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天色常蓝慈恩常在
    最近在录影带上,看到一部改编自民间传说的日片“鹤”,心里感触良深。这部片子由市川昆导演、吉永小百合主演,同时也是小百合为纪念她演艺生涯中所拍的第一百部片子,所以演来特别卖力而精彩。

  这是一部唯美而浪漫的黑白片。如果以如诗、如歌、如画来形容它,也实不为过;是那般地清新脱俗,置身其中,令人有浑然忘我,超凡入圣的感觉。

  故事的大意是这样的:

  在一处深山荒野里,住着一户穷苦人家,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母亲年迈多病,儿子务农、未娶。

  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儿子被门外突如其来阵阵急促的叩门声给吓住。心想,一个赤贫如洗的人家,既无亲无戚,且又没有朋友,又有谁会在如此风狂雪急的半夜前来找他们呢?但无论如何,等去开门再说。

  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站在门外的是一位貌如天仙的少女。在惊愕中,他招呼她入内,待问明来意,才知道原是前来以身相许的。这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艳福”,顿时令他感到不知所措。

  婚后的一天,妻子发现在一间屋子里,搁着一部老旧的织布机而心生好奇。后来从丈夫口中才得知,婆婆过去还曾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织布好手,只是如今已年老力衰,早已经把它荒废在那儿了。

  了解实情之后,妻子遂跑去请求婆婆,让她使用那部机器,但婆婆告诉她,由于久已不再织布,所以家中根本找不到纺纱。但媳妇却回答婆婆自会想办法。遂进入屋内,开始织起布来。

  几天后,妻子从屋里出来,捧着一块以纯白羽片织成的布,无比亮丽。她吩咐丈夫赶快把它拿去卖掉,以贴补家用;同时也向丈夫特别声明,像这样的布,一生也只能织此一块而已。

  但丈夫由于一时兴奋过度,致忘了向她问明原委,只管兴冲冲地把布拿去卖给地主,然后由地主再把它转卖给一位有钱的朋友。

  由于这是一块前所未见的绝佳布料,所以那位朋友在买下之后,立刻要求地主赶快为他再弄来相同的一块。当地主把这件事情转告那位丈夫的时候,一时让他感到左右为难,只好把苦衷向地主全盘托出。可是没料到,他的诚实不但没有获得地主的谅解,反而遭到如果不答应,只好把耕地收回的威胁。

  眼见自己心爱的丈夫终日愁眉不展,于心不忍,如今似乎已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心想,如果未能如期交货,一家三口的生计必然马上被迫中断。存亡已系于她一人了。

  为了丈夫,也为了这个家,她终于含泪再度走进屋里。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只听到从屋里传来断断续续微弱的织布声,是那么缓慢而又显得有气无力,但却始终不见妻子的踪影。虽经母亲的一再劝阻,却已再也无法阻挡他强烈的好奇心和对妻子的关爱,他终于从门缝里偷偷地向屋内窥探。

  他几乎停止了呼吸!因为,此刻坐在织布机前的,已不再是自己心爱的妻子,而是一只美丽的白鹤,在那里垂着头,用嘴在一根一根地啄着身上稀落的羽毛;每啄一根,鲜血便立刻随之滴落在地上。此刻,他终于恍然大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样地再过了几天,妻子带着一脸苍白从屋里走出来,如期地把织好的另一块布交在丈夫的手里;同时也向丈夫娓娓地道出个中的原委。她说:“我原是一只白鹤。有一天,我们鹤群结伴出来遨游。我不幸被猎人一箭射中,掉落在地上。但正当猎人要把我捡走的一刹那,您突然出现,及时地把我从猎人手中给解救了出来。我为了报答您对我的救命之恩,才变成一个少女前来嫁给您。如今救命之恩既然已报,我也可以无愧无悔地回到我的同伴那儿。”说罢,她突然又变回一只白鹤,从窗口飞了出去。

  在电影界到处充斥着暴力与色情影片的今日,能够观赏到这样的一部好片子,就像是在盛暑的烈阳下,喝了一杯清凉的冰水一样,沁人肺腑。但在赏心悦目之余,心中也不能没有些许的感慨。

  前年有一天,我应一位电台名主持人之邀,前去为她的听友就“父母怎样跟孩子们做朋友”发表演讲。为了不使演讲内容流于抽象和空谈起见,我还曾经特别跟教堂内的一个青少年团体,先举办过一次座谈会,希望从年轻一代的口中,了解一些他们跟父母亲的关系。令我感到意外和惊讶的是,当我问到他们对父母有那些期望的时候,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说:“第一,希望爸妈不要一天到晚逼着我问功课怎么样了;第二,我无论要什么,爸妈都得设法给我买。”

  目前我国国民每年平均所得据说是在七千美元之谱,所以可以说是已经是一个人人羡慕,名副其实的丰衣足食的社会。因此,一般来说,在可能范围内,父母大概都会尽量满足子女在物质方面的各种需求;更何况在我们目前的社会里正流行着“两个孩子恰恰好,一个孩子也不少”的口号,因此,孩子们集宠爱于一身的例子已是司空见惯;再加上有不少父母由于在外做生意或上班,无法腾出更多时间陪伴孩子,为补偿起见,或更好说是为了减轻心里的内疚,因而很容易对孩子采取放任态度,甚至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殊不知久而久之,在孩子们的心目中,很可能会产生一种偏差的想法,以为这是父母欠他们的。而一旦有了这种心态,自然就很难心存感激了。

  去年曾有兰屿之旅。是应当地教会之邀,在他们布道大会中演讲。大会分上、下午二段进行。午餐时,我入乡随俗,跟他们席地而坐,一方面以手抓食由各家带来的食物,另方面也趁此难得机会跟他们聊聊天。我们从宗教信仰到禁忌,然后渐渐谈到原住民的一些风俗习惯及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可说是无所不谈。而对我个人来说,更是获益匪浅。但令我感动且又留下深刻印象的一点是,他们告诉我:每次用餐之前,除了感谢天主所赐的食物外,身为子女的也会藉此机会,一再向父母感谢养育之恩。我心想,如果每一个家庭在子女还小的时候,就能够帮助他们也养成这种感恩的习惯的话,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呢!据说日本家庭就有这种习惯,不晓得是否属实?

  执笔的此时,正逢凤凰花开,骊歌高唱的季节。这原是一个属于感恩的季节,也是莘莘学子们在踏出校门前向老师们表达谢意的时刻。每一年的此刻,我都会不期然地也跟所有的毕业生一样,感染到一丝丝的喜气。但是,今年在我心中却似乎掺杂着些许的伤感,是起因于有位即将从一所知名度颇高的女校毕业的学生,在几天前告诉我的一段话。她说:“在这毕业的前夕,我们班上的一位数学老师邀我们全体同学到她的家里聚一聚,也顺便为我们庆贺一番。我当天因事无法前去参加,但事后我打电话去问班上的几个同学,才知道那天根本没有人去。”

  乍一听她说老师为她们庆祝,我内心好生感动,竟然还会有这么爱护学生的好老师。但是,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又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我真的可以想见,那位老师当日的心情是如何的不好受。

  为了好奇,我问那位同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见她淡淡地向我解释说:“这也没什么嘛。因为那位老师平日跟我们班上的关系,原只限于教学而已。根本没有所谓的师生感情存在。”

  是的,也许我们可以替这件事情找出许多解释的理由,诸如学生正忙于准备联考啦,老师们一放学马上得回家做家事啦,或者是这位老师对学生一向都不太关心啦……。但是不管真正的原因何在,这个看似单一的个案,是否也应该让我们对目前的教育有更多的省思呢?

  写到这里,那位旅日华裔的棒球界巨人──王贞治先生的影子,突然闪进了我的脑海里。

  众所周知,王贞治先生亲自撰写的《王贞治回忆录》在几年前甫一发行,即已造成很大的轰动;并且立刻被日本文部省指定为学校必读的课本。这本书之所以能够获得如此高的评价与肯定,我想,与其说是由于他几十年来成功的奋斗史,深深地吸引着每一位读者,毋宁说是更是由于从字里行间所自然流露出的那份对祖国、对父母、对家庭、对妻子,及对师友真挚的爱,与那颗感恩图报的赤诚之心,深深地打动了每一读者的心。

  王贞治由于在棒球界已有非凡成就而早已誉满全球,因此,多年来日本政府就一直希望他能尽早入籍。但每次却都被他给婉拒了。在谈到他为什么迟迟不肯归化的原因时,他这样写道:“在我的周围,有很多人归化了,但是我仍然维持现状。因为我

有自己的爱国心……。家父年轻时离开祖国,难免对他的出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父亲一直怀念祖国──中华民国,我是十分清楚的。所以,我绝对不会去想会令父亲悲伤的归化日本的问题。”

  在提到对父母的爱时,他说:“总之,我得天独厚,在孩提时代就具有比别人更棒的体格和腕力。因此,我在脑海里不时地盘算着当如何来报答父母之恩。”

  对于家庭,他写下了一段令人读来备感温馨的话语。他说:“在我的家里,每逢‘父亲节’,女儿们都会送生日礼物给我,但却不是用她们存下来的零用钱买来的东西,而是她们三个分别在纸上画我的像,并在旁边写着:‘爸爸,永远感谢您!’我禁不住欣赏万分。”

  对于妻子,他满心怜爱与感激。他说:“我总是感谢双亲,对我的爱妻恭子更是如此。在长达二十二年的职棒生涯中,有十四年是跟内人在一起的。在这段期间我击出了全垒打将近有六百支之多,这点归功与妻子生活在一起的关系……。我想,从表面上看来,似乎是我一个人在自享,而其实我的成就应该归功于她。”

  圣经里记载着这么一个故事:有一天,耶稣往耶路撒冷走的时候,经过撒玛黎雅及加里肋亚中间,走进一个村庄的时候,有十个痲疯病人迎面而来,远远地站着。他们提高声音说:“师傅,耶稣,可怜我们罢!”耶稣定睛一看,对他们说:“你们去,叫司祭们检验你们罢!”他们去的时候,便洁净了。其中一个,看见自己痊愈了,就回来大声光荣天主,并且跪伏在耶稣足前,感谢祂;他是一个撒玛黎雅人。耶稣便说道:“洁净了的不是有十个人吗?那九个人在那里呢?难道除了这个外邦人,就没有别人回来归光荣于天主吗?”耶稣遂向那人说:“起来,去罢!你的信德救了你。”

  在耶稣的时代,由于教育的不够普及,因而百姓多无知;再加上医药缺乏,卫生环境又差,所以有许多痲疯患者。这种病能使人皮肤溃烂,神经麻痹,终至渐渐失去了知觉,同时这种病也是有传染性的,所以法律规定,病人必须与常人隔离,只好躲入山洞或在树下过着苟延残喘,不见天日的悲惨生活。如有家人送来饭食,也只能搁在远远的地方,不能接近他们。只有等亲人远离之后,才敢出来取食。如偶尔有人路过该地,他们也有责任或以摇铃,或以高声喊叫向他们示警,免受到他们感染。像这悲惨的生活,可说是生不如死。

  所以,如果得以痊愈而重回常人世界,无疑地是一种重生的喜悦。因此,受惠者自当有感恩之心。但事实却不尽然。就如在前面所提到的故事中,原有十个人同时被治愈,但回来感谢的却只有一人而已,而且还是一向被犹太人所轻视的外邦人。至于那九个犹太人,虽然他们常以选民而自豪,但却都是徒具选民之名,而无选民之实;他们认为耶稣治好他们原是理所当然。莫怪当日耶稣才会感慨万千了。

  目前,我们是处于一个高度工业化和企业化的社会里。而在这样的社会里具有一个特色,那就是我们往往会拿效率做为评估一个人或一件事是否成功的标准。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之间染上了许多功利的商业气息。旧时农业社会里存在于人与人之间那种亲切温馨的感情,如今似乎已不复多见,因而感恩的观念自然也愈来愈淡薄了。在此情况之下,想寻找像电影故事中那只鹤所代表的那种感恩回报的精神,可以说已经变成是一种奢求了。

  我们人是多么容易把别人加给我们的种种恩惠视为理所当然,甚至把它当成是别人欠我们的;我们不是也常常抱怨国家、社会、父母、学校及别人,对我们还不够好吗?

  犹记得美国故总统甘迺迪在生前一次演讲中,曾向全国青年讲了一段具有深长意义的话。他说:“不要问国家为我做了什么,而更该问的是,我能为国家做什么?”

  我想,如果我们每一个人能够对甘迺迪的这段话多加沉思默想的话,深信不但对个人有益,为整个社会风气的改善,必然也会产生具有决定性的影响。

  但愿我们都能学习电影故事中那只鹤的精神,常怀感恩回报之心!

(自由时报7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