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敬爱主的人,一切都协成美好”
(保禄给罗马人书第八章第二十八节)“上主,你上智的安排永不会错”
(常年期第九主日集祷经)
我名叫金鲁贤,1916年6月20日生于上海南市区。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残酷地在欧洲进行,协约国与同盟国之间胜负未决,我国政府站在协约国方面,向德奥宣战。也派了许多青壮年去帮助由于征兵赴前线而缺乏劳动力的法国,做后勤工作,以支持协约国。中国北洋政府袁世凯,为了个人野心,迫于日本军国主义的压力,签下了卖国的二十一条条约,日本企图把中国沦为它的殖民地,又乘机侵占胶州半岛。袁世凯复辟帝制,遭到全国人民的反对,不久“洪宪皇帝”于惊恐中一命呜呼。袁世凯任命的各地督军在不同的列强为后台的支持下争权夺利,各自独立,互相残杀,中国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接着1919年美英法胜利国在凡尔赛主持和平会议,将德国原先在我国山东的特权不是归还我国,而是交与日本,激起我国人民的无比愤怒,爆发了“五四运动”,迫使北洋政府的代表拒签和约。
我出生的时代是我国人民遭受内乱和侵略的苦难时代,幼年时国家只有国耻日而无国庆日。
我出生的第二天是青年主保圣类思公撒格ALOYSIUSGONZAGA瞻礼,我领洗圣名为类思,法文名LOUIS,父亲就给我取名为鲁意(译音名)。后来上中学时,班主任说:“鲁意”毫无意义,应改写成鲁贤。可是用普通话发音,贤为XIAN,与原意不相符,但仍用到今天。
我父亲在家沉默寡言,早上出门上班,傍晚回来,星期天在家看书,往往看小说,尤爱看侦探小说,他不断抽烟,很少和我们兄弟俩讲话。我今日回想,似乎他没有和我们说过话。他有病,往日领圣体前,要守空心斋,半夜起到领圣体止任何食品连一滴水也不能进,他只得每年领一次圣体。我父亲对人很大方,我还记得过年前,他清理别人向他借钱时写下的借条,我父亲对母亲说:“这个人和那个人还不出了,不向他们要吧,就把借条烧掉。”我母亲总是同意。
来我们家的客人较多,我姑母家的人来得最多,特别是张登堂(后做神父)和他的弟弟张登隶常来。我家败后,父母亡故,一次我在马路上遇到他,亲热地叫他,他不理我,我难受了好久,由此尝到世态炎凉的味道。
我没有看见过家谱,我的祖先世代务农,是穷人,无地位,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家谱。我对祖先的概念很模糊,只记得祖父。
村上老人指着相连的七个坟向我说:“金家巷姓金的老祖宗是七兄弟”,几百年前他们来到这块荒地,开垦,结婚,生儿育女,众多子孙,聚居一处,成为一个教友村,大多数姓金就叫金家巷。奇怪的是“文革”时代,铲除这七个坟时,其中一个坟是空的。村中有条小溪穿过村子,把村分为两段,称为溪南,溪北,我们老家在溪南,教堂在溪北。
村里人都是天主教徒,什么时候开始奉教的,我不知道,老人也说不清楚,无从考据。金家巷教堂曾是主教座堂。朝鲜人金大建曾在澳门读神学,从澳门陪JOSEPHFEREIOT进入朝鲜前路过上海,1845年8月17日上海主教就在金家巷圣他为神父。他在横塘教堂献了头台弥撒,后经北京,重返朝鲜,第二年致命,年仅26岁。1984年5月6日教宗若望保禄二世在汉城(现名首尔)立他和其他102人为圣人。金安德肋是韩国教会的骄傲,也是金家巷的光荣。
金家巷第一位神父叫金若瑟,他是江南教区派往意大利深造的第一位中国人;第二位神父叫金文其,1931年圣神父,派在苏州张泾做本堂,于1937年12月被日寇杀死;第三位神父是我;第四位是金鹤亭已死;第五位是金振岐;第六位是慈幼会士金充威,现在罗马福传部工作。
我的祖父名叫金新衡,圣名保禄。他是个虔诚的教徒,生于1844年。他小的时候太平天国军队打到上海,太平天国军队留长发,所以也被称作长毛。祖父常说自己被太平天国军队抓去,在他们的后勤当杂工。他的第一个儿子,叫信德,第二个儿子叫望德,就是我的父亲。他希望生三个儿子,以信,望,爱,三德命名。但他只生了两个,他的堂弟有儿子后就叫了爱德。祖父后来到上海作学徒,以后自己在爱多亚路(今日的延安路)和河南路转角开了食品店。他的食品商店出售牛羊肉、洋酒、洋罐头、黄油、奶酪等,专卖给外侨。他还贩牛,赚了钱买地盖房子并出租房屋,他很有经济头脑。1925年春患脑溢血,倒地后死亡,享年77岁。
我的父亲生于1885年,名叫望德,字仲超(信、望、爱为超性的圣德,排行第二故叫仲超),圣名路加。我的母亲比我的父亲大一岁,生于1884年,她名叫张云贞,圣名路济亚,浦东张家楼人,张家楼距金家巷约两公里。我的外祖父叫张志堂也叫良海,他很早到上海谋生,做过英国总会买办和顺昌洋行买办。他后来因炒外汇失败,破产(1917年列宁领导十月革命前,我祖父收买大量的沙俄卢布,革命成功后分文不值)。我母亲姊妹两个,她是老大,她的妹妹叫张望贞,崇德女中毕业后,入拯亡会当修女。拯亡会是个法国修会,很严格,进去也要交许多钱,我父亲出了这笔钱。
我的外祖母早死,外公后来续弦,续弦姓曹,老家安徽。我的后外祖母生了两个儿子,4个女儿,其中一个儿子早死。
我的父亲在徐汇公学毕业后留校教书,以后又去洋行做事(所谓洋行就是现在所谓的外资公司)。我的父亲那时的中文、法文、英文都非常好,是当时不可多得的人才。英国的“和记”JARDINE公司,聘请他到南京去做华经理(也叫买办)。他回家告诉我的祖父说,他要到南京去工作,我的祖父不高兴,跟他说:“父母在,不远游。”父母在世的时候子女不能到外地去,应该每天到父母身边问安,孝敬父母。我的父亲因南京那边给的待遇很高,偏要去。祖父说,你要去了就跟我没有关系。可是父亲还是到南京去做事。祖父一怒之下,把他赚的钱全部留给在身边的大儿子,即金信德,我的伯父。
我的父母结婚后的第一年就有了小孩,是个男孩。可是没过几个月就因病过世了。我的父母很希望再有小孩,可是等了9年才又有了孩子,就是我的姐姐,父亲觉得她是为安慰父母而出生的。给她取名为金慰萱(安慰的慰,萱指母亲意,即她的出生安慰了母亲),圣名叫玛丽亚。出生在9月圣母圣名瞻礼前夕,所以叫玛丽亚。我姐姐非常聪明,10岁就到徐汇女中住读,那时候叫崇德女中,深受她的老师和同学的喜爱,我也非常爱我的姐姐。
我的姐姐3岁时,我母亲又怀孕了,怀的就是我。可是我来的真不是时候。我妈妈一怀上了我,就生重病,几乎死去。我母亲一心一意想回上海,她说死也得死在上海。可我父亲当时正是春风得意,但他不愿使我母亲不高兴,为了深爱的妻子,只得辞职,为此而与洋老板闹翻,陪我母亲回上海,此后再也没有那么风光过。回到上海,我父亲一时找不到好的工作,正心烦的时候,我呱呱坠地。据说,人家把我抱给他看时,他不屑一顾,说我没有给他带来好运,当然他以后也认了。我母亲有病,自己不能喂奶,雇了一个奶妈,奶妈很疼我,我断奶后,她每年来看我时,我母亲都好好招待她,给她衣服、钱还有首饰。后来我家败了,家没了,她无法再来看我。我还记得她个儿比我母亲高,年龄和我母亲相同。
我两岁半时,我弟弟出世了。我弟弟来的是时候,父亲已找到了很好的工作。比利时圣母圣心会在上海设立一个办事处,又成立一个房地产公司,他们聘用我父亲,待遇很高。我们全家特别爱我的弟弟,他生在11月中旬,离圣达尼老瞻礼近,他圣名达尼老,父亲给他取名达义。我们没有按家族谱进行排名,我的堂兄为宽生,仁生,智生,礼生。我父亲坚持用圣名,我叫鲁意,弟弟叫达义。我父亲抽烟,抽的是粗大的哈瓦那王冠牌雪茄,还留过口上两边翘起来的八字胡子,有时穿西服,有时穿长袍,裤子总是西式的,当时的他相当洋化。我父亲的朋友很多,我记得他最好的朋友名为陈忆德,他们情同手足,可惜他英年早逝,他得知陈忆德死讯后哭了,这是我见到父亲流泪最多的一次。事隔80多年,陈忆德的孙女陈英男知道我父亲是她祖父最好的朋友,带了她祖父的照片来看我,使我很感动。
我幼年时记忆力很好,还记得弟弟出生后,我母亲抱了他睡觉,却叫我睡在她脚旁,我还不乐意的情景。我还记得,我母亲用绳子绑着我,另一端系在她手上,我走得远了,她收紧绳子把我拉回。
我出生时家在南市城隍庙前一条名方浜路的邻德里,靠近小东门。当时上海最热闹的是南京东路,次之小东门,再次是公馆马路(后称金陵路)、北四川路,而今天的淮海路还没有出现。
我家不久搬到三牌楼,淘沙场,住在一个小弄堂内,石库门,弄名善德里,住有三家,我家住2号,1号住姓叶的,房主是跑街即现在的推销员,3号姓汪的是安徽人,茶商。我怀念这所房子,因为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可以称为是家的居所。我12岁后父亲经商失败又患病去世,我就没有家了,寄人篱下,甚至无处可寄。以后修了道,听领导命,没有自己的家;一生中有27年之久是以监狱为家,以后以教堂为家,直到今天。我记得善德里的家有一个小天井,放些盆花,也是小孩子玩儿的地方,打弹珠,踢毽子。天井后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客厅,旁边是厢房,客厅上面是吃饭的地方,楼上厢房是父母的地方,中间放着两张床,大的是我母亲的,较小的是我父亲的。我姐姐住在下面厢房。我大了一些,在客堂的楼上放了一张床,我一个人一间,有了自己的天地,晚上可以多读书,实际上是看小说。
上面说到我对善德里2号特别有感情,1951年回国后去看过一次,1982年释放回来后又去看了一次,一切完好如初,只是房主人不认识我。2004年4月再去看时已成平地,准备盖高楼。善德里终于在我眼前消失,但仍存留在我脑海中。
我童年时代常去的地方就是教堂,学校就在教堂的旁边。我的会口是老天主堂,它位于上海的老城区内,靠近城隍庙,上学去教堂都穿过城隍庙,庙前庙后十分热闹,都是小商铺,或小摊子。我和我弟经常去的地方是卖小吃的,比如烤鱿鱼的,卖梨膏糖的,拉洋片的,卖武的,耍猴子的。当时的城隍庙是普通老百姓的娱乐场所,今天的城隍庙已是高级(旅游)商业区了。
老天主堂,真是老,据说是徐光启的孙女盖的,有四百年的历史,应是文物。堂是宫殿式的,也可以说是庙宇式的,我很喜欢。教堂老,本堂神父也老。我记得本堂神父姓倪80多岁,名西满,举行弥撒圣祭时往往坐着,接任他的是金玛窦,也80多岁。老天主堂几经沧桑,清朝禁教时做过关帝庙,解放后被学校占用,学校现已搬走,教堂还没有归还给我们教会。但愿早日落实政策。上海教区的李式玉神父、张家树主教、艾祖章神父、阎智恩神父,还有我都在老天主堂领的洗,颇具历史意义。
我母亲的文化程度不高,只念了私塾,没有读正规学校。她是个虔诚的教徒,每天领我们去圣堂望弥撒。在家中,她领我们念玫瑰经和晚祷。我们当时家有两个保姆,但她晚上必下厨房亲自为我父亲做菜(我父亲中午不回家)。我记得她空闲时就为我们姐弟三人做布鞋,纳鞋底。我还记得有一天我和弟弟穿她做的鞋才几天又破了,她生气地说:“不为你们做了,买皮鞋穿吧。”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穿过她做的布鞋。我记得每天有一妇人来给她梳头(我们叫梳头娘姨),我站在旁边看。抹头发用的是刨花水,即木工刨下的木片浸泡在水中使水有黏性,哪像今天有膏呀,粉呀,水呀,膜呀,这么多的化妆品。
我母亲好客,农村有人来,她一律热诚招待,往往留他们过几夜,临走还送他们钱或衣服。我和弟弟很喜欢客人来,每当家中来客时我们都跳呀,跑呀,母亲说我们又犯了“人来疯”的毛病。记得有一次弟弟追我时,我跌了一跤,撞在床角上,流了许多血,还留下一个疤,幸有头发盖住没有破相。我和弟弟闹时,母亲说:“他们明悟未开,开了就好。”总是原谅我们,不打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