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雾茫茫的早上,我拉开睡房的窗帘,田野上厚沉沉的雾霭,尽收眼底。我想对许多人来说,要来这个偏僻的小村庄并不容易。母亲的葬礼会在十一时举行,葬礼完毕,我们会把她埋在原址是一所曾遭战争摧毁的古老教堂的小墓地上。
望着迷濛的白雾,我尝试捕捉自己在这一天的感受。我发现很难走近自己的内心世界。蕴藏心扉的,既有诀别的忧伤,也有与好友重聚的欢愉。四面八方的朋友来到我们当中,与我们一起祈祷。这一天我得提醒自己、家人、朋友,她真的已离开我们了,她不会再弄早点,或喊我们的名字,或和颜悦色地在客厅出现,我必须让她已离去的真实沉淀在心灵的深处。
我忽地回想起这个星期最难过最忧伤的时刻。我和父亲一同从医院驱车返回了父母住上了八年的小乡镇,在四十五分钟的车程中,我们轻声地谈及母亲。当车子驶进那条直抵家中的道路时,一种深沉而内在的哀伤遂然袭来,泪水夺眶而出,我不敢面向父亲。我们都明白,她不会在家,她不会打开门扇,拥抱我们。她不会问今天过得怎样,她不会引我们到桌前,把茶倒进我们的水杯中。父亲把车驶进车库,其后我们走向门廊。顷刻间,焦虑的情绪紧压着我。入屋后,我们才猛然醒悟,原来我们的家,已变成了一幢空荡荡的房子。
阔落的客厅,虽然仍挂着熟悉的油画,但如今好像变成了会客室;睡房俨如客房;厨房仿佛变成了冰冷寂静的角落。我在不同房间中来回踱步,感到浑身发抖。多年来与母亲朝夕与共的一切,如今在提醒我:景物依旧,人面不再。过去一直告诉我她在家中的一切,如今却对我说:你永远都不会再听到她温暖的声音了。
我走进她的小书房,踌躇在林林总总的家庭合照中。我细看着一幅幅我和弟妹的照片,赫然发现那些曾看过许多遍的容颜,攸忽间变成了不一样的影象,正在述说着不一样的故事。我坐在她的桌旁,细读她住院前所写的短笺,赫然意识到每星期写信给我的她,从今以后不会再写只字片语给我了。在她的抽屉里,我发现一些纸夹和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才晓得她坐在书桌前的时刻,是多频密的想着我。直到目前这一刻,我才充分认识到我已变成一个不同的人:一个没有母亲的人,一个要面对全新的孤独的人。
我问父亲:“要咖啡吗?”“我来弄吧,”他说。我们捧着杯子坐下来的时候,心中掠过一种犹如置身于别人家中的感觉。
这个晚上,我拿起母亲的祈祷书,然后问父亲:“你想念我们在家时经常与母亲同诵的祷文吗?”“好的,”他说。我们一同诵读母亲临睡前念的晚祷文。
接下来的数天,家中的一事一物不断叫我想起她。在她逝世与举行葬礼之间的几天,叫人悲郁不已,因为我从多个不同的角度发现,她已离开了我们。多年来习以为常、明显不过、不言而喻的事情,现在全部化为回忆的主题了。往往是细微的东西,最是叫人悲怆。那些微小的习惯,已成为我们一起生活的日子的一部分:她坐在桌前的方式、她聚集我们一起喝咖啡的时光、她上教堂参加弥撒的时刻。就这样,她在每一天、每一刻持续不断的在我们的心中逝亡。
周末终于来临了。我感到这个丧礼和葬礼将会是第一个好时机,叫母亲的死亡转化为一个新的开始,并与众人分享崭新的新希望和新生命。我凝眸远望烟雾迷濛的田野,心中甚至不期然浮起某种快乐的期待。我们准备在这一刻为她的生命庆祝;为她对我们付出的一切献上感谢;并与众亲友和村庄的人分享我们的忧伤和盼望。
举行仪式的时间到了,村庄的教堂挤满了人。不仅座无虚席,连耳堂内的小祈祷室和唱经班楼座都站满了人。我进入教堂,披上祭服。此时,内心遂然涌起一种难以言述的感触。
我准备为母亲献上感恩祭,是她唤起我当神父的意念:与她一起,我献上过无数次感恩祭。
我准备祝福和香熏母亲的身体,向她作最后的告别。在她的一生中,她常常、不间断的祝福我。
我准备向一切因她的逝世而来到这里的人宣告盼望和新生命的信息。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很久没听过福音了。
一个简单的领悟深深打动我。这个我急切期盼着的礼仪,并不是恐惧和焦虑的时辰,而是平静和安慰的时刻。我准备把挚爱的母亲埋葬,向她的朋友谈论她,向天主唱赞美和感恩的诗歌,向教友送圣体以纪念祂对我们永存含忍的爱。
这台弥撒确是一个真正的庆典,就正如父亲所期望的。福音书的字句、弥撒的音乐、教友的歌声、感恩祭的神圣恩赐,使这个时刻成为美妙美好的一刻。生命之主的美善在这一刻得以确认;我们忧伤的心灵在感恩中得以提升。
步向墓地的路程,也许较这个教堂内的庆典,更叫我们深深体会到天主的临在。我们的言词和歌声过后,轮到大自然在这个送别的时刻唱出对天主的赞美。我们护送着棺木离开教堂时,薄雾已然消散,太阳越过云层,露出嫣红的脸颊,青绿的草地闪耀着灿烂的星辉。送葬的队伍缓步前进,神圣而庄严,哀悼者仿佛逐渐变成雀跃的舞蹈员。幼马在田野上疾驰;鸟儿在半空中飞舞;民众在清风中摇曳,孩子在街道上奔跑并传来阵阵欢笑声——全都映照着生命的主的临在。面对着这些展现大自然庞沛活力的明显征兆,就算是那些仍悲痛欲绝的送葬者,也不得不顿时撤离深沉哀戚的内在省思。我感到这次送葬之行,是一生中最短却最常留心中的路程。
十字架后走着的,是我的两个外甥小马克和赖尼尔。他们年纪尚小,未明哀悼的真义;但拿水桶和喷洒器来为外祖母做一点重要的事情,却是绰绰有余的。在我前面的,是教堂的神父和大舅父,他们都穿上了祭袍。在我后面,弟弟保禄和维姆、妹夫马克,以及四个邻居扶着棺木缓步前行。我感觉到父亲、妹妹劳琳、弟媳玛利亚和凯尔琴、小甥女弗蕾德莉可正在同行。他们紧随棺木走着,差点触碰到铺在灵柩上的鲜花。我边走边让母亲的银念珠在指间流动,那是父亲昨天交给我的。这时候,很难集中精神在任何特殊的事情上。流动的空气中,混杂着飒飒的风声、淘气小孩的喧嚷声、长长送葬队伍的祈祷声,叫人感到悲切而欢欣、陌生而熟悉、陈旧而新颖、严肃而轻松、艰辛而轻省。我干脆让这些对比强烈的感触在心灵中融为一体,不予整理。
到了下葬的地方,剩下来要做的事、要说的话不多。简单的祈祷、感谢的言词、静默的注视——凝望着这片我日后会不断重来的墓地。残留脑海最后的印象,是各式各样的鲜花,白的、黄的、红的、紫的。送葬者相继离去,独剩父亲和我在临走前的数分钟,伫立墓前,凝神注视铺盖在如今躺着母亲遗体的坟茔上缤纷的鲜花。此时此地,我要再一次学习接受:母亲已死,已离开,不会再与我们在一起了。潜流的泪水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感到非常孤独,非常伤心。我能做的,只是把响彻世纪的一句话再说一遍:“愿永恒的真光照耀她,使她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