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顿未成为苦修会会士之前,他像个记者般描述自己,不单因为他为不同的杂志工作,更因为“记者”一词对他有特别的意义。在他的小说《我与盖世太保之争论》里最清楚的表现出来,他自己就是主角。他回到被炸毁的伦敦,那里是他曾在学生时代住过的。他以记者身份出现,但不是一般人心目中的记者。为要确定,他观察与报道。他正积极参与在事件中。他记下他的所见所闻。但在“什么是重要?”的问题上,他却跟他的同事有不同的理解,后者以提供新闻作必然的大前提。他是记者,报道员,但也是个停在每天的事上并问它们的意义与意思的记者。他所看见的可怕苦难、死亡与破坏,为生死意义等问题建立一个全新方式,这对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警方与军方的意见对他来说不算解释;和平会议和停火协议不是真正希望的标记。
梅顿的问题:“什么是和平?什么是公义?什么是爱?我们为此已预备好吗?”特别是“在这混乱与嘈吵的世界上我站在什么位置?”这最后的问题引领他进入革责玛尼的宁静中。在这个二十七年的宁静里,他依然是一个记者、报道员,但却以福音的批判眼光观察他生存的世界。
在多年的苦修院生活里,梅顿有大量的写作,至少有三十五本书和大量的文章,还未包括许多作品(日记、信件等),都是曾经出现和在他死后才出现的。大我们看着所有这些作品时,我们发现梅顿庞大的创作力量,仍潜存在他评论日常具体事件的能力里,且孕育的作品是他最弱的一环。所以长远来说,他的日记和他的短评,可能是属于他最组要的贡献。
在革责玛尼梅顿写了许多日记,其中已出版的两本:《忏悔者的忖想》(CenjecturesofaGuiltyBystander),记于1956年至1965年间,及《约纳的标记》(TheSignofJonas)记于1942年至1952年间。若要了解他是怎样在新近养成的独处习惯中成长,我们必须要阅读这两本书。
在许多方面《约纳的标记》是一个独白,梅顿——终于成了苦修会会士——被许多标记引导,现在真正尝试去克服独处。它是一本感人的书,因为它描述人与天主痛苦的摔跤。并且它非常有力的证明修道院的围墙绝对不是独处与内在宁静的保证。但它只是要表明梅顿本人在许多情况下就是站在了“约纳的标记”的中心。它是忠实的,却又是焦虑的,是自我启示与自我发现的探险。到现在为止那问题是:“在世界上我站在什么位置?”答案是:“在独处中。”现在的问题是:“在独处中我站在什么位置?”这就是记载在日记里长期挣扎的主题。起初看似沉闷,但在继续研究中会发现极其吸引的发展。
他第二本日记《忏悔者的忖想》有着完全不同的风格和内容。梅顿称之为“六十年代世界的个人版”。他写着:
……这些日记……是与其他心灵含蓄的对话,一个引起许多问题的对话。但不要期望找到“我的答案”。我没有对时事问题清晰的答案。我的确有问题,并且事实上,我认为一个人是因他的问题成名,过于因他的答案。(《忏》)
这日记的主题不是梅顿本人,而是他对他曾阅读的书,曾与他交谈的人,他曾听闻的事件的反应。两本日记的分题显示了清楚的分别。在《约纳的标记》,其分题是“庄严的职分”(SolemnProfession)、“院长之死”(DeathofanAbbot)、“主要的修会”(MajorOrders)和“向上主的祭坛”(totheAltarofGod)。在《忏悔者的忖想》中我们找到另一些题目如:“巴特的梦”(Barth’sDream)、“真理与暴力”(Truth&Violence)、“跑往东方的狂人”(theMadmanRunstotheEast)等等。
这发展很重要,正如我们若要与人建立一份真正亲密的关系,我们必须先认识自己的身份,通常要经历许多创伤与苦难;因此梅顿若要真正站在一个批判世界的位置,他必须先在他自己的独处中找到自己。《约纳的标记》可说在许多方面是一个默观者的青春期,起属灵身份的危机必须予以解决。每当一个人冒险往生命的更深、更根本的层面,为要给他的生命找到方式时,他定会暴露自己在一个更痛苦与伤心的危机中。在这意义上一个人有多少个青春期,就如他为领悟自己的生命冒多少次险。
在梅顿死前不久,他被梵蒂冈邀请合著一篇向世界的信息,是关于默观生活的意义。梅顿没有时间作系统性的描述,但立即以一封私人信件回答,且广受欢迎。在这信中他说:
默观者没有什么告诉你,除了再肯定你并说如果你肯深入你自己的宁静,并肯无畏的进深至你自己内心的独处中,并冒险与另一位孤单者分享,他乃是透过你并与你一起寻求天主的人。那么你将会真正清楚看见及能够明白什么是超越文字与解释的,因为它是太接近以致不能解释:它就是在你自己的内心深处,天主的圣神与你自己最隐秘的自我的亲密联合,因此你与祂在全部真理中合而为一。(书信:1967年8月21日)
这些看似如此简单和明显的文字,写于一个生命旅程的背景中,它们已变成作者的血肉。因此,梅顿对宁静与独处的克服,在理解他对讨论暴力与非暴力所扮演的角色,并在欣赏他与东方神秘家对话的贡献上,也实在是重要的。
如果我们现在想进一步看梅顿为独处的挣扎,我们必须以严肃的论述开始,就是梅顿为寻找安息和宁静进入苦修会,却换来异常的忙碌、不休与嘈杂的处境。世界大战不单冲击梅顿,也冲击许多年轻美国人,他们认识到世界最残酷的一面,及面生存意义的问题。结果在1940年至1950年间,革责玛尼修院由七十人增长至二百七十人。梅顿带点心酸地评论说:“因此二百七十位宁静与独处的爱好者,都要被挤在一所只容纳七十人的建筑物内。”(《约》)
这意味着新著新的训练课程、新的建筑物、为新基址的预备等等;许多的话题与辩论、许多的讨论与演讲、许多的拖拉机与堆土机,及不断出出入入的忙碌修士。梅顿称那日子的革责玛尼是一个“冲突的熔炉”(Furnaceofambivalence).
在这处境中,我们必须看那个完全支配着《约纳的标记》第一部分的问题:“这里是否我应站的位置?我应否进入嘉尔笃会(Carthusians),或只做一个普通的隐士?”这是宁静的寻求,却也是一个充满内在混乱以至渴望更多安静的时间的人的问题,而修院在当时却不能提供给他。怀着年轻的热忱与慷慨,他愿意毫无保留的委身给天主,却受到这等挫折,以致他以为不能达到他在革责玛尼的圣召。他想有更多独处和宁静。但他自己的不休止及相当忙碌的修院生活使他怀疑他是否被召叫过纯正的默观生活。他的院长与神师鼓励他更多写作。与此同时他需要做许多田间工作及接受四面八方而来的工作。在这处境中他开始问他渴望独处是否只不过是一种自我追寻,自我中心的欲望。他写道:“重要的不是为默观而活,而是为天主而活。”(《约》)他开始质疑他的动机,同时发现他惟一的立足点在于顺服他的上级,他们说他在修院已找到他的位置。
在这危机中一个新亮光突破了。就是从看似普通的途径,并所有欢跃的感觉和属灵的满足的可以的价值中,发现了默观的价值。独处可以在简单的世界的途径中寻找和发现,在那里人可以在他内心面对孤单。“但这沙漠不必是地理上的。它是内心的独处,在天主里受造的喜乐循环不息。”(《约》)
在这段时期梅顿也有另外的发现:默观不等于对默观的学习;宁静不是对宁静的思考,学习和谈论——独处并不是关于与天主单独在一起的衷心美丽的思想,他以极大的忠诚揭露了自己的维理智主义(intellectualism)和以一向的理性方式处理自己的困难。他对自己说:
这是你更需要不断去做的事——关掉所有这些——建筑、修会的精神、默观、礼仪、圣歌——要简朴与贫穷,否则你永不会有任何平安……(《约》)。
就在这时他要成为一个嘉尔笃会士的试探冒上来。但因此,一个新阶段的独处也开始在他身上发展,是他难以言喻的。这独处邀请他不再为自己忙碌,不再关注什么是他做过或必须做的,不再希望以他双手去抓紧独处之道。在这时刻,他当作家的迹象也转变了。他的作品成了通往真正宁静和独处的进口,而不是阻碍。写作实在成了他惟一的成圣之道,“如果我是个圣人,”他写着:“我必须写下我成了什么……写下我自己……以最完全的简朴与忠诚,毫无掩饰……”(《约》)。
身为作家,梅顿也发现一个新的贫穷经验。藉着他的作品他已让众人认识他自己和他最内在的感受和思想。这样他已舍弃自己并容让他人进入他修道的宁静中。这样他的名气已使他灵性贫穷,但这同样的贫穷使他周围的世界对他看来成了新的样式。似乎每件东西都好像属于他,正如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叫作“私人财产”。空气、树木、整个世界,都在歌颂上主的荣耀,他从脚踏的土地里感受到火与音乐。受造物的美丽使他既是贫穷又是富足,给予他平安与喜乐。这美丽防止他想要把大自然看作拥有来经验,并帮助他深入体会他的宁静与独处。
但这种独处和安息在一段极度不安与不肯定的时期被残酷地骚扰。1949年12月,梅顿写着,像一个极严重的病人和情绪低落的人,失去他的方向并感到完全与自己疏离:“是害怕驱使我进入独处。”(《约》),看来一切都像粉碎了,没有任何美丽的默观理想留下。他写着:“我被害怕耗尽。”(《约》)经过八年的修院生活,他感到不幸、罪恶、内疚和没有任何前途。现在独处成了严厉的、困难的和痛苦的,并给予他空虚的经验甚至是完全“无有”。
但因此,在他不幸的深处,他再次发现天主和他的人类同伴。当一切都黑暗,他在天主自己的独处中中找到自己。1950年的冬天他写着:
真正的独处是参与在天主的孤寂中——祂在万物之内。祂的独处不是地域上的不存在,而是形而上的超越……(《约》)。
这种深沉黑暗看来成了为他预备职责的净化作用。1951年5月,梅顿担任了修生的神师。那就是约纳的标记。天主呼召约纳往人群去,但约纳却逃往独处中,直至天主藉着鲸鱼引领他回到他真正的召叫。梅顿因此说:“像约纳本人,我本人在诡吊的腹中向着我的命运前进。”(《约》)但当他站在学生面前,他发现一些大事在他身上发生。宁静与独处已深深地藏于他心底里,以致让他与其他人建立一份非常深入与密切的关系。或许《约纳的标记》最感动人的是在独处中怜悯的培育。在宁静中梅顿再次发现人性,他看见一个沙漠,在那里他许多自建的野心被粉碎,他为这沙漠命名为:怜悯。他学会在他人的生命中感受和尊重宁静。他在那里学会爱他的兄弟,不因为他们说什么,却为他们是什么。他现在惊奇地看见在他们中间的沉静与独处。现在他只想成为人群中的一个人,人类的一员。
克服独处也给予他一项新的任务:与他人分享这份宁静。但那不需要特殊力量,因为:
一旦天主召叫了你独处,你接触的每件事都会引导你进入独处。(《约》)
现在梅顿敢于写着:
没有旷野像怜悯的旷野那样可怕、那样美丽、那样荒芜和那样丰盛。它是惟一真正像百合花那样繁盛的沙漠……(《约》)
在这已成了怜悯的最深的独处中,一个人不会再被探究。求知欲转变为欣赏,方向转变为引导,宁静也变成一个没有人需要发问的地方,但所有人可以真正与天主在一起。
就这样结束了他在修院的第一部日记。梅顿是他自己内在生活的报道员。他在福音的批判眼光下记录他每天的感受与思想,在独处的深处他发现天主和他的人类同伴。这种洁净是必须的,因为他还未可以把自己从他的困扰中抽离出来,应怜悯的手接触这世界,就是被种族歧视、暴力和贫穷扭曲分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