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卢云专辑
作者:亨利卢云
浪子回头
作 者 简 介 自序 前 言 1、伦勃郎与小儿子
2、小儿子离家 3、小儿子归家 4、伦勃郎与大儿子 5、大儿子离家
6、大儿子回转 7、伦勃郎与父亲 8、父亲的迎迓 9、父亲召开欢宴
结 语 尾声    
浪子回头 作 者 简 介
    卢云神父(Fr.HenriJ.M.Nouwen1932-1996),原籍荷兰,1957年晋铎。曾任教于美国圣母大学、耶鲁和哈佛大学。自1986年应方舟团体(L’Arche)之邀加入黎明之家(Daybreak)服务智障人士,直到因心脏病突发安息主怀。

    他是近代天主教内、外著名的神学家及灵修作家。他独具心慧眼能从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事、最弱小的人身上透视人生伟大及软弱层面所深藏的奥秘。他的著作共有40多本问世,畅销全球,深受各界人士喜爱。
浪子回头 自序
    耶稣又说:一个人有两个儿子,那小的向父亲说:“父亲,请把我应得的一份家产给我罢!”父亲遂把产业给他们分开了。过了不多几天,小儿子把所有的一切都收拾起来,就往远方去了。他在那里荒淫度日,耗费他的资财。

    当他把所有的都挥霍尽了以后,那地方正遇着大荒年,他便开始穷困起来。他去投靠一个当地的居民;那人打发他到自己的庄田上去放猪。他恨不能拿猪吃的豆荚来果腹,可是没有人给他。他反躬自问:我父亲有多少佣工,都口粮丰盛,我在这里反要饿死!

    我要起身到我父亲那里去,并且要给他说:父亲!我得罪了天,也得罪了你。我不配再称作你的儿子,把我当作你的一个佣工罢!

    他便起身到他父亲那里去了。他离得还远的时候,他父亲就看见了他,动了怜悯的心,跑上前去,扑到他的脖子上,热情地亲吻他。儿子向他说:父亲,我得罪了天,也得罪了你,我不配再称作你的儿子了!父亲却吩咐自己的仆人说:你们快拿出上等的袍子来给他穿上,把戒指戴在他手上,给他脚上穿上鞋,再把那只肥牛犊牵来宰了,我们应吃喝欢宴,因为我这个儿子是死而复生,失而复得了;他们就欢宴起来。

    那时,他的长子正在田地里,当他回来快到家的时候,听见有奏乐及歌舞的欢声,遂叫一个仆人过来,问他这是什么事。仆人向他说:你弟弟回来了,你父亲因为见他无恙归来,便为他宰了那只肥牛犊。长子就生气不肯进去,他父亲遂出来劝解他。他回答父亲说:你看,这些年来我服事你,从未违背过你的命令,而你从未给过我一只小山羊,让我同我的朋友们欢宴;但你这个儿子同娼妓们耗尽了你的财产,他一回来,你倒为他宰了那只肥牛犊。父亲给他说:孩子!你常同我在一起,凡我所有的,都是你的;只因为你这个弟弟死而复生,失而复得,应当欢宴喜乐!」

    (路加福音十五11-32)

    自序

    与一幅画的因缘际会

    一张复制画

    当年看到一幅挂画,是伦勃郎(Rembrandt)的“浪子回头”的特写。谁知道看似微不足道的际会,竟然设定了一场漫漫的属灵探索;使我对自己的服事有了新的认识,也给我新的力量,活出我的使命。这场探索的核心是:一幅十七世纪的画作与其画家,初世纪的一则比喻与其作者,还有一个寻索生命意义的二十世纪人。

    故事开始于1983年,法国车里斯村的秋天。我当时有几个月时间在一个叫“方舟”的团体,那里是智障人士的希望之家;由一位加拿大人范尼云(JeanVanier)创立。车里斯,只是遍布世界的九十处方舟团体之一。

    有一天去“方舟”的资料中心,看朋友蓝德莲。两人聊天的时候,我无意间看见门上的一张大海报。上面有个老人身着红袍,温柔地碰触着跪在身前衣衫褴褛的孩子。我看得竟放不下眼;两个人物的亲昵,红袍的温暖,男孩衣袍呈金黄,还有包围着两人的深邃光芒牵引着我。但最令我恋栈的是人物的手——老人的手——触摸男孩的肩膀,也触及我心中从未被人触及的角落。

    猛然发觉自己并没有在听德莲说话,就对她说:“跟我谈谈这张画吧。”德莲答道:“那个啊,是伦勃郎‘浪子回头’的复制海报。你喜欢吗?”我还盯着看,良久才喃喃地说:“好美,但不是美……看得你又想哭又想笑。……我说不出感觉,可是心却抽痛。”德莲说:“或许你该有自己一张,在巴黎可以买得到。”

    “没错,”我说:“我一定要有自己的一张。”

    第一次看见《浪子回头》这幅画,我刚结束在美国六周之久的巡回演讲,呼吁教会团体尽其所能停止中美洲内战。我筋疲力尽,累得半死,几乎都走不动了;我焦躁、孤单、烦乱、心灵贫乏。巡回当中,我觉得自己是为公义、和平奋战的勇士,无惧地面对黑暗。可是结束后,我觉得自己像个柔弱的孩子,只想爬回母亲的膝上哭一场。喝彩、咒骂的群众一离开,我立即体会到绝然凄凉;当时若有什么引诱我情绪、身体得歇息,我一定轻易中计。

    我是在这种情况下,在德莲的办公室门上初见伦勃郎的《浪子回头》,心头不禁狂跳。漫长的抛头露面之后,父子的轻柔拥抱表达了我当时渴望的一切。我就是那旅途劳顿的儿子,只想被父亲抱一抱。我在寻找安全无虑的家,回家的儿子就是我,我只想作那回家的儿子。我处处迁徙已久:争论、恳求、警诫、劝慰。如今,我只渴望有个地方安然憩息,有归属、回家的感觉。

    那以后发生了很多事。即使我已不极度疲乏,重回讲学、旅游的生活,伦勃郎描绘的拥抱已经隽刻于心灵,远非任何情感的辞藻能形容。这幅画把我带到生命的深处,远超乎生活忙碌的起起伏伏,也代表了人心不止息的想望:渴盼落定行脚、安然无虑,并且有个长久的家。忙着与多人周旋,处理多种问题,在多处都是要角,居此之际,浪子重回家园的念头一直留在心里,在我属灵生命越来越见分量。由伦勃郎的画作引发,想要有个长远的家;这种想望越来越深,越来越强,使得画家竟成为我可靠的同伴与向导。

    从初见伦勃郎的海报两年后,我辞了哈佛大学的教职,回到车斯里的“方舟”,住了整整一年。这次,是要决定我是否要受召在“方舟”与智障的人一同生活。那转变的一年里,尤其觉得与伦勃郎的《浪子回头》格外亲近。我到底是在寻找一个家!而这位荷兰同胞(伦勃郎为荷兰人)成了我特别的友伴。那年结束前,我已决定以“方舟”为我的新家,加入它在多伦多的组织“黎明之家”。

    画作

    就在我准备离开车里斯前,友人马伯碧与妻子邀我到苏联去旅游。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可以看到那幅画了。”从我迷上这幅名作,就知道原画由叶卡捷琳娜大帝于1766年收藏在圣彼得堡的隐士园艺术馆。革命后该城改名为列宁格勒,最近又恢复原名称。那幅画还在原处;从没梦想过这么快就有机会亲得一见。我当然很想拥有第一手资料,去认识这个影响我的思想、情感、感受甚深的国家。但是想到能有机会坐在显露了我心中渴望的画作前一探究竟,欲睹苏联真貌的期盼就一点也不足道了。

    从启程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长远以“方舟”为家的决定,与苏联之旅有密切的关联——这个关联,我敢确定就是伦勃郎的《浪子回头》。我隐约觉得亲睹这幅画,能让自己经历前所未有的重返家园的奥妙。

    筋疲力尽地讲完学回到一处安歇的地方,就是回家;离开老师、学生的世界,住进为智障人士成立的团体,就是回家;到一个用高墙森严的守卫将自己与世界孤立的国家,与她的人民见面,也可说是一种回家的样式。除此以外,也超乎此。“回家”于我是步步走向展臂等待我、想要永远的怀抱我的祂。我知道伦勃郎深深了解这灵里的重返家园。我知道,当伦勃郎画浪子回头时,他的生活经历,一定使他深深明白了何为真正、永久的家。我觉得如果进入伦勃郎描绘的父与子、神与人、怜悯与痛苦的爱中,我就能识透生与死。我隐然盼望,有朝一日藉着这幅画作能道尽我对爱的观感。

    人在圣彼得堡是一回事,有机会在隐士园静静揣想《浪子回头》又是另一回事。待我看见等着进博物馆的人潮,不由得焦急起来。我怎能看到最想看的那幅画?而又能看多久呢?

    还好,我的忧虑得以解脱。我们在圣彼得堡的正式行程结束后,伯碧的母亲马苏珊女士(SuzanneMassie)那时住在该地,邀我们到她的家住几天。马女士是俄国文化、艺术的专家。她的著作《黄鹂之境》(Thelandofthefirebird),对这次旅游的事前准备助益非浅。我问她:“我到底怎么能就近观赏‘浪子回头’呢?”她说:“卢云,别着急。我一定会让你看到你心爱的作品,而且让你看个够。”

    在圣彼得堡的第二天,马女士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这是我的好朋友艾力士-布达兹夫的电话,找他,他会帮忙你看到你的‘浪子回头’。”我离开打电话,艾力士以略带口音的英文一口答应,约我在非观光客入口的侧门见面。

    1986年7月26日,星期六,下午两点半,我沿着涅瓦河,经过隐士园的正门,找到艾力士指示我的门口。有位坐在一张大桌前的人,让我打电话找艾力士。不多久,他出来迎接,态度极其和善。他带我穿过华丽的长廊,优雅的阶梯,到了观光客游览不到的角落。那是个天花板很高的长形房间,看起来像以前的画家工作室;四处堆放着画作。中间有几张大桌子和椅子,堆满了东西和纸张。我们坐了不一会儿,就看出艾力士是修复部门的主管。他极其和善,并且对于我想要花时间看伦勃郎的作品深感兴趣。只要我需要,他都愿意帮忙。他立刻带我去看《浪子回头》,并且告诉守卫不要打搅我,让我在那里。

    我来了,正对着三年来朝思慕想的画作,深受其华严之美震撼。它的尺寸比实物大。丰润的红色、棕色、黄色;阴暗的后景,亮丽的前景,尤有甚者,所有的光亮环抱着父子二人,四周又有四个神秘的旁观者,这一切都远出乎我意料。我曾想过,原作品是否会叫我失望;事实刚好相反。这幅画的高华与风采似乎使周遭的每样东西退居幕后,也完全擒获了我。来到这里,的确是回到家了。

    很多观光团随着导游快速地来去;我坐在画前的一张红绒椅,就这么看。现在看的是真品!不仅有父亲拥抱着归家的儿子,还有大儿子与其他三个人物;这是张巨大的油画,八尺高,六尺宽。我花了好一段时间只是叫自己体认自己已经在那里,只是慢慢品位自己确是身处梦寐已久的作品前,单单享受我是独自一人在圣彼得堡的隐士园,观赏“浪子回头”,爱看多久也没关系。

    这幅画的位置再理想不过了;墙上有扇窗以八十九度斜角,将充足的光线映照在画上。坐在那里,我发觉光线随着下午时间益见饱和,耀眼。四点钟,太阳又以不同的光芒笼罩画面,而阴暗的陪衬人物——早上看来还模糊——似乎走出了黑暗的角落。夜色将近,阳光益发金金闪耀。父子二人的拥抱也更加强烈,深沉,而旁观者似乎更直接地参与这复合、赦免、心灵得医治的场面。我渐渐体认到,每一光影变化都是一幅不同的《浪子回头》,而我为这自然与艺术的水乳交融,看得出神良久。

    等艾力士再现身,两个多小时已经不知不觉溜走。他笑容亲切,并作出鼓励的手势,提议我去喝杯咖啡,小憩片刻。他带我穿过雄伟的厅堂——多为旧时沙皇的避寒行宫——回到刚才去过的工作室。艾力士与同时已经准备了满桌的面包、乳酪、甜点,请我都尝尝看。当初想要静观《浪子回头》,却做梦都没想到能与该艺术馆修复艺术品的诸君子喝下午茶。艾力士与同事把他们对伦勃郎作品的了解倾囊相授,也很想知道我何以对这幅画如此着迷。听了我属灵角度的观察与反思,他们即惊讶也有些不解,不过听得很开心,一直要我多说些。

    喝完咖啡,我又回到画前留连了一小时。知道守卫与清洁工毫不含糊地让我知道:艺术馆要关门,我待得够久了。

    四天以后,我又去看了一次《浪子回头》。那次发生了很有趣的事,非写出来不可。由于晨光照在画上的角度,使得光漆散出搅乱视线的光泽。所以,我就把一张红绒椅挪到反照不出光泽的角度,好再清楚看到画中人物。有个年轻守卫,戴着帽子,身着类似军装的制服,看见我竟如此放肆地随意搬动椅子的位置,非常生气。他走过来,以一连串俄语和世界通用的手势,命令我把椅子搬回原处。我指着太阳和画布,试着向他解释搬椅子的原因,可是白费力气。我只好把椅子搬回原处,然后坐在地板上。但是,守卫却更恼怒。我比手划脚地试着要他同情我的烦恼。守卫就要我坐在窗下的暖气机上。那里角度不错,不过有个馆内解说员带着大群人走过来,演词命令我下来坐在红绒椅上。守卫见状又非常愤怒,用了大堆话语和动作告诉解说员,是他要我坐在暖气机上的。

    解说员好象不服气,不过,他还是决定重新招呼那批观光客。他们正在看伦勃郎的作品,猜测人物的大小。几分钟后,艾力士来探望我。守卫立刻走上前,两人谈了很久,守卫显然在说明出了什么状况。可是讨论得太长,我突然担心起会有什么以外。然后,艾力士突然离开。我一时感到很歉疚,招惹这般麻烦,恐怕他生我的气。不过,十分钟后,艾力士回来了,还拿了一把四脚漆金的红绒椅,特别为了我!他咧开嘴笑,把椅子放在画前,招手要我去坐。艾力士、守卫和我,三人都笑了起来。我有了自己的椅子,不再有人不同意。突然,整件事变得很滑稽。三张空椅子,不容人搬动;然后从行宫其他房间搬来的这张华美扶手椅,却任我随意搬动。多么豪华的官僚!我想如果画中人目睹整个过程,也会与我们同笑吧,我无从知道。

    我总共用了四个多小时看“浪子回头“,记下了导游与观光客的话,阳光强弱的不同效果,以及我内心深处的经历。我越来越溶于耶稣讲过,伦勃郎画过的这则故事。在隐士园度过的珍贵时刻,有朝一日可会开花结果?

    事件

    造访隐士园几周后,我就抵达多伦多“方舟”的“黎明之家”担任牧职。虽然我已经用一年弄清楚自己的服事路向,辨明天主是否召叫我与智障人士一同生活,我还是担忧,怀疑自己能否胜任。我以前并没有多花心思在智障问题,恰恰相反,我的焦点一直是大学生与他们的问题。我会讲课、写书、如何有条理的讲解、如何定标题、小标题、如何建构理论、如何分析,我根本不知道如何与那些不会说话的人沟通。事实上,就算智障人士能够说话,也对逻辑辨证,立论充足的意见没什么兴趣。如何向这些以他们的心,不是以他们的脑聆听的人宣讲福音,我就知道得更少。

    我于1986年8月来到“黎明之家”,深信这是无误的抉择,不过心里仍满了对前路的不安。尽管如此,我深信在课室待了二十多年后,如今要信得过天主以其特有的方式爱心灵贫穷的人,即使我没什么给他们,他们却能给我很多。

    抵达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好角落把《浪子回头》挂起来。我的工作间很理想。不论我坐下读书、写东西、谈话,都能看见那幅画。父子间那不可思议的拥抱,后来成为我灵程中密切的一部分。

    从我去过隐士园后,对画中的另四个人物知道得更多。两男两女,伫立在光晕四周的空间,父亲喜迎归家的儿子之处。他们的眼神让人好生疑惑,究竟,他们对所见的场面有何感受、想法?这些旁观的人,引起了各种解释。当我省思自己生命的旅程,愈发觉得自己长久以来都在扮演旁观者的角色。我经年在属灵生活的各方面指导学生,帮助他们明白属灵生活的重要。可是,我自己可曾敢走进中央,跪下,让宽恕的天主拥我入怀?

    表达意见,设定立论,辨明立场,或厘清眼界,这类单纯的事向来都给我掌控在握的感觉。通常,我若能掌握得住事理不明的情况,就能心觉安然,如果甘冒自己受情况掌控的险,心就安定不了。

    当然,也有祈祷、静修、或与属灵长者交谈频繁,但是我从未完全撇弃旁观的角色。虽然心底始终渴望能成为圈里人往外看,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选定外人的位置,由外朝内观望。有时是好奇的观望,有时是嫉妒地观望,有时是焦躁地观望,偶尔也有柔情地观望。但是,放下安全、重要的旁观位置,似乎是从身跃入茫茫的未知境界。我很想控制自己的灵程,至少仍旧能预估一些成果,撇弃旁观的安全,成为软弱的归家儿子,简直太不可能了。教导学生,传授历世历代对耶稣的言行提出的诠释,披露先贤选择的灵程,就好像画中旁观的四个人,围观那只应是天上有的拥抱。站在父亲身后的两个妇女有远有近,坐着的男人凝望空间、眼光游移不定,高大直立的男人则不以为然地看着眼前平台上的情景——他们代表各种不愿置身的态度。淡漠、好奇、发呆、或专心观察。有人凝望,有人观看,有人站在背景里,有热靠在拱门上,有热俩感手交叉席地而坐,或战栗彼此紧握着手。我对这些内里或外在的态度再熟悉不过了。有些看来比较自在,但是所有的人都没有直接参与在这场父子的重逢中。

    从在大学教书到与智障朋友同住,至少朝着父亲拥抱屈膝的儿女子那座平台上迈前了一步。那是光明、真理、爱心之处;是我极想去,临之也情怯的地方。在那里我将得到一切我想望的,一切我曾希翼的一切我将需要的;在那里我也必须放开我紧握在手的。在那里我迎头看见:真正地接受爱、赦免与痊愈,远比付出更为艰难。在那里不再是赚取、配得、犒赏;那里全是降服、全然信靠之处。

    我到“黎明之家”不久,有个叫琳达的年轻美丽的女孩,搭着我的肩膀说:“欢迎!”琳达有唐氏综合症。她对每个新来的都这么说,而且满怀爱心与坦然的信心。可是我怎能受她拥抱?琳达与我素昧平生,毫不知道我来“黎明之家”以前是做什么的。她从未撞见我的黑暗面,也未发掘我的光明角落;她从未读过我写的书,听我演讲,也未曾与我好好地谈过话。

    所以我大可以笑一笑,说她可爱,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或是琳达正站在那个平台,以她的手势说:“上来,不要害羞。你的天父也想拥抱你!”不论是琳达的欢迎、伯碧的握手、葛瑞高里的笑容,亚当的沉默,或是雷蒙的言词,我每次似乎都在取决,到底要“解析”他们的表态意所何指,还是单单当作是更上一阶,更亲近一点的邀约。

    在“黎明之家”的日子并不容易,我经历了许多内心的挣扎,也尝到精神、情感、与灵里的痛苦。但是没有,绝对没有一样蕴涵着已经到家的感受。从哈佛到“方舟”只不过是一小步,由旁观者变为参与者,由批判者变为悔改的罪人,由传授爱的教授变为被爱的人,我丝毫不明了回家的旅程有多么艰辛,我不明了自己的抗拒心有多根深蒂固,而“恍然彻悟”、屈膝任泪水奔流会有多心折。我不明了置身伦勃郎画作所描绘的重大事迹有多困难。

    趋向画作中央的每一小步,都像是达不到的一项要求:再次要求我放开掌控的意欲,再次撇弃预知生命的渴望,再次捻熄不知这一切导向何方的恐惧,再次降服于不止息的爱。我知道,自己若没有经历无先决条件的爱,就永远活不出最大的爱的诫命。从传授爱到让自己被爱的历程,远比我所理解的漫长。

    异象

    自我来到“黎明之家”所发生的事,多数记在日记里、笔记本上。可是若要以原貌示人,并没有多少合适的能与他人分享。用词太粗糙、太喧嚣、太“血淋淋”、太赤裸。现在时机成熟,我能够回顾那些翻腾的日子,以比当时更客观的态度描述那引起一切心灵争战的地方。我还是不能完全自在地依偎于天父安适的怀里。从多方面看,我还正朝着中央移动。我还是像那个浪子:外游,准备演讲,期想到了天父的家,会是什么景况。但我确实已在回家的路上;我已经离开远方,又感受到爱就在身旁。所以,我能够分享自己的故事,其中有盼望、有光亮、有安慰。我过去几年的生活是故事的一部分,不是困惑与绝望的经过,而是走向光明的旅途点滴。

    伦勃郎的画在那段时期里,一直在我心头上。我换了很多地方悬挂:办公室、教堂“清泉”(黎明之家的祈祷屋)的起居间,然后又回到教堂。在“黎明之家”,或在外,我演讲时多次提起这幅画:对智障的人与他们的帮手,对神父与牧师、或形形色色的人。我越讲“浪子回头”,我越看作是我个人的图画。上面不仅有天主想要讲给我听的故事精髓,也有我想要讲给天主、讲给人听的故事精髓。全部的福音尽在其中,我的全部生命尽在其中,我全部朋友的生命尽在其中。这幅画已成了一扇奥妙的窗,我能够跨过,进入天主的国度。这又好像一扇巨门,我能够穿越迁至生命的彼岸,再回头观望此岸的人与事,观望那拼织成我生命的各色奇特组合。

    多年来我仔细观察人生百态,想要瞥见天主:孤独与爱心、悲伤与喜乐、仇恨与感恩、战争与和平。我寻求了解心灵的起伏,辩识出只有称作爱的天主才能满足的饥渴。我设法找出超乎片刻的长久,超乎现时的永恒,超乎惊惧畏缩的完全的爱,以及超乎人间悲情炎凉的属天慰藉。我不时指陈,渴望跨越生命的有限,晋身那更大、更深、更广、更美,超乎人所思所想的境界。也不断地说,这境界现今就看得见、听得见、摸得着,只要你肯相信。

    我在“黎明之家”的日子,踏进了前所未有的内心世界。那是天主停留之处,是我被普爱众生的父亲拥抱之处。祂提名呼唤我,说:“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这也是我亲尝不属这世界的喜乐与平安之处。

    这地方一直在那里。我早已知道那是恩典的泉源。然而,我总是不得其门而入,不能真真实实地住在那里。耶稣说:“谁爱我必遵守我的话,我父也必爱他,我们要到他那里去,并要在他那里作我们的住所。”(若十四23)这句话一直铭记在心。我是天主的家啊!但是要体验这番话的真切却非常不容易。没错,天主居住在我最深处的内心世界,可是我怎能呼应耶稣的召叫“你住我内,正如我住你内”(若十五4)。天主的邀约清楚明显:在天主以为家的地方为家,这是最艰难的属灵挑战,看起来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我的心思、感受、情绪、热望,常常远离天主选择为家的地方。回家,留在天主的居所,倾听真理与爱的话语,的确是我最怕的旅程,因为我知道天主是忌邪的恋人,祂要的是我整个人。我什么时候才准备好接受这种爱?

    天主自己指示了方法。在“黎明之家”的日子,频受情感或身体危机的干扰,所以只好更以九牛二虎之力试着回家,试着在寻得见天主的地方寻见天主——我的内心圣所。我不敢说已经到家了,这一辈子都不能。因为寻见天主的路途远超乎死亡的界限,这虽然是漫长、耗神的旅程,但沿途也充满惊喜,叫我们浅尝抵达最终点的滋味。

    第一次看见伦勃郎的画,不像现在这么熟悉天主在我里面的家。但是我对父亲拥抱儿子的浓情令我知道,自己正拼命寻找一个地方,一个像画中的年轻人被安然怀抱的地方。当时我不能预见需要做什么才能走近那个地方,为着事先不知道天主在我身上的计划,心存感恩。但是,为了经过内心的痛苦,内心开辟了新天地,我亦深深感恩。如今,我有个新使命,就是从那新天地传讲、书写、传诵回我自己生命里的多方天地,以及别人汲汲营营的生命。我必须跪在天父面前,将耳朵贴近祂的胸膛,不受打搅地聆听祂的心跳。然后,然后我才能小心、温柔地道出所听见的。现在我知道,要从永恒向今时传述,从长久的喜乐向我们在世的短暂生命传述,从爱之家向惧怕之家传述,从天主的居处向人的住所传述。我深知使命之艰巨,但我亦信这是唯一的道路。大家或可称此为“先知的”异象:以天主的眼目看人世。

    这对于凡人如我实际可行吗?更要紧的是:这真的是我的选择吗?这不是形而上的问题,而是使命的问题。我被召进入我生命里的圣所,也是天主所选择的住所。到达该处的唯一途径是祈祷,不住地祈祷。众多争战,众多痛苦可以理清前路;但我确信,只有藉着不住祈祷,才能登堂入室。
浪子回头 前 言
    大儿子、小儿子、父亲

    看到“浪子回头”那年,我的属灵历程可分为三个阶段,藉此也建构了我的故事。第一阶段是作小儿子的经历。长年的大学执教,密切参与中南美时事,颇令自己迷茫。我投身各种运动,离家遥远,遇见生活方式、理念形形色色的人。然而到头来,觉得流离疲惫。看见画中父亲如此温柔地触摸小儿子的肩头,拥他靠近心怀,深觉自己就是那个迷失的儿子,想要回家,像他一样被拥入怀。长久以来,我以为自己是返家路上的小儿子,期待父亲迎接的那一刻。

    然而,我的观点出其不意地转变了。先前走投无路的感觉使我深深认同小儿子;自从去法国与圣彼得堡的隐士园艺术馆后,这种感觉已经退居意识的幕后。我决定加入多伦多的“黎明之家”,因此觉得比先前塌实些。

    属灵旅程的第二个阶段,是由一位朋友引发的。英国来的葛维耿自去年起,成了知我甚深的挚友。有天晚上,与他谈起伦勃郎的画。葛维耿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说:“我觉得你更像大儿子。”就是这句话,为我内心开辟了一方新天地。

    坦白说,我从没有认为自己是大儿子。但是,经葛维耿当面挑明,无数念头掠过我脑海。首先,我确实在家中排行老大,就凭此简单的事实,我觉悟到自己一直过着肩负责任的生活。从六岁起,我就想作神父,从未改变过心意。出生、洗礼、坚振、神品都在同一间教会。我向来顺从父母、老师、主教,还有我的天主。我从没有跷家、浪费金钱时间或追求感官享受,也没有迷失于“淫荡醉酒”(路二十一34)。我一生读是负责、守成、顾家。即便如此,其实我跟小儿子一样迷失。突然,我以崭新的角度审视自己,看出自己的嫉妒、怒气、多疑、固执、阴暗,尤有甚者,不易察觉的自义。我发现自己多么地会抱怨,思想、感受中夹杂了何其多的憎恨。我一时百思不解:我怎么会把自己比作小儿子?我确实是大儿子,虽然毕生“留在家”,却与小儿子一样迷失。

    我在父亲的农田辛勤劳作,却从未完全体会在家的喜乐;非但不为自己得到的好处感激,反而变得愤恨:嫉妒弟弟、妹妹出去瞎闯,却被欣喜地迎接回来。在“黎明之家”头一年半,葛维耿那句明察秋毫的话,不断指引着我的内在生命。

    然而,之后还有更多的经历。庆祝自己晋铎神父三十周年后的几个月,我逐渐落入极黑暗的内心世界,体验了内心无边的痛,甚至到了不堪留在所属团体的地步。我只的离开,找别人帮助我度过这场挣扎,直截了当地医治我的内心创伤。我只带了几本书,都是有关伦勃郎与浪子回头比喻的书。我住处偏僻,远离友人、团体,读到了这位荷兰画家一生坎坷地走过困苦历程,终至完成这幅杰作,给我很大的安慰。

    我花了不少时间看他在落魄、梦醒、悲伤时创作的精彩画作,也明白了几已失明的老人以全然饶恕、慈怜的手势抱着儿子,是如何从伦勃郎的画笔下出现。人必得在生命旅程中死过无数回,流过无数泪水,方能绘出如此谦逊的天主的肖像。

    也就是经历无边的内心痛苦之际,另有一位朋友道出我极需的一句话,开启了属灵历程的第三个阶段。莫诗丽自七O年代即加入“黎明之家”,也多亏了她的出力我才加入,而且在我有困难的时候支援我、鼓励我。只要能得到内心的自由,无论多大的苦都要捱过去。我“隐居”的当儿,她来看我,谈起“浪子回头”,她说:“不管你是大儿子或小儿子,你受召是要成为父亲。”

    她的话有如晴天霹雳!几年来与这幅画朝夕相处,看老人拥抱儿子,我从未想到:父亲的角色,才能完整地诠释我终其一生的使命。

    她不容我辩解,又说:“你一辈子在找朋友,从我认识你,你就不停地寻找人的关爱。你对一大堆事情有兴趣,你四处找人注意、赏识、肯定你。该是发挥你真正使命的时候了——作一个父亲,迎接子女回家,不质问他们任何问题,不求任何回报。看着画里的父亲,就会知道你受召的位分是什么。在‘黎明之家’,我们以及你周遭的人,大多数不需要你作好朋友,甚至不需要你作友善的弟兄。我们需要你作父亲,发挥真爱的权柄。”

    望着身穿红袍的胡须老人,很不甘心把自己想成哪个模样。我颇能认同花天酒地的小儿子与忿忿不平的大儿子。可是像那个老头子,不怕失去什么,因为已经失去了一切,只有付出,这念头令我惊怕不能自己。不过伦勃郎六十三岁过世,我的年纪与他相近,而不是与那两个儿子相近。伦勃郎愿意把自己摆在父亲的位分,我又有什么不能?

    受莫诗丽激励,也过了一年半,我逐渐寻得属灵的父职。这是场缓慢、艰辛的过程,有时也想就一直作儿子,永不变老。然而,我已品尝孩子的回家、以饶恕、祝福的手势欣喜若狂地抱住他们的喜乐。如今,我也略微知道,如何作个不质问、单单想要迎接孩子归家的父亲。

    自从我第一次看伦勃郎的海报,生活的林林总总不仅激发起写这本书的灵感,我也从其中得窥本书的结构。首先我要思考小儿子,然后大儿子,最后是父亲。因我的确是小儿子,也是大儿子,也正要成为父亲。若你也愿意亲自踏上这趟属灵旅程,我衷心祈盼,你也能在内心不仅寻见迷失的天主的儿女,也能寻见兼为慈父、慈母的天主。
浪子回头 1、伦勃郎与小儿子
    耶稣又说:一个人有两个儿子,那小的向父亲说:“父亲,请把我应得的一份家产给我罢!”父亲遂把产业给他们分开了。过了不多几天,小儿子把所有的一切都收拾起来,就往远方去了。他在那里荒淫度日,耗费他的资财。

    当他把所有的都挥霍尽了以后,那地方正遇着大荒年,他便开始穷困起来。他去投靠一个当地的居民;那人打发他到自己的庄田上去放猪。他恨不能拿猪吃的豆荚来果腹,可是没有人给他。他反躬自问:我父亲有多少佣工,都口粮丰盛,我在这里反要饿死!我要起身到我父亲那里去,并且要给他说:父亲!我得罪了天,也得罪了你。我不配再称作你的儿子,把我当作你的一个佣工罢!他便起身到他父亲那里去了。

    (路加福音十五12-20)

    1、伦勃郎与小儿子

    伦勃郎画“浪子回头”已近生命尽头,所以很可能是他的最后几幅作品之一。我越看,越读,越觉得这是他颠沛、苦涩的生命写照。从《浪子回头》与未完成的《西默盎与婴孩耶稣》可以看出来,画家对年迈的自己有什么感想——肉身的目盲与心灵深处的洞见密切相关。老西默盎抱着柔弱的婴孩,老父亲拥着疲惫的儿子,皆显出画家的内心观照,也令人想起耶稣对门徒说的话:“看见你们所看见的,那就有福了。”西默盎与浪子的父亲内里怀有那奥秘的光,藉此得以看见。这是深藏于内心的光,散发出温柔的美。

    这内在的光已经隐藏了很久,伦勃郎经年未寻见。只有藉着经历的百般伤痛,他才逐渐了悟:他所画的光是出于自己内在的光,藉着他散照。还没有像父亲以前,伦勃郎长久以来都是那个年轻人,“把所有的一切都收拾起来,就往远方去了。他在那里荒淫度日,耗费他的资财。”(路十五13)

    伦勃郎的这幅晚期自画像极为内敛,也由此看出他画光晕的老父亲与老西默盎的功力。看这幅画,我绝忘不了年轻时期的伦勃郎,实在是集浪子的特点于一身:卤莽、自满、挥霍、风流、无礼。他三十岁那年,把自己与妻子莎丽姬雅画成在烟花馆里的浪子与烟花女。画中不见室内摆设,只见他醉熏熏地,眼睛半张,目光贪婪色欲,讽刺地瞪看画的人,似乎在说:“真是爽极了!”他又手举起半满的杯子,左手放在一个少女的后背;少女目光中闪动的情欲不亚于伦勃郎。伦氏一头卷曲的长发,绒帽上别有硕大的羽毛,皮靴、金手把的剑触及两个快活人的背。两人有何居心,再清楚不过了。右上角的垂帷,也令人联想阿姆斯特丹恶名昭彰的红灯区。看这年轻的伦勃郎自比浪子,冲动的自画像,简直不能相信,三十年后,以锐利眼光透视生命奥秘,去描绘自己的是同一个人。

    所有写伦勃郎传记的作家,都说他年轻时心高气傲,对自己的才华深信不疑,而且急欲探索外面的大千世界。他游走社交圈,喜欢摆阔,对自己的贵重东西毫不经意。伦勃郎最大的问题当然是钱,他赚得不少,花的不少,损失的也不少。他的大部分心神,耗费在冗长的财务纠纷或破产的诉讼案。他三十出头的自画像,钟情于华丽的衣饰,宁取金链而舍传统的浆洗白色衣领,故作惊人地带些特异的帽子、头盔,或头巾。虽然这些华服可解释为练习或展示绘画技巧,但是也看出画家自大的个性,不单单画来讨好客户而已。

    然而,短暂的成功、名声与财富之后,哀伤、霉运、灾难接踵而至。伦勃郎的各样遭遇可说是一言难尽,与浪子的经历相似。儿子于1635年夭折后,两个都叫柯内尔莉娅的女儿也先后于1638年、1640年死亡。他深爱敬重的妻子莎丝姬雅则于1642年过世,留下九个月大的儿子提多。莎丝姬雅死后,伦勃郎生活痛苦、问题不断。与提多的奶妈狄尔丝一段纠葛最后对薄公堂,狄尔丝被关进疯人院,之后与史桃芙的结合比较稳定。她生了个儿子,但于1652年夭折,然后生了个女儿,也叫柯内尔莉娅,也是唯一比伦勃郎活得久的子女。

    这些年间,伦勃郎的画家名声剧跌,不过还是有些收藏家或评论家认为他是当代大师。他的经济拮据到法院判他无力清偿债务,要他签字将所有的产权移交给他的债主以免破产。他的一切东西,自己的与其他画家的作品,手制的大批艺术品,还有在阿姆斯特丹的房子与家俱,在1657年与1658年分三次拍卖。

    伦勃郎生前并未完全摆脱债务的纠缠,不过他在五十出头已寻得了些许平静。在这段时期,他的画作越见着墨于温暖而内敛的氛围,可见他并没有因生活上的诸般幻灭而愤世嫉俗。这些经历反而澄清了他的视野。罗森伯格(JakobRosenberg)写道:“他审视人与自然界的眼光更见深入,不再受表象的繁华或缤纷的摆设分神”。(《伦勃郎的一生》)1663年,史桃芙病逝;五年后,伦勃郎目睹爱子提多成家、暴毕。而伦氏本人于1669年过世,孤单、潦倒。只有女儿、媳妇、孙女仍然在世。

    当我看浪子跪在父亲前面,把脸贴向他胸前,简直就是曾经受尊崇、满有自信的艺术家痛切地体认到,他揽在身的荣华到头来是空空如也。早年的自画像,年轻的伦勃郎在烟花馆穿金戴银,如今瘦削的身躯只披件破旧的内袍,而他穿来长途跋涉的凉鞋也已经破烂。

    目光从悔改的儿子移至慈怜的父亲,我看见早年由金链子、马具、头盔、蜡烛、灯台反射的闪闪光芒已经暗减,如今为老年的内心光芒取代。从诱人追求更多财物、名声的荣华,伦勃郎进入蕴涵于人的灵魂,并且胜过死亡的光华天地。
浪子回头 2、小儿子离家
    那小的向父亲说:“父亲,请把我应得的一份家产给我罢!”父亲遂把产业给他们分开了。过了不多几天,小儿子把所有的一切都收拾起来,就往远方去了。

    (路加福音十五12-13)

    2、小儿子离家

    大逆不道

    伦勃郎这幅画的全名是《浪子回头》。“回头”,意味着先有离开。回头是离家以后回家,曾经远走,如今知返。迎接儿子的父亲高兴极了,因为这个儿子“是死而复生,失而复得的”。迎接迷途儿子的巨大喜乐,隐藏着先前的巨大悲伤。寻见的背后是失落,回头的底线是离开。观看这充满喜乐、温馨的重聚,我必得品尝于此之先的悲伤情节。当我有勇气深探离家的含义,我才能真正的了解什么是回头。画中小儿子身着棕黄色的内袍,由父亲的红袍和谐相衬下,看来如此美丽。事情的真相却是:儿子穿的是破衣,表露出了他背后的凄惨绝境。从父亲慈怜的拥抱来看,我们的破碎或许显得美观,然而这破碎别无他美,只有受慈怜环绕而显出的美。

    要澈悟慈怜的奥秘,必须诚实地审视引出慈怜的真相。事实是,早在回头、回转前,儿子离开了。他对父亲说:“请把我应得的一份家产给我”,然后收拾了所有得到的东西,就离开了。路加写得如此简洁、平铺直述,很难完全体会此处记载的情景是伤人、忤逆,是前所未闻的行径,与当时尊重长辈的传统公然背驰。肯尼士-贝雷(KennethE.Bailey)在《比喻的研究》一书中,解析浪子故事,见解精辟,他说小儿子离家的态度,无异于巴望父亲早死:

    十五年之久,我询问世界各地的人,从摩洛哥到印度,从土耳其到苏丹:若父亲还健在,小儿子要求分家产是什么意思。每次的回答都一样……我们的对话通常如下:

    你的村里,有没有人提出这种要求?

    从来没有!

    可有人能提出这种要求?

    绝不可能!

    若真有人提出来,会怎样?

    他父亲一定揍死他!

    为什么?

    这个要求的意思是——希望父亲快死。

    儿子的要求不仅是分家产,也是要求有权处置他得到的那份财产,贝雷解释说:“父亲虽然把家产移交给儿子,可是在他有生之年……还是有权利靠这些收益为生。故事里的小儿子获准随意处置,可见是他索求的。父亲过世前,他根本无权过问。‘老爸,我等不及你死’的想法,于此不言而喻。”

    所以,儿子“离家”,其实是个比第一次读后可能有的感受更冷酷的行为:断然弃绝了所出生、成长的家,斩断了所处社会看重、维系的珍贵传统。当路加写“往远方去了”,他指的不仅是年轻人想看看更宽广的世界。路加是说彻底地与代代相传,奉为圭臬的生活、思想、行为方式的决裂。这不仅是冒犯,根本就是背逆了社会与家庭珍惜的价值观。“远方”,实为鄙弃原本家里敬崇的每样事物的世界。

    这种解释于我非比寻常,不只是叫我从历史背景正确地了解这则比喻,而且,更重要的是藉此发现我自己里面的小儿子。刚开始,很难体会我的生命旅程是叛逆背道的。我不认为自己是扬弃传承的那种人。可是,我再仔细审视,自己常常用些间接的方法,宁可到远方,而不愿就近在家,我里面的小儿子就浮现了。我是在讲属灵的“离家”,与肉身的离开(我大半生是在心爱的荷兰之外度过的)完全是两回事。

    比起圣经中的任何故事,浪子的比喻最能表现出天主无止境的慈爱。在属天之爱的光照下,设想自己在那则故事里,才沉痛了悟:离家,比我意料中更接近自己的属灵经验。

    伦勃郎画中的父亲迎接儿子,几乎没有外在的动作。相形之下,1636年蚀刻描绘的浪子故事则动感十足:父亲奔向儿子,儿子投向父亲脚前。隐士园的这幅是三十年后的作品,表现的是绝然静止。父亲触摸儿子的肩膀是永存的祝福,儿子憩息于父亲胸前是永恒的平安。屯博尔(ChristianTumpel)在《伦勃郎》中,则写道:“这静止的画面里,接纳与宽容的那一刹那是永恒的。父子二人的动作道出永远长存、不可磨灭的一些东西”。罗森伯格论此景象时,说得极美:“父与子这组人物,外观来看几乎没什么动作,但内里却奔腾不已……这则故事并非论及人间的父爱……此处表达的含义是:属天的慈爱与怜悯有能力化死亡为生命。”(《伦勃郎的一生》)

    充耳不闻

    离家,不仅是桩受时空限制的历史事件,同时,也否定了属灵事实:我的全人都属于天主,天主把我抱在祂永恒的胸怀,安然无虞。我是刻在祂的手掌心,藏在祂的荫庇下。离家也忽视了真理:天主“造成了我的五脏六腑,祢在我母胎中缔结了我,在暗中构形了我”(咏一三九13~15)。离家,就是过着似乎无家可归的日子,非得往远方才找得到家园。

    家乃是我生命的中心,在此能听见“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的声音。同样的声音,与第一个亚当说话,也与耶稣——第二个亚当——说话;同样的声音也向所有天主的子女说话,使他们即或活在黑暗的世界,却可得自由,依然停留在光中。我听过那声音,过去对我说话,如今继续对我说话。这是永不受搅扰的爱的声音,发自永恒,在听见的地方赐下生命与爱。当我听见那声音,就知道我与天主安居,什么也不怕。身为天父的爱子,“纵使我应走过阴森的幽谷,我不怕凶险”(咏二十三4)。身为爱子,我能“治好病人;复活死人;洁净癞病者;驱逐魔鬼”(玛十8)。而且我既然“白白得来”,也能“白白舍去”。身为爱子,我能质询人、安慰人、警戒人、鼓励人、而无惧见弃或需要嘉许。身为爱子,我能忍受逼迫,而不急着报复;蒙受称赞,而不以此为美德的证据。身为爱子,我能受折磨、杀身,而不怀疑天父给我的爱比死更坚强。身位爱子,我能自由地献身而活,献身而死。

    耶稣已清楚显明,祂在约旦河与大博尔山听到的声音,我也听得见。祂也清楚显明,正如祂与天父同住,我有与天父同住。祂为门徒向天父祈祷说:“他们不属于世界,就如我不属于世界一样。求祢以真理祝圣他们。就如你派遣我到世界上来,照样我也派遣他们到世界上去。我为他们祝圣我自己,为叫他们也因真理而被祝圣。”(若十七16~19)这段话彰显了我真正的居所、真正的住处、真正的家园。信心就是大胆地信靠,家过去一直在那里,将来也会一直在那里。父亲搭在浪子肩头上的手有点僵硬,但是带着属天的长远祝福:“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

    然而,我一次又一次地离开家,逃出祝福的手掌,跑到远方去寻觅爱!这是我生命中最可悲的一点,也是旅程上遇见的很多人最可悲的一点。我不知为何对称我为“爱子”的呼声充耳不闻,离开了唯一听得见那声音的地方,死命地在其他地方寻找在家里不复得的东西。

    刚开始,这有点难以置信。为什么我要离开想听的事情全部听得到的地方?我越想这个问题,越体会到真正的爱之声是温文、柔和的声音,在我生命最隐秘处向我说话。它不是强迫我留心听的嘈杂声音。这声音是流过许多泪水、心死过好几回、几近失明的父亲所发的声音,这是愿意让父亲触摸的人才能听见的声音。

    感受天主赐福的手触摸,与听见称我为爱子的声音,二者是为一、相同的。先知厄里亚最清楚不过了,他在山顶迎见天主,先是暴风,然而天主不在暴风里。然后是地震,天主不在地震里。然后是火,天主也不在那里。最后是极其温柔的,有人说是微风,有人说是微声。厄里亚发觉了,就掩住脸,因他知道天主在那里。在天主的温柔中,声音就是触摸,触摸即是声音(参列上十九11-13)。

    然而还有许多其他声音,吵闹、满有承诺、也非常诱人的声音。这些声音说:“出去,证明你是个能干的人。”在耶稣听见那声音称祂为爱子后,就立刻被引到旷野去听其他声音。这些声音要祂证明自己有成就、有名声、有权利,因此值得蒙爱。我也熟悉这些声音。它们总是在那里,总是渗入我质疑自己不够好,没有价值的内心天地,提醒我若不下定决心,若不费心费力,就得不到爱。这些声音要我证明自己值得受喜爱,并且一直催促我,为了受接纳,要不惜一切。这些声音嚣然否定爱是白白的礼物。每次我对称我为爱子的声音失去信心,我就会离家。然后,尾随另一声音,告诉我无数方法,去赢取我渴望得到的爱。

    可以说自从我有耳能听,就听见这些声音,而且从此萦绕心怀。这些声音藉着父母、友人、老师、同事,更多是藉着无所不在的传播媒体,从过去到现在,对我说:“让我看看你是个好孩子。你最好比你的朋友还要优秀!你的成绩怎么样?你一定要把书读完!我当然希望你能自力更生!你有什么好关系吗?你真的要跟这些人作朋友?这些奖杯当然显出你是个很棒的球员!不要让别人看见你的弱点,免得被利用!你已经为晚年打算好了吗?如果你没有成就,别人就会对你失去兴趣!死了,就空留一杯黄土!……”

    只要我与称我为爱子的声音有联系,这些问题、主意就无伤大雅。父母、友人、老师、甚至那些藉着传媒向我发言的人,他们是真诚关心。他们的警戒、劝告皆出于善意。其实,他们也有限度地表达出属天无限的爱。然而我若忘记那首先、无条件的爱的声音,这些无伤的建言会轻易主掌我的生活,把我拉到“远方”。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我不难察觉。怒气、怨恨、嫉妒、复仇的欲念、情欲、贪婪、竞争、对立,是我“离家”后的征兆。这很容易发生。当我不是专注自己的心灵状况,发现自己能免于这些阴暗的情感、欲望、感觉纠缠的时刻实在不多,甚是气馁。

    我一直还没完全搞清楚前,又落入了旧圈套。发现自问为什么受人伤害、弃绝,甚至不受人睬。我也不知不觉中思索别人的成就、我自己的孤单,还有世人压榨我的方式。虽然刻意制止,我还是会做致富、出名、得权的白日梦。这些精神的摆荡,显示了我的信心脆弱,不太欣自己是天主所喜悦的爱子。我生怕别人不喜欢我、责备我、冷落我、忽略我、逼迫我、杀害我,所以不住地想策略自卫,确保自己能获得我自以为非需要不可的爱。这么做,我就远离了父亲的家,决意居留于“远方”。

    缘木求鱼

    此处的关键是下列问题:“我究竟属于谁?天主,还是这个世界?”从我日常耿耿于怀的事情看,我是多属世界,少属天主。一点批评就弄得我发怒,稍微受拒就搞得我忧闷,些许称赞就提升我的士气,零星成就会兴奋莫名。鸡毛蒜皮的事会令我心情昂扬或意志消沉。我就像一艘汪洋中的小船漂动。我花费不少时间、心力保持平稳,以防船翻溺水,可见我的生活无非是求生的挣扎,不是为圣的挣扎,而是由于误信我这个人如何,是由世界定夺,因此焦苦挣扎。

    只要我不停追问:“你爱我吗?你真的爱我吗?”我就是把所有的权力交付世界,置己身于捆锁,因为这个世界满了有条件的“不过”。世界说;“没错,我爱你,不过你要长得好看、聪明、富有。我爱你,不过你要教育程度高,有好职位、有好门路。我爱你,不过你要成果多、生意多、购物多。”世界的爱是无止境的“不过”。我受这些“不过”奴役,因为要悉数圆满回应这些条件,是根本做不到的,世界的爱永远都会附带条件。只要我在世界有条件的爱中寻找真正的自我,我就仍然受世界“勾引”——尝试、失败、再尝试。这是叫人沉迷不能自拔的世界,因为它所给的并不能满足心灵深处的饥渴。

    “沉迷不能自拔”是说明弥漫于社会的失落感最恰当的字眼。由于沉迷,我们紧抓着世界,声称这是成就自我的要诀。敛聚财富权力,获取高位赞美,花天酒地、满足肉欲、爱欲不分。我们沉迷其中,以为能满足内心深处的需求,其实根本不能。只要我们依旧活在世界的幻象,就深受沉迷之苦。在“远方”徒劳无功的追寻,结果是无止境的幻灭,自我也不得成就。如今令人沉迷的东西日见增多,我们也就远离了天父的家。沉迷的生活,说它是“远方的生活”实不为过。在远方,我们发出求救的呼声。

    只要我在不该找的地方寻找无条件的爱,我就是浪子了。我为什么一直罔顾真爱所在之处,只顾于他处寻找?我为什么一直离开家,离开我称作天主的子女,天父爱子的地方?我一直拿走天主赐给我的礼物——健康、聪智、情感——而且一直用来撑场面,为要受肯定,得称赞,争取奖赏,而没有用来荣耀天主。是的,我常带着它们到“远方”,为不知其可贵、只知压榨的世界利用。这简直就是要证明给自己、世界看:我不需要天主带、我可以自力更生、我想完全独立。其实骨子里是大逆不道、彻底对父亲的爱说声:“不要!”言下之意即是“我希望你早点死”的诅咒。浪子的那声“不要”,反映了亚当起初的背逆:弃绝了以爱创造、维系我们的天主。是这样的背逆置我于花园外,挨不到生命树,是这样的背逆让自己销匿于“远方”。

    再看伦勃郎描绘的小儿子回头,我看见的不只是慈怜的手势招向迷途的孩子。我看到一件大事,那就是大逆不道的终结。亚当与他所有后裔的背逆全得赦免,亚当原先领受的永生祝福也重得坚立。那双手一直是张开的,不管有没有需要爱抚的肩头。天主从未收回祂的臂膀,从未收回祂的祝福,从未停止想念祂的爱子。然而父亲不能强迫儿子留在家里。祂的爱不能强加于爱子。祂定要让他自由离开,即使祂知道这么做,会引起自己与儿子什么样的痛苦。是祂的爱,让祂没有想尽办法把儿子留在家里。是祂的爱,任凭儿子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去寻找生命。

    我生命中的奥秘,于此揭露。因为父亲太爱我,所以任凭我离家。祝福一开始就有的,是我放下了祝福,如今依然放弃。然而父亲总是以伸出的臂膀寻找我,迎接我回来,并且在耳边轻声说:“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
浪子回头 3、小儿子归家
    当他把所有的都挥霍尽了以后,那地方正遇着大荒年,他便开始穷困起来。他去投靠一个当地的居民;那人打发他到自己的庄田上去放猪。他恨不能拿猪吃的豆荚来果腹,可是没有人给他。他反躬自问:我父亲有多少佣工,都口粮丰盛,我在这里反要饿死!我要起身到我父亲那里去,并且要给他说:父亲!我得罪了天,也得罪了你。我不配再称作你的儿子,把我当作你的一个佣工罢!

    他便起身到他父亲那里去了。

    (路加福音十五14-20)

    3、小儿子归家

    迷失

    父亲拥抱、祝福的年轻人是个贫穷,极其贫穷的人。他满载财富、趾高气扬地离开,执意要远离父亲、远离所属社群,过自己的生活。然如今他空空回来:金钱、健康、荣誉、自尊、名声……全挥霍光了。

    伦勃郎对自己的光景一点不置疑。画中,他的头剃光,不再是烟花馆里满头卷发的浪子,不可一世。如今他的头好象是囚犯的头,名字为辨识囚犯的号码所取代。不论在监狱或军队,在眩目的祭仪或集中营,一个人的头发被剃,象征个人的记号被剥夺。

    伦勃郎穿的是内衣,破旧几不蔽他瘦弱的身躯。父亲与在旁观望的高个子身穿宽大的红袍,表示他们的身份、尊贵。屈膝的儿子没有外袍,那件棕黄、破旧的里衣仅仅遮住疲惫、衰残、毫无气力的身体。脚上的水泡道出旅程的漫长、窘困。凉鞋滑脱的左脚,伤痕可见。右脚一半为破凉鞋遮住,也道出他遭受的艰难苦情。

    这是个失去了一切的人……除了一样:他的剑。挂在腰间的短剑——贵族的表征——是他身上仅存的尊贵记号。甚至在他潦倒之际,还牢记他仍是父亲的儿子。不然,他一定会典卖这把值钱的剑,他的儿子位分的象征。由这把剑来看,即使他回来以乞丐、流浪汉的口吻说话,仍然没有忘记自己还是父亲的儿子。也是这常级心头的宝贵儿子名分,使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回头。

    眼前这个人曾深入异地,丧失了一切。我看见的是空虚、低贱、挫败。他以前跟父亲一样,如今的模样却连父亲的仆人也不如,端是一介奴隶。

    儿子在远方出了什么事?除了物质上的后果,儿子离家,内心会有什么后果?事情演变不出所料。我离天主居住的地方越远,远难听见称我为爱子的声音,而越听不见那声音,我就越纠缠于世界的势力、摆布。

    大致情况是这样的,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个安稳的家,同时看见别人都已渐入佳境。我揣测他们升迁的原因,努力去讨好人、获取成就。我若失败,就嫉妒、憎恨这些人;我若成功,又怕别人嫉妒、憎恨我。我变得猜忌、自卫,越来越怕自己不能如愿以偿,或失去一切拥有的。

    纠结于这些索求,需要,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动机是什么。我觉得周遭的环境有负于我,不能听信任何人的一言一行。总是提防别人,失去了内心的自由,把世界二分为敌、我。

    我不觉得还有谁关心我,我为自己的存疑找凭据。无论到哪里,我都看得到,所以对自己说:“没有一个可靠的人。”我也不觉得还有谁真心关爱我。周遭的世界变阴暗,心情渐趋沉重,身体满载忧伤。生命失去意义,我成了迷失的灵魂。

    当周围的人对他不再有点儿兴趣,小儿子才彻悟自己有多迷失。这些人只在他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注意他。等他没有钱挥霍,没有礼物可送,这些人心目中早已没了他。我很难体会完全为异乡客,无人相识的心境。当我们失去共通点,就是真正的孤单了。小儿子落得连喂猪的饲料也没有人愿意给他,才恍然别人视他禽兽也不如。

    我不是完全理解自己倚赖别人的程度有多少。共通的背景、历史、理念、信仰、教育;共同相识的人、生活方式、风俗习惯;共通的年龄与职业,这都是见容于人的基础。每次遇见新朋友,我总要找出两人有什么相通之处,这似乎是正常反应。我说:“我是荷兰来的。”对方的回答是:“哦,我去过那里!”或是“我那里有朋友!”或是“哦,风车、郁金香、还有木鞋!”

    不管是什么反应,双方总是要找个共通的关联。相通处越少,就越难相交,越觉得别扭。我若不知对方的语言、习俗,不懂他们的生活方式、信仰、礼仪、艺术,不知他们的食物、用餐礼节……那么我就益发觉得见外、迷失。

    当小儿子身边的人不再把他当人看,他孤立的感受就格外尖锐,是人类最刻骨的孤寂感。他是真的迷失了,也是这无比的迷失感令他醒悟过来,惊觉自己的孤独绝望,也猛然了解,自己走在死亡的路上。他与生命的来源——家人、友人、社群、旧识,甚至连食物也在内——断了线,下一步,即是死亡。他立刻看清自己选择的路径及其终点,了解自己做的致命抉择,也知道朝那方向再走一步,就会毁了自己。

    在那关键时刻,是什么令他弃死从生?是发现了最深处的自我。

    重拾童年

    不管小儿子丧失的是金钱、朋友、名声、自尊,或内心的喜乐与平安——失去其中一样或全部——他还是父亲的孩子。所以他对自己说:“我父亲有多少佣工,都口粮丰盛,我在这里反要饿死!我要起身到我父亲那里去,并且要给他说:父亲!我得罪了天,也得罪了你。我不配再称作你的儿子,把我当作你的一个佣工罢!”把这番话搁在心里,他能够回转,离开异邦,回到家乡。

    小儿子回头的意义,由他自己的话一针见血道出:“爸爸……我再也不配作你的儿子。”小儿子发现自己已经失去儿子名分的尊贵,同时因丧失了尊贵,使得他知道他真真确确是有尊严可失的儿子。

    小儿子重寻儿子名分的那一刻,亦即回头的开端,虽然他已失去名分的一切尊荣。其实,丧失一切才致使他思索自己的身份。他的儿子名分沦落至最低点;回首再思,浪子非要失去一切,才能落实于自己存在的立足地。当他发现自己宁愿被人当只猪,才惊觉自己不是猪而是人,是父亲的儿子。

    是这样的觉醒,成为舍死亡就生命的定力。一旦他再想起自己的儿子名分,就听得见——微弱地——称他为爱子的声音,也能感觉到——遥远地——祝福的爱手轻触。对父亲的爱有这番体会与信心,容或模糊不清,却给小儿子力量重申儿子名分,虽然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优点。

    几年前,我自己也面临同样的选择:回头或不回头。一段原先无可限量、满有生机的友谊,后来却拉我离家越来越远,直到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蛊迷其中。属灵上而言,父亲给我所有维持友谊活络的本钱已挥霍净尽。我祈祷不下去,我对工作失去兴趣,越来越难以集中精神关心别人的事。我知道自己的想法行为是自毁一途,但是我仍然受渴望爱的心牵制,求取虚假的自我价值。

    然后,当这段友谊完全触礁,我面临抉择:毁了自己,或是相信我所寻求的爱。其实……就在家里!有一声音(虽然微弱)对我轻声说:没有任何人能给我想望的爱,没有任何友谊、任何亲密关系、或任何群体能满足我流离的心最深处的需要。那温柔却坚决的声音向我讲到我的使命、我早年的矢志,以及在父家所得的许多礼物恩赐,那声音称我为“儿子”。

    被弃的痛苦,使得我几乎信不过那声音。但是身旁的友人看到我的绝望,不住力劝我跨越忧伤,相信家中正有人等待我。最后,我终于觉得克制,不更加流放自己。我去了可以独处的地方,在孤独里,我缓缓、犹豫地走回家,更清晰地听见那声音说:“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

    这痛苦却有盼望的经历,直指选择正路的属灵奋战之真髓。天主说:“我将生死、福祸陈明在你面前,所以你要拣选生命……且爱上主你的天主,听从祂的话,专心依靠祂。”这的确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我们愿意囚禁我们的世界,还是求得天主儿女的自由?我们一定得做一取舍。

    茹达斯出卖耶稣,伯多禄不认祂,两人都是迷失的子女。茹达斯却没有把握,自己还是天主的子女,于是上吊自尽。从浪子的角度而言,他买了儿子名分的佩剑。伯多禄虽然深感绝望,却含泪而返,重寻儿子的名分。茹达斯选择了死亡,伯多禄选择了生命。

    我也常面临这抉择,我总是不自主地在沉沦中打转,与自己起初的美善、主赐的人性,还有基本的福祉断了联系。这种情况会一再上演,只要我自己说:“我不好,我没用,我一点价值没,我不值得爱,我什么也不是。”我能指出无数的情况、事件,使得我还有其他人深信,我的生命不值得活下去:我只是个累赘、麻烦、争端,或霸占别人时间、精力的人。

    很多人,内心都抱着这种自我的阴暗感受。相对于浪子,他们任凭这阴暗完全渗透,不留一丝光芒引领他们回头。这些人或许不会实际地了断自己,但属灵上,他们已经不算是活人。他们气馁,不再相信生命中会有美善,因此也就不相信赐他一切的天主。

    然而,天主照祂的形象造男造女,祂“看了认为好”。而且,仅管黑暗的声音喧嚣,没有任何人能涂改这件事实。

    但是,我选择儿子的名分并不容易。黑暗的声音在周遭世界企图叫我认为自己不好,只有爬上成功阶梯“有门路”,我才够称得上好。这些声音牵着我速速忘了称呼我爱子的声音,也忘了这声音提醒我说:祂爱我不是出于我有什么嘉言美行。

    黑暗的声音淹没了温文、轻柔、赐光明的声音;淹没了这不住地说:“我喜悦你”的声音。黑暗的声音,也把我拖到生命的荒郊,让我怀疑在我生命的中心,是否真有一位慈爱的天父在等待我。

    然而离开异邦只是开端,归家的路漫长又艰辛。回去找父亲的路上,你做什么?浪子做什么则甚清楚,他准备好一份台词。他觉醒过来,想起自己的儿子名分,就对自己说:“我得罪了天,也得罪了你。我不配再称作你的儿子,把我当作你的一个佣工罢!”读这段话,我心知肚明,自己的内在生命也装满这种说词。

    其实,我脑中常常盘旋这假想的对质:解释、夸大、道歉、声明、辩解,引来称赞或可怜。我总是与一些无形的同伴长谈,等他们质问,我则准备回应。这些内心的喃喃自语所耗费的心神令我吃惊。没错,我正要离开异地。没错,我正要回家……可是为什么要准备永不会出口的说词呢?

    理由很明显。我已经申明自己的真正身份是天主的儿女,可是从我的表象看,我要重寻的天主似乎要求我们解释过往的行经。我还是认为祂的爱附带条件,还不完全认定要回的家。在回家的路上,我左猜右疑:他们真的欢喜我回去吗?看自己的属灵旅程,漫长疲惫的归家路,满了为过往的罪疚与对未来的担忧。我明白自己的失败,失去了儿子尊贵身份,可是我还不能完全相信:过犯虽多,“恩典就更显多了”。

    我依然抱守自己没有价值的想法,给自己的定位远低于属于儿子的位分。相信完全、绝对的赦免并非一蹴即成。从人的经验来说,饶恕追根究底是对方不计前仇,对我发慈心。

    漫漫归家路

    浪子的归途,满了不清不楚的地方。他走的方向固然正确,可是却乱七八糟!承认靠自己不行,在父亲家作奴隶的待遇也胜于在异地作浪人,至于信赖父亲的爱,他还差得远。知道自己还是个儿子,却告诉自己已经失去了儿子的尊位,准备好承受“雇工”的地位,如此至少还能生存下去。他虽有悔意,却不是赦免的天主其大爱光照下发出的悔意。这是为自己设想,求生存的悔改。

    对这种心态我最清楚不过了,这好象是说:“靠我自己办不到嘛,只有认天主是我唯一的方法喽。我会去求天主赦免,希望祂能从轻发落,而且准我努力工作生存。”天主还是个严厉、审判的天主。是这种观念的天主让我歉疚、担忧,并且找出一大堆为自己设想的致歉词。臣服于这种观念的天主,并不能开创真正的内心自由,只能滋生苦毒与怨恨。

    属灵生命的一大堆难题就是接受天主的赦免。人不知为什么总是眷恋自己的罪,不容天主涂抹我们的过去,赐我们崭新的开始。有时似乎要做给天主看:我的黑暗过往是天主胜不了的,我只要做个雇工就好!

    我真的想重获儿子的全部责任吗?我真的愿意完全被赦免,以能开始全新的生活吗?我信得过自己,信得过怎么彻底的身份转换吗?我想切断对天主根深蒂固的背逆,绝对降伏于天主的爱,作一新造的人吗?接受赦免要全心愿意容天主做祂要做的事工:医治、重建、更新。只要我想自己挥手做任何一部分,所得的就是些残缺的方法,诸如作个雇工。

    身为雇工,我还是可以保持距离,身为爱子,我只能接受一切尊贵,而且预备有朝一日作父亲。

    很明显,由回转到抵家的路程需要智慧与操练,操练是成为天主子女的操练。耶稣清楚说过,天主的道路是再寻童年的道路。“你们若不变成如同小孩一样,你们决不能进天国。”(玛十八3)天主不是要我长不大,祂是要我变成小孩子,变成小孩子是再次活出纯真。不是新生儿的纯真,而是认真选择的纯真境地。

    这些回返第二次童年的人,这第二次的纯真年岁又当如何描述呢?耶稣在“八福”中说得很清楚。之前,祂才听过祂爱子的声音,又弃绝了撒殚的声音,要祂向世界证明,自己值得受爱戴,祂的公开传道生涯于此开始。第一步是呼召门徒跟从祂,加入传道行列。然后祂上了山,召聚门徒在身旁,就说:“神贫的、哀恸的、温良的、饥渴慕义的、怜悯人的、心里洁净的、缔造和平的、为义受迫害的是福的”。

    这段话勾勒出天主儿女的画像,是耶稣,天主的爱子的自画像,也是我的画像。“八福”指给我最简单的归家旅程路线,回到我父家中。等我回到家,感受父亲的拥抱,就会明白我不仅归属天上,地也将成为我继承的产业,那是我不蛊迷、不挤迫,自由自在生活的地方。

    成为小孩子就是活出“八福”,找到天国的窄门。伦勃郎知道吗?我已分不清是比喻指引我看出画中的新境界,还是画指引我发现比喻的新境界。从归家男孩的头,我则看到第二个童年的描绘。

    我依然清楚记得,有一次拿伦勃郎的这幅作品给朋友看,问他们看到了什么。其中有个少妇站起来,走到巨大的《浪子回头》复制画前,手放在画中小儿子的头上,说到:“这是刚从母腹出世的婴儿头。你们看,还湿湿的,而且脸部画得象胎儿一样。”当时在场的人,蓦然看懂她说的。莫非伦勃郎描绘的不只是回到父亲那里,也是回到为父亦为母的天主的肚腹中?

    之前,我认为男孩剃光头意味他是个囚犯,住在集中营,我也把他的脸看成是受恶待的人质瘦削的脸,伦勃郎想要表达的也很可能止于此。但是自从那次与朋友相聚,每次看这浮画,就不自主地看到画中依稀有个婴孩重新进入母腹。藉此,我更看清自己的归家路。

    小孩子岂不是虚心、温柔、清心的人吗?小孩子岂不会为每一小小的痛苦流泪?小孩子岂不是饥渴慕义、谋求和平,也是最后受逼迫的牺牲者吗?而耶稣自己呢?道成了肉身,在玛利亚腹中九个月,以婴孩的样式来到世上,受附近的牧人与远方的博士敬拜。永恒的天主子成为小孩子,所以我也能再次成为小孩子,与祂重新进入父的国度。

    “我实实在在告诉你,”耶稣对尼苛德摩说:“人除非由上而生,不能见到天主的国。”(若三3)

    真浪子

    此处我涉及了一宗奥秘:耶稣为了我们的缘故,成为浪子。祂离开天父的家,来到异乡,放弃了原先的一切,然后藉着十字架又回到父家。祂做这一切,不是出于叛逆,而是出于顺服。受差出外,把所有迷失的天主的子女带回来。

    耶稣对着一批责难祂与罪人来往的听众讲了这个故事,祂自己则亲身经历了自己描述的漫长、痛苦的旅程。

    当我默想这则比喻,以及伦勃郎的画作,我从未把疲惫、面孔如新生儿的年轻人比拟我耶稣。如今,经过长时间的深密静思,我觉得深受这幅景象恩泽。跪在父亲前面那心碎的年轻人,岂不是“天主的羔羊,除免世罪者”(若一29)?岂不是“使那不认识罪的,替我们成了罪”(格后五21)?祂岂不是那“并没有以自己与天主同等”(斐二6),反倒“取了奴仆的形体,与人相似”(斐二7)?祂岂不是清白的天主子,在十字架上呼喊着:“我的天主,我的天主,祢为什么舍弃了我?”(玛二十七46)耶稣是流浪父亲的流浪子,放弃了父亲赐给祂的一切,为了叫我能像祂一样,并且与祂一同回到天父的家中。

    视耶稣为浪子远超乎这则比喻的传统解释,然而,这个意象持有极大的奥秘。我逐渐知道,我的儿子名分与耶稣的儿子名分为一是什么意思;我的归路与耶稣的归路为一是什么意思;我的家与耶稣的家为一是什么意思。讲述浪子故事的是天主的“圣言”,“万物是藉着祂而造的”,“圣言成了血肉,寄居在我们中间,”(若一3,14)让我们于祂的丰盛有份。

    我一旦以信心的眼光看浪子的故事,浪子的“回头”就成了天主子的回头,吸引万人归向祂,并且带他们到天父的家里。正如保禄所说:“因为天主乐意叫真个的圆满居在祂内,藉着祂使万有,无论是地上的,是天上的,都与自己重归于好。”(哥一19-20)

    “耶路撒冷兄弟会”,是在耶路撒冷城中的修士团体。创始人皮耶马里(FerePierreMarie),以诗的丰采,圣经的观点省思耶稣何以为浪子。他写道:

    祂,非生于人群、人的情欲,或人的意志,而是出于天主自己。有一日收取了祂座下的一切,带着这些产业、独生子的名分,以及所有的赎价,到了远方……域外之境……倒空自己,成了凡人。

    祂自己人并不接纳祂,而祂睡的第一张床竟是一堆禾草!像根出于干地,在我们面前生长。被藐视、被人厌弃,好像被人掩面不看的一样。旋即又体会了放逐、敌视、孤独……又散尽从丰饶之地带来的一切:祂的尊贵、祂的平安、祂的明光、祂的真理、祂的生命……还有知识与智慧的宝藏,以及生生世世隐藏的奥秘。

    在以色列家迷失的子民中,祂失去了自己,与病人(不是与富人),与穷人(不是与正义之士),甚至与娼妓相处,且应许他们得进天父的国度。

    别人当祂是老饕、酒鬼、税吏与罪人的朋友,是个撒玛利亚人、被鬼附的、亵渎天主的。祂献上所有,甚至祂的身体、祂的鲜血;深深感受到哀伤、心灵的烦忧,落入无底的觉悟,因祂甘愿受遥远的父亲、活水的源头差遣,以受唾弃的自居,从被钉的十字架上呼喊说:“我渴了。”

    祂憩息于尘土、死亡的黑影中;担着我们所有人的过犯、罪孽、承受我们的哀伤,落入地狱,第三天从那里复活。祂昂然屹立,呼喊说:“是的,我要升到我的父,也是你们的父那里去。祂是我的天主,也是你的天主。”然后,升到了天上。

    父亲望着祂的这个儿子,还有其他所有的子女。由于这儿子历经沧桑,就对仆人说:“把那上好的袍子快拿出来给他穿,把戒指戴在他的指头上,把鞋穿在他脚上。我们来吃喝庆祝!我的子女是死而复活、失而复得的!我的‘浪子’把他们全带回家了。”他们就穿起用羔羊的血洗得洁白的长袍,大开宴席。

    再看伦勃郎的“浪子回头”,我以新的角度看他:那个浪子是耶稣,回到祂的天父,也是我的天父身边;是祂的天主,也是我的天主。

    伦勃郎本人恐怕不会以这种方式看浪子,这不是他的时代传讲、写作的固有习惯。但是从这疲惫、心碎的年轻人身上看到耶稣自己,给我很大的安慰。被父亲拥抱的年轻人不仅代表悔改的罪人,更代表了全人类归向天主。浪子的受创身体是全人类的受创身体,而归人如婴儿的面孔成了所有受苦者的面孔,渴盼重入失去的乐园。但是,伦勃郎的画作不单描绘感人的比喻而已,这是我们的救赎经历之精撮。环绕父亲与儿子的光芒,如今似是述说为天主的子女准备的荣耀,令人想起若望的金言:“……现在我们是天主的子女,但我们将来如何,还没有显明;可是我们知道,一显明了,我们必要相似祂,因为要看见祂实在怎样。”(若壹三2)

    但无论是伦勃郎的作品,或其描绘的比喻,都不足以令我们欣喜若狂。当我在德莲的办公室看到这张复制画,所看到的景物中心是父亲拥抱着回头的儿子,我尚未注意围观的四个人物。如今,我认识了围着“回头”场面的那些面容。这几个人神秘兮兮的就不消说了,特别是站在右边的高个子。没有错,画中有美、有荣光、有救赎……可是也有袖手旁观的批判目光,给作品平添一种阻碍的意味,不容人对灵里的复合幻想出任何草率、不切实际的解释。

    在浪子回头的比喻里,小儿子的历程与大儿子的密不可分。现在,我也就冒几分卤莽,把注意焦点转向大儿子。
浪子回头 4、伦勃郎与大儿子
    那时,他的长子正在田地里,当他回来快到家的时候,听见有奏乐及歌舞的欢声,遂叫一个仆人过来,问他这是什么事。仆人向他说:你弟弟回来了,你父亲因为见他无恙归来,便为他宰了那只肥牛犊。长子就生气不肯进去,他父亲遂出来劝解他。他回答父亲说:你看,这些年来我服事你,从未违背过你的命令,而你从未给过我一只小山羊,让我同我的朋友们欢宴;但你这个儿子同娼妓们耗尽了你的财产,他一回来,你倒为他宰了那只肥牛犊。父亲给他说:孩子!你常同我在一起,凡我所有的,都是你的;只因为你这个弟弟死而复生,失而复得,应当欢宴喜乐!」

    (路加福音十五25-32)

    4、伦勃郎与大儿子

    我在隐士园艺术馆静赏“浪子回头”,父亲拥抱儿子的平台右边站着一个人,我从未质疑过他是不是大儿子。此人站在那里,观望那浩然迎迓手势,不消问即知道伦勃郎画的是谁。

    我写了不少笔记,记述这目光冷峻、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从他身上,我看到耶稣论及大儿子的林林总总。

    不过,比喻很清楚地说,父亲拥抱迷失的儿子,表现他的慈怜之际,大儿子并不在家。而且等大儿子回来,欢迎喜宴已经开锣了。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很容易错失伦勃郎的作品与比喻不符之处。而且,很自然地认为伦勃郎想把两兄弟画进作品。

    待我回到寓所,看所有对这张画的历史研究,很快发现多数艺评家并不像我,对站在右边的人是谁这么肯定。有人说他是个老者,有人甚至存疑,是否为伦勃郎亲手所绘。

    然后有一天,距我访隐士园已经一年有余,常与我讨论“浪子回头”的朋友戴依凡寄给我y一本海雅洁(BarbaraJoanHaeger)的著作《伦勃郎浪子回头的宗教含义》。书中研究非常精彩,把作品置于伦勃郎当时画坛的图物、表像传承的背景,一现大儿子的真貌。

    海雅洁表示,根据圣经注释与伦勃郎哪个时代的画作,法利塞人、税吏的比喻和浪子的比喻是紧密相关,伦勃郎也按此传统作画。坐着捶胸、观望回头浪子的是仆人,代表罪人与税吏;而站着,略为古怪地望着父亲的,就是大儿子,代表法利塞人。

    伦勃郎把大儿子摆在画中最显著的观望位置,不仅超越了比喻的字面意思,也超越了当时画坛的传统。

    正如海雅洁所说:“伦勃郎忠于的不是圣经经文的字句,而是其精意。”海雅洁的新解不只印证了我最初的直觉,更帮助我看《浪子回头》是如何精简地表达出属灵争战之浩荡,以及争战时存亡绝续的抉择。

    伦勃郎不仅画出了小儿子倚在父亲怀里,同时,他也画出了大儿子,在心灵深处挣扎着接受或抵拒父亲施与他的爱。

    于此,揭开了“心灵的内心戏”——伦勃郎的,也是我的。正如浪子的比喻包含了福音的核心信息,并且呼吁听者当下作一取舍。

    其实,伦勃郎的作品总括了自己的属灵挣扎,邀请观画的人为自己的生命作一抉择。而画中的旁观者,更使得这幅作品吸引了观者置身画境。

    1983年春,我第一次看到那张只有原画中央部分的复制挂画,即觉得那幅画似乎对我发出召唤。如今我对整张画更熟悉,特别是更了解右边那个显著的目击人。我深信不疑,这幅作品象征的是何等艰巨的属灵奋争。

    看小儿子,同时思想伦勃郎的一生,即明显地看出,画家对小儿子的经验有切身的体会。伦勃郎画《浪子回头》时,已经历经踌躇满志、事业、声名相得意的生涯,接着是诸般伤痛的损失、破败、幻灭。

    经历了这一切,伦勃郎从外界的光芒进入内在的光芒,从外在事件的描绘进入内在意义的描绘,从物质、亲友丰多的生活进入孤寂、静默的生活。年岁越长,他越内敛、沉稳,这是灵里面的重返家园。

    然而,伦勃郎的生活也有大儿子的经历。很多近代传记作者,对伦氏生平溢美的看法颇多微词,他们特意强调,伦勃郎常受制于赞助户以及金钱上的需要,远超乎一般的看法。

    许多评论家认为,伦勃郎的作品主题,多受限于当时的流行风气,少受心灵视野的启发。他的败落固然归诸他自满、蛮横的性格,但是不懂珍惜自己环境的这种心态亦难辞其咎。

    新近出版的各种伦勃郎传记,都写他是个自私、计较、玩人于股掌,而非寻求心灵真理的人。这些作家亦主张,伦勃郎的很多作品虽然杰出,其实并非如画那般有灵气。

    当我阅读这些破除伦勃郎固有印象的研究时,第一个反应是震惊。尤其是在史华滋(GarySchwartz)写的传记《伦勃郎传》一书中,丝毫不放过任何美化伦勃郎的观感。不不禁思忖着,伦勃郎是否真的“回心转意”。

    由最近的研究,根据伦勃郎与他的客户,也就是订购画作的那些人,或是与家人、朋友的关系来看,伦勃郎显然是个不好相处的人。史华滋说他“怨毒、记仇、为了打击碍他事的人,不惜动用任何手段。”

    当时,大家的确知道他是个自私、蛮横、记仇的人,从他对狄儿丝的手段看得更明显。

    狄儿丝与他共度六年,伦勃郎利用狄儿丝的胞弟,也就是她自己嘱托的法定代理人,“从邻人收集不利于狄儿丝的证言,以便把她送进疯人院。”结果狄儿丝被关进精神病院。后来,她有机会出院,“伦勃郎又雇人搜集不利于狄儿丝的证据,确保她关在里面”。

    1649年当中,这些惨剧一一发生,伦勃郎全付心神花在里面,没有任何作品。

    至此,另一个伦勃郎现身,怨气冲昏了头,急欲报复。这个伦勃郎是个不惜出卖亲友的伦勃郎,这个伦勃郎不人卒睹。

    一个人好色、醉迷于世界的感官享受,然后悔改,迷途知返,成了一个很属灵的人,认同这种人不难。可是,一个人满了忿恨,宝贵的光阴多花费于无聊的诉讼,而且行径蛮横,令众人远尔避之,要欣赏这种人就难多了。然而,据我自己对伦勃郎最深的认识,那也是他的性情之一部分,不能视作不见。

    伦勃郎有十足的小儿子的表现,也有十足大儿子的品行。在伦勃郎日薄西山之际,他把两个儿子都画进了《浪子回头》。

    毕竟,小儿子与大儿子的迷失,他都不陌生。两人都需要得医治,得宽恕。两人都需要重返家园,两人都需要宽恕的父亲拥抱。

    从故事,或从伦勃郎的作品来看,最不容易回心转意的是留在家的那一个。
浪子回头 5、大儿子离家
    那时,他的长子正在田地里,当他回来快到家的时候,听见有奏乐及歌舞的欢声,遂叫一个仆人过来,问他这是什么事。仆人向他说:你弟弟回来了,你父亲因为见他无恙归来,便为他宰了那只肥牛犊。长子就生气不肯进去,他父亲遂出来劝解他。他回答父亲说:你看,这些年来我服事你,从未违背过你的命令,而你从未给过我一只小山羊,让我同我的朋友们欢宴;但你这个儿子同娼妓们耗尽了你的财产,他一回来,你倒为他宰了那只肥牛犊。

    (路加福音十五25-30)

    5、大儿子离家

    阖手旁观

    我在隐士园看伦勃郎的作品,不禁对画中的大儿子愈见着迷。我还记得,盯着他看了良久,不知道这个人心底在想些什么。他当然是小儿子归家的主要观者。

    以前我只熟悉画里父亲拥抱儿子的细节,很容易认为这幅画吸引、感动、激励人。可是,待我看了全幅画,发觉这重逢的画面其实很复杂。

    主要观者淡漠地看着父亲拥抱归家的儿子,他目及父亲,但是没有喜乐。他没有伸出手,也没有笑容表示欢迎;单单站在那儿——在石台边——显然不急着站上去。

    “回心转意”固然是这幅画的主题,在实际的画面上并非居中心位置,而是在左边。高大、冷峻的大儿子占据右边画面。两者间的空间,营造出有待解决的对峙局面。

    大儿子在画中,我不能再把“回心转意”想的太诗情画意。这个主要观者保持距离,似乎不愿意加入父亲的欢迎行列。他的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会采取什么行动?他会走进,像父亲一样拥抱弟弟,还是嫌恶、愤怒地走开?

    自从葛维耿说过我更像大儿子,我就花更多时间注意“右边的人”,而且看出很多新的东西。伦勃郎画的父亲与大儿子很像:两人都留着胡子,都穿着宽大的红袍。这些外在物暗示父子二人有不少共通处,而投在大儿子身上的光芒将他的面孔直接连于父亲发光的面孔,加强二人的共通处。

    然而,两人的差异又是何等的大!令人痛心!父亲屈身俯向回转的小儿子,大儿子僵直地站立,握在手中的那根及地手杖更衬托出他的身姿。父亲的袍子宽大容身,做状欢迎;大儿子的衣袍却平贴在身上。父亲的双手广伸,以祝福的手势触摸归人;大儿子的手阖起,紧贴胸前。两人的脸上都散发着光芒,但是父亲脸上的光芒流经他的整个身体——特别是他的手——且以温暖的光环围住小儿子;大儿子脸上的光却冷酷又沉抑,他的身影仍在阴暗里,紧握的双手也还在阴暗里。

    伦勃郎画笔下的比喻,也可称为“迷失的儿子”。不仅是小儿子离了家,去远方寻找自由与快乐而迷失;在家的那一个也成了迷失的人,外表他尽了一切孝道,内心却远离了父亲。他履行责任,日日辛勤工作,履行一切义务,却越来越不快乐,越来越受桎梏。

    憎嫌之情

    要我承认这个怨恨、憎嫌、愤怒的人,属灵上比起贪婪的小儿子更近似我,令人作难。可是我越想到大儿子,越能从他看见自己。身为家中的老大,我深知要作个模范儿子是什么感受。

    我常在想,是不是长子特别想符合双亲的期望,让他们觉得自己又孝顺、又尽责。长子想要取悦父母,常常怕令父母失望;却很小就有嫉羡弟妹们的经验,因为弟妹们不必为取悦父母伤脑筋,能更自由地“作自己的事”。

    我的确如此,看着周遭有人叛逆,自己一辈子不敢,却怀着莫名的好奇。我每件事都照规矩来,致力于父执辈形象的人物——老师、属灵者、主教、教宗——所设定的目标。不过有时想,为什么我没有勇气像小儿子一样“跷家”。

    说来奇怪,但是内心深处,我对偏离正路的儿子已经心存妒忌。当我看见朋友做些我会谴责的事却乐在其中,这种情绪就油然而生。我说他们的行为可责,甚或不道德,同时也奇怪:自己为什么没胆子做这些事,即使一部分。

    我引以为荣,也为受赞美而尽责、服从地生活。即使习以成性,难轻言放弃,有时还是会象重担压在肩头,感到不住的压逼。我很容易能体会故事里的大儿子说的那番话:“这些年来我服事你,从未违背过你的命令,而你从未给过我一只小山羊,让我同我的朋友们欢宴”。从怨言里可以发现,顺服、尽责已然变成重担,服侍成了奴役。

    有个最近成为信徒的朋友说我没有祈祷的心怀,大儿子的这些感受变得很真实。他的批评激怒了我,我自忖:“他凭什么敢就祈祷的事教训我!他多年来都过着放荡形骸的生活,而我从小就谨慎地过着信仰的生活。他现在信主了,倒要告诉我怎么守规矩!”这内心的嫌恶,暴露出我自己的“迷失”。我留在家没有乱跑,可是我在父亲的家并没有活出自由的生命。我的忿怒、嫉妒披露了我的捆锁。

    这种心态并非我独有!有很多“大儿子”、“大女儿”,人虽然留在家里,却已迷失。是这种迷失——批判、谴责、发怒、憎嫌、苦毒,还有嫉妒为其特征——残害荼毒人心。我们常常把迷失想作是可见、甚至惹人注目的行为。小儿子的犯罪方式很容易看得出,他的迷失显而易见:滥用金钱、时间、朋友,以及自己的身体。他做错了,不仅家人朋友知道,连他自己也知道。他忤逆自己的道德观,任自己受欲望、贪念摆布。他的坏行为是斩钉截铁的!然后,发现自己偏差的行为只落得悲惨的下场,就突然醒悟过来,回心转意,请求父亲饶恕。我们从他看见典型的失败、决心改过的范例,容易明白,也容易体会。

    然而,大儿子的迷失却很难辨识。他做的毕竟都是正事:顺服、尽责、守规矩、辛勤劳作。大家尊敬他、仰慕他、赞美他,相比也视他为模范儿子。外表看来,大儿子无可指摘,可是撞见父亲为小儿子回来欣喜,一股黑暗的势力从心里爆发,沸腾于外。突然,他变得忿恨、骄横、冷酷、自私,揭然形诸于外。过去,他的这一面一直深藏内心,与日俱增俱强。

    深彻地审视自己,以及从周遭的人观照自己,我不禁在想,欲望与憎恨,哪一样更有害?“守正”、“公义”中竟然有这么大的恨意,“圣人”中竟然有这么多的批判、谴责、偏执。那些尽力逃避“罪”的人,竟然怀着这么多冰封的忿怒。

    “圣人”的迷失难以寻辨,正因为他的迷失与他们想要为善为仁的渴念紧密相连。我从自己的生活知道,我是多么努力地设法做好人,受人接纳、喜爱,成为别人可敬的榜样。我总是自觉地费力避免罪的危险,竟日恐怕自己落入试探。这还不说,我还怀有严苛、礼教、甚至有些狂热的心态,使得我在父亲家中愈不能自在。更拘谨、更矫情、更呆板。别人越看,越觉得我这个人太“沉郁”。

    喜乐阙如

    当我细听大儿子攻击父亲的那一番话——自义、自怜、嫉妒的话——我听出更深的怨言。

    那是发自内心的怨言,觉得自己从未得到该得的。是那怨言,以无数含蓄以及不含蓄的方式砌成人间的忿恨。是那怨言,喊出“我尝试得这么努力,工作得这么长久,做了这么多,还是得不到别人轻易到手的。别人为什么不感谢我?不邀请我?不与我共乐?不尊崇我?注意力却花在那些玩世不恭的人身上?”

    我是在这些有声无声的怨言中,发觉了自己内里的大儿子。我常常为了丁点儿的拒绝、丁点儿的粗鲁、丁点儿的忽略抱怨。一次又一次,我发现自己暗地里咕哝、哼唧、嘀咕、哀叹,虽然不想这么做,却克制不了。

    我越恋栈于那些盘旋的问题,我的状况就越糟。我越分析,就越有抱怨的理由。我陷得越深。就变得越复杂。这内心的怨言含着一股庞大、黑暗的势力:谴责别人、自责、自义、自弃,互相帮衬,气焰高涨。

    每次任凭自己受诱惑,就卷进无止境的自弃旋涡。我纵容自己走进那巨大的怨言迷宫,就更加、更加迷失,到最后觉得自己是世界受误解、排挤、忽略、藐视最深的人。

    有一件事我非常确定:抱怨是要标榜自己,结果总是适得其反。只要我发表怨言,企图引人怜悯,并且得到渴盼的满足感,结果则与我渴盼的恰恰相反。抱怨的人难以相处,也鲜有人知道如何应对自弃的人发的怨言。可悲的是,怨言一旦说出口,就会导致最可怕的结果:更受排拒。

    从这观点颇能体会得出,大儿子何以不能分享父亲的喜乐。他从田间回来,听见歌舞声,知道家里有喜事,立刻起了疑心。自弃的怨言一旦在内心成形,就丧失了怡然自得的态度,以致于喜乐也引起不了我们的喜乐。

    故事说:“他叫一个仆人过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我又被排除在外,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被置身事外的恐惧。怨言也立刻浮现:“为什么不通知我这是怎么回事?”不明就里的仆人,兴奋急切地要把好消息告诉人,回答说:“你弟弟回来了,你父亲因为见他无恙归来,便为他宰了那只肥牛犊。”大儿子却受不了这喜事!他没有如释重负、充满感恩。仆人的喜乐引来相反的反应:“长子就生气不肯进去。”喜乐与忿恨不能并存,歌舞声并没有激发喜乐,反而成了抽身更远的肇因。

    我有一次相似的经历,记忆仍然鲜明。有一次我觉得很孤单,就请一位朋友与我一同出去走走。他说没有时间,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在一个我们两人认识的朋友家看见他,那里正有场社交集会。他看见我,说:“欢迎,欢迎参加,很高兴见到你。”可是我为着他没有告诉我有这场集会,怒火中烧,根本就待不下去。内心所有不受接纳、不受喜爱的怨言一一浮现,我砰然摔门,离开了那里。我没有一点气度承受,参与屋里的喜乐,刹那间,那里的喜乐竟成为忿怒的起源。

    那次喜乐不起来的经历,是忿恨的心态引起的经验。大儿子进不得家与父亲同享喜乐,他内心的怨言弄得他束手无策,任受黑暗吞噬。

    当伦勃郎把大儿子画在平台的右边,父亲正欣喜迎纳小儿子,伦勃郎感受到其中最深的意义。他没有描绘笙歌起舞的喜庆场面,那只是父亲喜悦之情的外在表征。画中唯一的喜庆迹象是个坐着的笛手,浮刻于一面墙边。有个妇人(浪子的母亲?)倚在那里。伦勃郎以光芒取代欢宴的场面,耀眼的光,笼罩着父亲与儿子。伦勃郎描绘的喜乐,是属天家中的安然喜乐。

    我们可以想见,故事里的大儿子站在外宾的阴影,不想进入掌着灯、笑声喧哗的家。可是伦勃郎没有画出家,也没有画出田地。他以光与暗涵盖了一切。父亲的拥抱充满了光,即是天主的家。歌声舞影都在那里,而大儿子却站在爱的光环以外,拒不进门。他脸是和的光影清楚地显示,父亲也呼唤他进入光中,可是却不能强逼他。

    有时人回揣测,大儿子后来怎样了?父亲说动他了吗?他最后还是进到家里,加入欢庆的行列了吗?他像父亲一样,拥抱弟弟,欢迎他回来吗?他与父亲、弟弟坐同一张桌子,共享欢宴了吗?

    伦勃郎的画作、圣经的比喻都没有告诉我们,大儿子最终是否欣然被寻还。他是否愿意表白自己是个罪人,需要赦免?他愿意承认自己比弟弟好不了多少吗?我独自摸索这些问题,正如我不知道小儿子如何首肯为他庆祝,或者回家后如何与父亲相处,我也不知道大儿子是否与弟弟、父亲,或自己复合。不过有一点我却坚信不移:父亲的心是慈悲无限的心。

    无定论的问题

    浪子的比喻不若童话故事,并没有以快乐的结局收场;反而留待我们正视生命中最艰难的属灵抉择:信靠或不信靠天主全然赦免的爱。只有我自己才能做这个选择。

    人抱怨耶稣“接待罪人,又同他们吃饭”,耶稣却以浪子回头以及大儿子的怨恨与法利塞人对质。这些尽职的宗教人士听来一定震惊不已;他们最后终得面对自己的怨气,并且决定当如何回应天主对罪人的爱。他们愿意像耶稣坐上罪人的席间吗?这自古至今都是一项挑战:对法利塞人,对我,对每一个落入忿恨只顾抱怨的人。

    我越思想我里面的大儿子,就更清楚这种迷失根深蒂固地植于心里,由此回转有是多么的艰难。由胡作非为回转,远比自深植于生命深处的冷漠怒气回转容易得多。我的忿恨之情并不容易分辨,或理智得对付。

    它的破坏力远大于此,已经附着于我的品行之下。顺服、尽责、守法、努力、牺牲,岂不是好事吗?可是我的忿恨、抱怨、似乎不知所以然地与这些值得赞赏的态度连在一起,我看了总是好生绝望!

    每当我想说出或做出慷慨的言行,我即落入忿恨与发怒的情绪。似乎就在我想要发挥无私的自我,我就缠于被爱的渴望纠结里。就在我想要发挥极至,圆满完成一项工作,我就会质疑别人为什么不象我一样尽心竭力。就在我认为能够胜过试探,我却软弱了。我的德行何在,忿恨、抱怨的那家伙即何在。

    我在此面对的,是自己真正的穷乏。我完全不能将忿恨从心里连根拔起。因为已经深深固定在灵魂里,拉出来竟有些自毁的意味。如果能拔出忿恨的芜草,而又能保住美德的佳禾呢?

    我里面的大儿子能够回家吗?我能象小儿子由于被寻还吗?然而,当我迷失在忿恨中,落在嫉妒中,当我字囚于顺服、职责、过得象个奴仆,我又怎能回头呢?很显然,单靠自己并不能寻见自己。医治我里面的大儿子,比医治我里面的小儿子更伤神。

    猛然面对无力自救的光景,我不禁想起耶稣对尼苛德摩说的话:“我说,‘你必须从上面而生’,你不要希奇”。(若三7)的确,我自己成不了事,就要借助于另一事的发生。我不能从下面重生,亦即靠着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心理鉴察。

    对此我确信不疑,因为过往我已经努力尝试,以怨词治愈创伤,但是失败……又失败……再失败,直至濒临情绪崩溃,甚至心灵憔悴。我只能从上面——天主俯临之处——得医治。我做不到的,天主做得到:“在祂,凡事都能”。
浪子回头 6、大儿子回转
    长子就生气不肯进去,他父亲遂出来劝解他。

    父亲给他说:孩子!你常同我在一起,凡我所有的,都是你的;只因为你这个弟弟死而复生,失而复得,应当欢宴喜乐!」

    (路加福音十五28,31-32)

    6、大儿子回转

    回转生机

    父亲不仅希望小儿子回转,也希望大儿子回转。大儿子也需要被寻还、领进喜乐的家中。他会回应父亲的劝说,还是陷在忿恨里?伦勃郎也把大儿子的最后决定虚悬。

    海雅洁这么写道:“伦勃郎并没有表露自己是否看见了那道光,正如他没有昭然谴责大儿子,掩饰了将自己视为罪人的心态……至于如何诠释大儿子的反应,就留待赏画人。”(《比喻的研究》)

    由于故事没有定论,再加上伦勃郎的画笔,留给我们许多灵里的工作。当我看大儿子耀眼的脸,然后看他阴暗的手,不仅感受到他的枷锁,也感受到他解脱的生机。

    这则故事,并没有把两兄弟截然划分为善与恶,只有父亲是善者,两个儿子他皆爱。他跑上就与两个人会面,他希望二人都与他共桌,分尝他的喜悦。弟弟让自己倚在宽恕的胸怀;哥哥站在一旁,观望父亲慈怜的手势,尚不能克制怒气也让父亲愈合他的创伤。

    父亲的爱并不强行于他的爱子。他愿意医治我们所有的内在阴暗,但是却由我们愿意选择:留在黑暗中,或是走进天主爱的光明里。

    天主一直在那里,天主的赦免一直在那里。天主无止境的爱一直在那里。我们很清楚:天主在那里,随时赐予、赦免、绝不受限于我们的回应。天主的爱并不取决于我们的悔改,或是内在、外在的改变。不管我是小儿子,或大儿子,天主唯一的心愿就是带我回家。

    富瑞曼(ArthurFreeman)在《浪子的比喻》一文中,写道:

    “父亲爱每一个儿子,也让每一个自由任意发展,可是他不能给他们不想要,或不十分理解的自由。父亲似乎知道儿子需要发挥自我,这超出了当时社会的习俗制约。但是他也知道他们需要爱、需要一个“家”。他们的故事如何收场全在乎自己。这则比喻没有完满结尾,更确切地显出,父亲的爱不是端赖故事的圆满结局。父亲的爱只凭着自己,而这也是他的特点。正如莎士比亚在一首商籁诗里说道:“随风转舵的爱不叫爱。”

    就我个人来说,大儿子的回转生机极其重要。我的生命里面有很多耶稣批判的那群人的面貌:经师与法利塞人。我研读群籍、修习法律,常常以宗教权威自居。大家都对我大表敬意,甚至以尊称称呼我。我饱受夸奖、赞美,频受金钱与奖赏馈赠,并且多有声名。我常常批评人的各式行径,给他们定罪名。

    所以我听耶稣称浪子比喻的时候,要有自知之明。其实,我与说“这个人接待罪人,又同他们吃饭”的那班人差不多。我还有机会归向天父,在祂的家中受接纳吗?还是我落在自以为是的怨言陷阱,逆着自己的意愿,徘徊于家门外,在怒气、怨恨里打滚?

    耶稣说:“你们贫穷的是有福的……你们现今饥饿的是有福的……哀恸现今哭泣的是有福的……。”(路六20-21)可是我不贫穷、不饥饿、也不哀恸。耶稣祈祷说:“父啊,天地的主宰!我称谢你,因为你将这些事瞒住了智慧及明达的人,而其实了给小孩子。”(路十21)

    显然,我是属于智慧明达的一群。耶稣却偏爱社会中的边缘群体——穷人、病人、罪人——我当然不是这类边缘人。然而从福音书衍生,令我苦恼不已的问题是:“我已获得赏报了吗?”(玛六5)耶稣批判那些“爱在会堂及十字街头立着祈祷,为显示给人”(玛六5)的人,说:“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们已获得了他们的赏报。”以我写祈祷的作品,论祈祷的演讲,还有我的知名度来看,我不得不想,耶稣的这些话可是对我说的。

    的确是,但是大儿子的经历为这些苦恼的问题注入新的曙光,明白地显出天主爱小儿子并不过于爱大儿子。故事中,父亲一如迎向小儿子地迎向大儿子,力劝他进来,并且说:“孩子!你常同我在一起,凡我所有的,都是你的”。

    这是我需要留心的话,并且让它渗透我的生命骨髓。天主称呼我为“儿子”,路加在此用的希腊字是teknon,如费滋迈尔(JosephA.Fitzmyer)所说,“是一昵称”(《圣路加的福音》),按字面翻译,父亲是说:“孩子”。

    这种亲昵的表达,在下面的话更清楚。儿子尖刻、苦毒的愤言并没有招来谴责,没有诘难、也没有指责。父亲没有为自己辩解,更没有骂儿子的行为。父亲超出一切的评断,直指他的儿子的亲密关系,说:“你常同我在一起。”

    父亲表白了无条件的爱,消除他爱小儿子胜过爱大儿子的猜测。大儿子从未离开家,父亲与他分享一切,他已经是父亲生活的一部分,没有留一样东西不是给他的,“凡我所有的,都是你的。”父亲说。

    没有比这段话,更能清楚显出父亲对大儿子无限的爱。所以,父亲没有保留,没有限度的爱,完全、相等地同时给了两个儿子。

    消弭竞争

    父亲因小儿子出乎意料回家而喜乐,绝不表示他对大儿子的关爱、赏识少于小儿子。父亲不比较两个儿子,他全心地爱两个儿子,并且按着他们各自的经历表达他的爱。他对两个人都认识甚深,了解他们过人的天分与缺点。

    他以爱看待小儿子的热望,即便他的热望没有顺服的约束,父亲也以同样的爱看待大儿子的顺服,即便他的顺服没有热望的活力。他对小儿子没有好坏、多少的概念,一如对大儿子也没有衡量论断的尺度。父亲按着他们的特点回应:小儿子回家,要为他办个庆宴;大儿子回家,要他全心忘情一喜乐中。

    耶稣说:“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若十四2)每一个天主的儿女有他特别的住处,都是天主的住处。

    我一定要撇开互相比较、竞争、敌对的心,完全降服于天父的爱。这需要信心的纵跃,因为我甚少体会得到不经比较的爱,不知道这种爱有医治的能力。

    只要我还站在门外的黑暗中,就只能留在因比较所导致的怨愤光景。在光之外,父亲似乎爱弟弟过于爱我。其实,在光之外,我甚至不能把他当弟弟看待。

    天主催促我回家,进如祂的光中。发现在天主里面,所有的人都是独特、全然被祂所爱的。在天主的光中,我终能看待邻舍如兄弟,因我与他都属于天主。但是离了天主的家,兄弟、姐妹、夫妻、情人、朋友,都成了对头、仇敌。每个人都深受嫉妒、疑心、仇恨所害。

    大儿子盛怒之余,对父亲说:“你从未给过我一只小山羊,让我同我的朋友们欢宴;但你这个儿子同娼妓们耗尽了你的财产,他一回来,你倒为他宰了那只肥牛犊。”这不足为奇。这些话显出他深受伤害。他的自我价值因父亲的喜乐大为减损,而他的怒气则领自己不能接受回头的混混为他的兄弟。藉着“你这个儿子”这句话,他不但与父亲,也与弟弟保持距离。

    他看父亲和弟弟好象两个没有一点实际概念的怪人,尤其想起浪子的生活真相,两人极不应该。大儿子不再有个兄弟,也不再有个父亲。这两人于他形同陌路。他鄙视、小看他的弟弟,一个罪人;他惊惧地仰看父亲,一个奴仆的主人。

    在此,我看出大儿子是多么地迷失。他在自己家中成了异乡人;真诚的交流已流失,与每一人的关系都蒙上阴影。

    惧怕或轻蔑,降服或掌控,作个欺压的人或是受害的人;这些都是留在光之外的人做的抉择。不能承认罪,不得受赦免,互施的爱不能存在;真诚的交流已经不可能了!

    我了解这窘境的痛苦。每件事都失其自然,变得猜疑、自觉、计较、多心;不再有信赖。每一微小的动作都招来反击;每一琐碎的言论都有戴分析;每一轻微的手势都需要评鉴。这是黑暗世界的病理学!

    可有出路吗?我认为没有——至少在我的天地里没有。有时我愈想要脱离黑暗的纠缠,却变得愈黑暗。我需要光,可是那光必得先胜过黑暗,靠我自己做不到。我不能原谅自己,我不能使自己觉得被爱。

    靠自己,我不能离开忿恨的世界;靠自己,我不能回家;也不能拓出交流的管道。我能渴想、盼望、期待、或是祈祷。但是,我无能为自己编织出自由,那一定要别人给我!我迷失了!我一定要被出外找我的牧人寻见,带回来。

    浪子的故事就是天主寻找我,找不到不罢休的故事。祂催促我、劝说我。祂求我不要再执迷于死亡的权势,而要让祂的臂膀怀抱、提揣我,到那梦寐已求的生命之地。

    最近,我活生生体验了大儿子回头的经历。有次我要搭便车,被一辆车撞伤,动到医院,在死亡边缘徘徊。在那里我顿悟:只要我还是抱怨不停,怨天父爱我不够深,我就不能就此离世。我发觉自己没有完全成长,我深深感到有声音要我放下童稚的抱怨,撇弃我得到的爱没有弟弟多的谎言。这是惊惧,但如释重负的过程。

    当年迈的家父从荷兰飞来看我,我知道是声称天主赐我的儿子名分的时候了。我生平第一次明明地告诉父亲:我爱他,也感谢他爱我。我说了很多从没说出口的话,自己都吃惊、迷惑,不过却换来父亲的会心笑语。

    回顾这次的属灵经历,我认为是一次真正的回转,不再误信人间的父亲,即或他们并不能赐我们一切所有。我转而真挚地倚靠天父,祂说“你常同我在一起,凡我所有的,都是你的”;也是从抱怨、比较、憎恨的自我,回转为自在付出、领受的自我。即便过去遇见挫败,无疑将来也有,却是生死由我的开始。

    重回“上天下地的一切家族,都是由祂而得名”(弗三15)的父亲那里,使得我能确知我的生父慈爱和善,却是有限的凡人。让天父——慈爱无限、无条件爱人的天主——化解我的一切憎恨、怒气、超越承欢求奖励的心态,自由地发挥爱心。

    信靠与感恩

    我亲身经历的大儿子回转,对那些想要讨好、却生出忿恨的人,或能指引一线希望。

    我想,每个人总有一天,必须面对自己内里的大儿子或大女儿。摆在眼前的问题很简单:我们要做什么,才能回转呢?天主虽然跑出来,找到我们,也带我们回家,但我们不仅要体认自己的迷失,更要有被寻见、被带回家的准备。怎么做?显然不是被动地坐待。

    我们固然无能自我解脱冰封的怒气,但是藉着每日具实地操练信靠与感恩,或能让自己被天主寻见,被祂的爱医治。信靠与感恩是大儿子改变的操练,我从自己的经历认识了这一点。

    没有信靠,我不能被天主寻见;信靠是心深处坚信天父希望我回家。只要我怀疑自己是否值得寻找,怀疑父亲爱弟弟、妹妹过于爱我地贬抑自己,我就不能被寻见。我要一直对自己说:“天主正在找你,天涯海角地找你。祂爱你,希望你回家。除非你在祂里面,祂不能安息。”

    在我心里却有个阴沉、强力的声音唱反调:“天主其实对你没兴趣,祂偏爱那些偏离正路又回家的悔改罪人。祂并不注重那些从没有离开过家的。祂认为我理当如此,我不是祂喜欢的儿子,也不指望祂赐给我真正的需求。”

    有时这阴沉的声音极强,我需要大量的属灵能源,相信天父希望我回家,像祂希望小儿子回去一样。这需要格外的操练,克服我习以为常的抱怨心态,怀着天主正在寻找我,也必定找到我的信念去想、去说、去做。没有如此的操练,我就成了无望心态的掠物了。

    我告诉自己:我没什么重要,不值得天主寻找。这就是夸张自己的怨言,以致于完全听不见呼召我的声音。有些开头,我一定得完全甩掉自弃的声音,支取天主确实希望拥我入怀的事实,正如祂向入歧途的弟弟妹妹所做的一样,要坚持到底,信靠的意念要比失落的感觉更深刻。

    耶稣说出了新年靠的过人胆识:“你们祈祷,不论求什么,只要你们相信必得,必给你们成就”(谷十一24)。活出这种不同凡响的信心,将会广开天主的道路,实现我至深的渴求。

    信靠,同时也要感恩——怨恨的相反。怨恨与感恩不能并存,因为怨恨能遮蔽将生命视为恩赐的眼光与经历。怨恨之心说我得不到应得的,它总是以妒忌的面貌现身。

    感恩升华了“我的”、“你的”之争,宣告生命的一切尽是恩赐的真理。过去我总以为,感恩就是收到礼物发出的自然反应。如今我发现,感恩也是要操练的生命。感恩的操练就是:认定我这个人,我所拥有的,都是爱的恩赐;以喜乐之心歌颂的恩赐。

    操练感恩需要可以抉择,我可以选择感恩,即使情感上仍满怀伤痛、怨恨。其实以感恩代替抱怨的机会,多得令人吃惊。当我受批评,我可以选择感恩,即使心底仍然回荡着苦毒。我可以选择述说美与善,即使我的心眼仍然搜寻可控诉、可称之为丑恶的人。我可以选择倾听宽恕的声音,观看微笑的面容,即使我仍然听着报复的言词,观看仇恨的凶相。

    总是有着哀恨或感恩的抉择,因为,天主在我的阴暗中显现。祂催促我回家,以满有慈祥的声音宣告着:“你常同我在一起,凡我所有的,都是你的。”

    的确,我可以选择留在我目前站立的黑暗中,我可以朝着那些看来比我过得好的人指指点点,不停哀叹自己过去惨遭不少厄运,被怨恨冲昏了头。但是,我不必要这么做。我可以转而看寻找我的那一位的眼神,也看清我的生命与所有都是值得感谢的恩赐。

    不经扎实的努力,就学不会感恩。但是我如果做到一次,下次就容易些、自在些,而且没有那么自觉。因为我承认的每一样恩赐显出了另一恩赐,然后又是另一个,直到我终能视最寻常、明显、看似平凡的事情和遭遇,也充满了恩典。爱沙尼亚有句谚语说:“不为小事感谢的,也不会为大事感谢。”感恩的举动使人满有谢恩之情,因为这些举动一步步地显明:凡事皆恩典。

    信靠与感恩需要冒险的勇气,因为疑心、怨恨仍要摆布我,不住地警告我,放下小心翼翼的算计与守成的预估是多么危险。我多次非得要信心纵跃,给信靠与感恩一个机会。给不肯原谅我的人写封温婉的信,打电话给拒绝我的人,向不肯和好的人说和好的话。

    信心的纵跃向来意味不期待回报地爱,不希求回收付出,不指望受邀约,不要求被牵握地牵握别人。每次我跃过一小步,我就瞥见祂跑出来,邀我共享祂的喜乐。那不仅是我自己找不到的喜乐,也是我的弟弟、妹妹找不到的喜乐。于是,信靠与感恩的操练彰显了天主寻找的是我,热切渴望消弭我所有的忿恨、怨言;在天上摆设餐宴,让我坐在祂的身旁。

    真正的大儿子

    于我,大儿子的回转若不比小儿子回转重要,也是一样重要了。当大儿子挣脱了抱怨,挣脱了怒气、忿恨、嫉妒,会是什么模样?因为比喻对大儿子的回应支字未提,我们只能够自己选择是要听父亲的话,或是依旧落在自弃的光景。

    当我思索这种抉择,体认到耶稣讲这则比喻,伦勃郎画这则故事,都是为了我能回心转意,才豁然了悟:讲故事的耶稣自己不仅是小儿子,也是大儿子。祂来彰显天父的爱,救我脱离忿恨的枷锁。耶稣所说的有关自己的话语,显出祂是那爱子,与天父相交,畅通无阻;父与耶稣之间没有隔阂、惧怕或猜疑。

    父亲在比喻里说:“我儿,你常同我在一起,凡我所有的,都是你的。”流露出了天父与圣子耶稣的真正关系。

    耶稣再三确定,父的一切荣耀也属于子,父所做的一切,子也能做。父子没有嫌隙:“我们合而为一”;工作也没有分界:“父爱子,并把一切交在祂手中”(若三35);没有竞争:“凡由我父听来的一切,我都显示给你们了”(若十五15);没有嫉羡:“子不能由自己做什么,他看见父做什么,才能做什么。”(若五19)。父子之间联合得完美无间。

    联合是耶稣信息的中心:“你们要相信我,我在父内,父也在我内。”(若十四11)相信耶稣也就是相信差祂来的天父,在祂里面,也藉着祂启示了父丰盛的爱。

    耶稣以凶恶园户的比喻,生动地表达了这个真理。葡萄园的园主几次派仆人收他该得的果实不果,就决定差他的“爱子”前去。园户认出他是继承人,竟把他杀了,将产业归为已有。然而这是儿子顺服父亲的写照,不是以奴隶的身份,而是以“爱子”的身份,儿子与父亲全心契合,完成了父亲的心愿。

    因此,耶稣是天父的“大儿子”。天父差遣祂,来彰显天主为了那些忿恨的子女发出的没有保留的爱,并且指示他们回家的路(若五24,六40,十六27,十七8)。耶稣是天主把不可能变为可能的门路——光明征服黑暗的门路。忿恨与抱怨好象已深植于心,但是在祂面前,儿子名分的饱实光辉清楚可见,忿恨与怨言消逝无影。

    当我再一次望着伦勃郎画中的大儿子,我心里明白了他脸上的冰冷光芒能够变得温暖、深邃——让自己脱胎换骨——只要他真正成为“天主所喜悦的爱子”。
浪子回头 7、伦勃郎与父亲
    他离得还远的时候,他父亲就看见了他,动了怜悯的心,跑上前去,扑到他的脖子上,热情地亲吻他。儿子向他说:父亲,我得罪了天,也得罪了你,我不配再称作你的儿子了!父亲却吩咐自己的仆人说:你们快拿出上等的袍子来给他穿上,把戒指戴在他手上,给他脚上穿上鞋,再把那只肥牛犊牵来宰了,我们应吃喝欢宴,因为我这个儿子是死而复生,失而复得了;他们就欢宴起来。

    ……他父亲遂出来劝解他。……父亲给他说:孩子!你常同我在一起,凡我所有的,都是你的;只因为你这个弟弟死而复生,失而复得,应当欢宴喜乐!」

    (路加福音十五20-24,28,31-32)

    7、伦勃郎与父亲

    回转生机

    当我坐在隐士园的那幅画前,沉浸其中,很多的观光游客从旁经过。虽然他们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看这幅画,几乎所有的解说员都说这是一幅慈父的写照,并且提到,这是伦勃郎最后的几幅作品之一,是历经苦难才得的作品。这的确是这幅画的含义,是人类对天主的慈爱的表达。

    我不称这幅画为“浪子回头”,大可以叫作“慈父的迎迓”。若重心在于父亲而不在于儿子,这则比喻其实可称为“父爱的比喻”。

    看着伦勃郎描绘的父亲,内心对温柔、慈怜、饶恕有了崭新的认识。难能可贵地,他深刻地表达了天主慈怜无边的爱。父亲的每一细节——他的表情、姿势、衣服的颜色,更重要的是他双手凝止的动作——似乎在诉说着天主对人的爱,从起初到永远不变更。

    伦勃郎的故事,人类的故事,与天主的故事于此相互连缀。时间与永恒交织,迫在眉睫的死亡与永生相接,罪恶与饶恕相拥。天上与人间就在画中合而为一。

    伦勃郎描绘的父亲有这么不可抗拒的力量,是因为他以最人性的笔触捕捉了天上的情境。在画中,我见一留有胡须的半盲老者,身着锦线织成的长袍,外加深红色的外衣,硕大、老硬的双手放在归家的儿子肩头上,是具体、特定、言语可形容的画面。

    不过,我也从中看见了无尽的慈怜、无条件的爱与恒久的赦免——属太内的实境——从身为宇宙创造者的父亲身上流露出来。天上与人间,弱者与强者,苍老衰残与青春永驻,于此表露无疑,这是伦勃郎的才华。

    属灵的真理有血有肉,如保禄-波底奎(PaulBaudiquet)说的:“伦勃郎的心灵……有血有肉地挥洒出强劲、华丽的笔触。”

    伦勃郎以目盲老人传达天主的爱,含义非比寻常。耶稣讲的比喻,以及历世历代对比喻的解释,固然形成了描述天主怜悯之爱的根基,但是我不应该忘记,是伦勃郎自己的独特经历,使得他能有这么独特的表达。

    保禄-波底奎说:“伦勃郎从年轻起,就只有一个目的:变老。”伦勃郎确实对老人抱有极大的兴趣。

    伦勃郎从年轻的时候,就画过老人的素描、油彩,也做个蚀刻,对老人的内在美愈发感兴趣。他的一些惊世的肖像画是老人,最动人心弦的自画像是他最后几年的作品。

    经历了家庭、事业的诸多考验,他开始对盲人特别感到兴趣。他作品中的光线愈见内敛,笔下的盲人是那些有真正洞见的人。他深受托彼特(Tobit)与几近失明的西默盎吸引,这两个人物也屡次出现于他笔下。(贴相关伦勃郎画作)

    待伦勃郎本人迈入蔼蔼暮年,事业衰退,生命的外在光辉黯淡,他却更能参透生命内在的至善至美的境界。他发现光芒是发自那永不熄灭的火——爱的火焰。

    此时对他而言,艺术不再是“攫取、征服、制定可见的天地”,而是“艺术家以他独特的心思,藉着爱的火焰,将可见的天地脱胎换骨。”

    伦勃郎独具的心思,成了父亲独特心思。爱的内在,发光的火焰,因画家多年的苦难益见挑旺,燃烧在迎接儿子归家的父亲心中。如今我明白,伦勃郎何以没有一成不变地按照经文作画。

    路加写到:“他离得还远的时候,他父亲就看见了他,动了怜悯的心,跑上前去,扑到他的脖子上,热情地亲吻他。”

    事实上,伦勃郎早年画或蚀刻这个故事时,充满了戏剧性浓厚的动作。但是,当他趋近死亡,画的却是沉静的父亲。以内心的眼睛,而非肉身的眼睛,辨认他的儿子。

    触摸归家的儿子肩膀的那双手,就是父亲内心眼睛的工具。几近失明的父亲,看得又广又远;他的目光是永恒的目光,是遍及于一切人类的目光,是了解人类迷失的目光,是深深体恤那些选择离家的人的目光,是撞见苦痛哀伤时,泪如泉涌的目光。父亲的心,燃烧着无比的渴望,他想要带他的子女回家。

    噫!他是何等喜乐与他们谈话,警戒他们面对的危险,并且劝他们:在家也能找到他们在外寻找的东西。他是何等乐意以他为父的威严拉他们同来,留在自己身边,让他们不致受伤害。

    但是他的爱如此长阔高深,因此不愿意这么做。他的爱不强迫、不限制、不催逼、不拉扯。他的爱赐给子女自由,或抗拒、或回报他的爱。一如天主的爱,正是天主受苦的根源。祂是天地的创造主,定意自己的首要之务是作人类的父亲。

    身为父亲,天主希望他的儿女自由,甘心乐意去爱。这也包括儿女可能离家,到“远方”,失去所有。为父的心当然知道,做此决定招来的一切痛苦,但是祂的爱竟使祂无能拦阻。身为父亲,祂渴望那些留在家的子女能与祂融洽共处,体验祂的慈爱。可是,祂还是只发出自由接纳的爱。所以祂的子女如只在嘴皮上尊敬祂,心却原离祂,祂心中的痛苦难以形诸言语。

    天主知道他们“献口欺骗”与“不讲信义”(咏七十八36-37)。可是,祂只有丧失真正的父亲身份,才能使儿女爱祂。

    身为父亲,祂所依据的唯一权威是爱的权威。权威建立在让儿女的罪刺透祂的心;迷失儿女欲念、贪婪、怒气、忿恨、嫉妒、仇意,无一不令祂伤心。祂的哀伤如许深沉,心如许纯净。

    天父以发自深处,荫庇世人的伤悲的爱,向祂的子女伸出手。祂的触摸发出内在的光芒,只寻求医治人。

    我愿意相信的天主是这样的:一位父亲,从创世起即伸开双臂,心怀慈怜祝福,从不强求,总是在等:从不在绝望之余垂下臂膀,总是盼望祂的儿女回转,好让祂有机会述说祂的爱,让祂把疲倦的臂膀栖息在他们的肩膀上。

    天父唯一的心愿是:祝福。

    祝福的拉丁文是benedicere,字面的意思是:美言。天父宁以双手代替话语表示祂对子女的美言。祂没有惩罚他们的意愿,他们已经由于内心或行为偏离招受了严厉的惩罚。

    天父只想要他们知道,他们走遍迷途寻找的爱,无论过去,现在,或将来,都在祂那里为他们存留。

    天父宁以手势代替话语说:“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祂是牧者,“牧放自己的羊群,以自己的手臂集合小羊,把它们抱在自己的怀中。”(依四十11)

    伦勃郎这幅画的真正重点在于父亲的双手。所有的光芒聚集于此。画中人物的眼神投视于此。慈怜化为真实的血肉之躯;赦免、修和、医治众集于这双手上。藉此,不仅小儿子,连疲乏的父亲也同得栖息。

    从我第一次在德莲的办公室门上看见这幅画起,就深受这双手吸引。只不过那时还并不完全明白为什么。但是,几年来逐渐明白了。

    这双手,在我成形的时刻就怀抱着我,在我出世的时候欢迎我。这双手,将我靠近母亲胸怀抱紧,喂养我,让我保暖。这双手,也在危难时保守我,在悲伤时安慰我。这双手,向我挥动道别,也总欢迎我回来。

    这是天主的双手,也是父亲、老师、朋友、医者的手。藉着这双手,天主一直提醒着我,我常在祂安稳怀抱中。

    画完了父亲与他祝福的双手,不久之后,伦勃郎即离开人世。

    伦勃郎的双手,曾画过无数的面庞与手。在这他最后完成的其中一幅画作里,他画出了天主的手与天主的脸。

    那么,谁是这幅真人尺寸肖像的模特儿呢?是伦勃郎自己吗?浪子发父亲是自画像,但不是传统的自画像。伦氏自己的容貌出现在几张自己的作品:妓女户的浪子、湖上惊恐的门徒,记忆从十字架取下耶稣身体的其中一人。但此处所呈现的,不是伦勃郎的脸,而是他的心灵。是颗为父的心灵,死过无数回。

    在六十三年的人生旅程中,伦勃郎不仅目睹了心爱的妻子亡故,还有三个儿子与两个女儿,以及两个同居的女人。他钟爱的儿子提多,结婚不久即以二十六岁的英年早逝。

    从可见的文献资料中,伦勃郎从没描述过他的伤痛。可是,我们可以想见“浪子”里的父亲的半盲,必定是因流了无尽的泪水。

    按照天主的形象做造,经过漫长、痛苦的挣扎,伦勃郎终于发现了那形象的真义:几近失明的老人,温柔地哭泣,祝福受巨创的儿子。

    原本是儿子,然后成为了父亲。在漫漫人生的摸索、挣扎与探寻后,终究,老人伦勃郎准备好了进入永生。
浪子回头 8、父亲的迎迓
    他离得还远的时候,他父亲就看见了他,动了怜悯的心,跑上前去,扑到他的脖子上,热情地亲吻他。……他父亲遂出来劝解他。

    (路加福音十五20,28)

    8、父亲的迎迓

    父亲与母亲

    我常请朋友讲他们看伦勃郎的“浪子回头”的第一印象。他们都会指出赦免儿子的那位睿智的老者,和蔼的大家长。

    我愈欣赏这位“族长”,愈清楚发现,伦勃郎并没有只将天主描绘为睿智、年长的一家之主。他的方式完全不同:是着眼于老者的双手,两双手也完全不同。触摸儿子肩膀的那手强壮、阳刚,手指伸开,触及了儿子大片的背部与肩头,我看得出指头施力,特别是拇指。虽然父亲触摸儿子的肩头有几许温柔,同时也是紧紧的一握。但是父亲的右手是何等的不同!这双手并不紧握,反倒是细致、柔软、温文。手指紧接一起,看来优雅。轻搭在儿子的肩头,想要轻触、爱抚,给予安慰。这是一只母亲的手。

    有些评论家认为阳刚的左手是伦勃郎的手,阴柔的右手则近似同一时期的“犹太新娘”的手。我道希望这种说法是对的。

    我一旦体认到两只手的相异,一个崭新的天地在我眼前豁然展开。父亲不只是大家长,同时也身为母亲。他同时以阳刚的手与阴柔的手触摸儿子。他紧握、她爱抚;他坚定、她安慰。祂是天主,阳刚,阴柔,父性、母性,全然彰显无疑。我认为温柔爱抚的右手与依撒意亚的话相呼应:“妇女岂能忘掉自己的乳婴?初为人母的,岂能忘掉自己的亲生儿子?纵然她们能忘掉,我也不能忘掉你啊!看哪,我已把你刻在我的手掌上。”(依四十九15-16)

    我的朋友里沃德向我提出,那只爱抚、阴柔的手与儿子受伤的光脚相对照。可是认为一只手维护儿子的脆弱面,另一只手加强儿子继续走人生路的力量与信念,是否过于牵强附会?

    还有那红色的外袍。它的暖色与拱门状,犹如一处亲切安适之地。首先,外袍遮住父亲弯着腰的身体,有如一座帐篷,请那些疲惫的旅人得安歇。我再细看,比帐篷更强烈的意象浮现眼前:母鸟荫庇的翅膀。我不由得想起耶稣论及天主母性的爱:“耶路撒冷!耶路撒冷……我多少次愿意聚集你的子女,有如母鸡把自己的幼雏聚集在翅膀底下,但你却不愿意!”(玛二十三37,38)

    天主日日夜夜抱着我,如母鸡将它的小鸡安置于翅膀下安然无虞。较之帐篷的意象,母鸟的警醒展翅的意象更加表现天主所赐给祂儿女的安全。翅膀意味着看顾、保护,是个安歇无虞的地方。

    每次看画中如帐篷、如翅膀的外袍,我感受到天主爱的母性,我的心也受诗人的激发唱起来:

    你这住在至高者护佑下居住的人,

    你这在全能者荫庇下居住的人,

    请向上主说:

    “我的避难所,我的碉堡,

    我的天主,我向祢投靠。”

    ……祂以自己的羽毛掩护你,

    又叫你往祂的翼下逃避。

    (咏九十一1~4)

    所以,在年迈的犹太族长的影象中,也浮现出天主犹如慈母般接纳归家的儿子。

    如今再看伦勃郎笔下的老者俯身、以双手触摸儿子的肩头,我看到的不仅是“紧紧拥抱这儿子”的父亲,也看到爱抚儿子的母亲,以她温热的身体环绕着儿子,拥抱他贴近他的腹部,儿子由那里落地。因此,“浪子回头”也可说是重回天主的腹中,生命的源头,也再次印证耶稣对尼苛德摩的勉词:要从上而生。

    如今,我更能体会这幅天主的画像洋溢的巨硕沉寂。其中没有感伤、没有梦幻,没有简化的大团员结局。我见到的是天主如同母亲,接受照她形象所造的子女重我她的腹中。几近失明的眼睛、双手、外袍、弯腰的身躯,在述说属天的母性之爱,忧伤、渴望、还有无尽的等待。

    奥秘之处乃在于:天主因祂无边的慈怜,自身与祂的儿女的生命相系至永恒。天主依附于祂自己创造的人,赐给他们自由,是出于祂自愿的抉择。当人离开祂,祂当初的选择使得祂忧伤,而他们回转,又使得祂高兴。然而,除非所有从祂得生命的人,都聚集在祂为他们准备的宴席桌前,不然祂的喜乐就总是欠缺的。

    大儿子当然也在内。伦勃郎将他置于稍远处,离开波动的外袍覆盖的光圈边缘。大儿子的难处是接受或弃置(父亲的爱超乎比较)这想法,父亲渴望爱他,他也敢于同样地爱父亲,还是坚持要父亲以他的方式爱他。父亲知道,即使他伸开双手等待,还是得由儿子自己决定。

    大儿子愿意跪下,承受那触摸过弟弟的手触摸吗?他愿意得赦免,经历无私的父亲与他同在的愈合吗?路加的故事清楚显出,父亲不仅跑出去迎接误入歧途的小儿子,也出去会见尽责的大儿子,因为他正觉得奇怪,家中何以一片歌舞声;父亲催他赶快进来。

    不多不少

    完全了解一切具有的意义,对我极其重要。父亲为了小儿子回来,打从心底高兴,不过他并没有忘了大儿子;他并没有认为大儿子理当安分守己。他只是过于高兴,因此迫不及待地开始欢庆。一旦发觉大儿子也回来了,就立刻离席,去找他,力邀他共赴欢宴。

    大儿子嫉妒、怨恨之余,只看得见哪个没有责任心的弟弟比自己受到更多关照,于是,他执意认为,两兄弟之间,父亲比较不爱他。然而,父亲的心意并没有二分为多或少。父亲对小儿子回转发出的自然、不拘的反应,并没有与大儿子比较的意思。其实刚好相反,他迫切希望大儿子也于他的喜乐有份。

    这对我不易掌握。在人与人不停比较的这个世界,按照人有多少才智、多少吸引力、多少成就而分级,因此很难相信会有一种不这么做的爱。当我听有人受夸奖,很容易认为自己不值得夸奖;当我读到别人的佳行美绩,很容易怀疑自己是否与他们一样善良;而当我看见奖杯、奖品、奖状发给一些特殊成就的人,我很难不自问:这种事为什么没有临到我?

    我长大的世界里满了分数、成绩、统计;我有意无意地衡量别人。生命中多数的喜乐伤辈都是出自于比较,而且大多数的比都是徒然,凭空浪掷可贵的时间与精力。

    我们的天父亦父亦母,不拿我们比较。从来不!虽然我的脑袋知道这是真的,但还是很难全心全意接受这个事实。

    当我听见别人是最钟爱的儿子或女儿,我即时的反应是:其他子女一定不若此人受父母关爱。我想像不出天主的儿女怎么能够都是天主喜爱的,但他们的确是。当我在世界以我的角度看天主的国,我很容易想到天主好象在天上有个计分表,我害怕自己的分数不够。但是我一旦从天主亲切的家看这个世界,我发现天主是以天上的爱爱人,按每个人的独特,没有比较。

    大儿子与小儿子比较,才生出嫉妒之心。但是父亲同时深爱这两个儿子,根本没有料到要延迟举行宴席,才不会让大儿子有受排挤的感觉。我确信,若能让天主没有比较的母爱充满我心,很多情感上的问题将如阳光下的雪,化为乌有。

    当我想到园户的比喻(参玛二十一1~6),才清楚这么做有多困难。每次读到园主发给做一个小时的工资,与那些“整天劳苦受热”的人一样多,就心里冒火。

    园主为什么不先把工资发给那些工作时数长的人,然后再乐施晚来的人,给他们一个惊喜呢?他为什么反倒先付给最后一小时进来工作的工人,因此让其他人抱有错误的期待,而引起不必要的苦毒与嫉妒呢?现在我明白了,这些问题的搅扰,其实是因为我总一相情愿地,以今时的经济时效加诸于属天特有的法则。

    我先前并没有想过,园主或许想要那些一早进来的工人,一同为着他对晚来的人乐善好施而欢欣。我从来没有想过,园主可能以为在葡萄园整天做工的人,会因为有机会能为主人工作而心存感激,或因为看见主人是如此乐善好施,就更怀感恩之情。

    内心要经过彻底的转变,才能接纳这种不相比较的思维。这是天主的思维方式,天主看待祂的子民有如家中的儿女,那些略有所成的与那些成就辉煌的人同样蒙祂喜爱。

    天主率真地以为在祂的葡萄园工作的人,不论时间长短,得到祂同等的关注,该是皆大欢喜。事实上,天主甚至率真地认为,只要与祂同喜,大家就心满意足,不会有什么比较的心态。因此祂是以受误解的情人的困惑语调说:“因为我待人慷慨,你就眼红了吗?”祂或可以说:“你已经与我共处了一天,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何必这么忿忿不平?”当父亲对嫉妒的大儿子说“孩子!你常同我在一起,凡我所有的,都是你的”时,他也是怀着同样的困惑。

    此处蕴涵了转变的疾呼:不要以我自贬的眼光,而是以天主爱的眼光看事。只要我把天主当成是园主,是个付出少,要求多的父亲,我当然只会嫉妒、忿恨、憎恶我的兄弟姐妹与同工。可是若我能以天主爱的眼光看世界,发现天主其实并不是个科班印象中的园主或族长,而是付出所有、宽宏大量的父亲,不以子女的乖巧与否算计祂的爱,那么我就立即领悟:我只能以深深地感恩回应祂。

    天主的心意

    在伦勃郎的画里,大儿子只在一旁观望,外人很难揣测他在想什么。画与比喻都留给我一个问题:他如何回应父亲的要求?共享乐宴?

    不论是在画中,或是在比喻里,父亲的心意是不容置疑的。他的心同时挂念着两个儿子;同样爱着两个儿子;希望看见兄弟二人能同坐一席。他衷心盼望他们能体会到,两人虽然不同,却是一家人,是亲兄弟。

    待我容众多思绪渐渐沉淀,终于明白,这则父亲与荡子的故事铿然有力地确证:不是我选择了天主,而是天主先选择了我。这是我们的信仰中最深的奥妙。不是我们选择天主,四天主选择我们,从永恒到永恒,我们掩护在“祂的手荫下”(依四十九2),而且“刻在祂的手掌上”(依四十九16)。在我们与人有任何接触以先,即已在地的深处“暗中构形”并且“在地心织成”(咏一三九15)。而有任何人为我做决定之先,天主已“在母胎中缔结了我”(咏一三九13)。

    事实是,在任何人向我们显爱心之先,天主已爱了我们。祂以“初恋”的爱情爱我们,没有限度,没有条件。祂希望我们作祂的爱儿爱女,也告诉我们要作一个像祂有爱的人。

    我的大半生都徘徊在寻求天主、认识天主、爱天主、我很努力地奉行属灵生活的指引——常常祈祷、服事别人、读圣经——也躲避、驱散试探、虽然多次失败,还是再接再厉,即或有时濒临绝望边缘。

    如今我则思忖:我是否体会得清楚,其实天主在这期间一直在寻找我、认识我、爱我。问题不是“我如何寻找天主?”而是“我如何被天主寻见?”问题不是“我如何认识天主?”而是“我如何被天主认识?”最后,问题不是“我如何爱天主?”而是“我如何被天主爱?”,为了我,天主眺望远方,寻找我,深愿领我回家。

    耶稣讲了三个比喻,回答祂何以与罪人同席的问题;每一个比喻的重点都陈明了天主的主动。天主是寻找迷失的牧人,天主是掌灯清扫全屋,找遍每一角落,直等找到那一枚钱的妇人。天主是眺望、等待子女的父亲,跑上前拥抱他们,催促他们,哀求他们回家。

    听来奇怪,但天主的确愿意寻找我,一如我想要寻找祂。是的,天主需要我,一如我需要祂。天主并不是留在家的族长,纹风不动,或允诺从此要力争上游。祂反而不顾惜自己的威严,跑向子女,不管他们是否有悔意或洗心革面的承诺,即把他们带到丰盛的宴席桌前。

    如今我渐渐明白,如果我不再认为天主隐藏自己,想尽办法叫我找不到祂,反倒认为祂正在寻找想要隐藏的我,那么,我的属灵历程自会有截然不同的改变。当我以天主的眼光看迷失的自我,发现天主因我的回转喜乐,我的生命就多几分自信,少几分痛苦。

    让天主找到我,提协我回家,为此与天使庆贺,加添天主的喜乐岂不是很好吗?让天主有机会找到我,以丰盛的爱爱我,藉此博得天主的欢颜,岂不是很美妙吗?这些问题引起一个很实际的题目:我对自己的看法。我能承认自己值得被天主寻回吗?我相信天主千真万确地愿意与我同在吗?

    此处是我属灵挣扎的核心:对付自弃、自贬、自憎的挣扎。这是场苦战,因为世界与魔鬼共同设谋,叫我自认没有价值、没有用、微不足道。消费主义的经济维持方法是藉着物质营造出心灵的需要,利用消费者看低自己的心态。只要我觉得自己“渺小”,就很容易受诱引,去买东西、认识人或去某些地方;说是能把自我的观念脱胎换骨,事实上根本做不到。但是每次我任凭摆布、受诱惑,我就有更多借口贬低自己,认为自己是个父母不想要的孩子。

    恒久的初恋

    我有很长的时间一直认为,看低自己是一项美德。常有人警戒我不要自满自傲,以致于我认为看轻自己是件好事。现在我才体会过来,真正的罪过是:否定天主对我的初恋之情,忽视天主赐我的原初的美善。

    不承认这场初恋,不承认我原初的美善,就与真我失去了牵系;而在不当的地点,在不当的人群中,展开摧毁人的寻觅之旅。然而,只有在父的家中,才寻觅得到真我。

    在承认天主的初恋以及我原初的美善这场奋战里,我想不只我一人孤军奋斗。在人的虚张声势、尔虞我诈背后,在过度的自信与狂妄背后,常是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心,做给人看的表面工夫。其实,这样的人往往对自己没有信心。

    我常常发觉,那些看来才华横溢,成就屡获奖赏的人,竟对自己的美善有很大的存疑。他们并不以为外表的成就是内在生命高华的表现;对他们而言成就只是用来掩饰自己的无价值感。有不少人对我说过:“要是别人知道我的生命深处是什么德行,就不会赏识赞美我了。”

    我仍鲜明记得,与一个人见人爱的年轻人谈话。他告诉我,朋友些微的批评都会把他打入低沉的深渊。他说着,眼泪就流下来,身体也因痛苦的心情而抽搐。他觉得朋友已经冲破他的防卫线,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一个丑恶的伪君子,光灿的武装下是个可唾可弃的小人。

    听着他的经历,才发现他的生活是多么不快乐,而周遭的人却羡慕他的才华。多年来他一直徘徊于内心的问题:“有人真的爱我吗?有人真的关心我吗?”每次他的成就更上一层楼,就想道:“这其实不是真正的我,有一天所有的东西都会瓦解,大家就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次的际遇道出了多少人的生活方式:从未确切知道,天主是照他们的本相爱他们!有多人有凄惨的故事,道尽他们何以低看自己的原因:父母没有及时所需的帮助;老师恶待;朋友背叛;生命的关键时刻,却为教会弃置不顾。

    浪子的比喻讲到有一种爱,在人可能受尽鄙弃之前就已存在,受鄙弃之后也依然存在。这是为父亦为母的天主发出的自始自终的爱。这是一切人间情爱的根基,甚至包括那最有限的爱。耶稣的一生与祂的教训只为一个目的:彰显天父这取之不竭、无边无尽、亦父亦母的爱,并且也显出如何让这爱指引生命的每一方寸。

    藉着伦勃郎画中的父亲,我瞥见这种爱的面貌:永远欢迎你我归家,总乐意为此欢庆的爱。
浪子回头 9、父亲召开欢宴
    父亲却吩咐自己的仆人说:你们快拿出上等的袍子来给他穿上,把戒指戴在他手上,给他脚上穿上鞋,再把那只肥牛犊牵来宰了,我们应吃喝欢宴,因为我这个儿子是死而复生,失而复得了;他们就欢宴起来。

    (路加福音十五22-24)

    9、父亲召开欢宴

    付出上好的

    我很清楚,小儿子回去的不是个一般农家。路加笔下的父亲,是个拥有众多田产、仆人的富户。伦勃郎为了符合路加的描述,画中的父亲与两个观望的男人,都身着华服。两个在背景的妇女,则倚靠着一座拱门,看起来像是王宫而不是农庄。父亲的豪华衣袍、四周的辉煌场景,与他几近失明的眼睛、哀愁的面容,还有佝偻的身影,两相成为尖锐的对比。

    因深爱祂的儿女而受苦的天主,也就是有丰富慈爱怜悯,渴望向祂的子女显明祂祂荣耀丰盛的天主,一如父亲不容儿子有认错的机会。

    父亲藉着真情流露的赦免,率先使想好哀请之词的儿子为之语塞,也不在意儿子是否求情,当它无关紧要。儿子回来,就够他高兴了。不仅于此,父亲不但不加质问就饶恕了浪荡子,高兴地迎接他回家,他同时也迫不及待地给儿子新生命,丰盛的生命。

    天主迫切想要赐生命给迷途知返的儿子,可说是到了不耐的地步。祂要将最好的给他,没有任何东西是好到不能给的。就像儿子原先打算作个雇工,父亲却找出留给贵客穿的袍子;儿子觉得自己不配作儿子,父亲却给他戴上戒指,穿上鞋,把他当作宝贵的爱子,恢复他继承人的地位。

    我仍鲜明记得,我高中毕业那个夏日穿的衣服。白裤子,宽腰带,彩色的衬衫,雪亮的皮鞋,实在表现了踌躇满志的心境。父母很乐意地为我买新衣,并且深以我为傲。身为他们的子女,我也满怀感恩。

    到如今,我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过有人如何地赤足行路。现在我更了解新鞋的象征意义:赤足代表贫穷,也常代表奴役。鞋是有钱有势人的东西,鞋保护脚免受蛇咬,穿了安全得力。一双鞋使被狩猎者转变为狩猎者,对很多穷人,得到一双鞋是晋身的标记。有首美国黑人岭歌娓娓道出鞋的意义:“天主的儿女有鞋穿,上了天堂穿上了鞋,走遍天父的好家园。”

    天父给祂的儿女穿上了自由的记号——天主儿女的自由。祂不希望任何一个人作雇工或奴仆,祂希望他们穿上尊贵的衣袍,戴上后嗣的戒指,穿上权柄的鞋子。先知匝加利亚道出这授衣场面的全意:

    以后上主使我看见大司祭耶叔亚,站在上主的使者面前,同时撒殚站在耶叔亚右边控告他。上主的使者对撒殚说:「惟愿上主责斥你,撒殚!惟愿拣选耶路撒冷的上主责斥你。这不是由火中抽出来的一根木柴吗﹖」那时耶叔亚身穿污秽的衣服,站在使者的面前。

    使者就吩咐那些立在他面前的说:「脱去他身上污秽的衣服!」以后向他说:「看,我已脱去了你的罪过,给你穿上华丽的礼服。」随后接着吩咐说:「在他头上缠上一条洁净的头巾!」他们就在他头上缠上了一条洁净的头巾,给他穿上了洁净的礼服。那时,上主的使者,站在旁边。上主的使者便劝诫耶叔亚说:「万军的上主这样说:如果你遵行我的道路,谨守我的法令,你便可以管理我的家,看守我的庭院;我必要使你在这些侍立者中,自由出入。」

    所以,大司祭耶叔亚,你且听着:你和坐在你面前的同伴都是作预兆的人。看,我必要使我的仆人「苗芽」生出。看,这是我在耶叔亚面前安置的石头,在这惟一的石头上有七只眼睛;看!我要亲自在石上刻上题名──万军上主的断语──并且要在那一天除去地上的罪恶。在那一天──万军上主的断语──你们必要互相邀请自己的邻里,到葡萄树和无花果树下。(匝三1-10)

    当我想着匝加利亚的异象读浪子的故事,父亲命令仆人的那声“快”,快给他儿子穿上衣袍、鞋子、戴上戒指,不仅表达了凡人的不耐,更表达了天主急切地宣告新年国度的降临;那是从开始即已酝酿预备的。

    父亲想要准备豪华的宴席,这毫无疑问。宰杀为特殊场合准备的肥牛犊,显出父亲何等想要倾尽所有,给儿子铺张一个前所未有的欢宴。等他下令准备好一切东西,又说:“我们应吃喝欢宴,因为我这个儿子是死而复生,失而复得了。”而且,立刻开始庆祝。有丰富的食物,有笙歌宴舞,欢乐的宴席嘈杂声在屋外也听得见。

    得享喜乐的邀约

    我发觉自己还不太习惯把天主想成大开宴席的形像,这似乎与我素来归诸天主的庄严、肃穆相矛盾。可是我又想到,耶稣描述的天主的国,常以喜乐的宴席为重点。耶稣说:“我给你们说:将有许多人从东方和西方来,同亚巴郎、依撒格和雅各伯在天国里一起坐席;”(玛八11)“那些仆人就出去到大路上,凡遇到的,无论坏人好人,都召集了来,婚宴上就满了坐席的人。”(玛二十二4)可是一些人没什么兴趣,他们只忙着自己的事。

    一如浪子的比喻,耶稣在此表达了天父深盼为祂的子女大开筵席,即使受邀的人拒不出席,仍旧急着开始。筵席之邀是与天主亲密之约,此于耶稣受难前的最后晚餐,更见清楚。

    耶稣对门徒说:“我告诉你们:从今以后,我不再喝这葡萄汁了,直到在我父的国里那一天,与你们同喝新酒。”(玛二十六29)在新约圣经的结尾,天主最终的胜利甚至以盛大的婚筵来描述;“我们全能的天主,上主为王了!让我们欢乐鼓舞,将光荣归于祂吧!因为羔羊的婚期来近了……被召赴羔羊婚宴的人是有福的!……”(默十九6-9)。

    欢乐属于天主的国度。天主不仅赦免、复合、治愈,更以这些恩赐为喜乐泉源,给那些为祂作见证的人。路加福音十五章的三则比喻,耶稣都用来阐明祂何以与罪人同桌,天主何以喜欢,并请人与祂一同欢喜。

    “你们和我一同喜乐吧,”牧人说:“我失去的羊已经找着了。”“你们和我一同喜乐吧,”妇人说:“我失落的那块钱已经找着了。”“你们与我一同喜乐吧,”父亲说:“因我这个儿子是失而复得的。”

    这些心声,是天主的心声。天主并不想独自欢乐,祂要每个人都有份于其中。天主的喜乐,就是天使的喜乐,就是众圣人的喜乐,是所有属于天国一份子的喜乐。

    伦勃郎画出儿子归家的那一刻,大儿子和父亲家中的其他三个成员,都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他们会了解父亲的喜乐吗?他们会容父亲拥抱自己吗?我会吗?他们会补出自己的诘难心态,共享欢乐吗?我会吗?

    我只看到这一刻,下面如何分解则留待我揣测。我不住地思忖:他们会吗?我会吗?我知道父亲希望身旁所有的人一同称羡归家儿新穿的衣袍,与他围桌共坐,一同吃喝、一同跳舞。这不是件父亲与小儿子间的私事,这是所有的家人应该一同庆贺,应该一同感恩的事。

    我仍然思忖再三:他们会吗?我会吗?这是个重要问题,因为说来奇怪,他触及了我抵拒喜乐生命的心态。

    天主喜欢,不是因为世上的问题已经迎刃而解,不是因为人类所有的伤痛、苦难已告终结,也不是因为有成千上万的人信了主、颂赞祂的美善。不!天主喜欢,是因为子女中有一个迷失,如今找到了。天主召我来,是经历那喜乐。

    那是天主的喜乐,而不是世间的喜乐;那是喜见历经世上劫难、灾毁、痛苦的孩子,如今返家。这隐藏的喜乐,如伦勃郎画的吹笛手,在坐着的人物上方,若隐若现。

    我通常不会为了一些微小、隐藏、周围的人不注意的事情欢喜。我大致上有心理准备接受坏消息,读战争、暴力、罪行的报道,或是目睹冲突纷争。我也预期来访的人,会谈及他们的问题与痛苦,失意与失望,忧愁与伤痛。

    无意间,我已经习于生活中有悲哀。因此,丧失了观看喜乐的眼目与听见欢笑的耳朵;它们属于天主,从世间隐密的角落才找得到。

    我有位朋友与天主深深相系,能在我预期只有哀伤的地方看见喜乐。他常常周游各地,认识无数的人。每次等他回来,我总是很希望他能告诉我走访过的国家的经济苦况,听闻的苛政暴行,以及见过的痛苦。

    他知道世间的纷乱,却很少讲起。当他分享自己的经历,他讲他发掘的隐秘喜乐。他讲到某一位男士、某一位女士,或某一个孩子成就盼望与和平;他讲到一些小群体在混乱的情势中符合发挥亲爱精诚;他讲到天主所行的奇妙“微”工。

    有时,我会失望,因为我要听“报章新闻”,那些精彩、可供茶余饭后拿来与朋友聊聊的故事。可是,他从没满足我喜欢头条新闻的胃口,只是不断地说:“我见到一些很微小、很美丽的事,给了我很大的喜乐。”

    浪子的父亲全然忘情于孩子归家的喜乐,我要学习这一点。我要学习“窃取”所有的喜乐,窃取并高举给他人看。

    我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已回头,和平尚未普临万邦,痛苦尚未息数消泯。不过,我还是看见有人回转归家,我听见祈祷的声音,我观察到饶恕的镜头,并且目睹了无数的希望征兆。我不一定要等到天下太平,我可以为着眼前每次天国的一瞥,欢喜快乐。

    这是真正的操练,仍受黑暗惊吓之际,已选择了光明。死亡的势力依然可见之际,已选择了生命。仍受谎言围绕之际,已选择了真理。

    我总是禁不住只看人生中显而易见的悲伤,却没有得见以微小却真实的方式彰显的喜乐。选择喜乐的奖赏,就是得到喜乐。住在智障朋友当中,更令我深信不疑。

    世上有太多的弃绝、痛苦、创伤,但是,只要你能在一切苦难中喜乐,生命就成了一场欢宴。喜乐并不抹去悲伤,而是把悲伤转化为滋生更多喜乐的沃土。

    当然会有人说我天真、滥情、不切实际,也会有人怪我忽略了“实际”问题及造成人类悲剧的邪恶体制。可是一个罪人的悔改,天主就欢喜。

    按统计数据来看,是非常无聊的;可是,天主从不以数据为重。但有谁知道,世界免于毁灭,是因为众人皆失去盼望、自甘湮灭之际,仍然有一个、两个或三个人,不住地祈祷!

    从天主的观点来看,一次隐秘的悔改,一次无私之爱的表现、衷心饶恕的一刻,都能使天主从宝座下来,奔向归家的儿子。那一刻,在天庭则充满属天的喜乐音籁。

    必有哀伤

    如果,这是天主的方法,那么我就得挥去一切无望、诅咒的声音,不容自己坠入忧抑的光景。我要容让“微小”的喜乐,披露我所处的世界的真面目。

    当耶稣论到世界,祂据实相告:祂讲到战争、革命、地震、灾病、饥荒、迫害、监禁、背叛、憎恨以及暗杀。我们看不出来这些世上黑暗的征兆有天会消失不见,但在这一切情况中,我们仍能拥有天主的喜乐。

    这是属于天主家中的喜乐,天主的爱,比死更坚强。祂也让我没有力量身处世界,同时也活在喜乐的国度里。

    这是众圣徒的喜乐秘诀。自沙漠的圣安东尼(St.Anthonyofthedesert)至亚西西的圣方济各(St.FrancisofAssisi);自泰泽的弗雷-罗泽(FrereRogerSchultzofTaiz’e)至加尔格达的德肋撒修女(MotherTeresaofCalcutta),喜乐是这些圣人的标志。这喜乐也见于许多单纯、贫穷、多有苦难的面孔上;他们虽然处于社会经济的动荡不安,却率先听见了天父家中的歌舞乐音。我自己每天也从“黎明之家”的智障朋友脸上,窥见了这种喜乐。

    这些圣徒,不论古今,皆察觉到每一天都有多人归家,因此与天父一同欢喜;他们参透了真喜乐的意义。至于我,每天都经历喜乐与犬儒心态的天壤之别,觉得非常稀奇。

    犬儒心态的人,无论在哪里都寻找黑暗。他们总是指向临头的危难、不纯正的动机、隐藏的计谋。他们认为信赖是糊涂、关心是滥情、饶恕是伤情。他们嘲讽热诚、讥笑属灵的火热、鄙视豪迈的举止。他们自认为务实派,看得清事实的真相,从不误入“遁世的心态”。但是轻视天主的喜乐,他们的黑暗只能招来更大的黑暗。

    那些认识了属神喜乐的人,并不否认黑暗的存在;他们只是选择不活在其中。他们认定照在黑暗的明光比黑暗更值得信赖。一束光,可驱散大片的黑暗。

    他们互相指点此起彼落的闪烁光芒,互相提醒:这些光芒,彰显了天主隐藏却真实无比的存在。他们发现:有些人互相治愈创伤,饶恕对方冒犯之处,分享自己的所有,滋养群体意识。有些人为着他们领受的恩赐欢欣,无时不期待天主的荣耀有朝一日将全面显现。

    每一天的每一刻,我都面临喜乐或讥嘲的选择。我的每一缕思绪或可嘲讽,或可喜乐;我说的每一字句或可嘲讽,或可喜乐,我的每一动作或可嘲讽、或可喜乐。我愈体会到这一切可能的选择,愈察觉到每次选择喜乐会流露更多的喜乐,给自己更多凭借,活出生命是天主家里的一场盛筵。

    耶稣把父家的喜乐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们从祂里面见到天父的喜。耶稣说:“凡父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若十六15)其中也包括天主的无边喜乐。然而,属天的喜乐并不消抹属天的哀伤。

    在我们的世界,喜乐有哀伤如水火之不容。在我们的世界,喜乐的意思是没有哀伤,哀伤的意思是没有喜乐。但是,在天主并没有这种划分法。耶稣是天主的儿子,祂是哀伤之子,但祂也是全然的喜乐之子。

    当我们想到即使耶稣痛苦难当之际,也从未与祂发父亲分离,似乎就能瞥见这一点。即使当祂“觉得”受天主离弃,与天主的连系并没有割断。天主的喜乐在乎耶稣的儿子名分,而这属于天父与耶稣的喜乐也赐给了我。

    耶稣愿意我们拥有像祂一样的喜乐:“正如父爱了我,同样我也爱了你们;你们应存在我的爱内。如果你们遵守我的命令,便存在我的爱内,正如我遵守了我父的命令而存在他的爱内一样。我对你们讲论了这些事,为使我的喜乐存在你们内,使你们的喜乐圆满无缺。”(若十五9~11)

    身为返家的天主的子女,住在天父的家中,我就能得到天主的喜乐。生命中无时无刻不受哀伤、忧愁、嘲弄、黯然之情、肃穆的思绪、惊恐的猜疑,以及低沉的浪涛诱引,我常常容让这些情绪遮掩了父家里的喜乐。

    可是,我若真心相信自己已经回到家里,天父已经给我穿上外袍、鞋子、戴上戒指,我就可以从心中挪去悲伤的面具。我可以驱散对真实自我的不实谎言,并且以天主子女所拥有的内心自由,认信这真理。

    然而不仅于此,孩子不会永远只是孩子,孩子会变成大人,大人会成为父母。浪子回家,不是回去一直作个孩子,而是确认他的儿子名分,自己也成为父亲。

    回家的浪子,重新恢复了在父家的地位。如今的挑战,也是他的呼召,就是:自己也成为父亲。想到这呼召,我就充满惊叹。

    长久以来,我的观念是返回父家即是最终呼召。我花了不少属灵工夫,让自己生命里的大儿子与小儿子回转,接受父亲接纳的爱。

    其实,从各方面看,我仍在回家的路上。可是离家越近,我越清楚有一比归家的呼召更高的呼召,就是作个迎接子女回家,照开欢宴的父亲。我既已重得儿子名分,现在要得父亲的名分。

    当我初见伦勃郎的“浪子回头”,做梦也没想到,成为悔悟的儿子只是成为父亲的心路上的一个步骤罢了。如今我知道,那双赦免、安慰、医治、张罗庆宴的手,也要成为我的双手。

    成为父亲,于我竟然是思索伦勃郎的“浪子回头”,所得的一个出乎意料的结论。
浪子回头 结 语
    你们应当慈悲,就像你们的父那样慈悲。

    (路加福音六36)

    结语

    成为父亲

    孤独的步履

    我第一次看到伦勃郎画的“浪子回头”的细节,一场属灵旅程就此设定,引领我写出这本书,现在要写结论了,才发现这一趟旅程竟是如此地漫长。

    一开始我就知道不仅是小儿子,还有大儿子也会显出这趟旅程的重要面。而父亲很久以来一直是“外人”,接受我,赦免我,给我住处,赐我平安与喜乐。父亲就是我回转的地方,旅程的目的地,也是我最终的憩息处。我只有渐渐,同时经历不少痛苦,才体认到,若天父一直是个局外人,我的属灵旅程就永不会完整。

    我恍然大悟,我做的最精彩的神学、属灵建构,并不能完全解开我认为天父是令人畏惧的观念。我虽然认识天父的爱,却没有因此能抛弃祂是在上的权威,可以随己意管制我的想法。

    不知为什么,因为我惧怕天主的能力,以致于觉得我的爱似乎有限,即使极其渴望与祂亲近,也觉得保持安全距离为上策。无数的人会与我有同感,我看过有许多人,不论他们的年龄、宗教信仰或生活方式,因怕自己变成天主报复、惩罚的对象,竟然对他们心理与情感造成极大的伐害。这害人非浅的恐惧感,是人类的一大悲剧。

    伦勃郎的作品与他自己的悲惨经历,提供我脉络,从中发掘属灵生命的最后一个境界。即是:撇开一切对天父的恐惧,并且能够学像祂。只要天父在我心里引起的是惧心,祂就是个局外人,无从居住在我里面。

    伦勃郎的作品显露了父亲的脆弱,使我醒悟:我的最终使命确实是要像天父一样,每天活出属天主的慈悲。我是大儿子,也是小儿子,但我不能一直如此,我乃是要成为父亲。作父母的都是先作儿女才升作父母,而每一个儿子、女儿都要自己选择踏出童稚,成为父母。这是艰辛、孤独的步骤,尤其是在这父母难为的年代,不过这是完成属灵历程必经的一步。

    伦勃郎虽然没有把父亲摆在画作的中心,但他的中心地位却再清楚不过。因为所有的光芒从他发出,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伦勃郎忠实于比喻的内容,把我们的注意力首先引到父亲,而不是其他人物上。

    我竟然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把注意力集中于父亲,真是惊讶不已。要认同两个儿子很容易,他们外在或内心的误入歧途是那么容易体会,又充满人性,一旦看出我们与他们的关联,很自然的就引起共鸣。我有很长的时间把自己比作小儿子,根本不会想到自己更像大儿子。可是,当有朋友对我说:“你不是故事里的大儿子吗?”我就很难作他想了。

    其实,我们或多或少都经历了生命的残缺。不是贪婪就是怒气,不是情欲就是忿恨,不是轻薄就是嫉妒,总有什么留在每人心里。我们的残缺可以多种方式表现出来,一切的过犯、罪行、战争都是从人心滋生蔓延的。

    那么父亲呢?如果父亲居中心地位,如果我要与父亲认同,为什么花这么多心力在两个儿子呢?为什么只谈论如何成为儿子呢?其实真正的问题是:你愿意成为父亲吗?说“两个儿子就像我”,有被了解的快意。那么说“那个父亲像我”有什么感觉呢?我愿意成为父亲吗?我愿意不只成为被赦免的人,更愿意成为赦免人的人吗?不只是受欢迎归家,也愿意欢迎他人归家吗?不只是接受慈悲,也愿意施予慈悲吗?

    教会或社会岂不有股无形的压力,要我们一直作个依赖的孩子?教会在过去岂不过着重顺服,以致很难成为独立的属灵成人?而这个消费形态社会,岂不鼓励我们沉溺于孩童般的自我满足吗?有谁会激励我们,从幼稚依赖中解脱,接受成人的责任?我们自己又岂不时常想要逃避为父的竞争职责吗?伦勃郎确曾逃避了,只有经过无数的苦难伤痛,濒临死亡边缘,他才能够明白,并且画出真正的属灵父亲。

    耶稣说过的话中,最激进的是:“你们应当慈悲,就像你们的父那样慈悲。”天主的慈悲由耶稣口中道来,不仅是要表现天主如何乐意就近我,赦免我的罪,赐我新生命与快乐,更是呼吁我要向天主一样,向他人显出同样的慈悲。

    如果,浪子比喻的含义仅止于人犯罪、天主赦免,我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自己犯罪,是天主表现赦免的大好时机。这种解释没什么挑战,我只会缩进自己的软弱,不住地希望天主会闭眼不看那些罪,不管我做了什么,就让我回家。这种虚幻不切实际的看法不是福音的信息。

    不管我是大儿子或小儿子,我受召的目的是:真切认识我是慈悲天父的儿子。我是后嗣,无人比保禄写得更清楚:“圣神亲自和我们的心神一同作证:我们是天主的子女。我们既是子女,便是承继者,是天主的承继者,是基督的同承继者;只要我们与基督一同受苦,也必要与他一同受光荣。”(罗八16~17)身为儿子与后嗣,我就是继承人。我注定要步父亲的后尘,把祂赐给我的慈悲施予别人,归向父亲最终的目标是自己成为父亲。

    成为父亲的呼召,排除了一切对这则故事“软化”的诠释。我知道自己是何等渴望被拥入安稳的怀中,但是我真的想要成为儿子与后嗣,并承受这个名分的含义吗?在父的家中,我要将父的生命化为己有,按祂的形像全然改变。

    最近有次照镜子,惊觉自己与家父极其相像。看我自己的容貌,我突然看见二十七岁那年见到的人:我崇拜又批评,爱他又怕他的人。我花不少心力从此人的面孔寻找我自己。很多对自己的问题,诸如:我是谁?我以后要做什么?都是因着身为此人的儿子而形成。

    当我看见此人在镜中突然出现,惊觉比起两人的形似,我所知道的两人的差异实在微不足道,不能自己。震惊之余,我体认到我的确是后嗣、继承人,受别人崇拜、惧怕、赞美、误会,像我对父亲一样。

    慈悲的父性层面

    伦勃郎描绘浪子的父亲,让我明白我不再需要以儿子的名分作远离的借口。当我充实地活出了儿子名分的意义,就该跨越所有障碍,表明心迹:我其实想要跟眼前的这位老人家一样。

    我不能一直作个孩子,我不能永远以父亲作为生命中的诸般借口。我要勇于伸出双手祝福,以最深的慈悲迎接我的子女,不论他们对我作何想,有如感受。成为慈悲的父既是属灵生命的最高目标,一如这则比喻与伦勃郎的画作所表达的,我现在要探寻整全的意义。

    首先,耶稣讲“某人有两个儿子”这个故事的背景。路加写道:“众税吏及罪人们都来接近耶稣……法力塞人及经师们窃窃私语说:‘这个人交结罪人,又同他们吃饭’。”(路十五1-2)他们批评耶稣与罪人走得太近,是个有问题的教师。耶稣回复这些批评他的人,就说了迷路的羊、遗失的钱,以及浪子的比喻。

    耶稣想要弄清楚,祂所说的天主是慈悲的天主,欢喜迎接悔改的罪人进入家中。与声名狼藉的人来往,一起用餐,并没有抵触祂有关天主的教导,反而在日常生活中实践出来。如果天主赦免罪人,那么任何相信祂的人当然也要照做。如果天主迎接罪人回家,那些信靠天主的人当然也要慈悲。耶稣宣扬,以其名行事的天主,是慈悲的天主,是以自己为人类立下榜样、楷模的天主。

    但不仅于此,学像天父不仅是耶稣的教训,也是祂的信息核心。把这段话当作祂呼召一般人,勉励他们成为真正天主的儿女,那么这段话及其中几近登天之难的要求就显得更为激进。

    只要我们仍属世界,我们就受世界的竞争作风牵制,期望自己的善行会得到奖赏。我们若属于不计条件爱人的天主,生命就会与祂一样。耶稣呼召人做的最最重大的改变是:由属于世界转而属于天主。

    耶稣受死前不久,为门徒向天父祈祷,说:“父啊!……他们不属于世界,就如我不属于世界一样。……愿众人都合而为一,就如你在我内,我在你内,为叫世界相信是你派遣了我。”(若十七14,21)

    只要我们在父的家中为祂的子女,我们就能像祂一样去爱,像祂一样善良,像祂一样关心。耶稣斩钉截铁地解释说:“若你们爱那爱你们的,为你们还算什么功德?因为连罪人也爱那爱他们的人。你们善待那善待你们的,为你们还算什么功德?因为连罪人也这样作。你们若借给那些有希望偿还的,为你们还算什么功德?就是罪人也借给罪人,为能如数收回。但是,你们当爱你们的仇人,善待他们;借出,不要再有所希望:如此,你们的赏报必定丰厚,且要成为至高者的子女,因为他对待忘恩的和恶人,是仁慈的。你们应当慈悲,就像你们的父那样慈悲。”(路六32~36)

    这是福音信息的精华:人受召彼此相爱是天主的方法。我们受召是要以伦勃郎描绘的父亲那样无私、倾注的爱彼此相爱。我们的慈悲爱怜不能基于竞争的作风。这是见不到一丝竞争心的全然慈悲,这是爱仇敌的与众不同的爱。如果我们不只受接待,也要像天主一样接待,就一定要像天父,以祂的眼目看这个世界。

    较之比喻的背景与耶稣的明文教导,更重要的是耶稣自己。祂是真父亲的儿子,学像天父的典范。天主的丰盛在祂里面,天主的一切祂知识也在祂里面,天主的一切荣耀在祂里面,天主的一切能力属于祂。祂与天主的联合如此亲密无间,看见祂就看见了父。“主,把父显示给我们。”斐理伯说,(若十四8)耶稣回答说:“谁看见了我,就是看见了父。”(若十四9)

    耶稣将儿子名分的真貌显给我们看:祂是没有背逆的小儿子;祂是没有怨恨的大儿子;祂在每件事上顺服天父,但却不是祂的奴仆。祂听从天父说的每尖事,但这并不使祂成为天父的奴仆。祂完成天父差祂做的每一件事,但祂是完全自由的,祂施予一切,也接受一切。

    耶稣公然说:“我实实在在告诉你们:子不能由自己作什么,他看见父作什么,才能作什么;凡父所作的,子也照样作,因为父爱子,凡自己所作的都指示给他;并且还要把这些更大的工程指示给他,为叫你们惊奇。就如父唤起死者,使他们复生,照样子也使他所愿意的人复生。父不审判任何人,但他把审判的全权交给了子,为叫众人尊敬子如同尊敬父;不尊敬子的,就是不尊敬派遣他来的父。”(若五19~23)

    这是属天的儿子名分,天主呼召我就是要我获得这儿子名分。救赎的奥秘在于天主子取了肉身,为叫所有迷失的天主的子女像耶稣一样,成为天主的儿女。由这方面来看,浪子的故事有了不同的面貌。

    耶稣身为父的爱子,离开父家,承受了天主的子女误入歧途所犯的罪,并且带他们回家。祂虽然离开,却与父相近,完全的顺服祂,使祂忿忿不平的兄弟姐妹得到医治。因此,耶稣是为了我的缘故,成为小儿子与大儿子,并且以身作则,让我看见如何成为父亲。藉着耶稣,我能再次真正的成为儿子。而真正的作了儿子,最终亦能成熟,成为像天父一样慈悲的父亲。

    年岁渐进,我发现成熟、作属灵的父亲,极其艰难、费力,但也极其充实。由伦勃郎的画作来看,这个过程与权力、影响、掌控毫无连带关系。我后续幻想过,有一天,管我的上司皆去,自己终于可以作主了;但这是注重权力的、世界的方法。而且我们也不难见到,有些人花毕生的精力,想把他们的上司除之而后快,而等他们作了上司,下场也没什么两样。

    属灵的父职与权势、掌管毫无关系,这是彰显慈悲的父职。我要时时去看父亲拥抱浪子的画面,以求略窥个中道理。

    我做很多事虽出于好意,但发现自己不时地想要抓权。我提供意见,我想知道别人是否照做。我帮助人,希望他们道谢。我捐钱,就希望照我的方式去花用。我做了些善事,就希望有人记得。或许无人为我塑像,或颁发一面纪念碑,但是我一直记挂着别人是否忘了我,总希望自己常活在别人的思想与行为里。但是,浪子的父亲并不关注自己,他长久受苦的生命,已经掏空了他想要万事运筹在握的欲望。他只关注自己的子女,他只想把自己完全献给子女,他只想为他们倾注自己的生命。

    我可以付出而不回报,爱人而不附加条件吗?想到我极需人的认可与关爱,就体会到这将是一生的挣扎。但是我也确信,行事为人略过这种需求,并不求回报,我的生命能结出圣神的果子。

    我希望获得这属灵父职吗?还是我注定受自己的需求牵绊,终至又行使权力的威严,而不发挥慈悲的威严?我是否满了竞争心,只会一直把自己的子女视为对手?如果耶稣真要我们像天父一样慈悲,而耶稣以自己作为慈悲的门路,那我不能终日以竞争当作最终目的,我要相信自己能完全成为天主授予我的父亲职。

    忧伤、宽恕、宽宏

    看伦勃郎画笔下的父亲,我找到真正慈悲的属灵父职有三个要素:忧伤、宽恕、宽宏。

    把忧伤当作慈悲之道有些奇怪,但确是如此。忧伤使得世人的罪——包括自己——刺透我心,为众生流泪,很多的泪。没有很多的泪水,就没有慈悲。如果我眼中无泪可流,至少要有泪水自心中涌出。当我想到天主的子女铸下的滔天大罪:我们的贪婪、欲念、暴力、怒气、怨恨,而当我们以天主心中的眼睛观看,我只有悲泣哀鸣:

    我的心啊!看世人如何地想尽办法互相伤害;看这些人谋害自己人;看这些人玩弄自己的子女;看这个地主剥削他的工人;看那些受暴虐的妇女、被利用的男人、被抛弃的孩子。我的心啊!看这个世界,看那些集中营、监狱、安养院、医院,并且听穷人的哭声。

    这哀伤即是祈祷。为世界哀哭的人已所剩无几。哀伤操练我们的心,看清世人的罪,并且知道这是自由的惨痛代价;但是没有自由,爱即无从绽放。我渐渐明白,多数的祈祷都是忧伤,深沉的忧伤;不仅因着世人的罪孽深重,也因着——更因为——天主的爱是没有界限的。

    要学像天父以慈悲为权柄,就要流无数的泪水,预备心接纳任何人,不管他们以前做过什么,由衷宽恕他们。

    属灵父职的第二条路是宽恕。我们藉着不断地宽恕而更像天父。由衷地宽恕非常、非常困难,几乎做不到。耶稣对门徒说:“如果你的弟兄一天七次得罪了你,而又七次转向你说:‘我后悔了’,你也得宽恕他。”(路十七4)

    我常说:“我原谅你。”然而即使说这句话的当儿,心底却依旧愤怒、怨恨。我还是喜欢听别人夸我没有错,我还是喜欢听道歉、借口,我还是喜欢别人夸赞我——夸我如此宽宏大量!

    但是天主的宽恕是没有附带条件的,发自一颗不求任何回报的心,一颗全然不为己谋的心。这是属天的宽恕,我需要天天操练,叫我能超越宽恕为不智、不健康、不实际这种自己编出来的论调,也激策我超越一切乐听称赞、感激的需求,最后也终能超越受伤害、被得罪的心底伤痕,不再想要主控情况,也不再有条件地宽恕人。

    这种“超越”是货真价实的操练宽恕。其实“攀越”恐怕比“超越”更恰当,我在自己与那些我所爱,却不以爱回报的人中间竖下争论、怒气的高墙;我需要攀越。这是一道恐怕再次被利用、被伤害而竖起的高墙。但每一次我超越或攀越这道墙,我就进入天父居住的地方,以真挚的慈悲接触我的邻舍。

    悲情使得我的眼光越过高墙,看清因人类的失落引起何等的浩劫。我的心能敞开,与其他人更联合一心。宽恕能带领我超越高墙,迎接别人进入我心,但不求任何回报。只有当我记得自己是祂的爱子,我才能以天父迎接我的慈怜,迎接那些想要归家的人。

    属灵父职的第三条路是:像天父一样宽宏。在比喻里,父亲不仅给了离家儿子一切要求的东西,回来以后,更是送他成堆的礼物。他对大儿子则说:“凡我所有的,都是你的。”(路十五31)父亲没有为自己私藏任何东西,他为儿子倾注所有。

    父亲的付出远超乎一个被得罪的人应有的回应,他乃是毫无保留地付出了自己。两个儿子对他都是“所有”,他愿意将整个生命倾注于他们。

    看他给小儿子穿上衣袍、鞋子、戴上戒指,以丰盛的庆宴迎接他回来。看他力促大儿子接纳他在父亲心中的独特地位,并且进来与弟弟一同坐席,所有大家长的威严一一解体。这里描绘的不是一位付出的父亲,而是天主的画像:祂的恩慈、爱心、赦免、关注、喜乐、怜悯全然没有限度。耶稣采用当代文化里的表征,加以转化,表达天主的宽宏。

    为了学像天父,我要像天父一样宽宏。正如天父将自己给了祂的儿女,我业要将自己给予我党兄弟姐妹。耶稣清清楚楚说到,付出自己正是真门徒的标志:“人若为自己的朋友舍掉性命,再没有比这更大的爱情了。”(若十五13)

    付出自己是操练,不是生来就会的。身为黑暗之子,以恐惧、私利、贪婪、权力主导,最大的驱动力是生存与自保。身为光明之子,知道完全的爱能去除一切惧怕,就做得到把一切所有能给予别人。

    身为光明之子,我们准备成为真正的勇士:以毕生见证天主无限慈爱的人。付出一切亦即得所有。耶稣清楚地表达这一点:“谁若为我和福音的原故,丧失自己的性命,必要救得性命。”(谷八35)

    每次我在宽宏上更进一步,就要逐渐脱离不敢爱的心态。第一步当然最难以踏出,因为有千般感受情绪作梗,使我们不能白白付出。我为什么要花费精力、时间、金钱、甚至心神在那些得罪我的人呢?

    我为什么要与不尊重我生命的人分享我的生命呢?我肯赦免已经够了,还要付出其他?

    不过……实情乃是:从属灵的含义来看,那些得罪我的人是我的“亲属”(kin),我的一“族”(gen)。宽宏大量的英文generosity即包含了gen(族)为字首,同时也见于其他的字如gender(性别)、generation(世代)、generativity(生产力)。这个字从拉丁文的genus与希腊文的genos演变而来,意指同种同属的生命。宽宏(generosity),意指两方亲密的关联而做的付出。真正的宽宏是凭真理,而不是凭感受行动。天主要我宽恕的人是“我族类”,是我家中的一员。我若能按此行事,就更能看清这道理:藉着宽宏的理念,能营造出和谐的家庭。

    哀伤、宽恕、宽宏,是让父亲的形像在生命中滋长的三种方法:那是父亲叫我们在家的三种含义。身为父亲,我不再像大儿子或小儿子一样被呼唤回家,而是站在那里,让流浪的子女知道那里有人欢喜迎接。单单在家等候并不容易做得到,因为是在哀伤中等待离家的人,同时也在盼望中等待,赦免愿意回来的浪子,并且给他们新生命。

    身为父亲,我要有个信念,就是我心渴慕的一切都能在家里找得到。身为父亲,我不能还在外面好奇地游荡,想要捕捉童年时期失落的机缘。身为父亲,我要知道青春已逝,若还有玩年轻人的把戏,无非是想要掩饰自己不再年轻的事实,那就是太荒唐可笑了。

    身为父亲,我要勇于担负属灵成年人的责任,坚信只有迎接那些生命旅途中受创伤的人,并且以不求任何回报的爱爱他们,如此方能得到真正的喜乐与满足。

    这属灵的父职有一令人心悸的空无感,无权、无成就、无名声、无速成的满足。但是,这同样心悸的空无感也是真自由的源头。在这里,“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可丢失”,在这里,爱没有附加的限囿;在这里,可以找到真正的属灵力量。

    每次触及自己心中这惊悸却丰盛的空无之境,就知道自己已经可以迎接任何人——没有责难,给予盼望。我可以自由地承受别人的担子,却不需要评估、分类、解析。在这全然没有审判意味的心境,我能生出(engender)使我得自由的信靠。

    有次探望一位将死的友人,直接经历了这神圣的空无感。在我朋友面前,我没有探询过去,推测未来的念头。我们相聚,没有惧怕,没有罪咎或羞耻,也没有担忧。在这空无之境,可以感受到天主无条件的爱,我们只能像老西默盎抱着婴孩耶稣一样说:“主啊!现在可照你的话,放你的仆人平安去了。”(路二29)在这令人惊悸的空无里,全然信赖、全然平安、全然喜乐。希望不再是仇敌,爱终于得胜。

    每次有人触及那毫无索求、神圣的空无之境,天地都要震动,“天主的使者也欢乐”(路十五10)。为了儿女回头生出的喜乐,也就是属灵父职的喜乐。

    活出这属灵父职,需要截然不同地操练“留在家中”。我原本自暴自弃、无时不在寻找别人的肯定、关爱;要我不断爱人却不求回报,是件不可能的事。但是,这操练正是要放弃凭自己完成的英勇念头。要取得我的属灵父职与慈怜的权柄、我必须让内心背逆的小儿子与怨恨的大儿子踏上那面平台,接受父亲对我无条件、宽恕的爱,并且如天父在家一样地居留在家。

    然后,我生命里的两个儿子才能逐一变成慈怜的父亲。这种转变能助我实现隐藏于浮躁不定的心中最深的渴望。因为当我伸开疲累的双臂,以祝福的手势栖息于归家儿子的肩膀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美?
浪子回头 尾声
    尾声

    活出画作的精意

    1983年秋,第一次看到伦勃郎的这幅画,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于老父亲把回家的儿子拉近胸前的那双手。在那双手中,有宽恕、复合、医治,也有庇护、安息、居家。

    我深受父子二人相拥迸出的生命力感动,因为,我生命中的寸寸缕缕都渴望像浪子一样地被接纳。与这幅画的因缘际会,竟然成了我自己回头的开端。

    “方舟”渐渐地成了我的家,我这辈子想不到,是这群智障的男男女女,将他们的双手以祝福的手势搭在我肩膀上,并且为我准备了一个家。我长久以来一直在聪贤人寻找庇护与安全,根本想不到天国的事理是向“小孩子”显明的,天主“召选了世上愚妄的,为羞辱那有智慧的”(格前一27)。

    可是,当我受到这群毫无可夸的人真诚温馨的接纳,当我从这群不发问题的人经历了爱的拥抱,我才发觉灵里的重返家园乃是重回神贫的人身边。天国是属于他们的,这些智力贫穷的人给我的拥抱,令我实际体会了天父的拥抱。

    当初造访智障人士团体,看见了这幅画,使我得到与救赎奥秘深密相关的牵系,是天主的祝福与贫穷人之间的牵系。在“方舟”,我看见这两种祝福是合而为一的。这位荷兰大师不仅引领我触及内心深处的渴望,也引领我发现,这些渴望在我第一次见到他作品的团体可以满足。

    从在车里斯看见伦勃郎的挂画到现在已经六年,而以“方舟”为家也已经五年了。回顾这些年日,我体会到,这些智障人士与他们的助手让我更完整地“活出”伦勃郎的作品,远超出自己的预期。我在“方舟”各家得到的温情接纳以及共享的欢乐,让我深深经历小儿子的回转。

    迎接与欢庆,的确是“方舟”生活的两大特点。许多欢迎的手势、拥抱、亲吻、歌声、短剧、乐宴,局外人看来,“方舟”的生活是一生之久的欢庆重返家园。

    我也经历过大儿子的故事。一直到在圣彼得堡亲眼看了全幅画,才了解大儿子也是伦勃郎“浪子回头”中的一部分。在此,我看见伦勃郎营造的对峙力。

    在画中,不仅有父亲与小儿子充满光芒的复合,也有大儿子阴暗、怨恨的疏离。有悔改、也有愤怒。有团员,也有隔阂。有医治的温暖光晕,也有批判的眼神流露的冷淡。有恩慈的施予,也有拒不相受的抵抗。我很快地发现了自己生命中的大儿子!

    群体生活并没有驱走黑暗,恰恰相反!吸引我到“方舟”的光芒,也使得我体认到自己内里的黑暗。嫉妒、怒气、见弃或受忽略的感觉、没真正的归属感——在力图宽恕、和好、医治的群体中,这些都不容情地现形了。群体生活让我暴露于真实的属灵征战,亦即:于黑暗真实无比之际,走向光明。

    我若是一个人生活,就比较容易把大儿子那一面隐藏不为人见。可是与安歇不隐瞒自己感受的人共同生活,很快逼使我正视里面的大儿子。群体生活一点也不浪漫,而是要不住地离开吞噬人的黑暗,走上受父亲拥抱的平台上。

    智障人士没什么输不起的;他们毫不掩饰地展现自己,公然表达自己的爱心与惧怕、温柔与痛苦、宽宏与自私。他们只是真挚为人,就突破了我错综复杂的防卫手段,要我与他们一样开放自己。他们的缺陷显露了我的缺陷,他们的伤痛映照了我的伤痛,他们的脆弱披示了我的脆弱。

    在“方舟”,我不得不面对自己内里的大儿子,却因此开出一条回家路。那些迎接我返家,邀请我共享欢乐的智障人士,也迫使我正视尚未完全转变的自己,叫我知道旅途还远。

    这些发现对我的生命有深远的影响,但是,在“方舟”最大的收获是成为父亲的奋斗目标。我在团体中比多数人年长,又是他们的司铎,自然会把我当成父执辈。因为我已经领受神品,有了头衔,如今我要无愧于这个职分。

    在智障团体成为属灵的父亲,远比处理自己大儿子与小儿子的挣扎辛苦。伦勃郎笔下的父亲,是因受苦而空空如也的父亲。藉着他遭受多次的“死”,他能够自由地接受、付出。他伸出的双手,并不是在乞怜、攫捕、索求、警告、论断、谴责;那是一双只能祝福的手。那双手,付出一切,不求任何回报。

    如今我面临一项艰辛、看似不克完成的工作,那就是让我里面的小孩子消失。保禄清楚说道;“当我是孩子的时候,说话象孩子,看事象孩子,思想象孩子;几时我一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格前十三11)作偏离正路的小儿子或忿忿不平的大儿子舒服多了。

    我们的团体满了偏离正路或忿忿不平的孩子,而置身于同样情境的人群会兴起同病相怜的感觉。但是我留在这种团体愈久,越觉得这种感受好比是个中途驿站,终点是孤独;父亲的孤独、天主的孤独,以及最刻骨铭心的爱的孤独。

    在“方舟”这个团体中,并不需要另一个小儿子或大儿子,不论他们是否已回心转意。这里,需要一个父亲,总是伸出他的双手,总是希望能憩息于归家儿女的肩头上。

    但是,我处心积虑地抗拒这个使命,还是紧攀着里面的孩子不放。我不想变成半个瞎子,我想看清楚四周的东西。我不想等到孩子回家,我要在外地或在农庄与仆人同处的时候,就与他们在一起。我不想对流浪的经过闭口不提,我对事情的经过好奇,也有无数的问题要问。我不想在没什么人乐意受我拥抱的时候,仍旧伸开双手,尤其是有人认为父亲才是子女出问题的根源。

    长久身为儿子,我确知真正的呼召是要成为父亲,以无垠的慈怜赐福,不质问,总是付出、宽恕,从不求任何回报。在一个团体,这一切都具实得令我心慌。我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要参与大家生活中的起起伏伏。我要人记得我,邀请我,通知我。其实少有人能体会我的渴望,而那些知情的却又不知如何回应我。

    但是,在“方舟”的人,不论智障与否,并非寻找另一个同辈,另一个玩伴,也不是在寻找一个弟兄。他们乃是寻找一位父亲,能祝福、宽恕,没有像他们一样的需求。

    我清楚看见,我的真正使命在于作父亲,同时也知道自己达不到这项使命。当其他的人受心中的渴望或怒气激发离家,我也不想留在家里。我也有同样的冲动,像他们一样乱跑!

    可是,当他们回来——筋疲力尽、失望愧疚、无地自容——有谁会在家呢?又有谁在别人费尽口舌,付出一切后,确实有一平安居所,也愿意受拥抱?如果不是我,那又该是谁?

    为父的喜乐与浪荡子的喜乐是截然不同的。为父的喜乐超越孤单、受弃的感受,甚至超越被肯定被包容的感受。为父的喜乐取模于天上的父亲,在祂的静寂中有份。

    很少人能够自寻他们的父职,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因为痛苦是这么明显,喜乐是这么隐渺。但是,不担起自己的父职,就是逃避属灵上的成人责任。

    是的,我甚至背弃了自己的使命。我又怎能选择有忤逆自己需要的责任呢?然而,有一声音温柔地对我说:“不要怕,如婴孩的基督亲自牵起你的手,要带领着你担起父职。”我知道,这是可信任的声音。

    穷人、弱者、边缘人、见弃的人、被遗忘的人、最渺小的人……他们需要我成为他们的父亲,也需要我示范如何作个父亲。真正的父职,是要分享天主无索无求的爱所流露出的清心寡欲。我却深恐进入那种心灵贫穷的境界。但是,那些因着身体或精神有障碍而登堂入室的人,他们可以成为我的导师。

    环顾与我共同生活的人,就是那些智障人士与他们的助手,我见到他们极其渴望有位父性、母性兼具的父亲。这些人都受过遗弃被拒的痛苦,成长阶段受了伤害,怀疑自己是否配得天主无条件的爱。他们也都在寻找一个可以安然回返,受祝福的手触摸的地方。

    伦勃郎描绘的父亲,诗歌超越身为子女这一切经验的人。他自己或许亦觉孤单、愤怒,但这些感受都在痛苦与泪水中改变了。他的孤单成了无止境的静寂,他的愤怒成了无止境的感恩,这正是我要作的。

    看见父亲的无无与慈怜散发出的美,自己的使命更具见清晰。我能让自己生命中的大儿子与小儿子长大成熟,成为慈怜的父亲吗?

    四年前,到圣彼得堡看伦勃郎的“浪子回头”,我根本想不到要实践我眼睛所见的。站在伦勃郎牵引我进入的天地,我充满敬畏。他让我从屈膝、狼狈的小儿子变为起身、弯腰的老父亲,从受祝福的地方转至给人祝福的地方。

    审视自己苍老的双手,我知道这双手伸向一切受苦的人,栖息于愿意前来者的肩头上。并且,把从天主那长阔高深的爱生出的祝福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