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她不再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时,事情会变成怎样,感觉又会如何?这几年来,我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虽然我明白不会有答案,因为这种体验对我来说总是遥不可及。我逐渐意识到在我的童年、青少年、成年各阶段,我跟母亲的联系越来越深,越来越密,甚至到了一个地步:在她离开尘世前,我永远没法完全了解联系的含意。每次我试图猜想没有她的生命是怎个样子,我的脑海就会一片迷懵,甚至都完全想像不到。可是,我逐渐感应到母与子的关系有种奥妙的深度。我也读古哦一些心理学的书,认识何谓占有欲强的母亲、依赖性强的儿子,以及子女与父母之间难分难解连系与束缚。但我晓得这一切都不足以阐明我与母亲的关系;尚待了解的,还有很多,很多。
从她身上,我领略到一种无条件的接纳,不管我是好是坏,是成功是失败,在她身边还是远在他方,都没有关系。在她身上,我体会到一种不带要求或操控的爱,这种爱给予我的归属感,是不能在别的地方找到的。我难以确切地比表达我的感觉,“归属感”已是最接近的字眼了。母亲代表这一种良善而安全的真实,这种真实远较她自己魁伟。即使在混乱和不安中,又或面对冲突和失败,我仍会坚持生命最终都是美善和仁慈的。我深知她是我的老师,以往是,现在仍是。这不是频密的探访、书信来往、电话聊天的结果。与讨论问题、制订计划也不大相干,与日常生活的大小决定更扯不上关系。由于我俩的家在大西洋两岸遥遥相隔,这种形式较简单的依赖关系,甚少有出现的场合。
当我默默反省:“活着总较不活着好,挣扎而失败总比从不正挣扎好。”我深信这或多或少带有母亲的影子。也许我能指出的是,她给了我一个基本的观念:生命是美善的,使我因而无拘无束、毫无畏惧地去了许多地方游历,与许多不同的人相处,并在许多不同的环境下,纵是远离家乡仍能感到闲适自在。
如果我把这等事情告诉她,她可能会感到迷惘、尴尬,甚至不适。又或者她只会称我为感伤主义者。事实上,我不可能对她说出这些话。是要到了这一刻,她走了,被埋葬了,这些思想和字句对我来说才不再显得傻气或太浪漫,它们只不过是传达着一个真理。
“假如她不再出现在我的思想、感受、情感的世界,生命会是怎样的?”就这问题,以前的我从不能找到答案。如今,我明白到答案只能慢慢地、轻柔地、细腻地、耐心地悟出来。答案不会是蕴藏在一个思想或灵感中有待发掘,而是会通过一种全新的爱观照出来。
我看到父亲和弟妹在医院围着她的情景,开始明白到她是永不会抛下我们不理的。那份她给予我们、叫我们感念不忘的安全感——那份深信这个世界是可以依傍的归属感,是不会与她一同辞世的;相反,它会停泊在我们存在的深处。
我在父亲身上首先看见这份安全感。我常担心母亲一旦较父亲离去,父亲会如何的伤心、悲痛。我常猜想与母亲快乐地生活了那么多年后,父亲将怎样孤独一人的过日子。我看着他凝望垂死的妻子的神态,晓得他有一些我以前不曾发现的潜在资源。那就是一股不会遭死亡毁灭的爱的力量。我又看见他的泪光闪耀着能力、勇气、自由。那时候我才确信母亲的死不会把他压碎。同样的力量,出现在我的两个弟弟和他们的妻子、我的妹妹和她的丈夫身上。他们正散发着爱与关怀的光华,把丧失慈母的悲怆掩盖了。在我身上也有同样的感悟,在那些日子,我感到刚强,甚至有种奇异的喜乐。那是一种感受到伟大的爱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喜乐;这份爱是她给我们的,也不会随她的离开而给挪走。
我很难阐述我想说的事情。“爱”、“关怀”等字眼本来是很容易用感性的角度来交流的;然而,在我们这群站在母亲病榻四周的人当中,没有一人擅于向对方表达情感。其实,在漫长的等候过程中,没有一人说过一些别有新意的话。用词总是大同小异的。可是,眼看着她的生命慢慢消逝时,我们全都感到彼此间由她建立的联系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深。
我们开始感受到一份全新的亲密感觉,这份感觉难以描述,远超所谓“你们还有对方”的说法。对彼此来说,我们都变成了新的人,有着新的生活和新的角度。生命也开始用崭新的方式来揭示自己。我不是单单的跟母亲道别;我同时也摒弃了自己身上一些应该死去的东西。在父亲和弟妹身上,我目睹同样的改变。那些造成我们之间距离的旧有界限,如今给打破了,新的亲密正在滋长。
只有站在这样的一个角度,我才能较充分了解为什么一家人走在一起祈祷会变得这么自然。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临睡前都会一起祈祷。现在大家虽然仍会在桌前一起祈祷,却甚少进入祈祷的亲密中。
如今,一家人围在母亲的病榻边,我们感到大家的祈祷是自若的、自在的、自发的、自然的。祈祷中的用语满有力量和意义,远胜我们曾向对方说过的一切话。它给予我们一种团结的感觉;那并不是对母亲病情的揣测,或对她康复机会的估计所能制造出来的。它给予我们一种在一起的感觉;那决不是大家刻意营造出来的。它敞出了一片空间,让我们可在那里一同歇息。
我们念诵的祷文中,有些是年幼时母亲教导的,久违了的祷文如今重见天日;有些祷文是从来没背诵过的;有些则是历世历代身陷苦境中的男男女女反复诵读的。
我们一起诵读的祷文,成为了大家聚首一堂的空间。我们的恐惧与忧虑在那里都消失无踪了。那些祷文又仿如安全的居所,我们在那里可轻松自若地攀谈着,无须徘徊在不贴切或自创的术语中,搜索枯肠。圣咏、天主经、玫瑰经、信经、光荣颂、以及众多的祷文为这个新居处建造了四道墙壁,我们得以在安全的结构内自由自在地走近对方,走近需要我们以祈祷支持她孤军作战的母亲。
白昼与黑夜,随着绵绵不尽的祈祷、宁静、短谈,一个复一个的溜走了。我们深深感受到的她经历到我们的同在,也感应到我们祈祷的轻柔节奏。我们不时挨近她,告诉她我们在她身边,告诉她我们对她的爱和感激。不过,更多时候,我们纯粹静默不语。起初,我们会阅读书报杂志来打发时间。现在,我们只是看着她,并互相对望,让漫长的白昼与黑夜深化我们的同在。由那一刻开始,惟一重要的事,就只是与她同在,而不问什么,或要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