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天,再度来访的通译说:「怎么样?考虑过了吗?」

    他的语气不像往常猫捉老鼠那样,表情僵硬。

    「如泽野所说,无用的逞强不要继续下去的好。我们并不要求你真心弃教,只要表

    面上、表面上宣称弃教就行了,其它的就随你高兴了。」

    司祭注视着墙壁上的一点,仍然沉默着。通译的饶舌就像废话般过耳不入。

    「喂!不要再增添我的麻烦。我是诚意的拜托你。说真的,我自己也难过。」

    「为什么不把我穴吊呢?」

    「奉行大人经常说,能够以理说服的,就尽量和他讲理。」

    司祭两手放在膝上,像小孩一样摇摇头。通译深深地吐口气,好一阵子都没说话,

    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过来飞过去。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还坐着不动的司祭耳中听到上锁的钝重声。从那钝重声,很清楚知道一切的劝服行

    动在这瞬间都结束了。

    他不知能忍耐多久的拷刑。但是,衰弱的身心不知怎的,对于拷刑竟产生不了如在

    山中流浪时的恐惧感。一切都觉得慵懒无力,甚至于觉得早一日死亡,是唯一可以逃避

    这痛苦、紧张的日子的方法。现在连对于活着、对于神、信仰的烦恼都感到倦怠。他暗

    自企盼着身心的疲倦能让自己早点死亡。眼前浮现出沈入海中的卡尔倍的头。他羡慕那

    个同事,他羡慕早就从这样的痛苦解脱的卡尔倍。

    如所预料的,第二天早餐就没供应了。近午时刻,锁被打开了。

    「出来!」

    从未见过的上半身裸露的高大男人,颐指气使地说。

    一走出房间,这个男的马上把司祭的双手绑到背后。绳子紧紧绑住手腕,只要身体

    稍微动一下,就会痛得从咬紧的牙关中进出声音来。这个男的在绑绳子的时侯,用司祭

    听不懂的话大骂。终于一切都快结束了,这种感觉通过司祭全身;这是从未体验过的很

    奇妙的清洌、新鲜的兴奋。

    司祭被拖到外面;在阳光照射的中庭,有三个官吏,四个看守,还有通译排成一列

    注视着这边。司祭朝那方向--故意对着通译做出胜利的微笑;同时,突然发觉到,人

    不论面临何种事态,都摆脱不了虚荣心,也为自己还有心情想这种事而感到高兴。

    大个子男人轻易把司祭抱上无鞍的马背上。说牠是马,其实更像丑陋的瘦驴子。马

    步履不稳地走起来,官吏、看守、通译们徒步跟在后面。

    路上已聚集了许多日本人,等候一行人通过,司祭从马上露出微笑俯视他们;有惊

    讶得嘴巴张得大大的老人;啃着瓜的小孩抬头傻笑地看这边,当视线接触时,又突然害

    怕得向后退的女人;阳光在这些日本人脸上,照出各种阴影;突然有褐色的块状物朝耳

    根飞过来,不知是谁把马粪丢过来。

    司祭下决心不让微笑从嘴角消失。自己现在骑在驴背上,走在长崎的街道;骑在驴

    上的那个人也进入耶路撒冷。忍耐得了侮辱和轻蔑的脸,是人类表情中最高贵的--这

    是那个人告诉他的。自己到最后一刻,都要保持这种表情。司祭认为这种脸,就是在外

    国人当中的天主教徒的脸。

    一群明显露出敌意的僧侣聚集在大樟树荫下;他们等到司祭的驴子接近时,举起棍

    子做出恐吓的样子。司祭偷偷地从站在两侧的脸上,找寻像天主教徒的脸,结果是白费

    心思。每个人的表情不是敌意、憎恨,就是好奇。因此,当他的眼光与其中像狗一样充

    满乞怜的眼光相遇时,身体不由得一震;那是吉次郎!

    衣衫褴褛的吉次郎站在前排等待着一行人到来。他的视线一和司祭接触时,马上低

    下头,迅速躲入人群当中。但是,司祭在步履不稳的驴背上知道那个男的不管到哪里都

    会跟过来。那是在这些外国人当中,他唯一认识的男人。

    (好了!好了!我已经不生气了,主大概也不生气了吧!)司祭像在告解后安慰信徒

    般,对吉次郎点点头。

    根据记录,带着司祭的一行人是从搏多町经胜山町、通过五岛町。依奉行所的惯例

    传教士被捕处死刑的前一天,在长崎市街游行示众。一行人走过的是叫做长崎内町的旧

    市街,都是些住家多,行人来往熙攘的地方。通常在游街示众的第二天就处刑。

    当长崎属大村纯忠时代,开港之初,五岛町是五岛移民众居的区域;从这里对午后

    阳光照耀的长崎湾可以一览无遗。尾随一行人之后来到这里的群众,就像祭典时人潮汹

    涌争看奇怪的洋人被缚骑在马上。司祭每次扭动不自由的身躯时,就响起一阵大嘲笑声。

    虽然努力想挤出笑容,但脸已僵硬。现在除了闭上眼睛,尽量不看嘲笑自己的脸,

    呲牙咧齿的脸之外,别无他法。从前,听到包围比拉特住邸的群众的叫喊和怒骂声时,

    那个人是否也微笑相向呢?我想可能连他也办不到。HocPassionistempore(在这受难时

    候)从司祭嘴唇发出小石子般的祈祷词,但停了一会儿。Reisquedelecrimna(宽恕罪人

    )他好不容易讲出下一句。每次身体扭动时,绳子深入手腕的痛苦对他已经习惯了;但

    是他难过的是,他无法像那个人一样还爱着朝自己叫嚷的群众。

    「神父,你看!没有人来救你。」

    不知何时通译已跟在马旁,抬头看这边叫着。

    「左右尽是嘲笑你的声音。听说你是为了他们才来到这个国家,可是,没有人需要

    你。你是无用的人!」

    「人群当中会有的。」司祭从马背上第一次以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通译大声回答。

    「默默祈祷的人!」

    「到了这地步,你还嘴硬什么?我告诉你,长崎从前有十一个教会二万信徒。现在

    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现在这些人里头或许有曾经是信徒的人,可是,现在却借着大声

    辱骂你来告诉周围的人我不是天主教徒。」

    「不管怎么辱骂我,反而增加我的勇气罢了……」

    「今天晚上。」通译笑着用手掌劈哩拍拉地打马腹,「你听清楚了,今天晚上,你

    会弃教的。井上大人很肯定地这么说。到今天为止,当井上大人要神父们弃教时,从未

    有过例外的。泽野那次是如此……而你这次……」

    通译充满自信地紧握双手,悠悠然地离开司祭。泽野那次是如此,只有最后说的这

    句话,仍清楚留在司祭耳中。在无鞍马上的司祭,身体震动了一下想赶走那句话。

    午后阳光闪烁的港湾前方,一大块积乱云镶着金色的边缘涌上来。云,不知怎的,

    宛如空中的宫殿,又白又大。以前也眺望过无数次的积乱云,但从未有过像现在的心情。他现在才体会出日本的信徒从前唱的那首歌是多么好听、动人。「走吧!走吧!到天

    国的教堂吧!天国的教堂虽远」那个人也有过像现在的自己颤抖、咀嚼着恐怖,这事实

    却变成他现在唯一的依赖,而且还有一种不只是自己这样的喜悦产生!被绑在木桩上的

    那两个日本百姓,在这海中、一整天饱受同样的痛苦之后,到「遥远的天国教堂」去了。自己与卡尔倍和他们有所关连,而且和十字架上的那个人结合的喜悦,突然强烈拍打

    着司祭的心。这时,那个人的脸,以从未有过的鲜明影像向他逼近。那是痛苦的基督!

    忍耐的基督!他在心中祈祷自己的脸和那张脸马上接近!

    官吏们扬起鞭子把部分群众赶向两旁。像苍蝇般聚集过来的他们,温顺地静默地、

    以不安的眼光目送一行人踏向归途。午后总算结束,和黄昏的阳光溶解在一起,斜坡路

    左边红色的大寺院屋顶闪烁发亮。市区附近的山峦更是清晰可见。即使这时,仍有马粪

    和小石头飞过来打到司祭脸颊。

    走在马旁的通译,教训似地反复说。

    「哪!不勉强你说不好听的话,拜托你,只要讲一句弃教就行。这匹马不会再回到

    你住的牢房。」

    「要带我到那里去呢?」

    「奉行所。我不想让你受苦。拜托你。不用说不好听的话。只请你讲一句弃教,好

    吗?」

    司祭在无鞍的马上咬着嘴唇默默地。血从脸颊流到下颚来。通译低着头,一只手按

    在马腹上,寂寞地继续往前走。

    有人从背部一推,司祭一脚踏进黑漆漆的围墙内时,突然,一阵恶臭扑鼻而来,是

    尿臭味!地板都被尿弄湿了,他暂时静止不动,把呕吐的感觉给压制下来。过了一会儿

    在黑暗中总算分得出墙壁和地板,手按在墙壁上才一走动就碰到另一道的墙壁。司祭张

    开两手,指尖同时碰到墙壁。于是他知道这围墙的大小。

    竖耳倾听,听不到谈话声。看不出这里是奉行所的哪个地方。不过四下寂然无声,

    似乎附近没住着人。墙壁是木材质料,用手抚摸一下,指尖感到有深深的裂缝,本来还

    以为是木材之间的接缝;其实不是,似乎是什么花纹。再仔细抚摸,才明白那是个L字

    ,其次是A字。LAUDATEEUM(主啊!赞美称。)司祭像盲人一样用手掌触摸那附近,但除

    了这二个字之外,指尖就碰不到任何东西。可能是有传教士被关进这里,替以后的人在

    墙壁上刻上拉丁语吧!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传教士被关在这里时绝未弃教,信仰坚定。这

    件事使得在黑暗中孤独的司祭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他认为自己能够以某种形式坚持到最

    后。现在也不知是深夜几点。被拉去游街示众之后,在带到奉行所的长时间里,通译和

    陌生官吏重复问着老问题,从哪来的,所属教会在哪里。澳门有几个传教士。不过他们

    已不再劝他弃教了。连通译的表情跟前一阵子判若两人,毫无表情,一副照章行事的脸

    孔翻译着官吏说的话。另一个官吏用一大张纸作记录。这种笨拙的审问结束后,才被带

    到这里来。

    把脸贴在刻有LAUDATEEUM字的壁上,他像往常一样在心中描绘着那个人的脸。如年

    轻人在遥远的旅次描绘知心朋友的脸;司祭老早就养成在孤独的时刻,想象着基督的脸

    的习惯。但是,被捕之后--在牢房里尤其是杂树林中树叶发出摩擦声的晚上,更由于

    别的欲望,那个人的脸在心里烙下深刻的印象。那张脸,现在,在这黑暗中就在他眼前

    ,默默地;但却以温柔的眼神凝视着自己。(你痛苦的时候,)那张脸似乎在诉说着。

    (我也在旁边跟着痛苦,我会陪伴你直到最后。)司祭想起这张脸的同时也想起卡尔倍。

    (很快又可以和卡尔倍在一起吧!)晚上追赶着小舟沈入海底的那个黑色的头,常在梦中

    出现。每次,都觉得抛弃信徒的自己极为可耻。有时,他受不了那种羞耻,决定不想卡

    尔倍。

    有声音从远处传出。很像是二只狗在打架的吠声,但竖耳倾听时,那声音又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又传出,且持续很久。司祭不由得笑出声来。因为他听出那是打鼾声。

    (喝了酒的牢吏正熟睡着!)鼾声继续了一阵子又停了,忽高忽低,听来像很差的笛

    子。自己在这黑暗的围墙内面临着死亡,尝受着摧心的痛苦时,别人却悠闲地打鼾,不

    知怎的,感到无可忍受的滑稽。他又小声地笑了;人生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恶作剧呢?

    (通译断言自己今晚会弃教;如果他知道我现在心情的坚定呢?)想到这里,司祭的

    头稍离墙壁,脸颊上自然露出微笑。宛如看到了打鼾的牢吏无忧无虑的脸。

    「从那鼾声知道他连做梦都没想到我会逃走。」

    司祭现在毫无逃亡之意,只是为了排遣心情,用双手推一下门看看,门从外侧牢牢

    栓住,丝毫动弹不得。

    虽然理智上知道死亡已迫近了,但很奇妙的感情上却没有相同的感受。

    不!死亡仍然迫近了。鼾声一停止,夜的凄凉寂静包围着司祭。夜的寂静并非毫无

    声息。黑暗如掠过树林的风一般,死亡的恐怖突然袭上司祭心头。他双手紧握,「啊-

    -」地大声叫喊。于是,恐怖如退潮船消失,然后,又涌过来。拼命地想向主祈祷:但

    断断续续掠过心头的却是「流着像血的汗」的那个人扭曲的脸。现在,那个人跟自己一

    样尝受着死亡的恐怖,这事实也安慰不了自己。用手擦拭额头,为了排遣心情,司祭在

    这狭窄的围墙内踱来踱去,因为他不能不动动身子。

    终于听到远处有人声传出。纵使那是从现在起要审问自己的狱吏,也胜过这如刀刃

    般冰冷的黑暗。司祭急忙把耳朵贴到门口想听清楚那声音。

    那声音准是在骂人。在斥骂声中,夹杂着哀求的声音。他们在远处争论着,然后,

    向这边过来。司祭耳中听着那声音,心中突然想起别的事:黑暗令人感到恐怖的,是因

    为我们还残留着从前没有灯光时原始人出自本能的恐惧感;这种胡涂的想法。

    「告诉你快滚吧!」一个男的叱责对方。「不要不知好歹!」

    挨骂的男人哭着叫喊:「我是天主教徒,让我见神父!」

    还记得这声音,那是吉次郎的声音。「让我见神父吧!」

    「啰嗦!再这样我要揍人了!」「你打吧!打吧!」声音像绳子扭在一起,还有别

    的男人也加入争执。「是什么人?」「哎啊!原来是脑筋有问题的人。昨天就到这里来

    的乞丐,还说自己是天主教徒。」

    突然,听到吉次郎大声叫喊着:「神父,请原谅我!我为了要忏悔跟到这里来,请

    原谅我吧!」

    「你胡说什么?不要不知好歹!」

    吉次郎挨了狱吏的揍,传出像树木折断的声音。

    「神父,原谅我!」

    司祭闭上眼睛,在口中念着告解的奥迹的祈祷词。舌尖仍有苦味。

    「我天生是个懦弱的人,精神软弱的人,连殉教都办不到,怎么办才好呢?哎呀!

    为什么我会出生到这世界上来呢?」

    声音如风般中断,又飘远。回到五岛时,深受信徒欢迎的吉次郎的影子突然浮现眼

    前。如果不是出生在受逼迫的时代里,那个男的无疑的会是个开朗、诙谐的天主教徒,

    度过他的一生。「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司祭把手指伸入耳中,忍受着如犬吠

    的哀叫声。

    刚才自己替吉次郎做了宽恕的祈祷:但那祈祷并非出自心底。那是从身为司祭的义

    务说出的。因此,还有像苦东西的渣滓,仍残留在舌尖。现在已不恨吉次郎了,可是出

    卖自己的那个男的让自己吃了的鱼干味道,口渴如燃烧般的回忆深深烙在记忆中。虽然

    没有愤怒和憎恨的感情,可是轻蔑的心情到底拂拭不去。司祭仍然咀嚼着基督对犹大说

    的那句轻蔑的话。

    这句话是他从前每次读圣经时都无法释怀,而耿耿于怀的。不只是这句话,他真不

    明白在那个人的人生当中,犹大扮演的是何种角色呢?那个人为什么把终究会背叛自己

    的男子也纳入弟子之一呢?犹大似乎,是为了那个人的十字架而存在的傀儡。

    而且……而且,如果那个人就是爱,那么,为什么最后还把犹大抛开呢?让犹大在

    血田上吊,沈入永远的黑暗,而置之不理呢?

    这些疑问,在念神学院时,在当了司祭之后,如浮在沼泽的污浊水泡般浮上意识。

    每次,他都不希望那水泡的影子落到他的信仰上面,然而,现在,他已感到无法拭去的

    迫切感逼近。

    司祭摇摇头,叹息。最后裁判的时刻终于到来。人无法完全了解圣经中的神秘。但

    是,司祭想知道,想知道个透彻。「今晚,你一定会弃教的!」通译充满信心地说。活

    像那个人对着赫特洛所说的。「今夜,在鸡鸣之前你会三次否认我。」黎明时远,鸡鸣

    时刻未到。

    噢!鼾声又响起。有如风车借着风力旋转。把屁股往被尿湿的地板坐下,司祭像傻

    子般发笑。人,是多奇妙的动物。那□高忽低响着的愚蠢的鼾声,无知的人感受不到死

    亡的恐怖。能够像猪一样睡得烂熟,张大嘴巴打鼾。眼前仿佛看到熟睡着的看守的脸。

    那是酒喝得红红的,吃得胖胖的,健康的脸,也因此,对牺牲者而言是极为残酷的脸。

    不是贵族武的残忍,而是下阶层的男人对比自己更差的家畜或动物的残忍,那看守无疑

    的具有这种残忍。自己在葡萄牙的故乡也的确见过那样的男人。这个看守,是不会考虑

    现在自己要加在他人身上的行为是多么令人难过,而杀了那个人--在人类梦中,最美

    与最善的结晶--的正是这种人。

    然而,现在在自己的人生当中,最重要的这个晚上,却混杂着这种粗俗、恶劣不调

    谐音,司祭遽然感到愤怒;甚至于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愚弄。他停止发笑后,用拳头敲打

    墙壁。看守就像在卡西马尼园对那个人的苦恼毫不关心而呼呼大睡的弟子们一样并没起

    来。司祭开始更激烈地敲打墙壁。

    是打开门栓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神父,怎么了,怎么了?」

    是通译的声音,像猫捉弄老鼠的声音。

    「很可怕是嘛!哎呀!不要再逞强下去了。只要说一句弃教一切就都舒服了。紧张

    的心情可以得到松弛……会变得舒服……舒服……舒服的。」

    「我只是讨厌那鼾声。」司祭在黑暗中回答。

    突然,通译惊讶地默默地。

    「那是鼾声?那声音,泽野大人你听到了吗?神父说那是鼾声。」

    司祭不知道费雷拉站在通译后面。

    「泽野大人,现在可以告诉他了!」

    很久很久以前,司祭每天听到的那个费雷拉微弱而悲伤的声音:「那不是鼾声。是

    被施穴吊的信徒的呻吟声!」

    费雷拉像老迈的野兽蜷缩着身子,一动也不动。通译就是通译,把耳朵贴在门栓栓

    得紧紧的门上,静听里面的动静,好久之后,确定再等下去也不会听到任何声音,才以

    不安而嘶哑的声音说:「不会是死了吧?」咋了舌头,「不!不!天主教是不允许以自

    己的手结束上帝所赐的生命。泽野大人,接下来是你的工作了。」

    通译转过身,发出脚步声向黑暗中消失。那脚步声完全消失后,费雷拉仍默默地、

    蜷伏着一动也不动。费雷拉的身体像亡魂般浮上来,他的身体薄如纸,看来小得像小孩

    ,感觉上似乎手掌都能握住。

    「喂!」他把嘴巴贴在门上,「喂!你听着吧!」

    没有回答,费雷拉又重复了一次同样的话。

    「在那壁上……应该有我刻的字。LAUDATEEUM(主啊!赞美称)要是还没消失,右边

    的墙壁上……对了,是在正中央,请你摸看看!」

    可是,里面没有任何反应。司祭被关着的围墙里,似乎充满着冲不破的黑暗。

    「在这里,我也和你一样,」费雷拉一句一句地分开说。「在这里,我也和你一样

    被关着,那一夜,比任何一夜都寒冷、黑暗。」

    司祭以头部用力顶着壁板,茫茫然地听着老人的告白。即使老人不说,那一夜是多

    黑暗,司祭已了解得非常透彻了。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向费雷拉的引诱--强调自己也

    同样在这黑暗中被关过,想引起共鸣的费雷拉的引诱--投降。

    「我也听过那声音,被处穴吊的人的呻吟声。」

    他的话一说完,像打鼾、□高忽低的声音又传入耳中。不!那不像是打鼾的声音,

    是被倒吊在洞里的人气力衰竭、时断时续的呻吟声,司祭现在也明白了。

    当自己蹲在这黑暗中时,有人从鼻子和嘴巴中流血、呻吟。自己没察觉到,也没有

    祈祷,还笑着呢。想到这里,司祭的意识已经模糊不清。自己还觉得那声音好滑稽而笑

    出声来。骄傲地以为只有自己在这夜晚和那个人同样受苦。然而,为了那个人比自己受

    更大痛苦的人就在旁边。(为什么会有这种傻事?)脑中,另一种声音说着。(亏你还是

    司祭呢!也算是替别人受苦的司祭吗?)他想大叫:主啊!为什么,到了这瞬间,称还

    要捉弄我呢?

    「LAUDATEEUM(主啊!赞美称。)我把那文字刻在壁上的。」费雷拉重复说。「找不

    到那些字吗?请你找找看。」

    「我知道了!」

    愤怒的司祭开口喊道。

    「不要说了,你没有说这话的权利。」

    「没有权利?我的确是没有权利。我整晚听那声音,已无法赞美主。我弃教并不是

    因为被处吊刑。我被倒吊在塞满秽物的洞中……三天,从未说过一句背叛神的话。」费

    雷拉吼叫着。「我弃教是因为,请你注意听!后来被关入这里,耳中听到那呻吟声,神

    却一点表示都没有。我拼命地祈祷,但是神没有任何表示。」

    「闭嘴!」

    「那么,你就祈祷吧!那些信徒们正忍受着你们不知的难以忍耐的痛苦。从昨天开

    始,刚才、现在这时刻都受着苦。他们为什么非这么痛苦不可呢?尽管如此,你并没有

    为他们做什么,神不也没有表示吗?」

    司祭发疯似地摇头,把手指塞入耳中。但是,费雷拉的声音,信徒的呻吟却毫不留

    情地从耳朵传进来。够了!够了!主啊!现在正是你应该打破沉默的时候,已经不能再

    沉默了。证明称是正的,是善的,是爱的存在,要向地上的事物和人类明白显示称是庄

    严的,非说话不可了。

    如掠过枙杆的鸟翼般大小的黑影通过司祭的心。鸟翼载来了几件回忆,带来了信徒

    们各种死亡。那时神也沉默着。在下着毛毛雨的海上也沉默着。在太阳垂直照射的庭院

    里独眼男子被杀时神也没说话。可是,那时,自己还忍耐得住。说是忍耐得住,其实是

    尽量把这可怕的疑问推得远远地,不想正视它。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这呻吟声在诉说

    着:现在,您为什么还沉默着呢?

    「在这中庭,现在,」费雷拉悲伤地说,「三个可怜的百姓被倒吊着。每一个都是

    你关进来之前就被吊了。」

    老人并未说谎。注意听时,以为只有一个的呻吟声突然变成不同的声音。并非一个

    声音忽高忽低,而是低的声音和高的声音从不同方向传来混在一起。

    「我在这里度过的晚上,有五人被穴吊,五个声音在风中纠缠传人耳中。官吏说,

    只要你弃教,那五个人会马上从洞中解下,松开绳子,敷上药。我回答:那些人为什么

    不弃教呢?官吏笑着告诉我:他们已说过几次要弃教,但是只要你不弃教,那些百姓就

    不能得救。」

    「你应该祈祷的!」司祭哭泣的声音说。

    「我祈祷了,我不停地祈祷。但是,祈祷并不能减轻他们的痛苦。那些男的耳后穿

    有小洞,血从那小洞和鼻子、嘴巴流出来。那种痛苦我亲身经历过,所以很清楚。祈祷

    并不能减轻痛苦。」

    司祭还记得,还清楚记得第一次在西胜寺见面时,费雷拉的太阳穴有类似被烫伤的

    伤口。那褐色的伤口,至今仍深印脑海里。为了驱逐那影像,他把头在墙壁上碰撞。

    「那些人将获得永生的喜悦!」

    「不要欺骗了!」费雷拉静静地回答。「你不能以美丽的话来掩饰自己的软弱。」

    「我的软弱?!」司祭摇摇头,但没有信心。「不是,我相信那些人会得救的。」

    「你认为自己比他们更重要吧!至少认为自己的得救是重要的吧!你如果说出弃教

    ,那些人就可以从洞里回来,从痛苦中获救。虽然如此,你还不弃教,因为你觉得为他

    们背叛教会是很可惜的,像我这样变成教会的污点是可怕的。」费雷拉愤怒的声音,一

    口气说到这里,之后逐渐转弱,「我也是这样的。在那黑暗而寒冷的夜晚,我也和现在

    的你一样。可是,那是爱的行为吗?司祭必须学习为基督而生,如果基督在这里的话。」

    费雷拉沉默了一瞬间,马上以清晰有力的语气说:「基督一定会为他们而弃教的!」

    天色逐渐亮了,到目前为止黑漆漆的这围墙内,也开始出现朦胧的白光。

    「基督会为人们而弃教吧!」

    「没有这回事!」司祭以手掩面,声音从指缝间挤出。「没有这回事!」

    「基督会弃教吧!为了爱,即使牺牲了自己的一切。」

    「不要再折磨我,去吧!去得远远地!」

    司祭大声哭泣。门栓发出低沈的声音,掉落地上,门开了。白色的晨曦从打开的门

    泻入。

    「哪!」费雷拉温柔地把手放在司祭肩上说。「去做至今没人做过的最痛苦的爱德

    行为。」

    司祭蹒跚地拖曳着脚步。费雷拉从后面推着如套着重铅脚撩似地、一步一步地走着

    的他,晨曦中,他走着的走廊直直向前无尽地延伸。走廊尽头,二个官吏和通译有如三

    尊黑色木偶站立着。

    「泽野大人?已经完成了啊!真的可以准备让他踩圣像了吗?奉行大人那儿事后向

    他报告就行了。」

    通译把用两手合抱的箱子放到地板上,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块大木板。

    「你要做的是至今没有人做过的最大的爱德行为……」费雷拉又在司祭耳边小声而

    温柔地说着和刚才相同的话。「教会的神职人员会裁制你。如裁制我一样,你也会被他

    们赶出去。可是比起教会、传教,还有更重要的事。你现在要做的是……」

    现在,圣像就在他的脚边。微脏的淡色木板。木板有如微波细浪,木板上嵌着粗糙

    的铜版。那是张开枯瘦的双手,戴着荆棘冠冕的基督丑陋的脸!司祭黄浊的眼睛默默地

    低头看着来到这个国家之后第一次接触的那个人的脸。

    「来吧!」费雷拉说。「提起勇气来!」

    主啊!好久好久之间,我在心里无数次揣测称的脸。尤其是来到日本之后,我揣测

    过几十次。在躲藏在友义村的山里;在以小舟渡海时;在山中流浪时;在牢房的晚上;

    每次祈祷时都想到称祷告的那副面孔;孤独时想起称祝福的脸;在我被捕的那天想起檷

    背负十字架的脸;而那副面孔深深烙印在我灵魂上,变成这世界最美、最高贵的东西,

    活在我心中。现在,我要用脚踏这张脸。

    黎明的微弱阳光,照射在司祭裸露细如鸡颈的脖子上和锁骨突起的肩上。司祭双手

    拿起圣像靠近脸。他要用自己的脸贴在那被许多人的脚践踏过的那张脸上。圣像中的那

    个人,由于被许多人踏过,已磨损、凹陷,以悲伤的眼神注视着司祭,从那眼中,有一

    滴眼泪欲夺眶而出。

    「啊!」司祭颤抖着。「好痛呀!」

    「只是形式罢了!形式不都无所谓吗?」通译很兴奋,催促着。「形式上踏一下就

    行了!」

    司祭抬起脚。感到脚沉重而疼痛。那并不是形--而已。现在自己要踏下去的是,

    在自己的生涯中认为最美丽的东西;相信是最圣洁的东西;是充满着人类的理想和美梦

    的东西!我的脚好疼呀!这时,铜版的那个人对司祭说;踏下去吧!踏下去吧!你脚上

    的疼痛我最清楚了。踏下去吧!我是为了要让你们践踏,才出生到这世上,为了分担你

    们的痛苦才背负十字架的。

    就这样子,司祭把脚踏到圣像时,黎明来临,传来远处鸡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