可笑。他的身上穿着一件普通人禁穿的紫晶色的衬衣,这件衬衣冲着他那又宽又短的面孔投去了一道道蓝光。他把他那黑色的头发,照奥托提倡的式样梳成了四道鬈发。他没有留胡子,因为他不久前把胡子献给了朱庇特。一些人私下里便议论开说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一家人的胡子都是红的。不管怎么说,他这么做毕竟还是一种奉献精神的表现,对于他的这种奉献,整个罗马都是十分感激的。此外,他那盾上突起的额头也表现出奥林匹斯神的气度,他的眉宇之间还显露着一种万能的自信。可是就在这个半神半人的额头下面,却嵌着一张猴子的面孔,一张酒徒和滑稽小丑的面孔。在这张面孔上,可以看出他那爱虚荣和自负的本性,以及他那变化无常的欲求。他虽然年岁不大,但全身上下却是那么臃肿肥胖,仿佛被病魔缠绕,又脏又丑。莉吉亚觉得他真的像一个魔鬼,一个卑鄙下流的恶魔。
过了不久,尼禄放下绿宝石眼镜,不再看她了。可正好在这个时候,莉吉亚看见了他的那双鼓出的蓝眼睛,在强烈的灯光照耀下,一上一下地眨着,显得那么呆滞无神,就像死人的眼睛一样。
尼禄于是转过身来,问裴特罗纽斯道:"这就是维尼茨尤斯爱上的那个人质吗?”"就是她。”裴持罗纽斯答道。“她是哪国人?”“莉吉亚人。”
“维尼茨尤斯认为她很漂亮?”
“在维尼茨尤斯看来,只要套上一件女人的衣服,一棵枯朽了的橄榄树也是漂亮的。可是陛下,你是世上最伟大的美的鉴赏家,你是一位神圣的审美家。在你看来,一个女人单是面孔长得漂亮并不算什么,更重要的是要有一个苗条的身材。那个姑娘长得太干瘦,干瘦得就像一朵长在细枝上的罂粟花,我从你的脸上,已经看出你对她的判决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的判决三倍四倍地有理。我在你的身边过去学到了不少东西,但我没有学会陛下那种一眼看穿的本领一一我敢和杜留斯塞内茨约打赌,宴会上那些斜躺着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对他情妇的身材作出明确的判断,只有你才看出了那个姑娘的臀部太痩了。”“她的臀部长得瘦了。”尼禄眨巴着眼睛,也说了一遍。裴特罗纽斯的嘴边露出了一丝几乎看不出的微笑。杜留斯.塞内茨约正在专心致志地和维斯迪努斯谈话,他一个劲地嘲笑维斯迪努斯那么相信梦兆,对裴特罗纽斯和尼禄的谈话本来什么也没有听见,可他这时却突然转过身来,对裴特罗纽斯说:“你错了,我很赞同陛下的看法。”
“那好啊!我正在说你有那么一点点聪明,可是陛下却认为你干脆是一头蠢驴。”裴特罗纽斯回答说。
“一点不错!”尼禄说着大笑起来,他把大拇指往下一指,做了一个角斗场上的手势,好像要处死一个被击倒的角斗士似的。
维斯迪努斯也以为他们在谈论梦兆,因此矢声地叫了起来:"我相信梦,塞内加以前对我说,他也相信梦兆。”"昨天夜里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变成了维斯塔的负女。”卡尔维亚.克雷斯披尼娜靠在桌子边说道。
尼禄听了后,马上给她鼓起掌来,别的人看到尼禄这样,也跟着他鼓起掌来,整个大厅于是响起了一片掌声。大家知道,这个克雷斯披尼娜离过许多次婚,她那骇人听闻的淫佚和放荡在罗马是无人不知的。
可是她却一点也不感到害臊,又接着说:“那有什么,所有维斯塔神庙里的女人都是那么老朽不堪,丑陋无比。只有鲁布丽亚还像个人样,加上我也只有两个人,而且她的脸上到了夏天还长雀斑。”
“可是我要告诉你,最最圣洁的卡尔维亚,你要成为维斯塔神庙的贞女,恐怕是做梦吧丨”裴特罗纽斯说。“要是陛下下一道圣旨呢?”
“那样的话,我相信,即使比这更加离奇古怪的梦,也是能够实现的。”
“梦都是要实现的。有些人不信神还可以理解,又怎么能不信梦呢?”维斯迪努斯说。
“你相信算命吗?有人给我算了命,说罗马将要灭亡,但我却要统治整个东方。”尼禄说。
“算命和梦兆是有关系的。从前有一个总督,他是一位伟大的无神论者,他曾派遣一个奴隶给莫普苏斯神庙送去一封信,这是一封禁止拆开的密信,他想验证一下神明能否回答信中提出的问题。那个奴隶把信送到之后,便在庙里住了一宿,希望得到神的启示。回来后他告诉主人说,我梦见了一位年轻的神,他像太阳那么明亮,他对我只说了‘黑的’两个字。总督一听脸色霎时变白了,于是转身对他的那些和他一样不信神的客人说:你们知道信里写的什么吗?”维斯迪努斯说到这里突然停住然后拿起一杯酒,便喝了下去。
“信里写了什么,塞内茨约问道。
“信中提出了一个问题:我拿什么样的公牛去供神?拿白的还是黑的?”
大家都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可这时候,那个在宴会上喝得醉醺醺的维泰留斯却无缘无故地傻笑起来,把他们的兴趣给散了。
“那桶肥油在笑什么?”尼禄问道。
“笑声可以区别人和动物。他的傻笑足以证明他是一头猪。”裴特罗纽斯回答说。
维泰留斯笑了一半就停住了。他随后又舔着他那被汤汁和脂肪抹得油光闪亮的嘴唇,颇为惊奇地看着周围的人,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似的。
他伸出了一个像枕头那么肥大的手掌,以嘶哑的嗓门叫道:“我指头上戴的那只骑士的戒指丢失了,那是我父亲传给我的。”
“你父亲是个鞋匠。”尼禄马上补充了一句。维泰留斯听到后,又奠名其妙地大笑起来。他还揭开卡尔维亚.克雷斯披尼娜的礼服,好像要在那里寻找他的戒指。
瓦迪纽斯看到这种情景也很激动,于是学起了女人惊慌时的叫喊声。长尔维亚的女友尼吉蒂亚是个年轻的寡妇,长着一张孩子式的面孔和一双荡妇的眼睛,她这时也大声叫了起来:
“他什么也没有丢,可不是白找”“即使找到了,对他也没有用。”诗人琉康说。宴会更加热闹了。成群的奴隶从四面八方端上一道道菜看,还不断地从一些外面包扎着常春藤、里面盛满了冰雪的大坛子里取出一瓶又一瓶的美酒送到了席上。大家于是开怀畅饮,尽情欢乐,这时候,宴会打的顶板上也不断地撤下许多玫瑰花,落在席面上,落在宾客们的身上。
裴特罗纽斯恳请尼禄趁大家还没有醉倒以前唱一首他自己创作的歌,给宴会增添光彩。与会者对这个提议也马上表示了赞同,但尼禄一开始就没有接受。他说他不愿唱歌并不是因为他缺乏勇气一一而是因为这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当然,他也不会知难而退,即便为了艺术,他也觉得应当有所表示,特别是阿波罗还賜给了他一副美妙的歌喉,就更不应当把这个神圣的天赋白白地荒废了,再说这也是他对国家负责的一种表现。可是他的嗓子今天确实坏了,昨天夜里睡觉的时候,他在胸脯上放了一个很重的东西,想用这种办法快点恢复他的嗓子的疲劳,但是没有达到目的一一他很想去安茨尤姆,在那里痛快地呼吸一下大海新鲜的空气。
可是琉康又以艺术和人类的名义向他再一次地提出了请求。大家知道,这位神传天赋的诗人和軟手已经写成了一首(维纳斯颂〉,和这首伟大的〈维纳斯颂〉相比,就连卢克莱修①的颂歌也会变得像狼崽嚎叫一样难听。让这次宴会成为一次名副其实的盛会吧!好心的君王是不会叫他的臣民失望的:“陛下,可别狠心啊!”
“可别狠心啊!陛下!”坐在旁边的人都叫了起来。尼禄伸出双手表示愿意接受大家的请求。这时所有的面孔便露出了一副感激的表情,人们都用眼睛注视着他。但他首先得派人去告诉波贝亚,说他就要唱歌了。他告诉宴会的宾客,皇后因为身体不适,没有出席今天的宴会,但他不能让她失去聆听他的演唱的机会,因为任何一种药物都不能像他的歌声那样减轻她的痛苦。
过了不久,波贝亚就到大厅里来了。她虽然一直把尼禄管得像她的臣仆一样,但她知道,当他为了自己的虚荣心,要表现他是一位歌唱家、一位赛车手和诗人的时候,还是不去冲撞他为妙。波贝亚一走进大厅,便露出了她那女神般的美貌。她身穿一件和尼禄一样的紫晶色的大衣,颈子上挂着一串从马塞尼萨抢来的大珍珠项链。她那天生的一头金发显得—分迷人,她虽然已经嫁过两次,但仍保持着少女般的面颊和眼神。
到会的宾客对她高呼“神圣的皇后陛下”,以表示欢迎。莉吉亚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人,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她早就知道,萨比娜.波贝亚是世界上最卑鄙和般恶毒的女人。她听蓬波尼亚说过,这个女人曾经挑唆皇帝杀害了自己的生母和妻子。她从普劳茨尤斯的客人和奴仆讲的故事中也对她的丑恶有所了解。莉吉亚还听说,有人曾在夜里推倒了波贝亚在城堡里树起的塑像,还有人散发过揭露波贝亚的罪恶的传单。虽然写传单的人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但是每天早晨在城墙上仍可见到这样的传单。而现在,当她亲跟见到这个臭名昭著、被基督教徒视为丑恶和罪孽化身的女人时,她却感到只有天使或者天上的女神才会享有她那祥的绝色姿容。她的眼睛再也离不开她了,她情不自禁地问道:
"啊,维尼茨尤斯,这真的是波贝亚吗?”维尼茨尤斯已经有点酒兴发作,又看到莉吉亚被那么多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不能一心一意地陪伴着他,倾听他的情话,因而感到十分烦恼,便回答说:
“是的,她很美,但是你比她美一百倍。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么美,否则的话,你就会像纳尔齐斯①那样,爱上你自己的。波贝亚只不过用驴奶洗澡,而你呢,你配得上维纳斯用她的乳汁来给你洗澡了。你真不知道你自己是多么美呀!我的眼珠子,别望着她啦,望着我吧!一一用你的嘴唇碰一碰这个酒杯,我再用嘴唇去吻你在酒杯上碰过的地方。”
由于他坐得越来越靠近她,她只好把身子缩到了阿克台的一边。这时候,皇帝陛下突然站了起来,大厅里马上发出了一道叫人们肃静的命令:歌手迪奧多尔给皇帝献上了一把德尔塔诗琴,另一位给他伴奏的琴师泰尔普诺斯也拿着一把纳布留姆琴走近前来。尼禄把德尔塔琴放在桌上,两只眼朝上望去。霎时间,宴会大厅里变得鸦雀无声,只有那顶板上的玫瑰飘落下来时的嘘嘘声响才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随后皇帝在两把诗琴的伴奏下,开始演唱他的那首献给维纳斯的颂歌,说得更确切一点,是在有旋律有节奏地朗诵。不论他那有点沙哑的嗓音,还是颂歌的本身都是那么美妙,就连可怜的莉吉亚听了后也感到心里有愧了。因为她觉得,这首颂歌虽然赞美了淫秽的邪神维纳斯,可它确实写得太美了。此时此刻,这位头上戴着月桂花环、眼睹朝上看着的皇帝本人,在她的眼里也变得高贵起来了,他再也不是宴会开始时那么可怕、那么丑恶了。
宴会厅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宾客们都热情地欢呼道:“啊,天仙般的嗓子!”有些女人髙举着双手,以表示她们的欣喜和赞美之意,一直到歌唱完之后都没有放下。还有一些在不断地擦着眼中的泪水。整个宴会大厅就像蜂窝一样轰隆隆地响闹起来。波贝亚把她那个长着金发的头低了下来,拿着尼禄的一只手,把它按在自己的嘴上,默默地吻了很久。那个长得十分英俊漂亮的年轻的希腊人比塔戈拉斯这时也跪倒在尼禄面前,后来尼禄被他弄得神魂颠倒,还叫祭司以宗教和民俗的仪式给他举行了婚礼。
伹尼禄正全神贯注的是察看裴特罗纽斯的态度,因为无论在什么场合,裴特罗纽斯的赞扬对他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这位皇帝的近臣终于开口说话了:
“如果说到这首歌的美妙的旋律,我看就连奥尔菲斯也会对它妒忌得脸色发黄,我们这里在座的琉康也是这样。至于歌词中的诗句,我倒希望写得比这差一点为好,那样我躭可以找到适当的言词来加以赞美了。”
琉康并不因为裴特罗纽斯说他妒忌而对他有所不满。相反的是,他为此还向裴特罗纽斯投去了感激的眼光,然后他又装着心情不好的样子,低声说道:
“如果不是那该诅咒的命运让我和这样一位伟大的诗人活在同一个时代,我本可以在人类的记忆中和帕尔纳斯山①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可是现在,我就像一盏油灯放置在太阳光下,已经暗谈无光了。”
‘裴特罗纽斯马上显示出了他那惊人的记忆力。他不仅开始大段大段地背诵着这首颂歌,时且引用其中一行行的诗句,对其中写得精彩的地方进行分析,表示赞美。琉康也被这首颂歌的魅力所吸引,他甚至全然忘掉了他的妒忌,把他的喜悦之情也加进了裴特罗纽斯的话语中。尼禄的脸上显得十分得意和自矜。这种自矜不只是接近愚蠢,而是地地道道的愚蠢,他居然亲自把那些自以为最美妙的诗句给大家指出来,以显示他的高明。最后,他还对琉康进行安慰,叫他不要失望,他说,一个人生出来后,不管自己的命运怎么样,都会受到人们的尊敬,人们在敬奉朱庇特神时,不会忘记其他的神明。
尼禄说完后,便站起身来准备送波贝亚回去,因为波贝亚确实有病,要离开这里。他吩咐所有的客人都等着他,说他马上就回来。过了不久,他真的回来了,因为他离不开这香料烟云醉人的芳香,要继续欣赏他自己、裴特罗纽斯和蒂盖里努斯往下准备表演的节目。
于是诗歌朗诵和演员的对话又开始了。这些演员的对话既荒诞又古怪,但缺少幽默。随后又是著名的滑稽剧演员帕里斯表演伊纳科斯的女儿伊娥的艳遇。有些宾客,特别是莉吉亚因方没有见过这样的表演,都以为自己在观赏奇迹和魔术。帕里斯的双手和全身上下都能表演舞蹈所不能表演的动作。他把双手在空中挥舞,便形成了一片充满色情意味的五光十色的云雾,它是那么活生生地富于肉感地颤抖着,把一个由于过分取乐而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少女包围起来了。那不是舞蹈,那是一幅揭示爱情秘密的鲜明的图画,一幅既妖艳而又恬不知耻的图画。帕里斯表演完毕之后,一群丑角演员马上拥了进来,随着三角琴、笛子、扬琴和小鼓音乐的节奏,又和一些叙利亚姑娘跳起了酒神舞。这些舞者一边粗野地叫喊,一边肆无忌惮地做着许多淫秽下流的动作。莉吉亚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场大火中似的,她以为这座皇宫马上就会被雷电摧毁,它的屋顶就要坍塌下来,砸在宾客们的头上。
可是落下来的还是挂在顶板下的金色大网兜里的那些玫瑰花。维尼茨尤斯巳经喝得半醉,对她说:
“我那次在普劳茨尤斯家的喷泉边见到你时就爱上你了。那时天刚刚亮,你以为不会有人看见你,但我却见到了你。你现在虽然用礼服遮住了身子,但你在我的眼里,依然像那个时候一样。你就学克雷斯披尼娜的样子,脱掉这身礼服吧!你看,无论是神还是凡人都向往爱情。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爱情之外,别的什么都不存在。把你的头放在我的怀中,闭上你的眼睛吧!”
莉吉亚的双手和太阳穴上的脉搏跳得很厉害。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好像她已经陷入了深渊,过去她曾以为可以亲近和信赖的维尼茨尤斯现在不但不来救她,反而把她往深渊里拉。因此她不仅为维尼茨尤斯感到难过,而且对他,对这次宴会,对自己都感到害怕了。有一个声音,好像是蓬波尼亚的声音在呼唤她的灵魂:“莉吉亚,快救救你自己吧!”可是她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对她说,现在太晚了,因为她已经被一场大火所包围,她目睹宴会上发生的一切。她一听到维尼茨尤斯的话就心跳得更厉害了。当他靠近她时,她简直害怕得浑身发抖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无可挽救了,而且她在这里也确实支持不下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暈过去,到那时,还会造成更加可怕的后果。但她知道,在皇帝没有离席之前,宾客们是不熊离去的,因为谁都不敢惹皇帝生气。而她良己就是没有皇帝的威胁,现在也无力起身了。
可是到宴会结束还早得很,奴隶们还在不断地端上新色的菜肴,把酒都斟得满满的。在敞开的大门旁的一张桌子前,出现了两个大力士,正准备给宾客表演角斗。
角斗很快就开始了。两个涂满了橄榄油而闪闪发亮的强壮的身躯抱成了一团,那铁一般的臂膀把他们的脊梁骨扭得嘎嘎直响。角斗的双方都紧咬着牙齿,因此发出了刺耳的咬牙声,在撒满了番红花的地板上,还可听到他们急速沉重的跺脚声。过了一会儿,他们又一动不动地默默地站着,使观众感到好像面前出现了一组石雕像。罗马人都很欣赏这种背部、腿部和肩膀的力的较量,可是这一场角斗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角斗的一方是罗马角斗士学校的校长克罗顿,这位被认为是全国最强有力的角斗大师果然名不虚传,他的对手被他那双铁一般的胳膊死死地掐住,因而呼吸马上变得更加急促,嗓音变得嘶哑,脸色渐渐发青,终于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观众以雷鸣般的摯声欢呼角斗的结束。克罗顿这时把一只脚踩在他的对手的背上,又把他的那双粗大的手臂交叉在胸前,便以胜利者的眼光环视着大厅。
随后又来了一些魔术师和小丑演员,还有模仿野兽动作和叫声的演员。可是宾客们喝了那么多的美酒,一个个醉得两眼昏花,都不愿看他们的表演了。宴会于是变成了一场酒兴发作的肆无忌惮的狂闹,方才那些跳酒神舞的姑娘都插进了宾客们的坐席中间。音乐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三角琴、诗琴、阿尔明尼亚的铙钹、埃及的摇铃、喇叭和号角的一阵胡乱的吹奏和粗野的敲打。有些客人想说话,便大声地叫了起来,把乐师们都轰了出去。大厅里弥漫着鲜花和宾客脚上油脂的芳香,这些油脂是一些漂亮的侍童在宴会进行的过程中给他们涂上的。还有番红花的气味和汗臭混在一起,使人们感到呼吸困难。灯光渐渐暗淡下来,人们的脸色变得苍白,一个个满头大汗,他们头上的花环也东倒西歪的了。
维泰留斯滚到桌子下面去了。尼吉蒂亚裸露着上半身,把她那个醉醺醺的孩子式的脑袋倚偎在琉康的怀里。琉康也暍醉了,便用嘴吹拂着她头发上的金粉,然后抬起眼晴,高高兴兴地朝上望去。维斯迪努斯以他酒后所特有的倔犟,把莫普苏斯回答总督密信的事情复述了十遍。还有那个杜留斯,他过去就曾亵渎诸神,现在他又拖着长长的声调,不时还打着嗝地说:
“如果我们相信色诺芬的话,说是神的体形是圆的,那么我们就可以把这样的神当成木桶一样,一脚踢得滚开去了:
多米茨尤斯.阿菲尔虽然是个年老的惯偷和告密者,他听到这样的话后也感到十分恼火,一气之下就把法莱尔尼斯葡萄酒洒得满身都是。阿菲尔笃信诸神,有人说罗马必将走向灭亡,有人还说罗马已经走向灭亡,这是真的一一这种情况的发生是因为年轻人没有信仰,没有信仰就没有髙尚的品德,人们抛弃了早先流传下来的严于律已的好习惯,可是他们没有想到,享乐主义者是抵挡不住野蛮人的。说到他自己,他知道他自己操这份心也是白操。他感到悲哀的是他居然见到了这样的世道,在这个世道,他只有一味地去寻欢作乐,以消愁解闷,否则他就要愁死了。
他说完后,便把一个叙利亚姑娘拉到自己身边,用他那张脱光了牙齿的嘴去吻她的颈项和肩膀。执政官梅米尤斯‘莱古卢斯见到这种情景便大笑起来,笑完他又抬起他那斜戴着花环的秃头,说道:
“谁说罗马就要灭亡?这是蠢话!一一我是执政官,我最清楚一一执政官最清楚①!有三十个兵团一一在保卫我们罗马的安全②。”
说到这里,他把两个拳头压在太阳穴上,开始大声地叫了起来,使整个大厅都听得见:
“三十个兵团!三十个兵团!一一从不列颠一直到安息的边境上都有布防。”
他又突然把话停了下来,用手指按着脑门,想了一想,又说:“啊!好像有三十二个兵团一一”
说完他也滚到桌子下面去了,过了一会儿,便在桌子下面把他吃的那些火烈鸟的舌头、干烘蘑菇、冻菌子、蜜拌蝗虫、鱼、肉和其他所有的东西吐个干净。
然而不管有多少兵团保卫罗马的安全,都不能使多米茨尤斯安下心来。"不!不!罗马一定会灭亡,因为大家都不敬奉神明,都抛弃了严子律己的好习惯。罗马就要灭亡了。可惜啊!这里的日子多么快活,皇帝龙恩浩荡,还有美酒,唉!真遗憾啊!”
随后他把头靠在一个叙利亚舞女的肩膀上,放声大哭起来。“以后的生活会怎么样?我管不了!一一阿基琉斯③说得对、在阳光普照的大地上,即使当一个奴隶,也比当基米里④部落的头人好。虽说年轻人没有信仰,腐化堕落,可现在的问题是,到底有没有神?一一”
这时候,琉康已把尼吉蒂头上的金粉都吹掉了,尼吉蒂亚醉倒在他的身上,也睡着了。于是他又把他面前花瓶里的一束束常春藤取了出来,缠在她的身上。等到他把这个做完之后,便以颇为兴奋而又带疑问的眼光望着在座的人。
然后他又开始用常春藤来装扮自己,以十分肯定的口气再三地说:
“我本来不是人,我是牧神。”
裴特罗纽斯没有喝醉。尼禄为了保护他那“天仙般”的嗓子,最初也喝得不多。但到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就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下去,也喝醉了。他本来想用希腊文再朗诵几首自已写的诗,可他这时却记不起来,因此又糊里糊涂地唱起了一首阿纳克瑞翁的短歌,比塔戈拉斯、迪奥多尔和泰尔普诺斯都来给他伴唱,后来因为配合不好,只好停了下来。这时候,尼禄这个美的鉴赏家和审美家又被比塔戈拉斯美丽的容貌迷住了。他还十分高兴地亲着比塔戈拉斯的两只手,像这样漂亮的手他以前只见过一双一一谁的一双呢?一一
他把手心压在大汗淋漓的脑门上,使劲地回想着。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露出了恐怖的神色。
“啊,那是母亲的一双手,是母亲阿格丽披娜的一双手。”尼禄的眼前马上出现了一个阴森可怕的幻影,便说:“听人说,母亲总是在月亮高照的夜晚,在巴埃和巴乌利附近的海面上徘徊,这倒没什么,她不过是来这里走走,像要找回什么东西。她如果遇到了一只小渔船,就一定要朝船里看一看,然后才离去,可是她着见的那个渔夫就非死不可了。”“这个题材不错:装特罗纽斯说。
维斯迪努斯这时像一只仙鹤似的把脖子伸得老长,颇为神秘地低声说:
“我不信神,我只相位灵魂一一喚!”尼禄没有听他们的谈话,又插进來说:“我巳经超度了母亲的亡灵,不想再见到她了,她都死了五年啦!她当吋派来刺客,要杀我,我是不得已才杀了她的。如果我没有先除掉她,你们今大晚上就听不到我唱歌了。
“感谢陛下,我们以全罗马和全世界的名义向您表示感谢!”多米茨尤斯.阿菲尔大声说。“斟酒,把板鼓敲起来!”
宴会厅里重又喧闹起来。琉康的身上缠满了常春藤,他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地喊着,想要盖过皇帝的声音:
“我不是人,我是牧神,我住在森林里。哎一一嚯一一嚯一一嗜!”
尼禄最后也喝醉了,听有的男人和女人都醉倒了。维尼茨尤斯的醉意不浅,因此他心中除了情欲的冲动之外,还想寻衅闹事,他毎次喝醉了酒都是这样。他那黑油油的脸庞也变白了,说起活来颠三倒四,随后他便以命令的口气大声地叫了起来。
“让我吻你的嘴吧!不管今天还是明天都一个样!一一不要故作姿态了,皇帝把你从普劳茨尤斯家里要来,就是赏给我的。你知道吗?明天天一黑我就派人来接你,你该明白了!一一皇帝把你召进宫后就答应了我一一你肯定是我的了,我吻你一下吧!我不要等到明天了,一一快把你的嘴凑过来吧!”维尼茨尤斯说完便把莉吉亚抱了起來。阿克台见到后马上给她解围,莉吉亚自己也在尽力地挣扎,因为她觉得这下子她完了。她力图挣脱他的两条剃光了汗毛的胳膊,可是挣脱不了,于是她又以她在痛苦和恐惧中颤抖看的声音恳求他不要这么做,恳求他的怜悯,但这也没有用。他那充满了酒气的呼吸从四面八方向她包围过来,他的脸已经挨在她的脸上了。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善良和她打心眼里感到亲切的维尼茨尤斯了,他变成了个醉鬼,一个可恶的色情狂,她对他感到厌恶,感到害怕。她这时也越来越没有力气了。她只好低下头来,把脸转了过去,想躲避他的亲吻,但也躲避不了。维尼茨尤斯于是站了起来,伸出双手把她抱住,把她的头搂在自己的怀里,然后便气喘吁吁地将他的嘴唇使劲地按在她那苍白的嘴唇上。
正在这个时候,一种可怕的力量把他的胳膊当成孩子的小手似的从莉吉亚的颈子上轻易地拉了下来,然后又把他像一根干枝或者一片黄叶那样推到了一边。这是怎么回事?维尼茨尤斯擦了擦他的那双惊慌的眼睛,突然发现他在普劳茨尤斯家见过的那个莉吉亚巨人乌尔苏斯就在他的身旁。
乌尔苏斯一声不响地站着,一双蓝眼睛颇为奇怪地望着他,使这个年轻人吓得全身的都要冻结了。这个巨人马上把他的公主抱在手中,以轻微而又整齐的步伐走出宴会大厅。阿克台跟在他的后而也出去了。
维尼茨尤斯感到全身上下都好像僵硬了,他痴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向大门跑去,一边大声地喊道:“莉吉亚!莉吉亚!”
但是情欲、惊愕、愤怒和浓浓的醉意把他的腿都好像砍伤似的,他摇摇晃晃地只走了一两步就不得不抓住了一个叙利亚姑娘光着的肩膀。他对这个姑娘眨巴着眼睛,问道:“出了什么事呀?”
这个叙利亚姑娘露出了一双迷迷糊糊带微笑的眼睛,拿起一杯酒献给他说:“喝吧!”
维尼茨尤斯把酒一饮而尽,就倒在地上。
大部分客人都倒在桌子下面去了。还有一些人摇摇晃晃地在大厅里蹒跚。一些人睡在桌子旁边的躺椅上打着呼噜,或者似梦非梦地把吃到肚里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顶板下的金丝网兜里的玫瑰花仍在缓缓不停地飘下,落在那些酒酣耳热的执政官和元老们的身上;落在那些醉意朦胧的骑士、诗人和哲人们的身上;落在那些烂醉如泥的舞女和贵妇人的身上;落在这个虽仍享有万能的统治但已失去了灵魂,虽然头顶桂冠、饱食终日,但已走向没落的世界上。窗子外面已是拂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