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 7、伦勃郎与父亲
    他离得还远的时候,他父亲就看见了他,动了怜悯的心,跑上前去,扑到他的脖子上,热情地亲吻他。儿子向他说:父亲,我得罪了天,也得罪了你,我不配再称作你的儿子了!父亲却吩咐自己的仆人说:你们快拿出上等的袍子来给他穿上,把戒指戴在他手上,给他脚上穿上鞋,再把那只肥牛犊牵来宰了,我们应吃喝欢宴,因为我这个儿子是死而复生,失而复得了;他们就欢宴起来。

    ……他父亲遂出来劝解他。……父亲给他说:孩子!你常同我在一起,凡我所有的,都是你的;只因为你这个弟弟死而复生,失而复得,应当欢宴喜乐!」

    (路加福音十五20-24,28,31-32)

    7、伦勃郎与父亲

    回转生机

    当我坐在隐士园的那幅画前,沉浸其中,很多的观光游客从旁经过。虽然他们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看这幅画,几乎所有的解说员都说这是一幅慈父的写照,并且提到,这是伦勃郎最后的几幅作品之一,是历经苦难才得的作品。这的确是这幅画的含义,是人类对天主的慈爱的表达。

    我不称这幅画为“浪子回头”,大可以叫作“慈父的迎迓”。若重心在于父亲而不在于儿子,这则比喻其实可称为“父爱的比喻”。

    看着伦勃郎描绘的父亲,内心对温柔、慈怜、饶恕有了崭新的认识。难能可贵地,他深刻地表达了天主慈怜无边的爱。父亲的每一细节——他的表情、姿势、衣服的颜色,更重要的是他双手凝止的动作——似乎在诉说着天主对人的爱,从起初到永远不变更。

    伦勃郎的故事,人类的故事,与天主的故事于此相互连缀。时间与永恒交织,迫在眉睫的死亡与永生相接,罪恶与饶恕相拥。天上与人间就在画中合而为一。

    伦勃郎描绘的父亲有这么不可抗拒的力量,是因为他以最人性的笔触捕捉了天上的情境。在画中,我见一留有胡须的半盲老者,身着锦线织成的长袍,外加深红色的外衣,硕大、老硬的双手放在归家的儿子肩头上,是具体、特定、言语可形容的画面。

    不过,我也从中看见了无尽的慈怜、无条件的爱与恒久的赦免——属太内的实境——从身为宇宙创造者的父亲身上流露出来。天上与人间,弱者与强者,苍老衰残与青春永驻,于此表露无疑,这是伦勃郎的才华。

    属灵的真理有血有肉,如保禄-波底奎(PaulBaudiquet)说的:“伦勃郎的心灵……有血有肉地挥洒出强劲、华丽的笔触。”

    伦勃郎以目盲老人传达天主的爱,含义非比寻常。耶稣讲的比喻,以及历世历代对比喻的解释,固然形成了描述天主怜悯之爱的根基,但是我不应该忘记,是伦勃郎自己的独特经历,使得他能有这么独特的表达。

    保禄-波底奎说:“伦勃郎从年轻起,就只有一个目的:变老。”伦勃郎确实对老人抱有极大的兴趣。

    伦勃郎从年轻的时候,就画过老人的素描、油彩,也做个蚀刻,对老人的内在美愈发感兴趣。他的一些惊世的肖像画是老人,最动人心弦的自画像是他最后几年的作品。

    经历了家庭、事业的诸多考验,他开始对盲人特别感到兴趣。他作品中的光线愈见内敛,笔下的盲人是那些有真正洞见的人。他深受托彼特(Tobit)与几近失明的西默盎吸引,这两个人物也屡次出现于他笔下。(贴相关伦勃郎画作)

    待伦勃郎本人迈入蔼蔼暮年,事业衰退,生命的外在光辉黯淡,他却更能参透生命内在的至善至美的境界。他发现光芒是发自那永不熄灭的火——爱的火焰。

    此时对他而言,艺术不再是“攫取、征服、制定可见的天地”,而是“艺术家以他独特的心思,藉着爱的火焰,将可见的天地脱胎换骨。”

    伦勃郎独具的心思,成了父亲独特心思。爱的内在,发光的火焰,因画家多年的苦难益见挑旺,燃烧在迎接儿子归家的父亲心中。如今我明白,伦勃郎何以没有一成不变地按照经文作画。

    路加写到:“他离得还远的时候,他父亲就看见了他,动了怜悯的心,跑上前去,扑到他的脖子上,热情地亲吻他。”

    事实上,伦勃郎早年画或蚀刻这个故事时,充满了戏剧性浓厚的动作。但是,当他趋近死亡,画的却是沉静的父亲。以内心的眼睛,而非肉身的眼睛,辨认他的儿子。

    触摸归家的儿子肩膀的那双手,就是父亲内心眼睛的工具。几近失明的父亲,看得又广又远;他的目光是永恒的目光,是遍及于一切人类的目光,是了解人类迷失的目光,是深深体恤那些选择离家的人的目光,是撞见苦痛哀伤时,泪如泉涌的目光。父亲的心,燃烧着无比的渴望,他想要带他的子女回家。

    噫!他是何等喜乐与他们谈话,警戒他们面对的危险,并且劝他们:在家也能找到他们在外寻找的东西。他是何等乐意以他为父的威严拉他们同来,留在自己身边,让他们不致受伤害。

    但是他的爱如此长阔高深,因此不愿意这么做。他的爱不强迫、不限制、不催逼、不拉扯。他的爱赐给子女自由,或抗拒、或回报他的爱。一如天主的爱,正是天主受苦的根源。祂是天地的创造主,定意自己的首要之务是作人类的父亲。

    身为父亲,天主希望他的儿女自由,甘心乐意去爱。这也包括儿女可能离家,到“远方”,失去所有。为父的心当然知道,做此决定招来的一切痛苦,但是祂的爱竟使祂无能拦阻。身为父亲,祂渴望那些留在家的子女能与祂融洽共处,体验祂的慈爱。可是,祂还是只发出自由接纳的爱。所以祂的子女如只在嘴皮上尊敬祂,心却原离祂,祂心中的痛苦难以形诸言语。

    天主知道他们“献口欺骗”与“不讲信义”(咏七十八36-37)。可是,祂只有丧失真正的父亲身份,才能使儿女爱祂。

    身为父亲,祂所依据的唯一权威是爱的权威。权威建立在让儿女的罪刺透祂的心;迷失儿女欲念、贪婪、怒气、忿恨、嫉妒、仇意,无一不令祂伤心。祂的哀伤如许深沉,心如许纯净。

    天父以发自深处,荫庇世人的伤悲的爱,向祂的子女伸出手。祂的触摸发出内在的光芒,只寻求医治人。

    我愿意相信的天主是这样的:一位父亲,从创世起即伸开双臂,心怀慈怜祝福,从不强求,总是在等:从不在绝望之余垂下臂膀,总是盼望祂的儿女回转,好让祂有机会述说祂的爱,让祂把疲倦的臂膀栖息在他们的肩膀上。

    天父唯一的心愿是:祝福。

    祝福的拉丁文是benedicere,字面的意思是:美言。天父宁以双手代替话语表示祂对子女的美言。祂没有惩罚他们的意愿,他们已经由于内心或行为偏离招受了严厉的惩罚。

    天父只想要他们知道,他们走遍迷途寻找的爱,无论过去,现在,或将来,都在祂那里为他们存留。

    天父宁以手势代替话语说:“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祂是牧者,“牧放自己的羊群,以自己的手臂集合小羊,把它们抱在自己的怀中。”(依四十11)

    伦勃郎这幅画的真正重点在于父亲的双手。所有的光芒聚集于此。画中人物的眼神投视于此。慈怜化为真实的血肉之躯;赦免、修和、医治众集于这双手上。藉此,不仅小儿子,连疲乏的父亲也同得栖息。

    从我第一次在德莲的办公室门上看见这幅画起,就深受这双手吸引。只不过那时还并不完全明白为什么。但是,几年来逐渐明白了。

    这双手,在我成形的时刻就怀抱着我,在我出世的时候欢迎我。这双手,将我靠近母亲胸怀抱紧,喂养我,让我保暖。这双手,也在危难时保守我,在悲伤时安慰我。这双手,向我挥动道别,也总欢迎我回来。

    这是天主的双手,也是父亲、老师、朋友、医者的手。藉着这双手,天主一直提醒着我,我常在祂安稳怀抱中。

    画完了父亲与他祝福的双手,不久之后,伦勃郎即离开人世。

    伦勃郎的双手,曾画过无数的面庞与手。在这他最后完成的其中一幅画作里,他画出了天主的手与天主的脸。

    那么,谁是这幅真人尺寸肖像的模特儿呢?是伦勃郎自己吗?浪子发父亲是自画像,但不是传统的自画像。伦氏自己的容貌出现在几张自己的作品:妓女户的浪子、湖上惊恐的门徒,记忆从十字架取下耶稣身体的其中一人。但此处所呈现的,不是伦勃郎的脸,而是他的心灵。是颗为父的心灵,死过无数回。

    在六十三年的人生旅程中,伦勃郎不仅目睹了心爱的妻子亡故,还有三个儿子与两个女儿,以及两个同居的女人。他钟爱的儿子提多,结婚不久即以二十六岁的英年早逝。

    从可见的文献资料中,伦勃郎从没描述过他的伤痛。可是,我们可以想见“浪子”里的父亲的半盲,必定是因流了无尽的泪水。

    按照天主的形象做造,经过漫长、痛苦的挣扎,伦勃郎终于发现了那形象的真义:几近失明的老人,温柔地哭泣,祝福受巨创的儿子。

    原本是儿子,然后成为了父亲。在漫漫人生的摸索、挣扎与探寻后,终究,老人伦勃郎准备好了进入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