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窗帘是垂下来的,是我把它们放下来的吗?
我再看了墙上的钟一眼,然后,几乎起身查看它是否已经停摆。时间好似完全静止了一般。
护士会来探访我吗?我迫切需要和人说话。
或许这个主意更棒——我何不打电话回家?
伸长手拿话筒,不久之后,我听见线的彼端铃响了。我们十五岁大的女儿朵娜来接听,她立刻问我好不好。
她关怀的口吻令人宽慰,我告诉她一切还好,只是我有些寂寞。
"爹爹还没回到家。"她说,我的心猛往下沉,实在很想和他说几句话。"妈,你不要紧吧?"她问道,感觉出我有些沮丧。
"嗯,我很好。"我回答,但我心里真正想说的是——"拜托,找到你爹,叫他回来!愈快愈好!"我的不安愈来愈厉害了。话筒里传来孩子的童稚声音,"我要和妈讲话。""嘿,把电话给我!""我要告诉爹!"家里的声响让我感觉好过了些。
后来的半小时,我忙着轮流和他们道晚安。可是一挂上电话,寂寞又像一张毯子般重重落在我身上。
房间里似乎更暗了,而家和医院的距离像不止是在城的那一头,而像有几百万里远。
家人就是我的生命,离开他们的感觉令我伤心害怕。不过,当我一一想着孩子们——当然,还有我的丈夫乔伊时,心情似乎平复了些。
这时候,如果有人告诉我,在数小时之后,我将不在乎能否回家和他们团聚,甚至很想恳求不必回到那个家里去,我是绝对不可能相信的。
由于童年就失去了家庭温暖,我一直认为我的丈夫和孩子们,可以替代我原来的家。当我结婚时,在心里承诺,家将是我的生活重心,是人生最主要的避难所。我答应自己要爱丈夫,和他斯守一辈子,同甘共苦。我们的孩子永远不必担心父母分离,可以信任我们总是在一起。
十五岁那一年,我被送往与母亲同住。
我父亲认为成长的年轻淑女应该和母亲住,不再适合寄宿学校,或留在他身边。
既然母亲全天工作,她也觉得需要一名保母,所以我离开了学校,留在家里照顾最小的妹妹。
天天待在家里,眼睁睁看见邻居孩子早出晚归去上课,我开始自怜起来。
其实当时我还不了解教育的重要性,可是我知道自己失去交朋友的机会,也想念其它的兄弟姐妹。
要不了多久,我有了结论,解决我产问题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赶快嫁人,组织我自己的小家庭。
我觉得自己老是为别人付出,为别人而活,失去了寻找个人幸福快乐的权利。
属于我的衣服,属于我的床,属于我的家——这是我要的。我还要一个值得信任的丈夫,不论生活有什么变动,他都会永远爱我。
所以,在这种心态下,我疯狂爱上隔壁男孩,第二年春天就嫁给他,实在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父亲极力反对,然而我和母亲同住,她却加以支持。
十五岁的我,非常天真,完全不明白家庭是沉重的负担和责任。
应该说两个人都不成熟,加上我们有不同的人生目标,婚姻维持了六年便告结束。
我的梦想破碎了,带着受伤的灵魂,需要极大耐性和爱心才能治愈。
我的第一次婚姻留下两个女儿——朵娜和夏蕊;我的儿子——葛林;我最小的女儿——琴西雅,而她没有活过三个月。
离婚后那个对诞节,我在舞会上遇见乔伊。他当时在内华达州利诺的空军基地,我也住在那一带。乔伊不巧也离婚了,而相处之后,我发现我们有许多共同点。
他和我的家庭背景相仿,都有对家庭温暖的强烈渴望。我们似乎一见面就十分投缘,就连我的孩子也舍不得和他分开——一开始时,可能比我更严重。要不了多久,我们就结婚了。
这婚姻从起初就圆满得令人难以相信,乔伊的温柔是我以前想象不到的。对于孩子,他非常有耐心,适当的管教,使孩子对他又敬又爱。每天他下班时,他们争着要第一个迎接他,有时甚至吵起来。他们开口就喊他(爹),他当之无愧。
一家团聚的强烈意愿,加上心态日益成熟,使我们共度许多年的晨昏。
不管搬迁到什么地方,不管个人要做多少调适和牺牲,我们总是秉持一家人在一起的意念,不计任何代价,尽力化解所有的困难。
一切以家庭为先,个人则是次要的。
一九六二年七月,乔伊调职至兰道夫空军基地——位于德州,圣安东尼奥。电脑正渐渐斩露头角,愈来愈重要,乔伊被指派学习程序设计。待在德州四年期间,我生下两个儿子——小约瑟夫和史都华,杰弗芮。
美梦成真,我们生活得幸福丰足,我们不但有一辆新车和一幢新房子,而且,还有中央空调冷气系统。孩子们满厨子新衣服,我又能在家里全心全意照顾他们,真是天主赐福保佑啊!
童年的寂寞,寄宿学校的可怕经历,似乎都已离我远去,我感到十分快乐,然而,在沉思冥想中,我知道这样的生活仍少了什么。
我还是祷告,但和天主的距离似乎遥远陌生,我对他充满了惧怕。
他对我的祈祷偶尔有回应——例如我离婚之后,祈求有爱心有耐心的人协助我扶养孩子,他带领我遇见乔伊。我相信天主是公正并且爱他的孩子——除了祂嫉恶如仇的愤怒本质之外。但我不知道该如何把祂的爱带入生活,和我的家人分享。
于是我和乔伊讨论,同时建议全家上教堂。他不怎么热心,由于早年的境遇,使他对宗教感到疏离冷寞。我尊重他的感觉,却还是想办法让家人有共同的信仰。
结果我们参加了附近的教堂的礼拜,感到不满意,这了一阵子,我也就不再保积极。
有好几年,我对宗教的信仰处于懵懵懂懂、模棱两可的不确定状态。
护士走近病房,打断了我的回想。
她拿了一只小杯子,装着安眠药,我不愿意服用。
由于以往不愉快的经验,我对各种药品都十分排斥,头痛不舒服时,我也不会服用阿斯匹灵,宁可忍耐。
转身离开,她带走了药,留下我继续沉思。
在夜的寂寞里,我想到数小时后的手术。手术会不会顺利呢?我听说有人死在手术台上。我会是下一个牺牲者吗?
阴森森的墓地浮现在我脑海中,墓碑下的棺材中,骷髅头的脖子上挂着十字架。
我开始怀疑,死人为什么要戴上十字架。是向天主示好吗?或者正因为他们罪孽深重,所以借此保护自己不受地狱恶鬼纠缠?
鸡皮疙瘩爬上我的手臂,我愈来愈恐惧不安,病房里是那么黑暗,我伸手按铃呼叫护士。
"那些安眠药方便给我吗?"我问她。
她困惑地看了我一眼,不过还是把药取来给我。
我服了药,向她道谢。她调暗了小灯,走出去,在身后关上门。
过了一会儿我才渐渐有了睡意,然后我祷告,终于进入梦乡。
人间若有天堂,那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