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 8、父亲的迎迓
    他离得还远的时候,他父亲就看见了他,动了怜悯的心,跑上前去,扑到他的脖子上,热情地亲吻他。……他父亲遂出来劝解他。

    (路加福音十五20,28)

    8、父亲的迎迓

    父亲与母亲

    我常请朋友讲他们看伦勃郎的“浪子回头”的第一印象。他们都会指出赦免儿子的那位睿智的老者,和蔼的大家长。

    我愈欣赏这位“族长”,愈清楚发现,伦勃郎并没有只将天主描绘为睿智、年长的一家之主。他的方式完全不同:是着眼于老者的双手,两双手也完全不同。触摸儿子肩膀的那手强壮、阳刚,手指伸开,触及了儿子大片的背部与肩头,我看得出指头施力,特别是拇指。虽然父亲触摸儿子的肩头有几许温柔,同时也是紧紧的一握。但是父亲的右手是何等的不同!这双手并不紧握,反倒是细致、柔软、温文。手指紧接一起,看来优雅。轻搭在儿子的肩头,想要轻触、爱抚,给予安慰。这是一只母亲的手。

    有些评论家认为阳刚的左手是伦勃郎的手,阴柔的右手则近似同一时期的“犹太新娘”的手。我道希望这种说法是对的。

    我一旦体认到两只手的相异,一个崭新的天地在我眼前豁然展开。父亲不只是大家长,同时也身为母亲。他同时以阳刚的手与阴柔的手触摸儿子。他紧握、她爱抚;他坚定、她安慰。祂是天主,阳刚,阴柔,父性、母性,全然彰显无疑。我认为温柔爱抚的右手与依撒意亚的话相呼应:“妇女岂能忘掉自己的乳婴?初为人母的,岂能忘掉自己的亲生儿子?纵然她们能忘掉,我也不能忘掉你啊!看哪,我已把你刻在我的手掌上。”(依四十九15-16)

    我的朋友里沃德向我提出,那只爱抚、阴柔的手与儿子受伤的光脚相对照。可是认为一只手维护儿子的脆弱面,另一只手加强儿子继续走人生路的力量与信念,是否过于牵强附会?

    还有那红色的外袍。它的暖色与拱门状,犹如一处亲切安适之地。首先,外袍遮住父亲弯着腰的身体,有如一座帐篷,请那些疲惫的旅人得安歇。我再细看,比帐篷更强烈的意象浮现眼前:母鸟荫庇的翅膀。我不由得想起耶稣论及天主母性的爱:“耶路撒冷!耶路撒冷……我多少次愿意聚集你的子女,有如母鸡把自己的幼雏聚集在翅膀底下,但你却不愿意!”(玛二十三37,38)

    天主日日夜夜抱着我,如母鸡将它的小鸡安置于翅膀下安然无虞。较之帐篷的意象,母鸟的警醒展翅的意象更加表现天主所赐给祂儿女的安全。翅膀意味着看顾、保护,是个安歇无虞的地方。

    每次看画中如帐篷、如翅膀的外袍,我感受到天主爱的母性,我的心也受诗人的激发唱起来:

    你这住在至高者护佑下居住的人,

    你这在全能者荫庇下居住的人,

    请向上主说:

    “我的避难所,我的碉堡,

    我的天主,我向祢投靠。”

    ……祂以自己的羽毛掩护你,

    又叫你往祂的翼下逃避。

    (咏九十一1~4)

    所以,在年迈的犹太族长的影象中,也浮现出天主犹如慈母般接纳归家的儿子。

    如今再看伦勃郎笔下的老者俯身、以双手触摸儿子的肩头,我看到的不仅是“紧紧拥抱这儿子”的父亲,也看到爱抚儿子的母亲,以她温热的身体环绕着儿子,拥抱他贴近他的腹部,儿子由那里落地。因此,“浪子回头”也可说是重回天主的腹中,生命的源头,也再次印证耶稣对尼苛德摩的勉词:要从上而生。

    如今,我更能体会这幅天主的画像洋溢的巨硕沉寂。其中没有感伤、没有梦幻,没有简化的大团员结局。我见到的是天主如同母亲,接受照她形象所造的子女重我她的腹中。几近失明的眼睛、双手、外袍、弯腰的身躯,在述说属天的母性之爱,忧伤、渴望、还有无尽的等待。

    奥秘之处乃在于:天主因祂无边的慈怜,自身与祂的儿女的生命相系至永恒。天主依附于祂自己创造的人,赐给他们自由,是出于祂自愿的抉择。当人离开祂,祂当初的选择使得祂忧伤,而他们回转,又使得祂高兴。然而,除非所有从祂得生命的人,都聚集在祂为他们准备的宴席桌前,不然祂的喜乐就总是欠缺的。

    大儿子当然也在内。伦勃郎将他置于稍远处,离开波动的外袍覆盖的光圈边缘。大儿子的难处是接受或弃置(父亲的爱超乎比较)这想法,父亲渴望爱他,他也敢于同样地爱父亲,还是坚持要父亲以他的方式爱他。父亲知道,即使他伸开双手等待,还是得由儿子自己决定。

    大儿子愿意跪下,承受那触摸过弟弟的手触摸吗?他愿意得赦免,经历无私的父亲与他同在的愈合吗?路加的故事清楚显出,父亲不仅跑出去迎接误入歧途的小儿子,也出去会见尽责的大儿子,因为他正觉得奇怪,家中何以一片歌舞声;父亲催他赶快进来。

    不多不少

    完全了解一切具有的意义,对我极其重要。父亲为了小儿子回来,打从心底高兴,不过他并没有忘了大儿子;他并没有认为大儿子理当安分守己。他只是过于高兴,因此迫不及待地开始欢庆。一旦发觉大儿子也回来了,就立刻离席,去找他,力邀他共赴欢宴。

    大儿子嫉妒、怨恨之余,只看得见哪个没有责任心的弟弟比自己受到更多关照,于是,他执意认为,两兄弟之间,父亲比较不爱他。然而,父亲的心意并没有二分为多或少。父亲对小儿子回转发出的自然、不拘的反应,并没有与大儿子比较的意思。其实刚好相反,他迫切希望大儿子也于他的喜乐有份。

    这对我不易掌握。在人与人不停比较的这个世界,按照人有多少才智、多少吸引力、多少成就而分级,因此很难相信会有一种不这么做的爱。当我听有人受夸奖,很容易认为自己不值得夸奖;当我读到别人的佳行美绩,很容易怀疑自己是否与他们一样善良;而当我看见奖杯、奖品、奖状发给一些特殊成就的人,我很难不自问:这种事为什么没有临到我?

    我长大的世界里满了分数、成绩、统计;我有意无意地衡量别人。生命中多数的喜乐伤辈都是出自于比较,而且大多数的比都是徒然,凭空浪掷可贵的时间与精力。

    我们的天父亦父亦母,不拿我们比较。从来不!虽然我的脑袋知道这是真的,但还是很难全心全意接受这个事实。

    当我听见别人是最钟爱的儿子或女儿,我即时的反应是:其他子女一定不若此人受父母关爱。我想像不出天主的儿女怎么能够都是天主喜爱的,但他们的确是。当我在世界以我的角度看天主的国,我很容易想到天主好象在天上有个计分表,我害怕自己的分数不够。但是我一旦从天主亲切的家看这个世界,我发现天主是以天上的爱爱人,按每个人的独特,没有比较。

    大儿子与小儿子比较,才生出嫉妒之心。但是父亲同时深爱这两个儿子,根本没有料到要延迟举行宴席,才不会让大儿子有受排挤的感觉。我确信,若能让天主没有比较的母爱充满我心,很多情感上的问题将如阳光下的雪,化为乌有。

    当我想到园户的比喻(参玛二十一1~6),才清楚这么做有多困难。每次读到园主发给做一个小时的工资,与那些“整天劳苦受热”的人一样多,就心里冒火。

    园主为什么不先把工资发给那些工作时数长的人,然后再乐施晚来的人,给他们一个惊喜呢?他为什么反倒先付给最后一小时进来工作的工人,因此让其他人抱有错误的期待,而引起不必要的苦毒与嫉妒呢?现在我明白了,这些问题的搅扰,其实是因为我总一相情愿地,以今时的经济时效加诸于属天特有的法则。

    我先前并没有想过,园主或许想要那些一早进来的工人,一同为着他对晚来的人乐善好施而欢欣。我从来没有想过,园主可能以为在葡萄园整天做工的人,会因为有机会能为主人工作而心存感激,或因为看见主人是如此乐善好施,就更怀感恩之情。

    内心要经过彻底的转变,才能接纳这种不相比较的思维。这是天主的思维方式,天主看待祂的子民有如家中的儿女,那些略有所成的与那些成就辉煌的人同样蒙祂喜爱。

    天主率真地以为在祂的葡萄园工作的人,不论时间长短,得到祂同等的关注,该是皆大欢喜。事实上,天主甚至率真地认为,只要与祂同喜,大家就心满意足,不会有什么比较的心态。因此祂是以受误解的情人的困惑语调说:“因为我待人慷慨,你就眼红了吗?”祂或可以说:“你已经与我共处了一天,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何必这么忿忿不平?”当父亲对嫉妒的大儿子说“孩子!你常同我在一起,凡我所有的,都是你的”时,他也是怀着同样的困惑。

    此处蕴涵了转变的疾呼:不要以我自贬的眼光,而是以天主爱的眼光看事。只要我把天主当成是园主,是个付出少,要求多的父亲,我当然只会嫉妒、忿恨、憎恶我的兄弟姐妹与同工。可是若我能以天主爱的眼光看世界,发现天主其实并不是个科班印象中的园主或族长,而是付出所有、宽宏大量的父亲,不以子女的乖巧与否算计祂的爱,那么我就立即领悟:我只能以深深地感恩回应祂。

    天主的心意

    在伦勃郎的画里,大儿子只在一旁观望,外人很难揣测他在想什么。画与比喻都留给我一个问题:他如何回应父亲的要求?共享乐宴?

    不论是在画中,或是在比喻里,父亲的心意是不容置疑的。他的心同时挂念着两个儿子;同样爱着两个儿子;希望看见兄弟二人能同坐一席。他衷心盼望他们能体会到,两人虽然不同,却是一家人,是亲兄弟。

    待我容众多思绪渐渐沉淀,终于明白,这则父亲与荡子的故事铿然有力地确证:不是我选择了天主,而是天主先选择了我。这是我们的信仰中最深的奥妙。不是我们选择天主,四天主选择我们,从永恒到永恒,我们掩护在“祂的手荫下”(依四十九2),而且“刻在祂的手掌上”(依四十九16)。在我们与人有任何接触以先,即已在地的深处“暗中构形”并且“在地心织成”(咏一三九15)。而有任何人为我做决定之先,天主已“在母胎中缔结了我”(咏一三九13)。

    事实是,在任何人向我们显爱心之先,天主已爱了我们。祂以“初恋”的爱情爱我们,没有限度,没有条件。祂希望我们作祂的爱儿爱女,也告诉我们要作一个像祂有爱的人。

    我的大半生都徘徊在寻求天主、认识天主、爱天主、我很努力地奉行属灵生活的指引——常常祈祷、服事别人、读圣经——也躲避、驱散试探、虽然多次失败,还是再接再厉,即或有时濒临绝望边缘。

    如今我则思忖:我是否体会得清楚,其实天主在这期间一直在寻找我、认识我、爱我。问题不是“我如何寻找天主?”而是“我如何被天主寻见?”问题不是“我如何认识天主?”而是“我如何被天主认识?”最后,问题不是“我如何爱天主?”而是“我如何被天主爱?”,为了我,天主眺望远方,寻找我,深愿领我回家。

    耶稣讲了三个比喻,回答祂何以与罪人同席的问题;每一个比喻的重点都陈明了天主的主动。天主是寻找迷失的牧人,天主是掌灯清扫全屋,找遍每一角落,直等找到那一枚钱的妇人。天主是眺望、等待子女的父亲,跑上前拥抱他们,催促他们,哀求他们回家。

    听来奇怪,但天主的确愿意寻找我,一如我想要寻找祂。是的,天主需要我,一如我需要祂。天主并不是留在家的族长,纹风不动,或允诺从此要力争上游。祂反而不顾惜自己的威严,跑向子女,不管他们是否有悔意或洗心革面的承诺,即把他们带到丰盛的宴席桌前。

    如今我渐渐明白,如果我不再认为天主隐藏自己,想尽办法叫我找不到祂,反倒认为祂正在寻找想要隐藏的我,那么,我的属灵历程自会有截然不同的改变。当我以天主的眼光看迷失的自我,发现天主因我的回转喜乐,我的生命就多几分自信,少几分痛苦。

    让天主找到我,提协我回家,为此与天使庆贺,加添天主的喜乐岂不是很好吗?让天主有机会找到我,以丰盛的爱爱我,藉此博得天主的欢颜,岂不是很美妙吗?这些问题引起一个很实际的题目:我对自己的看法。我能承认自己值得被天主寻回吗?我相信天主千真万确地愿意与我同在吗?

    此处是我属灵挣扎的核心:对付自弃、自贬、自憎的挣扎。这是场苦战,因为世界与魔鬼共同设谋,叫我自认没有价值、没有用、微不足道。消费主义的经济维持方法是藉着物质营造出心灵的需要,利用消费者看低自己的心态。只要我觉得自己“渺小”,就很容易受诱引,去买东西、认识人或去某些地方;说是能把自我的观念脱胎换骨,事实上根本做不到。但是每次我任凭摆布、受诱惑,我就有更多借口贬低自己,认为自己是个父母不想要的孩子。

    恒久的初恋

    我有很长的时间一直认为,看低自己是一项美德。常有人警戒我不要自满自傲,以致于我认为看轻自己是件好事。现在我才体会过来,真正的罪过是:否定天主对我的初恋之情,忽视天主赐我的原初的美善。

    不承认这场初恋,不承认我原初的美善,就与真我失去了牵系;而在不当的地点,在不当的人群中,展开摧毁人的寻觅之旅。然而,只有在父的家中,才寻觅得到真我。

    在承认天主的初恋以及我原初的美善这场奋战里,我想不只我一人孤军奋斗。在人的虚张声势、尔虞我诈背后,在过度的自信与狂妄背后,常是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心,做给人看的表面工夫。其实,这样的人往往对自己没有信心。

    我常常发觉,那些看来才华横溢,成就屡获奖赏的人,竟对自己的美善有很大的存疑。他们并不以为外表的成就是内在生命高华的表现;对他们而言成就只是用来掩饰自己的无价值感。有不少人对我说过:“要是别人知道我的生命深处是什么德行,就不会赏识赞美我了。”

    我仍鲜明记得,与一个人见人爱的年轻人谈话。他告诉我,朋友些微的批评都会把他打入低沉的深渊。他说着,眼泪就流下来,身体也因痛苦的心情而抽搐。他觉得朋友已经冲破他的防卫线,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一个丑恶的伪君子,光灿的武装下是个可唾可弃的小人。

    听着他的经历,才发现他的生活是多么不快乐,而周遭的人却羡慕他的才华。多年来他一直徘徊于内心的问题:“有人真的爱我吗?有人真的关心我吗?”每次他的成就更上一层楼,就想道:“这其实不是真正的我,有一天所有的东西都会瓦解,大家就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次的际遇道出了多少人的生活方式:从未确切知道,天主是照他们的本相爱他们!有多人有凄惨的故事,道尽他们何以低看自己的原因:父母没有及时所需的帮助;老师恶待;朋友背叛;生命的关键时刻,却为教会弃置不顾。

    浪子的比喻讲到有一种爱,在人可能受尽鄙弃之前就已存在,受鄙弃之后也依然存在。这是为父亦为母的天主发出的自始自终的爱。这是一切人间情爱的根基,甚至包括那最有限的爱。耶稣的一生与祂的教训只为一个目的:彰显天父这取之不竭、无边无尽、亦父亦母的爱,并且也显出如何让这爱指引生命的每一方寸。

    藉着伦勃郎画中的父亲,我瞥见这种爱的面貌:永远欢迎你我归家,总乐意为此欢庆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