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主,求祢垂怜”!
有两个人一起走在路上。你可以从他们走路的样子看出,他们是不愉快的。他们身子前倾,垂头丧气,动作迟缓,彼此也不瞧对方一眼。他们偶或喃喃自语,却怎么也无法相互交谈。喃喃话语就这样消失在空中,仿佛空洞的声音。虽然他们沿路前行,却仿佛漫无目的的一般。他们要回家,然而他们的家已不再具有家的意义了,回家只是因为无处可去。为他们来说,家现在成了空虚、幻灭与绝望的代名词。
真教人难以想像,仅仅在两、三年前,他们曾遇见一位改变了他们生命的人,这个人把他们原来一成不变的日子整个从中打断,却为他们的生活带来新的活力。他们离开自己的村庄,跟随了那位陌生人和他的朋友们,因此,发现了隐藏在他们日常生活的帷幕之后一个全然崭新的真实天地——在那里宽恕、治愈和友爱不再只是空言,而是触碰到他们生命核心的各种力量。这位从纳匝肋来的陌生人曾使一切焕然一新。他曾转化了他们的生命:为他们而言,在世界不是负担,而是挑战,不是布满陷阱的荒野,而是机会无穷之地。他曾将喜乐与平安带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他曾使他们的生命化成了一支美妙的舞蹈!
而今他却死了。他那曾经放射光芒的身体已毁于迫害者之手。他的四肢被暴力与仇恨的刑具穿透,他的眼睛现在成了风穴,他的双手失去了抓握的力量,他的双脚不复坚定。他已变成无名小卒中的无名小卒。到头来一切成空。他们失去了他。不仅是他,岁着他的逝去,他们也失落了自己。他们成了两个失魂落魄的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实际上却无家可归;因为他们回去的地方已成了黯然无光的记忆。
其实在许多方面我们与这两个人是挺相似的。如果我们敢于凝视自己生命的深处,在那里与失落的自我相遇,我们就不难发现这个事实,我们不也迷失怅惘吗?
如果有什么词汇可以一语道尽我们的痛苦,那就是“失落”。我们出生时,失去了母亲子宫的安全保护;一旦入学,我们就得走出家庭生活的妥帖安稳;当我们找到第一份工作时,我们便失去了年轻人拥有的自由;当我们结了婚或领受圣秩圣事,我们便得放弃可自由自在地做各种选择的人生乐趣;当我们渐渐老去,美貌离我们远去,老友相继凋零,昔日声名人们不复记忆。当我们变得脆弱、多病时,我们失去身体的自主能力,最后当我们死亡时,一切都失去了!而这种种的失落只不过是日常生活中必经的一部分!但是有谁的生活仅是“平常”的呢?那些烙在我们心灵深处种种的失落有的是因分离而失落的亲密关系,有的则是因暴力而失去的安全感,或经凌虐而失落的纯真,因背信而失落的友谊,遭遗弃而逝去的爱情,因着战火而丧失的家园,经历饥谨、酷热与严寒而失去的惬意人生,因着疾病或意外而逝去的孩子,因着政治动乱而沦丧的祖国,或因地震、洪水、坠机、轰炸和疾病侵袭而丧失的生命。
上述这种种晦暗的失落为我们多数人而言或许是有点儿遥远;它们或许只出现在报纸和电视屏幕所报导的世界中,但任谁也逃不过那些存在于每天生活中,令人痛心疾首的失落感——梦想破碎的失落感。我们长久以来一直认为自己是成功、受欢迎,而且被深爱的人。我们原本期望度一个慷慨、服务、自我牺牲的生活。我们原来也打算做个富于宽恕、关怀,而且总是温文有礼的人。我们曾对自我怀有愿景,希望成为居间修和、缔造和平者。但,不知怎么地,我们甚至无法确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就是失落了原本的梦想。我们竟成了担忧、焦虑的人。紧抓住我们所拥有的东西,而当今政治、社会和教会的丑闻也成了彼此间飞短流长的题材。这种灵性的失落往往最难坦然自承,也难以向人告白。
然而在这一切之外还有一样:信仰的失落,也就是失去信念,不再认为我们的生命有意义。或许有那么一段时日,我们还能忍受这般的失落,甚至能以刚毅和坚韧的精神带着它们生活下去,因为我们认为这些失落能使我们与上主更加亲近。这些生活中的痛苦磨难是尚可忍受的,因为我们体验到这些失落是试炼我们的意志力和加深我们信念的种种路径。但是当我们年岁增长,我们竟发现多年来曾经支持我们的——祈祷、敬拜、圣事、团体生活,以及对天主引领之爱的清楚认知——为我们已不再是有力的支柱。长久以来珍视的想法、长久以来遵行的戒律、长久以来欢庆的习俗不再能温暖我们的心,我们也不复了解何以我们过去能如此受到鼓舞。我们依稀记得耶稣为我们曾经是那样地真实,我们从不怀疑他真实地临在于我们的生命当中。他曾是我们最亲密的朋友,我们生命的导师。他给予我们安慰、勇气和信心。我们能感受到他,并且亲尝到他。如今呢?我们不再重复他,不再渴望来到他的跟前,长时间与他相伴。我们对他不再有特殊的感觉,我们甚至怀疑他不过是故事书里的人物。我们有许多朋友讥笑他,嘲弄他的名字,或者根本漠视他。我们渐渐了解到,他为我们而言也成了个陌生人——不知不觉中我们就这样失去了他。
虽然说这一切失落不尽然都会发生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旅程中。但是当我们并肩一路走来而彼此聆听时,很快地我们会发现,这种种失落多半是你我人生旅程的一部分,有的或许出现在我们自己的人生中,有的则可能发生于我们同伴的生命旅程中。
面对人生种种失落,我们当如何自处?首先我们必须正视的问题是:我们要将他们隐藏起来吗?我们要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仿佛这些失落从未发生过?对我们旅程中的同伴,我们绝口不谈它们吗?我们要说服自己和他人,比起我们所获得的,我们的失落不算什么?我们要责怪别人吗?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做这件事,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哀悼的可能。的确,我们必须哀悼我们所失落的。或许我们无法借由言语或行动驱散这种种的失落感受,但是我们可以让这种种的失落随着泪水一倾而出,容许自己为此而深切哀悼。凭吊、哀悼我们所失落的就是容许所失落的一切扯开我们深受保护的安全感受,引领我们看到自身残破的痛苦真相。因哀悼所带来的悲恸之情让我们经验到自己生活的深渊,在这深渊中没有什么是明白肯定的,每样事物都在不断地迁移变动中。
当我们感受到自身失落的伤痛时,悲恸的心遂打开了我们心灵的双眼,教我们瞧见失落不仅仅发生在我们自己家人、朋友、同事所组成的小小世界中,同时也发生在更广阔的世界里——在囚犯、难民、艾滋病患、因饥饿日濒临死亡边缘的孩童,以及无以数计长期生活在恐惧中的人们的世界里。于是,来自于个人哭泣心灵的痛楚将我们与整个受苦人类的悲叹呻吟紧紧相连。于是,我们的悲恸与哀伤跨越了个人的藩篱。
但在这一切痛苦之中,却出现了一个奇异、惊人完全出人意料之外的声音。就是那位说:“哀恸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得到安慰”的声音。这真是意想不到的消息:在我们的悲痛中,竟隐藏着祝福。有福的不是那些安慰人的人,而是悲痛的人!在我们的泪水中,神奇地潜藏着生命的贺礼。在我们的伤痛中,一支舞蹈正奇妙地滑动着最初的舞步。从我们失落中涌出的哭喊,终将神妙地归属于我们的感恩之歌。
我们带着因失落而破碎的心来参与感恩祭,这些失落中有我们自己的,同时也有这世界的。就像打算回到他们的村庄,走在回家路上的那两个门徒,我们说:“我们原指望……但是我们失望了。来到我们生命中的反倒是痛苦与死亡。”我们不复昂首向前,而是丧气垂头。
一段心灵之旅于焉展开。关键在于种种失落是否导引我们走入怨恨之途?还是引领我们迈上感恩之路?怨恨是真实存在的一种选择。许多人也选择了它。当我们一再遭到失落的打击、极易陷入幻灭、愤怒、怨苦中,愤恨不平之情与日俱增。当我们年纪越长,越是受到诱惑,以至出口此言:“生活欺骗了我,压根儿就没有值得憧憬的未来,也没有什么事儿好期待。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小心守住我仅存的那么一点点儿,这样我才不致丧失一切。”
再我们的生命中,怨恨是最具毁灭性的力量之一。它是一股冷冷的怒气,进驻到我们生命的核心,使我们的心因此僵硬。怨恨甚至会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弥漫在我们的言词和行动中,以至于我们再也无法辨认出它在我们生命中所造成的影响。
我常会怀疑,如果我心中再也没有一点怨恨与不平,我们将如何生活下去。我已经习惯于谈论我不喜欢的人,将那些令我心痛的往事积存于心久不释怀;甚或长久以来,我已习惯于以怀疑、畏惧之心待人接物,以致若是没事可让我抱怨,无人可教我怨愤,我简直不知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心里仍有许多角落藏着怨恨与不平,我甚至怀疑我是否真的想除掉它们。没有这些怨恨之情,我要做什么呢?此外,生活中充斥着使这不满情绪得以滋长的机会。例如在早餐之前,我已经开始怀着猜疑的感觉、嫉妒的情绪,转着念头想起许多我宁可避而不见面的人,并忖度着一些小小伎俩,好让我这一天的生活在防卫中度过。
我在猜想,有不怀丝毫怨恨之心而生活的人吗?面对种种失落,怨天尤人往往是我们最常有的反应。而糟糕的是,这种怨恨不平的情绪也隐藏在教会中,这正是致使基督徒团体陷于瘫痪的主要因素之一。
然而,感恩祭却呈现了另一个选择。它为人开启了另一条道路,使人有机会选择感恩之路,而非怨恨之途。哀悼我们所失落的种种是远离怨恨、走向感恩的第一步。悲痛的泪水能使我们僵硬的心变得柔软,让我们开放自己,看到我们可以开口说“谢谢”的可能性。
“感恩祭”的原文”Eucharist”字面上的意义便是“感恩的行为”。举行感恩祭以及度一个在感恩祭内的生活,和怀有一颗感恩之心大有关系。活出感恩祭的精神,也就是将生命当成一份值得感谢的礼物而生活。但是在我生活中,感恩并非最常见的反应,更别说是在我们经验到生活中一连串失落的打击之后还有感恩!然而,我们在感恩祭中所庆祝的伟大奥迹,同时也是以感恩祭的精神而生活所当活出的奥迹,正是透过哀悼我们所失落的,我们终于了解到生命原是一份礼物。生命的美丽及珍贵和它的脆弱与有限唇齿相依。这是我们每天都能经验到的——当我们折取一朵花儿在手中,看到在空中翩然起舞的彩蝶,或是轻抚一个婴孩时,脆弱与天主的赋予同时存在,而我们的喜乐也与两者连结在一起。
每一台感恩祭都是由呼求上主垂怜开始。或许在基督宗教的历史中,没有其他祷词像这句:“上主,求祢垂怜”的祷词被人们那么频繁而又亲密地用在祈祷中了。它不仅在西方感恩礼仪的祷文中居于前导之位,在东方教会的礼仪中我们也能听到它有如贯穿全场的呼声。上主,求祢垂怜。KyrieEleison(希腊文)。这是上主子民的呼声,也是怀着忏悔之心的人们的呼求。
唯有在我们愿意认罪,承认我们所失落的与自身是有某种微妙的关联时,才可能发出这祈求垂怜的呼声。呼求垂怜表示我们认出,为我们所失落的而责怪天主、怪罪世界或他人都不尽公平,因为事实上造成我们所失落的原因与“我们究竟是怎样的人”是息息相关的。即使痛苦并非直接因我们而起,但在我们也愿意担负起一部分责任时,责难变转化为一种自觉,我们体认自身在人性的残缺上也是难以遁形。期求上主垂怜的祷词是出自于一颗清明的心,它知道这人性残缺绝非人生难逃的宿命,而我们也绝不是这人生宿命草弄下无助悲惨的牺牲品;这人性的残缺乃是人类选择向爱说“不”的苦果。走在瓦工内厄玛乌路上打算回家的两个门徒悲伤消沉,因为他们失去了他们全心冀望的那一位,但是同时他们也深深意识到是自己民族的领袖钉死了他。他们隐约知道,他们的悲恸与罪恶有关,而他们认得这罪恶也在自己的心里。
举行感恩祭时,我们需要立足于这世界,并接受对于散布围绕在我们周遭的罪恶我们也该担负部分责任的事实。要是我们停滞在埋怨中,抱怨我们生不逢辰,必须忍受恶劣的局势为我们多舛的命运受苦,我们绝对无法深悟痛悔。痛悔只能发自一颗深深悔悟的心。若我们认为我们有所失落纯属宿命,而收获只是好运呢?可想而知,宿命不会引起我们走向忏悔之路,好运也不会使我们心生感激之情
确实,在我们个人生命中的冲突就如区域性、国际性,甚至全球性的冲突一般,这些冲突是我们的冲突。唯有先为这些冲突承担起责任,我们才能进一步超越它们——选择宽恕、平安与爱的生活。
“KyrieEleison”——“上主,求祢垂怜”的呼声必定是出自悔悟之心。相对于一颗僵硬的心,悔悟之心必不再责难,却承认自己也应对这世界的残缺与罪恶负责,因此它已准备好前去领受天主的恩慈。
我记得荷兰电视台在晚间曾有一默想节目,主讲者将水倒在干硬的土上,说:“看,这土壤无法吸收水,种子也不能生长。”接着他把这块硬土捏得粉碎,再次倒水在上面,之后说:“只有碎裂了的土壤能吸收水份,使得种子生长并结出果实。”
看过这一幕我才了解到,以痛悔的心开始感恩祭意味何在。那是一颗因破碎而敞开,好能吸收水份——天主的恩宠——的心。
但是,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开始的庆典,这怎么可能呢?首先,我们得承认自身处于有罪的状况,并意识到我们必须对这世界的罪恶担负起部分的责任,这岂不使我们陷于瘫痪吗?真实的悔罪告白岂不让人精疲力竭?是的,确实如此!但是,没有人能真切面对罪过,除非认识到恩宠。若非直觉地认识到新生将要来临,我们也不可能真心哀悼我们所失落的。
当那两个走向厄玛乌的门徒讲述着他们重大失落的故事时,他们也提到那个奇怪的故事,就是妇女们发现墓穴已空并且看见天使的事。但是他们并不相信,满腹怀疑。他不是几天前才被钉死?一切不都结束了吗?邪恶不是终究获胜了吗?所以,就算这些妇女说他复活了又如何?谁能把这样的故事当真?可是,他们还是得说:“我们中也有几个到过墓穴那里,所遇见的事正如同妇女们所说的一样,但是没有看见他。”
那便是我们来到感恩祭台前常怀有的心情——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绝望与希望的情怀。有时候,当我们瞧见自己以及周遭人们的生活,内心里一股感慨之声会不禁想起:“算了吧!一切都结束了。噢,我们当然曾经想望过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想像期待着一个新的爱的团体,梦想着所有的人能和平相处的时代。但事实总教人梦醒。现在我们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幻想。我们无法改变的性格和顽固的坏习惯、我们对人的嫉妒与怨恨、时而心怀愤怒与报复而与人暴力相向,还有那无以数计的人性残酷面的标记:无论是违法乱纪、严刑拷打,或是战祸绵延、榨取、剥削,诸此种种已让我们梦醒,面对苦涩的真相,我们年轻时的希望已然死去,已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了。”
可是——就是有那么些其他的故事萦绕心头,盘桓不去。那些故事或是述说着有些人以不同的角度看待了这世界、或是传述着宽恕与治愈的事迹,有的则描绘着真、善、美的道理。当我们小心翼翼地聆听内心深处的声音时,会了解到在我们的怀疑论调和讽世姿态底下,还存有对爱、合一与共融的热切期望,这样的期盼并没有远离,即使在我们内同时还有许多声音吵嚷着说那期盼不过是令人伤感的童年记忆。
“上主,求祢垂怜,上主,求祢垂怜,上主,求祢垂怜。”那是我们生命深处不停涌现的祈祷,不断地突破愤世的高墙而崭露的呼求。是的,我们是罪人,无望的罪人;一切都失落了,我们的希望和梦想都已成空。然而,却有个声音萦绕着:“我的恩宠为你足够了!”于是我们再次呼喊,为我们那怀疑嘲讽的心祈求治愈,并且勇敢地相信,在哀悼的过程中,我们的确要发现一份让我们感恩的礼物。但是,为了要发现这礼物,我们需要一位特殊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