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尼茨尤斯对于这里发生的桌情同样很不理解,他所感到的惊讶并不亚于基隆。他认为这些人之所以那样对待他,不仅不对他进行报复,而且还殷勤地给他包扎了伤口,这是出于他们所信奉的宗教的要求,但更主要的是莉吉亚的关系,是她救了他。此外,他的显赫的名声也不是没有影响。可是他们对基隆所表现的那种宽恕就真的不可理解了。维尼茨尤斯不由得问自己:他们为什么不杀死这个希腊人呢?他们杀了他,是不会受到惩罚的。乌尔苏斯可以把他埋在花园里,也可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他扔到第伯河里去。在这个夜间谋杀成风的时代,连皇帝陛下都这么干过,更何况普通人呢!所以每天早晨都玎以发现抛在河里的尸体,谁都不去查问这些尸体是从哪里来的。实际匕,照维尼茨尤斯的看法,基督教徒不仅可以,而且应当杀掉基隆。怜悯之情在这个青年贵族所处的那个社会中,并非人所不知。雅典人早就建立了慈悲的神坛,他们长期以来,一直反对在雅典举行野蛮的角斗士比赛。就是在罗马,人们对那些被征服者也是很宽厚的,例如不列颠国王卡里克拉杜斯,在克劳迪乌斯统治时期当过罗马的俘虏,被宽大后,他便可以在这里自由地居住。但如果提起一个I人的报仇雪恨,那么不仅维尼茨尤斯,而且所有的罗马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是正义的,不这么做,倒是毫无這理了。维尼茨尤斯在奥斯特里亚努姆虽然听说过要爱自己的仇敌,但他认为这种空论没有什么现实意义。他想,他们不杀基隆,也许因为今天是他们的某个节庆或者适逢月亮的盈亏,在这种时候,他们是禁止杀生的二他还听说过有一种忌0,遇到这种日子,各国之间连仗都不能打。要是这样,他们又为什么不把基隆迭交司法机关去发落呢?还有使徒为什么要说,谁要是七次冒犯『你,你就该宽恕他七次呢?既然基隆对格劳库斯已经犯下了人间最凶恶的大罪,那么格劳库斯为什么还要对他说“我宽恕你,愿上帝也宽恕你”呢?维尼茨尤斯突然想到,如果有人杀死了莉吉亚,他怎么办?他的热血就像锅里的幵水-样沸腾起来,为了替她拫仇,他对凶手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可是格劳库斯却不一样,他宽恕了他的仇敌,不仅他而且乌尔苏斯也宽恕了他们的仇敌。事实上,乌尔苏斯在罗马想要杀谁就能够杀谁I不会受到惩罚,他只差没有杀死内摩任的森林之王,到那里去取而代之了……一个角斗士必须打死上一届的“霸王”,才能取代他的地位。对乌尔苏斯来说,就连最负盛名的克罗顿都不是他的对手,那么还有谁能斗得过他呢?对于这些问题只有一个回答.那就是他们不杀基隆,是因为在他们的身上有一种世上至今未曾有过的伟大的善良,是因为他们对人类无限热爱,为了这种爱,他们可以忘记自己,忘记自己所受的侮辱,忘记自己的幸福和不幸。他们活着既然为了别人,郝么他们又能得到什么报偿呢9其实这些道理维尼茨尤斯在奥斯特里亚努姆都听到过,只是当时没有给他留厂很深的印象,他认为,如果为I他人的利益,必须放弃-切荣华富赍和欢乐享受,那么这种生活该是多么空虚,多么悲惨!因此他一想起这些基督教徒,便觉得他们虽然惧得称道,似又有点可怜,他甚至还有点瞧不起他们。他认为这是一群没有自卫能力的绵羊,迟早要被恶狼吃掉,按照他的罗马人的性格,这种甘愿任人宰割的人是不值得尊敬的。可屉在基隆走后,他看见这些人的脸上都表露出了无限的喜悦,这倒给他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使徒走到格劳库斯身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头上,说:
“基督在你的身卜胜利了。”
格劳库斯马上朝上望去,他的眼里看到丁希望,允满广欢乐,仿佛他看见了一沖巨人的总想不到的幸福已经降胞在他的身上。但维尼茨尤斯只知道从报仇雪恨中得到满足,他这时睁大了一双发烧的眼腈、直勾勾地望着格劳库斯,就好像把他当成了一个疯子似的。其实这个人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一个奴隶,可是他却看见莉古亚在用她那公主的嘴唇去吻他的手,因此感到非常生气,感到这个世界的秩序全都颠倒过来了。后来乌尔苏斯又进来报告,说他怎么把基隆送到了街上,说他因为抓痛丫基隆的胳膊还向他道了歉,使徙听后马上向他祝福,克雷斯普斯也说,今天是个伟大的胜利的日子。听到这苎话,维尼茨尤斯就更不明白了。
这时莉吉亚又给他送来广清凉饮料,他把她的手握「会儿,问道:
“那么,你也宽恕了我?”
“我们基督教徒是不许恨别人的。”
“莉吉亚、不管你的匕帝是谁,他只要是您的神明,我就给他献上一百头牛广维尼茨尤斯说。
"如果你热爱他,就要真心诚意地崇拜他。”她间答说。
“只因为他是你的……”他连声说道,但声音渐渐小了。
他闭上眼睛,全身上I义瘫软了。
莉古亚走了,但没过多久,她义回来了。她站在他的近旁,躬着身子看维尼茨尤斯是不是睡着了。维尼茨尤斯发现莉吉亚就在自己的身边,便睁开眼睛,微微地笑了。莉吉亚为了让他尽快地入睡,用1只手轻轻地抚着他的眼睛,使他顿时感到周身涌现出了一股巨大的暖流,可是与此同时,他也觉得他的伤势又加重了。的确是这样。随着夜的来临,他的热度也增加厂许多,使他无法入睡,因此莉吉亚走到哪里,他的眼光就跟到哪里。有时他处于-种乍睡眠状态,能够清请楚楚地看见和听见周围发生的一切,而这一切又掺和着他在高烧中产生的幻觉。他仿佛看见保一块荒凉古旧的坟地I:冇一座塔状的神庙,莉吉亚就是这座古庙里的祭对。他行不转睛地注视者她,看见她止好站在塔顶上,手里捧着一把竖琴,周身沐浴在皎洁的月华中,就像当年他在东方看到的那些在夜里唱着歌来赞颂月亮的尼站一样。他尽全力地沿着塔里弯弯曲曲的梯子爬了上去,想把她带走。基隆也跟在他的后面,可是基隆却害怕得牙齿直打冷战,还不停叫喊道:別这么干,老爷,她是这里的祭司,抻明会报复你的……“维尼茨尤斯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神明,但他心退明白,他这样做亵渎了神明,因此他也感到害怕起宋。当他爬到塔顶周围的栏杆上后,突然发现莉吉亚的身边还站着一位飘着银须的使徒。使徒对他说:“你不能动她,她是属干我的。”说罢他便和她一起在月光的照耀下飘然而去,仿佛沿着一条光明大道到天堂里去厂。维尼茨尤斯这时只好向他们伸出双手,瀕丁绝望地央求他们把他一起带走。
就在这时候,维尼茨尤斯终于醒过来了。当他的神智完全清醒过来后,他的眼睛义朝前望去。髙架上的灯火渐渐熄灭,但它依然投出了一丝丝清晰的亮光。夜里寒气刺骨,房间里很冷,因此大家都坐在炉火前取暧。维尼茨尤斯这时能够清楚地看见他们在呼吸时吐出的一团冈雾气。使徒坐在正中间,莉吉亚坐在他膝盖旁的一条矮凳上,往下依次是格劳库斯、克雷斯普斯和密里阿姆。两边坐着乌尔苏斯和密里阿姆的儿子纳扎留斯。这是丨个面孔民得很清秀的小伙-了-,他的一头乌黑的民发一直披備卜…
莉吉亚两眼望着使徒,止在专心致志地听他讲话,大家也把面孔都向着他,他说话的声音很小,维尼茨尤斯觉得他简直神秘得可怕,这种可怕并不亚〒他在发烧时产生的幻觉那么可怕。因此他又想,幻觉也许是真的,这位从遥远的彼岸来的老人真的要把他的莉吉I抢走,把她带到祌鬼不知的地方去。他认定老人止在谈论着他的事,也许正在教他们如彳可把他和莉吉亚分幵。因为维尼茨尤靳想象不出除了他之外“也们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好说的。所以他打起精神,尽全力地注意听着彼得的谈话。口了是他推断错了、使徒讲的还是棊督的半情。“他们只是为了基督的名分才活着。”维尼茨尤斯心里想道。老人讲的是基督被抓的事情。
“士兵和大祭司的仆从来抓他。我们的救世主问他们找谁,他们回答说广找拿撒勒的耶稣"可是当主告诉他们‘我就是’时,他们马匕跪倒在地,谁也不敢对他动手,一直到他问过了三遍,才把‘他’抓住。”
说到这里,老人停了一会儿,伸出手来烤火,随后他又说:“那天夜里有今晚这么冷,可是我的心像火…样在燃烧。我拔出了宝剑,要把主救出来,无意中却砍掉了大祭司仆从的一只耳朵,我就是豁出性命,也要把‘他’救出来。可是主对我说广把你的剑收起吧丨上帝賜给我一杯酒,我怎么能不喝下去呢?……‘他’终于被他们抓住,被他们捆起来了……”
彼得这时把手按在脑门上,他不说话了,他要把他能够想起的那些悠远繁杂的往事首先理出一个头绪来。可是乌尔苏斯却按捺不住了,他站了起来,把灯柱上的灯火修剪了一下,那火花就傢一阵黄金雨样地洒落下来,使火光照得更亮了,然后他躬身坐下,大声叫道:
“他们爰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哼丨……”他乂突然打住了话头,因为莉吉亚把手指放在唇上,冲着他嘘了一下。伹他还在大声地喘着气,他的内心已经激起了暴风雨般的汪怒,这是可以看得出来的。他本来随时都准备去抱吻使徒的双脚,佢对使徒当时的那种行为却不很佩服。如果谁敢当着他的面,动一下救陞主,或者那天夜里是他和主在一起,那么不管是士兵还是大祭司的仆从,也不管是官家爪牙还是流氓地痞,他都会把他们当成木屑一样地捻得粉碎。想到这里,乌尔苏斯止不住泪如泉浦。他很悲伤,深感他的心里有-种无法解脱的矛盾。一方面,他不仅自己要挺身而出地去保卫救世主,而且还要把他的同胞,把那些身强力壮的莉吉亚人全都召唤到这里来救“他”。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他要是这么做,就违背了救世主的意愿,使世界得不到拯救。
正因为如此,他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过了不久,彼得把手从脑门上放下,继续讲述基督的故事。可是维尼茨尤斯在高烧中又陷入厂半昏迷的梦幻状态,他把他现在听到妁和昨无晚上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听到使徒讲的基督在提苡拉兹海岸上的显圣当成一回事因此他看见眼前是一片茫茫大海,海上漂着一只渔船,船上坐着彼得和莉吉亚。他自己也在尽全力地向他们游去,但是他的断臂疼痛难忍,实在追不上他们。汪风暴雨掀起一阵阵恶浪,不断地冲打着他的眼睛。他终于精疲力尽,幵始下沉,因此他不得不哀声哀气地高喊着救命。这时,莉吉亚在使徒面前跪了下来,使徒于是调过船头,向他伸去了一支桨。维尼汝尤斯立刻抓住桨,在他们的帮助下,才爬上『小船,到船匕他就扑倒在船板上。
过厂片刻,维尼茨尤斯又觉得他好像站起来广,维甩茨尤斯朝小船后面一看,原来还有许多人跟在后面游过来了。一阵阵波涛翻浦出来的浪花淹没了他们的脑袋,在数不清的旋涡中只看得见他们的几只手。可是被得-次又一次地把这些淹在水里的人都救了起来,收容在他的船丨:,他的小船竟然奇迹般地变大了。过广不久,船上的人数也莫名其妙地增加到了奥斯特里亚努姆集会I:那么多,面且还在不断地增加,把小船挤得满满的。维尼茨尤斯非常惊梳,小船怎能容得下这么多人?他害怕他们全都会葬身海底。莉吉亚这时便来安慰他,给他指明了遥远彼岸上的一道亮光,说这就是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维尼茨尤斯的幻觉又和他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听使徒讲基督在烟波湖岸上显圣的那个景象混在-起了。他在远疔岸上的那道亮光中,仿佛又肴见了基督的圣影,彼得也正在把船向他划去。他们越是接近他,海面上就更加风平浪諍,那道亮光也更加明亮]^。人们幵始唱着欢乐的赞美歌’甘松的芳香在空中萦绕,水面上闪烁着一道彩虹,宛如从海里生长出来的百合和玫瑰。小船最后轻轻地靠岸了,莉吉亚这时牵着他的手,说:“走吧,我带你去丨”于是把他带进了一片光明中。
维尼茨尤斯又醒过来了,伹是他的梦境消失得很慢,还不能马1:恢复对现实的感觉。有好一阵他还以为自己在朔岸边,被一大群人围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他们中间」于是他开始寻找裴特罗纽斯,奇怪的是,他找来找去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火炉旁边已经没有人了,炉中的橄榄树枝在粉红色的灰烬下缓缓地燃烧着。一些很明显是刚刚抛进去的松木劈柴又突然燃起了大火,明亮的火光使维尼茨尤斯完全请醒过来,他看见莉吉亚就坐在离岸不远的地方。
他-看见她内心深处便激动不已。他知道她咋天晚上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已经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今天她又忙着看护了他-整大。现在,当大家都去休息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还守在他的床边。她是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两只眼睛紧紧地闭着,町以肴出她一定是很困倦的。维甩茨尤斯不知道她是睡着了呢,还是在沉思默想?他望着她的侧影,望着她往下垂着的睫毛和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在他那异教徒的脑子里经过一番艰苦的思想斗争,终子产生了一个新的慨念:除了希腊和罗马引以自彔和自信的那种形体美之外,世界卜1还有另外一沖全新高洁的灵魂美。
当然,他还+很懞得这沖美就是基督教的美,可是他一想到莉吉亚,又不能把她和她所信仰的宗教分开。他甚至认为,既然别的人都休息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守着他,而且她还受到过他的迫害,那她一定是因为宗教的训乐才这么做的。想到这里,维尼茨杧斯对这种宗教不仅感到奇怪,而旦也产生了一种不偷快的感觉。他更希望莉吉亚这么做是出于对他的爱,爱他的眼睛和相貌,爱他那雕像般优美的形体,希望莉吉亚能像以前那些希腊和罗马女人那样,用她那雪白的胳搏温柔体贴地去搂抱他的脖子。
他还觉得,假如她和所有别的女人都一个样,那么她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魅力了。因此,他现在反而对自己身上为什么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感到奇怪和不理解了。他只觉得他的心上已经产生了一种新的感情,一种新的喜好,这种感情和喜好在他生活的世界上是从来没有过的。
这时候,莉吉亚睁开了眼睛,她发现维尼茨尤斯在望着她,便走到他身边,说:
“我要守着你。”他回答说:
“我在梦中看见了你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