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天父,我愿回忆、诵说你对我的慈爱,借以表示我的感激。希望你的爱使我浃肌沦髓,使我的骸骨说:“主,谁能和你相似?你解除了我的束缚,我要向你献上歌颂之祭。”我将叙述你怎样解除我的束缚,希望崇拜你的人们听了我的话,都能说:“愿主受颂扬于上天下地;他的圣名是伟大而奇妙!”你的话已使我铭之肺腑,你已四面围护着我。我已确信你的永恒的生命,虽则我还“如镜中观物,仅得其仿佛”;但我对于万物所由来的、你的不朽本体所有的疑团已一扫而空。我不需要更明确的信念,只求其更加巩固。我的暂时的生命依旧在动荡之中,我的心需要清除陈旧的酵母;我已经爱上我的“道路”,我的救主,可是还没有勇气面向着崎岖而举足前进。
你启示我使我以为应向西姆普利齐亚努斯请益。我认为他是你的忠仆,在他身上显示出你的恩宠。我听说他自幼即热心奉事你。这时他年事已高,他一生恪遵你的道路,我相信他具有丰富的经验和广博的见识。事实确是如此。因此我愿意以我的疑难请他解决,请他就我当时的心境,指示我适当的方法,为走你的道路。
我看见教会中人才济济,各人有进修的方式。我已经讨厌我在世俗场中的生活,这生活已成为我的负担。我先前热中名利,现在名利之心已不能催促我忍受如此沉重的奴役了。由于我热爱你的温柔敦厚和你美轮美奂的住所,过去的尘情俗趣在我已不堪回首。但我对女人还是辗转反侧,不能忘情。使徒并不禁止我结婚,虽则他劝我们更能精进,希望人人能和他一样。不中用的我却选择了比较方便的行径;仅仅为了这一事,我便为其他一切缠扰得没精打采,种种顾虑将我磨难,因我既已接受婚约的约束,对于我不愿承当的其他负担也必须配合着夫妇生活而加以适应。
我曾听到真理亲口说过:“有些人是为了天国而自阉的;可是谁能领受的,就领受吧!”“那些不认识天父的人,都是昏愚的人,因为他们徒见悦目的东西,而不识物之所从来”。我已经破除了这种昏愚,已能高出一筹,从万有的证据中找到你天父,我们的创造者,找到你的“道”,与你同在的天父,与你同是唯一的天父,你因他而创造万物。
另有一种大逆不道的人,“他们虽然认识天父,却不当作天父去光荣他,感谢他”。我也曾堕入此种错误之中,你的手拯救我出来,把我安放在能治愈疾病的处所,因为你对人说过:“诚信即是智慧”;“不要自以为聪明,因为谁自称为聪明,谁就成为愚蠢”。我已经找到了“明珠”,我本该变卖所有一切将它购进,而我还在迟疑不决。
二
我去谒见西姆普利齐亚努斯,对于蒙受你的恩宠而言,他是当时主教安布罗西乌斯的授洗者,安布罗西乌斯也敬爱他犹如父亲一般。我向他讲述了我所犯错误的曲折情况。他听到我读到柏拉图派的一些著作,这些著作是由已故罗马雄辩术教授维克托利努斯译成拉丁文的,我曾听说维克托利努斯将近逝世之前信了基督教;当时西姆普利齐亚努斯向我道贺,因为我没有涉猎其他满纸谰言的形而下的哲学著作,至于柏拉图派的学说,却用各种方式表达天父和天父的“道”。接着他勉励我效法基督的谦卑,这种谦德是“瞒着明智的人而启示于稚子的”;他又向我追述维克托利努斯的事迹,他在罗马时和维克托利努斯非常投契;我将他所讲述的传录出来,因为这事使我们兴奋地赞颂你所赐予的恩宠。这位维克托利努斯,耆年博学,精通各种自由学术,而且批判过许多哲学著作,一时高贵的元老多出于他门下,由于他对教育的卓越贡献,受到举世所公认的最大荣誉;人们在市场上建立他的纪念像;可是一直到那时候,他还敬奉偶像,参加着罗马贵族和民众们举国若狂的亵渎神圣的淫祀,如奥赛烈司、各种妖神和犬首人身的阿努俾斯,他们曾和“涅普顿、维纳斯、密纳发对抗”交战;罗马战胜他们后,反而向他们崇拜!老年的维克托利努斯多少年来用他惊人的口才充任他们的护法,但他绝无顾虑地成为你的基督的奴隶,而你的泉水下的婴孩终于引颈接受谦逊的轭,俯首接受十字架的耻辱。
主啊!“你使诸天下垂,你亲自陟降,你一触山,而山岳生烟”,你用什么方法进入这样一个人的心灵中呢?西姆普利齐亚努斯说,维克托利努斯读了圣经,又非常用心地钻研基督教的各种书籍。他私下对西姆普利齐亚努斯真心地说:“你知道吗?我已是基督的信徒了!”西姆普利齐亚努斯回答说:“除非我看见你在基督的圣堂中,我不相信、我也不能认为你是信徒。”他便笑着说:“那末墙壁能使人成为信徒了!”他屡次说自己是信徒,西姆普利齐亚努斯屡次作同样的答复,而他也屡次重复墙壁的笑话。其实他是害怕得罪朋友们,害怕得罪那些傲慢的魔鬼崇拜者,害怕他们从巴比伦城上,犹如从尚未被天父砍断的黎巴嫩的香柏树梢上对他仇视而加以打击。但他经过熟读深思,打定了坚定的主意,他担心自己害怕在人前承认基督,基督也将在天父的使者之前不认识他;他觉得自己以你的“道”自卑自贱的奥迹为耻辱,而对于自己效法傲魔,举行魔鬼的淫祀却不以为耻,这种行径真是荒谬绝伦。因此他对于诞妄之事,便无所惶虑,而在真理之前深觉惭愧。所以突然对西姆普利齐亚努斯说:“我们一起往圣堂中去;我愿意成为基督徒!”西姆普利齐亚努斯自言这事出乎他意料之外。便喜不自胜,陪他去了。他学习了基本教义后,不久就要求领受使人重生的“洗礼”;此事在罗马引起了惊愕,教会却只是欢忭。骄傲的人们看到了是愤恨、切齿,怒火中烧;但是,主啊,为你的仆人,你是他的希望,他已不再措意于那种虚妄欺诬的疯狂了。
最后信仰宣誓的时刻到了。在罗马,誓文有一定格式,凡将受洗礼的人事先将誓文记住,届时站在高处,向教友群众朗诵。那时神职人员请维克托利努斯采用比较隐秘的方式,凡比较胆怯怕羞的人往往得乐取这种方式,但维克托利努斯宁愿在神圣的群众之前表示自己的得救。他以为他所教的雄辩术与救援无关,尚且公开讲授,不怕在疯狂的人群之前发挥自己的见解,那末更何惮于在你的驯顺的羊群前宣布你的言论?因此他上台宣誓了,听众认识他的,都在相互指称他的名字,带着低低的赞叹声。可是谁不认识他呢?在皆大欢喜中,可以听到勉强抑制的欢呼:“维克托利努斯!维克托利努斯!”大家一看见他登台,欢欣鼓舞的情绪突然爆发了,但很快就肃静下来,都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带着非常的信心,朗朗诵读着真实的信仰誓文。大家都想拥抱他,把他迎接到自己心中。的确大家都用敬爱和欢乐的双手去拥抱他。
三
好天父啊!人们对于一个绝望的灵魂从重大的危险中获得救援,比了始终有得救希望或遭遇寻常危险的灵魂,更觉得快乐,这种心情从何而来的呢?你,慈悲的父亲,你也“对于一个罪人悔改,比较对九十九个不用悔改的义人更欢喜。”我们怀着极大的喜悦,听得牧人找到迷途的羊,欢欢喜喜的负荷在肩上而归,和妇人在四邻相庆中把找到的一块钱送回你的银库中。读到你家中的幼子“死而复生,失而复得”,我们也为之喜极而涕,来参加你家庭的大庆。这是你在我们心中,在具有圣爱的神圣天使心中所享的快乐,因为你是始终不变的,你永永不变地注视着一切有起有讫、变化不定的事物。
人们对于所爱的东西失而复得,比了保持不失感到更大的快乐,这种心情究竟从何而来的呢?许多事例证明这一点,一切都提出证据,叫喊说:“确然如此”。战胜的元首举行凯旋礼,如果不战,不会胜利;战争中危险愈大,则凯旋时快乐也愈甚。航海者受风浪的簸弄,受复舟的威胁,都胆战心惊等待与波臣为伍,忽然风浪平息,过去的恐怖换取了这时欣慰。一个亲爱的人害病,脉息显示他病势严重,希望他转好的人们,心中是和他一起害病。等到病势减极,虽则元气尚未恢复,还不能行走,但人们所感到的愉快绝不是他未曾患病、健步行走时所能感觉的。人生愉快的心情,不仅来自突然的、出乎意外的遭遇,也来自预定的、自寻的烦恼。一人不先感到饥渴,便享受不到饮食的乐趣。酒鬼先吃些咸涩的东西,引起舌根的不快,然后饮酒时酣畅地消除这种苦味。习惯规定订婚后不立即结婚,使未婚夫经过一个时期的想望,成婚后对妻子更加爱护。
对于可耻的、卑鄙的乐趣是如此;对于许可的、合法的快乐是如此;对于最真诚的、正当的友谊也是如此;甚至对于儿子的“死而复生、失而复得”也不例外;无论哪种情况,事前忧患愈重,则所得快乐也愈大。
主,我的天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你自己是永恒的快乐,而在你周围的受造物也以你为快乐。但为何自然界的一部分有消长逆顺的不同?是否上及九天,下至九渊,前乎邃古之初,后至世纪之末,天使之尊,虫蚁之贱,自第一运动至最后运动,你安排着各类的美好以及一切合理的工程,使之各得其所,各得其时,事物必然有此情况?确然如此,你真是高于九天,深于九渊!你从不离开我们,可是我们要回到你身边是多么困难!
四
主,请你促醒我们,呼唤我们,熏炙我们,提撕我们,融化我们,使我们心悦诚服,使我怀着炽热的心情向你追踪。不是有许多人从更深于维克托利努斯的昏昧黑暗中回到你身边吗?他们靠近你,便获得光明,受到照耀;获得了光明,也就获得了成为你的子女的权利。这些人的事迹不如维克托利努斯为大众所熟悉,知道的人也不如那样高兴。因为大家欢喜,于是大家也更加高兴,相互之间能发出声应气求的热情。所以声名赫奕的人能挈带人们趋受得救的恩宠;他们是先觉,别人自会效其所为。为此,比他们更先进的人,当然也感到极大的兴奋,因为他们的快乐并非仅仅为了少数有名望的人。
在你的居处,绝对没有贫富贵贱的畛域。你反而“拣选了世上的弱者,使那些强有力者自感羞愧,拣选了世上的贱者和世俗所认为卑不足道而视若无物者,使有名无实者归于乌有”。但使徒中最小的一位,你通过他的喉舌发出上面这些话的,他战胜了总督保罗的骄傲,使之接受你的基督的轻轭,降为天地大君的庶民;他为了纪念这一伟大卓越的胜利,愿意把自己的原名扫罗改为保罗。譬如敌人对某一人控制得越厉害,而且利用这人进而控制更多的人,则敌人在这人身上遭到的失败也越严重。大人先生们,由于他们的声望,更是受敌人控制的目标,敌人正可利用他们控制更多的人。你的孩子们想到维克托利努斯的心过去如何为魔鬼所掌握,视为不可攻克的堡垒,魔鬼利用他的口舌作为锐利的强弩,射死了多少人,而现在目睹我们的君王捆缚了这个力士,把他的器械收缴,洗炼之后,成为“合乎主用,准备盛置各种善事”的宝器,不是更该手舞足蹈吗?
五
你的仆人西姆普利齐亚努斯讲完了维克托利努斯的故事后,我是满心想效法他,这正是西姆普利齐亚努斯讲述这故事的目的。他又附带说,犹利安帝在位时,明令禁止基督徒教授文学和雄辩术,维克托利努斯遵照法令,宁愿放弃信口雌黄的教席,不愿放弃你“使婴儿的唇舌伶俐善辩”的圣“道”。我以为他的运气不下于他的毅力,因为他能以全部时间供献于你了。我是叹息想望着这样的安闲时间。我并不为别人的意志所束缚,而我自己的意志却如铁链一般的束缚着我。敌人掌握着我的意志,把它打成一条铁链紧紧地将我缚住,因为意志败坏,遂生情欲,顺从情欲,渐成习惯,习惯不除,便成为自然了。这些关系的连锁——我名之为铁链——把我紧缠于困顿的奴役中。我开始萌芽的新的意志,即无条件为你服务,享受你天父,享受唯一可靠的乐趣的意志,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压伏根深蒂固的积习。这样我就有了一新一旧的双重意志,一属于肉体,一属于精神,相互交绥,这种内哄撕裂了我的灵魂。
从亲身的体验,我领会了所谈到的“肉体与精神相争,精神与肉体相争”的意义。我正处于双重战争之中,但我更倾向于我所赞成的一方,过于我所排斥的一方。因为在我所排斥的一方,更可以说我并非自觉自愿地做而大部分出于勉强承受。习惯加紧向我进攻,这也未尝不是我自己造成的,因为我是自愿走到我所不愿去的地方。惩罚跟着罪恶,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谁能提出合法的抗议?我过去往往以为我的不能轻视世俗而奉事你是由于我对真理认识尚未足够,我也不能用这种假定来推卸罪责,因为我已确切认识真理。我还和世俗牵连着,不肯投到你麾下,我的害怕消除牵累,无异于人们害怕沾惹牵累。
世俗的包袱,犹如在梦中一般,柔和地压在我身上;我想望的意念,犹如熟睡的人想醒寐时所作的挣扎,由于睡意正浓而重复入睡。谁也不愿意沉沉昏睡,凡头脑健全的人都愿意醒着。但四体非常疲乏时,往往想多睡片刻。即使起身的时间已到,不宜再睡,可是还有些依依不舍。同样,我已确知献身于你的爱比屈服于我的私欲更好。前者使我服膺,驯服了我;后者使我依恋,缠绕着我。你对我说:“你这睡着的人,应当醒过来,从死中复活,基督就要光照你了。”我是没有一句话回答你。你处处使我看出你所说的都真实可靠,真理已经征服了我,我却没有话回答,只吞吞吐吐、懒洋洋的说:“立刻来了!”“真的,立刻来了!”“让我等一会儿。”但是“立刻”,并没有时刻;“一会儿”却长长地拖延下去。我的内心喜爱你的法律是无济于事的,因为“我肢体中另有一种法律,和我心中的法律交
战,把我掳去,叫我顺从肢体中犯罪的法律。”犯罪的法律即是习惯的威力,我的心灵虽然不愿,但被它挟持,被它掌握;可惜我是自愿入其彀中,所以我是负有责任的。我真可怜:“除了通过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依靠你的恩宠外,谁能救我脱离这死亡的肉身?”
六
我将叙述你怎样解除了紧紧束缚着我的淫欲与俗务的奴役:主啊,我的救援,我的救主,我将称颂你的圣名。
我照常生活着,但我的苦闷有增无已,我天天向你叹息,每逢压在我身上使我呻吟的事务外,一有余暇,便经常到圣堂中去。阿利比乌斯和我在一起,他第三次担任法律顾问后,已经停止这方面的事务,这时正好闲着,等待机会再出售他的法律顾问,和我出售雄辩术一样——如果这种技术可能有人请教的话。内布利提乌斯为了我们的友谊而自愿牺牲,担任凡莱公都斯的助教。凡莱公都斯是我们最知己的朋友,米兰人,在米兰教授文法;他希望,而且以朋友的名义要求我们中间有一人能赤胆忠心地帮助他,因为他觉得非常需要。内布利提乌斯的所以如此,并非为了利益,——照他的才学,如果他愿意的话,能找到更好的出路——这位非常忠厚、非常和气的朋友,为了体贴我们,不愿拒绝我们的要求。他办事非常谨慎,避免世俗场中那些大人物的赏识,因此也避免了这方面可能带来的麻烦,他愿意保持精神的自由,尽量取得空余的时间,以便对于智慧进行研究、阅读或讨论。
一天,我和阿利比乌斯在家——内布利提乌斯外出,原因我已记不起来了——有一位客人,名蓬提齐亚努斯,访问我们;他是非洲人,是我们的同乡,在宫中担任要职:我已记不起他向我们要求什么。我们坐下来交谈着。他偶然注意到在我们面前一张安放玩具的桌子上有一本书,他拿了过来,翻开一看,是使徒保罗的书信。当然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本来想是我教学用的一本书。他含笑望着我,向我道贺,对于他意外发现在我跟前仅有的这一本书表示惊讶。他是一个热心的教友,经常到圣堂中去,跪在你、我们的天父之前作长时的祈祷。我对他说,我现在特别致力研究这书。他便向我讲起埃及隐修士安东尼的事迹,安东尼的名字早已盛传于你的仆人之中,但直到那时,我们还是初次听到。他知道这情况后,即在这题目上,把这样一个伟大人物介绍给我们这些少见多怪的朋友,他也不免诧异我们的孤陋寡闻。我们听了自然不胜惊奇,竟在这样近的时代,就在我们的并时,你的灵异的迹象在纯正的信仰中,在公教会内显示了确切不移的证据。对于如此伟大的事迹,我们大家同声惊叹,而他却纳罕我们的懵懂无知。
他谈到了许多隐修院,谈到隐修士们德行的馨香如何上达天庭,如何在旷野中结出丰盛的果实;这一切为我们都是闻所未闻的。而且就在米兰城外,有安布罗西乌斯创办的一所隐修院,院中住满了热心的隐修士,我们也从未得知。蓬提齐亚努斯讲得娓娓不倦,我们穆然静听。他又讲到某一天,在特里尔城中,那天午后皇帝来观马车竞赛,他和同事三人在城墙附近一个花园中散步,他们四人分作两起,蓬提齐亚努斯和一人是一起,其余两人又是一起,各自信步闲行。其余两人走向一间小屋,屋中住着你的几位仆人,是“天国为他们所有”的神贫者。这两人进入屋中看见一卷安东尼的传记。其中一人取而阅读,顿觉惊奇、兴奋,一面读,一面想度如此生活,预备放弃官职,为你服务。这两人都是皇帝的近臣。而此人竟然勃发神圣的热情,感到真纯的悔恨,睁眼注视着他的朋友说:“请你告诉我,我们如此殚心竭力,希望达到什么目标?我们究竟追求什么?我们为谁服务?我们在朝廷供职,升到‘凯撒之友’,不是荣宠已极吗?即使幸获这种职位,也不是朝乾夕惕,充满着危险吗?真的,冒了很大危险,不过为了踏上更大的危险!况且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呢?不如为‘天父之友’,只要我愿意,立即成功了。”
他说这些话时,正处于新生命诞生的紧张阶段中。他的目光回到书本上,他继续读下去,他的内心正在变化;只有你能明鉴。他遗世绝俗的意志很快就表现出来。他读此书时,思潮起伏汹涌,他望准了更好的方向,当机立断,已经成为你的人了。他对他朋友说:“我已将我的功名意愿毅然斩断,我已决定奉事天父了。此时,此地,我即实行。如果你不同情于我,则不要阻止我。”那一位回答说,愿和他同享这种赏报,分担这项工作。他们已经属于你了。他们放弃了所有一切,追随你,用了必要的代价,共同起造救生的宝塔。
这时,篷提齐亚努斯和另一位正在花园另一部分散步,开始找寻他们两人,找到后,催促他们回去,因为天色已晚。两人便告诉他们自己打下什么主意和计划,又说明了这种愿望产生的经过,表示已经下了决心,要求他们如果不愿参加,则亦不要阻挠。蓬提齐亚努斯说,他自己和那一位朋友虽与这两人分道扬镳,但不免泣下沾襟,同时向他两人祝贺,并请他们代为祈祷,便带着一颗人世的功名心回到朝中,那两人却逊心天上,从此栖隐于小屋之中。
那两人都已订婚,两位未婚妻听到这消息后,便也守贞不字,献身于天父。
七
蓬提齐亚努斯讲了这些事。主啊!在他谈话时,你在我背后拉着我,使我转身面对着自己,因为我背着自己,不愿正视自己;你把我摆在我自己面前,使我看到自己是多么丑陋,多么委琐龌龊,遍体疮痍。我见了骇极,却又无处躲藏。我竭力想逃避我的视线,而蓬提齐亚努斯还在讲述他的故事,你又把我按在我面前,强我去看,使我猛省而痛恨我的罪恶。我认识了,但我闭上眼睛,强自排遣,于是我又淡忘了。
当时,我越佩服他们两人能激发有益的热情,贡献全身,听凭你治疗,相形之下,越觉得自己的可耻,便越痛恨自己。从我十九岁那年读了西塞罗的《荷尔顿西乌斯》一书引起我对智慧的爱好后,多少年月悠悠过去了——大约十二年——我始终留连希冀于世俗的幸福,不致力于觅取另一种幸福,这种幸福,不要说求而得之,即使仅仅寄以向往之心,亦已胜于获得任何宝藏,胜于身践帝王之位,胜于随心所欲恣享淫乐。可是我这个不堪的青年,在我进入青年时代之际已没出息,那时我也曾向你要求纯洁,我说:“请你赏赐我纯洁和节制,但不要立即赏给。”我怕你立即答应而立即消除我好色之心,因为这种病态,我宁愿留着忍受,不愿加以治疗。我又走上狂悖迷信的邪路,但对于这种迷信,我本无真实信心,不过以为较优于其他理论,而所谓其他,我却无意诚求,只不过抱着敌对的态度加以攻击。
我自以为我的趑趄不前,不肯轻视世俗的前途而一心追随你,是由于我没有找到确切的南针,来指示我的方向。但时间到了;我终于赤裸裸地暴露在我面前,我的良心在谴我:“你还有什么话说?你一直借口找不到明确的真理,所以不肯抛弃虚妄的包袱。现在你可明确了,真理在催迫你,只要你脱卸负累,自会生翅高飞,已不必辛苦探索,更无须再费一二十年的深思熟虑了。”
我的心灵在腐蚀着,蓬提齐亚努斯讲述时,我感到非常可怕的羞愧。他讲完后,办好了应办的事,告辞而去。我以心问心,自怨自艾,我对我自己什么话没有说过?我思想的鞭策为了催促我努力跟随你曾多少次打将下来?我倔强,我抗拒,并不提出抗拒的理由。理由已经说尽,都已遭到驳斥。剩下的只是沉默的恐惧,和害怕死亡一样,害怕离开习惯的河流,不能再畅饮腐败和死亡。
八
当我和我的灵魂在我的心境中发生剧烈的争哄时,我的面色我的思想也同样紧张,我冲到阿利比乌斯那里,叫喊道:“我们等待什么?你没有听到吗?那些不学无术的人起来攫取了天堂,我们呢?我们带着满腹学问,却毫无心肝,在血肉中打滚,是否他们先走一步,我们便耻于跟随他们?不是更应该惭愧自己没有跟随吗!”
我对他大概说了这一类的话,我激动的情绪将我从他面前拉走;他不作声,惊愕地望着我。我的话不同于寻常。我的额,我的面颊,我的眼睛,我的气色,我说话的声音,比我的
言语更表示出我内心的冲动。
我们的寓所有一个小花园,屋子和花园都听凭我们使用,因为屋主并不住在那里。我内心的风暴把我卷到花园中。那里没有人来阻止我自己思想上的剧烈斗争;斗争的结局,你早
已清楚,我那时并不知道。但这种神经失常有益于我;这种死亡是通向生命。那时我了解我的病根在哪里,却不知道不久就要改善。
我退到花园中,阿利比乌斯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我后面。即使有他在身边,我依旧觉得我是孤独的。况且他看见我如此情形,能离我而去吗?我们在离开屋子最远的地方坐定下来。我的内心奔腾澎湃着愤慨的波涛,恨自己为何不追随你的意志,接受你的约法;我的天父,我全身骨胳都对此发出呼号,它们的歌颂声上彻云霄。为达到这目的地,并不需要舟楫车马,甚至不需要走像从我们所生之处到屋子那样短短的一段路程。因为走往那里,甚至到达那里,只需愿意去,抱有坚强而完整的意志,而不是只有半身不遂,左右摇摆,半起半仆,半推半就,挣扎争抗的意志。
正在心烦意乱之际,我的手足作出许多动作,这些动作,如果一人手足残缺,或手足被束缚着,或四肢乏力,或因其他原因而不能动弹,则即使要做也没有这能力。我搔头,敲额,抱膝,这些动作是因为我要,才做出来。假如手足不听我指挥,那末即使我要做也做不到。这一方面,有许多动作,我的意愿和动作是不一致的。但另一方面,我又不做那些我以非常热烈的意愿所想望的事,这些事,只要我愿意做,立刻就能做;只要我真正愿意,就能如愿以偿;这一方面,能力和意愿是一致的;愿意即是行动。但我并不行动。我的肉体很容易听从灵魂的驱使,念头一转,手足跟着动了;我的灵魂却不容易听从自己的意志,完成重大的愿望。
九
哪里来的这种怪事?原因何在?请你的慈爱照耀我,使我盘问一下人类所负担的神秘惩罚,和亚当子孙潜在的苦难,如果它们能答复我的话。这种怪事哪里来的?原因何在?灵魂命令肉体,肉体立即服从;灵魂命令自己,却抗拒不服。灵魂命手动作,手便应命而动,发令和执行几乎不能区分先后,但灵魂总是灵魂,手是属于肉体的。灵魂命令灵魂愿意什么,这是命令自己,却不见动静。这种怪事哪里来的呢?原因何在?我说,灵魂发令愿意什么,如果灵魂不愿,便不会发令,可是发了命令,却并不执行。
其实灵魂并不完全愿意,所以发出的命令也不是完全的命令。命令的尺度完全符合愿意的尺度,不执行的尺度也遵照不愿意的尺度,因为意志下令,才有意愿,这意愿并非另外一物,即是意志本身。于此可见,灵魂不是以它的全心全意发出命令,才会令出不行。如果全心全意发出命令,则即无此命令,意愿亦已存在。因此意志的游移,并非怪事,而是灵魂的
病态。虽则有真理扶持它,然它被积习重重压着,不能昂然起立。因此可见我们有双重意志,双方都不完整,一个有余,则一个不足。
十
我的天父,有人以意志的两面性为借口,主张我们有两个灵魂,一善一恶,同时并存。让这些人和一切信口雌黄、妖言惑众的人、一起在你面前毁灭!这些人赞成这种罪恶的学说
真是败类。倘使他们能接受正确的见解,和坚持真理的人一心一德,自然会变恶为善。那末我们便能用使徒保罗的话对他们说:“从前你们是黑暗,如今在主里面成为光明。”他们不愿“在主里面”,想在自己身内成为光明,以为灵魂的本体即是神的本体,这样便加深了他们的黑暗,他们由于这种滔天的傲慢,所以和你“照耀入世之人”的真光距离更远了。你们该考虑你们所说的话,该自知惭愧,“快靠拢他,你们必将受到光照,你们便不会面红耳赤了!”
在我考虑是否就献身于我的主、天父时,我本已有此计划,愿的是我,不愿的也是我,都是我自己。我既不是完全愿意,也不是完全不愿意。我和我自己斗争,造成了内部的分裂,这分裂的形成,我并不情愿;这并不证明另一个灵魂的存在,只说明我所受的惩罚。造成这惩罚的不是我自己,而是“盘据在我身内的罪”,是为了处分我自觉自愿犯下的罪,因为我是亚当的子孙。
如果有多少彼此对立的意愿,便有多少对立的本性,那末一人身上不仅有两个本性,该有许多本性。一人在考虑是否去开会,或是去看戏,他们便说:“那不是两个本性吗?一个向善,一个向恶。否则这种敌对意愿的迷罔从哪里来的呢?”我说,这两个意愿,一个要到他们那里去,一个要去看戏,都是坏的。但摩尼教徒认为要到他们那里去是个好主意。那末,假如我们的人也在两种意愿对立之下犹豫不决,考虑是否去看戏,还是到圣堂中去,摩尼教徒也将迟疑而难于置答了。因为他们或是承认——他们是不肯承认的——到圣堂中去,和领受了圣事的人经常到圣堂中去一样,是出于好的意志;或是承认一个人身上存在两个对立的坏的本性,两个坏的意志;那末他们所说的一善一恶,是不正确的;或是他们将归向真理,不再否认一人在考虑时,是一个灵魂在两种意愿之间摇摆不定。
因此,希望他们感觉一人身上有彼此对立的双重意志时,不再主张有一善一恶两个对立的灵魂,具有两种对立的本体,来自两个对立的本原。你,真实无妄的天父,你是反对他们,驳斥他们,揭露他们:一人有两个坏主意,譬如一人考虑用毒药或用武器去杀人;强占这一家或那一家的田地;财色不能兼得时,考虑花大量金钱去享乐,还是一毛不拔做守财奴;又如两种娱乐在同一天举行,考虑去看戏还是去看赛车;还可以加上第三个主意:如有机会,到别人家中去偷东西;或是第四个主意:如果有同样的机会,去和人幽会;这些机会如果同时来到,都合他的心意,但不能同时进行,这样那人的灵魂就被四种或更多的对立意志所脔割,因为人们的欲望简直太多了!但摩尼教徒对这一大批不同的本性往往只字不提!
对于好的意志也是如此。如果我问他们:“爱读使徒的书信好不好?欣赏一篇庄严的圣诗好不好?解释《福音》好不好?”他们一定说:“好。”那末,如果同时欢喜这一切,我们的心不是被不同的意志东拉西扯吗?这些意愿都好,可能彼此相持不让,直至我选择其中之一,使分歧的意志成为统一。
同样,永远的真福在上提携我们,而尘世的享受在下控引我们,一个灵魂具有二者的爱好,但二者都不能占有整个意志,因此灵魂被重大的忧苦所割裂;真理使它更爱前者,而习惯又使它舍不下后者。
十一
我被这种心疾折磨着,我抱着不同于寻常的严峻态度责斥我自己,我在束缚我的锁链中翻腾打滚,想把它全部折断。这锁链已经所剩无几,可是依旧系絷着我。主,你在我心坎中催迫我,你严肃的慈爱用恐惧悔恨的鞭子在加倍地鞭策我,不使我再松动不去拧断剩下的细脆的链子,任凭它获得新的力量,把我更加牢牢束缚。
我在心中自言自语说:“快快解决吧!快快解决吧!”我的话似已具有决定性,即欲见之行事,可是还不下手;我并不回到过去的复辙,但站在边缘上喘息。我再鼓足勇气,几乎把握到了,真的几乎得手了,已经到了手掌之中,入我掌握了。不,不,我并没有到达,并没有到手,并没有掌握;我还在迟疑着,不肯死于死亡,生于生命:旧业和新生的交替,旧的在我身上更觉积重难返;越在接近我转变的时刻,越是使我惶恐,我虽并不因此却步,但我不免停顿下来了。
拖住我的是那些不堪的、浪荡虚浮的旧相好;它们轻轻地扯我肉体的衣裙,轻轻地对我说:“你把我们抛开了吗!”
“从此以后,我们不再和你一起了!”“从此起,这些、那些,为你都不许可了!”我把“这些,那些”包括它们所暗示的一切,我的天父啊,它们暗示些什么呢?求你的慈爱把这一切从你仆人的灵魂中全部扫除出去!多么丑恶,多么可耻!它们的声音,我听见的还不到一半,因为它们不是面对着我,肆无忌惮地反对我,而是好像在我背后窃窃私语,见我要走,便偷偷拉我,想叫我回过头来。它们拉住我,因为我犹豫不肯就走,不肯对它们毅然决绝,奔向呼唤我的地方去;我的强悍的习惯在对我说:“你以为没有这一切,你能生活下去?”
但这句话已经说得没精打采了。因为在我前面,我害怕去的那一面,呈现着纯洁庄严的节制,明朗而肃穆地微笑着,庄重地邀请我上前,向我伸出充满着圣善的双手,准备接纳我,拥抱我。那里有多少儿童,多少青年,多少年龄不同的人,有可敬的节妇,有老年的贞女,在这些人身上,节制并非没有生息,因主的照临,使她儿女成行,欢聚膝下。
节制的美德好似在笑我,这是出于鼓励的嘲哂;它似乎在对我说:“这些孩子,这些女子能做的,你不能吗?他们所以能如此,岂是靠自己而不是在天父之内?他们的天父把我赏给他们。为何你要依仗自己而不能安定?把你投向天父,不要害怕;天父不会缩手任凭你跌倒;放心大胆地投向他,他自会接纳你,治疗你。”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因为我还听见那些不堪的唧唧哝哝的私语,我依然若往若还,游移不决。“节制”好像重新对我说:“对于你在世间所有秽恶的肉体,你不要听其盅惑,由它去受屈辱,去受磨炼。它所说的乐趣,决不能和你的天父的法律相比。”这些争执在我心中搅扰,正是我与我的决斗。阿利比乌斯傍我而坐,静静地等待着我这次异乎异常的内心冲动的结局。
十二
我灵魂深处,我的思想把我的全部罪状罗列于我心目之前。巨大的风暴起来了,带着倾盆的泪雨。为了使我能嚎啕大哭,便起身离开了阿利比乌斯,——我觉得我独自一人更适宜于尽情痛哭——我走向较远的地方,避开了阿利比乌斯,不要因他在场而有所拘束。
我当时的情况,他完全看出,因为我不知道说了什么话,说时已是不胜呜咽。我起身后,他非常诧异,留在我们并坐的地方。我不知道怎样去躺在一棵无花果树下,尽让泪水夺眶而出。这是我向你奉上的,你理应哂纳的祭献。我向你说了许多话,字句已记不起,意思是如此:“主啊,你的发怒到何时为止?请你不要记着我过去的罪恶。”我觉得我的罪恶还抓住我不放。我呜咽着喊道:“还要多少时候?还要多少时候?明天吗?又是明天!为何不是现在?为何不是此时此刻结束我的罪恶史?”
我说着,我带着满腹辛酸痛哭不止。突然我听见从邻近一所屋中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我分不清是男孩子或女孩子的声音——反复唱着:“拿着,读吧!拿着,读吧!”立刻我的面色变了,我集中注意力回想是否听见过孩子们游戏时有这样几句山歌;我完全想不起来。我压制了眼泪的攻势,站起身来。我找不到其他解释,这一定是神的命令,叫我翻开书来,看到哪一章就读哪一章。我曾听说安东尼也偶然读福音,读到下面一段,似乎是对他说的:“去变卖你所有的,分给穷人;你积财于天,然后来跟随我”。这句话使他立即归向你。
我急忙回到阿利比乌斯坐的地方,因为我起身时,把使徒的书信集留在那里。我抓到手中,翻开来,默默读着我最先看到的一章:“不可耽于酒食,不可溺于淫荡,不可趋于竞争嫉妒,应被服主耶稣基督,勿使纵恣于肉体的嗜欲。”我不想再读下去,也不需要再读下去了。我读完这一节,顿觉有一道恬静的光射到心中,溃散了阴霾笼罩的疑阵。
我用手或其他方法在书上作一标记,合上书本,满面春风地把一切经过告诉阿利比乌斯。他也把他的感觉——我也不知道——告诉我。他要求看我所读的一节。我指给他看。他接着再读下去,我并不知下文如何。接下去的一句是:“信心软弱的人,你们要接纳他。”他向我说,这是指他本人而言的。这忠告使他坚定于善愿,也正是符合他的优良品性,我早已望尘莫及的品性。他毫不犹豫,一无纷扰地和我采取同一行止。
我们便到母亲那里,把这事报告她。她听了喜形于色。我们叙述了详情细节,她更是手舞足蹈,一如凯旋而归,便向你歌颂,“你所能成全于我们的,超越我们的意想,”③因为她看到你所赐与我的远远超过她长时期来哀伤痛哭而祝祷的。你使我转变而归向你,甚至不再追求室家之好,不再找寻尘世的前途,而一心站定在信仰的金科玉律之中,一如多少年前,你启示她我昂然特立的情景。她的哀伤一反而成为无比的喜乐,这喜乐的真纯可爱远过于她所想望的含饴弄孙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