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怀秋
圣经中的伯多禄共有三个名字,他原名「西满」(Sm'on = Simon),耶稣给他改名叫「刻法」(Kpy'),意即「伯多禄」(Πετροζ)。到了今天,伯多禄已经成为一个很普通的男子名;我们在这里所说的,却是历史中的第一位伯多禄。
关于西满改名伯多禄的事,四福音都有记述;在这些记述中,我们大抵可以分别出两至三个传统。玛四:18;谷三:16;路六:14的记载都很简单,这个传统大致上把改名的事追索到耶稣召选伯多禄的脉胳范围中。另外,若一:42也保留了一段类似的传统,背景也是召选门徒;不过,这里却提供了一些独特的资料:西满的全名是「若望的儿子西满」,耶稣给他取名「刻法」,圣史跟着提供了一点字源的线索,他解释这个阿拉美(Aramaic)字的意思,并说:「意即『伯多禄』」,换言之,在希腊文,「伯多禄」一字就是亚拉美语「刻法」一字的意译(不是音译)?它翻译了在另一个语言系统上与它意义相同的字。
若一:42的传统可说界于谷三:16(和平行文) 和玛十六:18之间;一方面,它和谷三:16一样,把改名之事安放在召选门徒的背景中,另方面,它也和玛十六:18相若,从字源上解释了「刻法」和「伯多禄」两个字的关系,而它所加给的资料亦与玛十六:17不谋而合(1)。不过玛十六:18更进一步,解释了耶稣改名的深意,并显露刻法/伯多禄的双关含义。原来不管在亚拉美语还是在希腊文,刻法/伯多禄都不是一个人的名字(propel name),而是一个普通名词(common name):石,大石,盘石(2),这样,它就和「西满」这个名字不同,后者在新约时代,是一个相当通行的人名;可是,在耶稣给西满改名的年代,却没有人会叫作「石」!因此,它本来只能算是一个「诨名」,一个绰号,像「豹子头」之于林冲,「智多星」之于吴用一样,它们只是描写一些属于林冲、属于吴用的特质。
玛十六:18清楚显示了西满改名伯多禄的真正意思。因为刻法/伯多禄一字有双关含意--这个人名本来是一个普通名词,因此,当玛十六:18的耶稣对西满这样说:「你是Πετροζ(伯多禄盘石),在这Πετροζ(盘石)上,我要建立我的教会」的时候,「盘石」这个字就一语双关地拍这个叫做盘石的人认同为教会的基石。原来名字,在古人心目中,不单是一个称号,它还代表那个人,他们甚至相信名字拥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因此掌握到一个人(或神) 的名字,就能对他产生一种神秘的驱策力,而更改名字,在犹太传统中更不陌生(如创十七:5-15;三十二:28),它不单代表名称的转变,还象征一种和生命有关的转捩。改名的人承担了一个许诺(阿巴郎改名为阿巴辣罕,就是要成为万民之父);当然,有许诺,就有责任(所以天主要和阿巴辣罕订立盟约),限制他和自己的关系。现在西满更名为「石」,他为背负了一个许诺、一个责任;而更有甚者,这一许诺和责任,都暗藏在「石」这个名号之中。
由此可见,正因为「刻法/伯多禄」不是一个人名,而是个普通名词,这件改名事迹才更具深意。小明可以改名做小行,或者丽霞改唤爱娟,这在他的生命中,即使有很大的意义,可是在这个新名字土,我们到底看不出他改变了的生命特质。可是当一个叫做西满的人改唤作盘石的时候,事情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他的新名字不单是一个称号,它还指出这个人生命的实质意义、他的身份、他的任务、甚至他的存在。它代表一项功能,西满从此不单被「唤」作盘石,他还「是」盘石,要「作」盘石,「成为」盘石,因为在这伯多禄盘石之上,教会就要建立起来。
可是,对于玛十六17-20这一节福音,自古以来产生了无数的疑团,它只出现在玛窦福音而被其他三部福音所略去,就更令人怀疑它的真实性(3)。尤其在教派的纷争上,罗马天主教以此作为她得享「正统」的圣经根据,认为伯多禄的权力已经递交到他的继承人身上;基督教的兄弟们则力排此说,甚至否定教会是建基在伯多禄之上。大约三十年前,奥斯卡.库尔曼(Oscar cullmann) 这位基督教圣经大师,在他的力作彼得:门徒、宗徒、致命者中为这个持续了几个世纪的争论作了一个总结(4)。他采用历史的科学方法,尽量排拒教派利益的诱惑,希望以客观的态度对待圣经。他的结论肯定了伯多禄在早期教会中的首席地位;却对宗教承嗣权的问题甚表怀疑。天主教方面的回应可以奥图.卡革(Otto Karrer) 的伯多禄和教会为代表(5)。二位大师的争论已成历史;教会仍然继续她的步伐。本文也不是要重复他们的理论,只是想在这个问题上提供一点个人的、简陋的看法。
库尔曼不单接受这节福音来自历史中的耶稣的说法(6) (它不是玛窦为着因应教会的需要而创作的),还接纳传统的「公教」解释:教会是建立在伯多禄这个历史人物之上,而不是建基在他明认耶稣的信德上(7),甚或在耶稣自己身上(8)。虽然保禄在格前三:11明明地称耶稣为「根基」,而且是唯一的根基,因为除祂以外,任何人不能再奠立其他的根基,但是,把格前的思想读到这段福音中只是忘记了伯多禄这个字一语双关的结果,这样,我们就无法理解伯多禄的更改名字与耶稣建立教会这个脉胳范围的关系。怎样解释耶稣先对西满说:「你是Πετροζ」,再说:「在这Πετροζ上」的关系呢?除了将此Πετροζ看成彼Πετροζ外,我们别无他法。
至论耶稣建立教会的时候,这里用的是将来式:「在这盘石上,我『将会建立』(oikodomeso) 我的教会。」换言之,教会要待将来才正式建立起来。虽然耶稣在世之时已经聚合了基督徒团体,可是这个未成形的团体只是预显地生活出那将要成立的教会的特质,后者要在基督死后才正式地建立起来。因而这个将来也不是末日式的终极性的将来。根据库尔曼的意见,教会与末日的天国相异而相连,她存在于这个世代中,虽然她正从这个世代的末梢向着永恒翘首张望,并一步步地走向她未来的完成。因此未来的教会只是预显末日天国的光荣,正如聚合在耶稣身旁的天国团体也只是预尝来日教会的芬芳。这样,库尔曼似乎把天国的实现分别出三个相连续的阶段:历史中的耶稣、耶稣死后到末日再来、末日的永恒天国。这三个阶段并没有整整齐齐地割裂开来,相反,在任何一个阶段中,我们都可以找到其他两个阶段的因子;因此,我们可以从耶稣身上看到完满,在教会之中预期天国的来临。不过,严格来说,教会位于这个连续整体的中间阶段,这个阶段可能为时甚短。事实上,根据种种迹象,我们可以肯定耶稣讯息中浓厚的末日意味,他宣讲马上就要来临的天国。因而从他死后到他再来的这一段时候,只是天国的预备期,是中间的夹缝时代,而这也是玛十六:17所说的建立教会的时候。耶稣的末日意识,似乎排除了伯多禄职位世世相传这个观念的可能性。
再回头看玛十六:18的话!当耶稣对伯多禄说:「你是盘石,在这盘石上,我要建立我的教会」,他所指的,要在上面建立教会的基石,就是怕多禄这个历史人物。他是对伯多禄,这位历史中的第一位教会元首说:「我要立你为将要成立的教会的基石。」可是,他亦很可能只是想及伯多禄而已,把历代的列位教宗都读到伯多禄身上,以致当耶稣对伯多禄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对他们说了,这种看法,可能只是后世的理解,而不是圣经原文的意思。这点,笔者以为,我们可以同意库尔曼的见解。事实上,现今这种层次分明、壁垒森严的圣统制,极有可能并不出现在耶稣的视野之内,尤其当我们从末日临近的角度去理解耶稣讯息的话。
关键性的问题似乎是:耶稣立伯多禄为教会盘石,假如他没有万世承嗣的观念,这件事到底有甚么意思?
其实,「我将会建立我的教会」这句话是中性的,即是说,它虽然没有明显地设想,但也没有显然排除教会日后的生命,因为这不是它注意的目标。事实上,教会存在时间的短长问题,不在耶稣这句话的视野之内。他说的只是建立、是奠基。这里用的是建筑的形象(9),就像建筑楼宇之初要奠下基石一样,耶稣也在教会正式成立之前亲自奠基。奠基只此一次,因此,笔者以为,我们可以同意库尔曼所说的,这不是一个不断重复的行动,而是「只此一次」(once and for all) 的事实。不过,我们更要强调的是:不单奠基只此一次,基石也只有这么一块,它不曾「移位」,不能「易手」,上面的楼宇站立一天,它在下面也得站立一天,但若在上面的站立千年万年,它也只得舍命陪君子了。这就是我们与库尔曼不同的地方(10)。是的,日后楼宇可以增建,可以改建,但是基石早就奠下的了,而这就有万世的价值,纵使耶稣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确没有想到万世,就像一个奠基者也可能没有想过楼宇日后的命运一样。英文的once-for-all,在中文上几乎不可 翻译,不错,那是once,是独一,但也是for all-for ever,是永久、是永远、是决定性地不能变更的事件。
所以教会的基石只有一个,我们不能再有另外的基石,当耶稣立伯多禄为教会基石的时候,他就承担了永为教会基石的任务,不因时间的短长而有所改变,也不因职位的更递而有所变动。教会存在二十年、二百年、或二千年,这个基石都是一样,这是在她建立之初就早已奠定的。即使在宗徒大事录所显示的早期教会图像,也不能改变这点。事实上,我们对早期教会所知甚少,即使伯多禄的确曾经「失势」(这是个十分不当的形容词),于是耶路撒冷教会之长的职位落到主的兄弟雅各伯的手里(宗十二:17),而他自己则在承让出治理之责之后,四出传扬主的讯息,与保禄分庭抗礼,分掌「犹太人」及「外邦人」宗徒之职(迦二:7),并听命于耶路撒冷教会的命令,甚至害怕「由雅各伯那里来」的人(迦二:12),他身为教会基石的身份仍然不会变,也不能变,因为基石与日后的变动总不可同日而语,它们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层面上。这是我们与库尔曼意见分歧的地方(11)。教会由始至终的伯多禄只有一个,即使雅各怕在执掌耶路撒冷教会之后,他也不会成为伯多禄,他还是雅各伯。因为我们的伯多禄只有一个,他就是历史中的伯多禄。
后记
自从十九世纪严肃的释经学开始萌芽发展以来,许多我们从前认为理所当然的意念和对圣经的诠释方法都受到了质疑,我们的信仰和传统一次又一次地经受了很大的震撼和挑战;不过,在痛定之余,也让我们回头细察和重新审视我们的信仰特质。百炼才出精钢,基督教会的信仰本质也必须在淘尽了各种沙石杂质的干扰之后,才清楚地呈现出来。
对伯多禄的疑难也是一样。无论从那方面看,我们都该感谢库尔曼的挑战,他的论点是任何一个严肃的神学生都不能忽视的。不过,为我们更重要的,却是怎样在接下这道战书之后,以认真的态度,不苟地反省我们的传统信仰。本文只是作者拋砖引玉式的一次尝试吧了!
(1)玛十六:17称西满为「约纳的儿子西满」(Simon Barjona),这个名字可能就是若一:42「若望的儿子西满」(Simon the Son of John) 的亚拉美语读法。
(2)人名是不能译意的,只能音译。「伯多禄」却译意而不译音,这一点正显示出,它本来不是个通行的人名。另外,Kephas一字的串法,除了尾音S是希腊文的附加之外,它还包含一个限定词a,因此它的意思是the rock,而不是a rock。在古老的基督徒传统中,Πετροζ一字也常带有冠词σ;这个最早期的「基督」一词也常带有冠词一样。最突出的例子是谷八:29:「σπετροζ对他说:你是σχριστοζ」。以上参阅M. Miguens, Church Ministries in New Testament Times, Arlington, Christian Culture Press, 1974, 87页及196页,注152,153。
(3)着名的经学家中,反对这段篇章的真实性的,举其大者而言之,包括H. J. Holtzmann, J. Weiss, M. Dibelius, A Harnack, R. Bultmann, W. G. Kummel等人。攻击者的另一主要论据是「教会」一字的出现,这个字,在四福音中,除玛十六:18外,共在玛十八:17中用过。但A. Schweitzer, J. Jeremias, A. Oepke等则坚持这段篇章的真实性。后者主要是根据这篇记述中浓厚的闪族语言特色:如「约纳的儿子」(参阅注(1),以「血和肉」代表人,众数的「天」字(ouranoi) 等等。Jeremias甚至发现这段篇章有类似耶稣平素话语中的闪族韵味(比对玛十一:7-9,25-30):三?三的结构:包括三节,每节三行。
(4)O. Cullmann, Peter : Disciple, Apostle, Martyr (由F. V. Filson自德文原着Petrus译成),London, SCM Press, 1953, 1962(2).
(5)O. Karrer, Peter and the Church. An Examination of Cullmann's Thesis, (Quaestiones Disputatae, 8), New York, Herder and Herder, 1963.
(6)不过,库尔曼却以为这段福音本来出自另一脉胳范围(最后晚餐),经玛窦安排整理之后加插在这里。
(7)这是一些早期教父的看法,如盎博罗削、金口若望、希拉里、教宗良一世等。
(8)宗教改革时代,玛丁路德等人多随此说。据Strack-Billerbeck的注解,耶稣没有对伯多禄说:「你是盘石」,只是说:「我对你说,是的,对你,伯多禄。在这盘石上……」。
(9)建筑的形象弥漫全段经文,除了十六:18明明说「建立」教会之外,下一句所用的字眼,如「门」、「钥匙」等等明显地都曾受到建筑形象的启发。
(10)根据库尔曼的理论,由于耶稣立伯多禄的时候,没有万世承嗣的思想,因此,伯多禄教会盘石的地位,不但是可以变动的,而且事实上,他也只在最早的一段日子里位居教会元首,到了后来,他的地位已经慢慢被雅各伯所取代了。至少在宗徒会议的时侯,宗徒权力的转移已经完成,因此,迦拉达书所说的教会柱石,以雅各伯为首,跟着是刻法和若望(二9),这样的排列次序绝不偶然,它反映了当时教会的实况。
(11)参阅注(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