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抚顺战犯管理所,我从1967年秋到1973年秋待了将近6年。
简单地介绍抚顺战犯管理所。它原为日寇占领我国东北时专为监禁日本犯法的军人而建造。日寇投降前夕,苏联红军进入东北,落入红军手中,东北解放后人民政府接管了它,把关押在苏联的伪满洲国的皇帝和所有朝臣引渡归来,关押在此,经过改造的日本战犯遣返日本,政府把部分战犯转到抚顺(国民党战犯级别最高的先关押在北京,次等的关押在重庆、山东禹城和抚顺)。
抚顺战犯管理所位于省监狱旁,都是平房。其布置如下:卧室都是大房间,两排通铺,各睡5人,中间距离相当大。有学习室,每人有一桌一椅,有理发室,其布置如同外面的理发店,四面都是镜子,有理发椅,很舒适。有大浴室,室内有两个大浴池,四周有淋浴设备,一星期洗一次澡,分组使用。脱衣后可泡在一个浴池内,接着跨出浴池,可打肥皂,用淋浴蓬头冲洗,然后跳入另一个干净的池内。每组可在浴室内待一个小时,全体洗完后,可再去浴室用温水洗衣服。饭厅很大,同战犯共用,4人一桌。有医务室,有医生与护士值班。我记得医生姓张,还有两名护士,其中一位姓刘,也会针灸,态度极好,她的爱人是管理员,姓徐名哲,水平很高。一次我去医务室,那时我血压高,高压180,低压110,见到另一位医生,是张医生的朋友,我说起自己有痔疮,有时脱肛很疼,他说,他有办法可治。在背上挑断一根筋即可,问我要试吗,我说:“要”。他就挑了,我的痔疮居然好了,迄今没有再发。有礼堂,礼堂布置的像电影院,供开会和放电影用。主席台上挂了许多“忠”字,令人注目。有大操场,四周是果树,主要是葡萄树和苹果树。总之,硬件很好。原所长姓金,朝鲜族,“文革”初期被所内造反派打成走资派,调出劳动,造反派头头姓李,能说会道。接着军管,造反派也调出,为首的是个连长,管理员都是班长,水平不高,训话时说:“你们血债累累,我打报告上去枪毙你们几个!”中央原规定,对战犯优待不能搜身,不能打骂,他们也搜查行李等,不久军队调走请回金所长原班人马,金后来调到北京任公安大学校长。
我们才押到抚顺,代所长严厉训话后,安排床位,分成三组,上下午学习检讨自己,揭发他人,以赎罪立功,争取宽大。有人揭发,不准为自己辩护,也不可解释。同犯强调我是帝国主义的走狗,梵蒂冈的奴才,死不悔改等等。批我最凶的是张知田,平日他不断地打小报告,在北京,他的翻译全是废品,不能用,不知怎的他在抚顺被上了脚镣手铐,作为反动典型。
“文革”中期,不再向我们讲形势大好时,准许我们劳动了,当然不是翻译,而是体力劳动,让我们去农场,开始步行去,解放军荷枪实弹还上了刺刀,路上观众都说:“押去枪毙了。”战犯是1948、1949年战场上被俘的将军,都已年过60,走不动,队伍也无法整齐,后用卡车把我们运去。农活有挑水、送粪、播种、锄草、挖土、收割等,我生平第一次开始挑水,两桶水一根扁担,压得我肩膀红肿,疼痛异常,只好用双手把扁担抬起,走路摇摇晃晃,水溢了出来,到目的地,水已不满一桶,过了两个月,不红肿了,也不怕挑了。送粪情况是这样的,严冬腊月零下20多度,把屋外化粪池打开,把粪水舀出来,浇在场地上,沉淀在底层的大粪掏出,堆在场地上。我们中间最积极的是章民泰,他跳下化粪池掏,待结成冰后,我们用镐把冰刨开。一块又一块地抱着装在卡车上,运往农场,卸下再抱放在田间,待它溶化作为肥料。粪很臭,手捧后,用肥皂洗好几次还去不掉臭味。
开始锄草对我是件难事,我活了50多岁,分不清苗与草,深怕把苗锄去而留下草,劳动时我的进度最慢,解放军就训我说,这个臭老九,寄生虫,分不清苗和草,又说我,磨洋工偷懒。犯人无权申辩,只能低头认罪。犯人中有一个劳动大组长,名叫孙焕彩,国民党师长,他分配工作时,专派我轻活,我很感激他。他被特赦后安排在北京和尚传道(原国民党吉林省民政厅长兼财政厅长)住一个楼。我释放后,到北京时去他家谢谢他对我的照顾,他留我吃了一顿饭。
开春后,播种时,我和另外几个人负责挑粪送往山上,我逐渐锻炼后能挑一百斤上山。卡车拉粮食来时,我们去卸下背到厨房,开始我只能扛一袋面粉,后增加到两袋,最后我能扛三袋,也能扛一袋大米,重180斤(只能在平地上走,上台阶就不行,额上冒汗,腿也爬不上去)。
有时,到远郊劳改农场的砖瓦厂去拉砖,乘卡车去,零下20度,车一开,西北风吹来,身上的棉衣像纸一样薄,冷得发抖。一个木架装砖,两根绳子用手套进背上,一如今日青少年用的双肩背包,我最多可背20块。背到车上,另一人接着码好,装满一车,拉回管理所,卸时用夹子,每次6块,码在地上整整齐齐,一块也不散,不像有些司机和装卸工,把汽车后面升起,一下就卸一地,砖碎很多。
农闲时我被派往小工厂劳动,车间内有20多台机器,为所外大工厂加工,我啥也不会做,当一个搬运工,为几个车床送加工的原件,后来叫我管一个小冲床,容易操作。
战犯黄维留学德国时,认为可以造出一个永动机,他向所当局申请,造一个这样的永动机,自己监做。所领导为了满足他的要求,更为了争取他,居然答应,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浪费了不少材料,制造出一堆废品永动机,不用电力只靠机械本身就可永动不止,是不科学的,最后黄维服输。
在园里劳动,主要修剪果树。我这个人孤陋寡闻,在抚顺才知道冬天葡萄树得埋在土下,否则会冻死,才知道果树吃荤的,凡有鱼的内脏,以及死猫死狗埋在树根旁,第二年结果远远超出其它的树,收成后我们能分到一部分。
战犯管理所的犯人有一个特点,“老”,年龄大,都是1948年底和1949初在战场上被俘的将官和厅长级的,国民党人,被俘时都已40岁以上的人,服刑时间长。1948年到我认识他们在押已将近20年,他们都未判刑,只等特赦。战犯们资格老,学习时都夸夸其谈,政治内容一套一套,能说会道的更得所管理员信任。我们的大组长叫蔡省三,极能干,原是蒋经国手下的红人。另一个姓段的也进步得快,原本是军统高官,特赦时问他们的意愿,他们和其他几个立即表示愿去台湾。当然台湾拒收,认为他们已被共产党改造过来,派去充当特务的,蔡留香港,段去美国还写书骂共产党。我们这批翻译犯也年纪大,只有一个年轻的,此人名章民泰,上面已讲述。
1971年10月管理所礼堂内挂的大小“忠”字全部取走,我很纳闷,接着告诉我们林彪副统帅叛国出逃摔死在蒙古。不久军人们也撤走,金所长回来,气氛缓和,伙食也逐步改善,我还清楚地记得,早上吃早饭时,厨房拿出一坛臭豆腐,打开臭气四散,大家满脸笑容的情景。隔两天晚餐时上了几年未见的面条,我的同桌王金汉猴急地把一大碗面一口气吞下,接着又吞了一碗,他正想拿第三碗时,呕吐起来,口中吐出面条,原来他不嚼,囫囵吞,仍是两满碗,只是带了血丝,肯定伤了胃。我们的伙食费由每人每月20元减到8元,现又逐渐增加恢复原标准,我们吃的细粮多了,每月70%细粮,30%粗粮,而市民70%粗粮,30%细粮。粗粮是小米、高粱、玉米,主要用来熬粥。看电影也多了,每月至少一次,有时两次:《地道战》、《地雷战》、《铁道游击队》、《南征北战》、《小兵张嘎》、《红日》、《红岩》、《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红色娘子军》、《白毛女》、《红灯记》等,也有《乔太守乱点鸳鸯谱》、黄梅戏的《天仙配》。外国电影《佐罗》、《追捕》、《冷酷的心》等等。又组织外出参观,每人发一身新衣服,中山装,我们参观了有名的抚顺露天煤矿,矿已挖得很深,起重机厂、铲车厂、石油六厂(从油岩石炼石油的厂),我们参观了雷锋生前所在的营地,又去沈阳参观工业展览会,工业大学,皇太极未入关前的故宫等。行人看见我们一群老人,穿着新的衣服,都说我们是敬老院的老人。管理所又找战犯家属来抚顺探亲,热诚招待。战犯们说:“看来,离特赦的日子不远了。”事实上是1975年特赦,所有战犯全部释放,一个不留。
接着图书室也开放了,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的“文革”开始后,除了“红宝书”(林彪编的毛主席语录外),什么书也不能看。开放图书室对我来说确实是个喜讯,我把鲁迅全集看了两遍,已出版的马恩全集用心阅读。毛泽东说:“先破后立”,有其一定的道理。我看了鲁迅全集,当然欣赏他,但不佩服他,我认为他对中国文学的贡献不及胡适。鲁迅冲锋陷阵,但只破不立。读马恩全集时,我脑中仍有希腊的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德国的康德、黑格尔,中国的孔子、老子、庄子的学说。我常常以这些思想家来与马克思比较,我认为马的经济学说,尤其资本论,剩余价值论确实是个发明,但称之为唯一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我不能接受,我脑中就会出现2300年前庄子《天下篇》开头的一句话:“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用白话文说,天下研究学术的人极多,都把自己的学问看作唯一真理认为没有什么可以增加上去的了。我读近代人的著作,心中老想:“古已有之。”可见欲“立”必须先“破”,但“破”谈何容易?用矛来破盾,矛必须十分锋利,否则刺到盾,破不了,反而会反弹过来。“五四”运动口号之一“打倒孔家店”,孔子的学说,破了没有?破立应同时进行,只破不立,将造成真空,制造混乱,破后只有废墟,而所立的必须胜过破的,否则有破而无立,损失大了。我想,我是想立基督的,也得破吧,利玛窦来华想立基督主义,他不破孔,知道孔子破不了,他就用孔子的学说,不说破孔只说补孔,孔子说过:“不能事人,焉能事天。”利氏就说,事人重要,事天也重要,孔子不说事天,我来说吧,利氏就用孔来立基督,以基督来补孔。
战犯管理所花了25年的人力、物力、精力,改造战犯,蔡省三等战犯学习有成绩,得到所领导赞扬,他们表面上能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但他们心中信的不是马列主义而是三民主义,崇拜的不是毛泽东而是蒋经国,一旦释放,就想去台湾投奔蒋去,破与立何其难呀!
战犯全部释放后,抚顺战犯管理所改为一个小的博物馆,展览该所内日本被俘军人、伪满洲的高级官员以及国民党战犯接受改造的照片,我于90年代受该馆邀请回去参观,受到热诚招待,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