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历之三
马丁:对一切不满
病历之四
雷希娜:对一些事不满
蒙乔:不对任何事不满
病历之五
马克西莫:只对一事不满
病历之三
姓名:马丁。曾是嬉皮士(确切地说:是假嬉皮士)。据他自己说,他曾经什么都当过。
年龄:只有22岁。
概况:马丁会说:干嘛要有概况?
病历:我们坐在一个广场边栏的石座上,一片山谷景色呈现在广场下面。在我们周围是一个意大利中世纪风格的建筑,是当时人们为了便于防守而建在山顶上的那种小城。
虽然我早已是他家人的老朋友,但我是不久前在西班牙才认识他的,我跟马丁讲起阿黛拉的故事,目的是为了让他看到他自己。他指责所有的人不只是小气,还有别的数不清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缺点,所以他根本不理这些人。马丁继续数落说:
“不,我没有理由为我父母的为人感到高兴,即便他们的为人还好,——如果为人好还有什么价值的话!——他们有的那些能使我得以幸运地出生的缺点或者优点对我无关紧要,原因很简单:我恨我已生下来。我不接受生命,它是一种愚蠢的空虚。我反抗存在。”
结构匀称的元老院宫位于乌姆布里亚广场的一边,在它的石阶上,还有一些蓄长发短裤的年轻人横七竖八地躺着,头枕在他们鼓鼓囊囊的背包或男女同伴的腿上,嘴里吸着没人知道的什么东西。他们也跟马丁想的一样吗?夏末的阳光仍然在爱抚地撒在他们脸上。
我思考着,像是大声说话,其实却是轻声地嘟囔:
“如果一个人不为活着感到高兴,那么,他当然没有理由为已经出生、或者为那恰恰使他的出生成为可能的一切事情感到快乐。是的,这是一种非常合乎逻辑的事情。但是……”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继续闷闷地一声不吭,等着我往下说:
“许多人会对你说:‘你为什么不自杀呢?如果你不乐于活着,就自杀去,没有什么物质上的因素阻止你去死。在为了获得彻底的解脱而采取的行动中,应该首先承认自己存在这一事实。在有能力自己停止生存的情况下却不情愿地活着,似乎是一种矛盾。’”
马丁既吃惊又严肃。我接着说:
“不想活但却活着,不仅仇恨那些使我们得以存在的原因,而且还让别人忍受你对生活的厌弃而这些人就是恰恰和你一样经受着艰难生活的风险,你不为此而感到遗憾吗?你不觉得甚至有点残忍,或非常残忍吗?
自杀吧。既要抱怨又要活着是没有用的。
“既然你在可以弃世的情况下却继续活着,那么谁也不会相信你在内心深处不喜欢活着,连你自己也不会相信。”
马丁几乎没跟我道别就走了。慢慢地,去和他那些昏昏欲睡的朋友们聚在一起,大家背起自己那脏兮兮的背包,又上路了。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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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过去了。我得到一些关于他的模糊消息。马丁没有自杀。大部分这些清醒的愤世者都没有自杀。虽然他坚持说不乐意存在,但在他们内心深处,却为能唠唠叨叨地表示他们不满于已经出生这点而感到疯狂的满足。
“我没要求出生,是你是使我出生的,因为你们愿意。那么现在你们忍受我吧,为你们所谴责的我过的生命提供一切必要的东西吧。这样我就能继续张扬对你们所作所为的不满,让你们永远为自己的悔恨而不得安宁。” 说这样的话无疑是对家人、对全社会的一种不自觉的敲诈。
收到生存这一礼物,而不感谢任何人,在某种程度上讲这是一种很惬意的处世方式,或许是一种狂热的,包含着对存在感到极端欢乐的唯我论,以至于他们期望存在,但是却不必接受这一存在,也不必开始这一存在。他们贪婪地渴望着绝对的存在。
马丁还是没有死。他继续宣扬对生活的蔑视,没有从唯一使他快乐的台阶上下来:为嘀咕对存在的没完没了的抗议而存在。纯粹是无能,比虚无还糟。至少,虚无什么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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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马丁出生的那个西班牙城市,我碰上了他。他回来了,从很远的地方,从他”虚假的不愿存在”中回来了。他还不知道往何处去。他像一根竖立的干棒,因为他有点给钉在地上了。他存在,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但他知道他存在着。
“马丁,是什么使你又回到这里来了?是一种重新找到自己的本能吗?”
“以前我总是叫喊。后来我发觉,我也是能够说话的人。”
病历之四
姓名:雷希娜,一个孤僻的人。虽然她非常艳丽却有着自卑的情结。
年龄:18岁,那是个对事物感受极深的年龄,也是开始断然自己维持自己生活的年龄。
概况:同上,可以补充的是雷希娜是位很好的姑娘——她的朋友都这么说。
病历:I.与其说这是第四个病历,不如说是第二个病历的继续。因为对某些人说来(至少在第一部分)是小阿黛拉的情况的极端化。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与雷希娜接近的人。
“你什么也没听说?真实不幸,她的母亲是个妓女,她的父亲 没人知道。我想就连他自己的母亲也不知道。
“那所以她那么苦恼?但是雷希娜应对自己大声喊出:我多么庆幸我母亲是个妓女,正因如此我才得以存在。”
他们看起来有些惊讶我告诉他们我的想法:
“若是她的母亲未曾做过那古老的工作而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女人一定早已结婚,有了家庭,几个孩子,那雷希娜就不能存在,永不可能。由于那个女人所从事的行业和另一个男人共度片刻时光,这个姑娘才存在。”
他们静静地思考了几分钟,最后有人叫了起来:
“这叫什么事!”
“是的, 对雷希娜的母亲来说,不情愿成为母亲使她本已艰难地生存又增加了一分孤寂、苦恼和困难,那个有一面之交男子也许有一天会为自己的不负责任而后悔。相反,对雷西娜来说,一切都是好处,最大的好处,因为她出生了。
我想起我对阿黛拉的劝告,补充说:
“当然,这个姑娘应该理解任何人都很难突然改变自己,所以应该耐心地甚至以温和的态度理解、容忍她母亲继续做那行业。她也应该严肃地问以下自己是否有能力做些实际有效的事来使她母亲远离那个悲剧:解决她的经济问题,用道理来说服,用儿女之情规劝她如果看到自己的努力是无用的,如她母亲不愿改变自己,甚至可能对她会产生不良影响,那么雷希娜应该离开,但是永远也不要对恰恰使她生存的原因怨恨,感到痛苦,更不要报复。对什么报复?对最大的好处吗?”
II. 一天下午,雷希娜和我两人坐在位于她那小小的观光城市的一间为个种人开放的咖啡馆的阳台上深入地谈了许多事,我对她说了我对上述事情的看法。天气很热,她一面品尝着第二杯冷饮,一面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说道:
“是的,我喜欢存在。但我希望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我承认象本该降生那样来到了这个世界,因为你让我看清了不那样我就不会存在。但我还是要坚持,我愿意生在另一个更大更有文化气息的国家希望自己是另外一种样子,个子更高些,更加漂亮温柔,更加聪明……”
我一下子笑了。
“你一个劲儿说‘更’字!一下子说了五个‘更’字。你没再说下去是因为我的笑声打断了你。”
我稍稍严肃了些,接着说:
曾经有一位王子叫哈姆雷特,手拿一个骷髅说:“生存还是毁灭,‘it is the question!’--这就是那个问题!——’”我们可以把这个永恒的选择讲得更细致些;要么,是我之所是,如我之所是,要么我不存在。因为只有成为我之所是的人,我才得以存在(一对具体的父母的产物)。我是我之所是,所以我存在,否则我永远不存在,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那就什么也不是。
“换了别的父母,或者就是我们的父母,如果在别的处境中或在别的地方,他们就会生下别的儿女,而不会是我们。
“我的好姑娘……存在的根本快乐包含着接受我们自己,是怎样就怎样。因为要么我们就是我们现在的自己,要么我们永远不存在。好好想想。我们在宇宙中存在的唯一可能是‘是我们之所是’,在那恰好的一瞬间被孕育,在一次爱的拥抱后给了我们生命的那个具体的国家。因此,我们是带着赋予我们生命的所有遗传因素而存在的,这就决定了我们的处境和性格。我们就是这样的,有优点有缺点——我重复这一点——,因为这很重要,否则我们就永远不存在。你懂吗?雷希娜?”
我多么希望她理解我的话。因为这些话能够解除她痛苦的根源,这是她能否在成年生活中卸下包袱,欣然向前的关键所在。她刚刚开始成年生活,就像那天下午第一次穿那身轻柔的夏装一样。
我们道别了。但是雷希娜想再见到我,就像一个溺水者想抓住海岸那样。她嗫嚅着说道:
“明天?还在这儿?……同一时间?”
Ⅲ)雷希娜又在我面前吸着冷得几乎像冰一样的柠檬水,显得更沉着。穿著另一件轻飘的衣服。她知道我要回那遥远的故乡了。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她毫不犹豫地提出了她的新问题:
“我接受我这样的出生,因为就像你所说的,要么这样,要么就不存在。可到现在我还是这样!我想努力超越自己,所以我要否定我身上自己不喜欢的那部分。但是……你说我该继续接受它吗?”
什么样的隐密的缺点和不和谐使雷希娜觉得这般烦恼?我观察她,她本尽可以为自己的美貌和善良的品性而快乐!但是,不可思议的年轻人!她在为自己的不足而苦恼,而这些不足之处更多是想象出来的。
“你的缺点我说不上来,但不管是什么缺点,只能说明你一出生就是这样的。如果你因出生而快乐,那么,你当然得忍受不可避免地随之而来的种种后果。我跟你谈过关于你母亲的问题,你也同意了。如果你现在这样,那是因为你过去也一直只这样。如果你现没有这些缺点,是因为你那时也没有,也就是说,你没有出生。对出生时带来的一些缺点你感到高兴,而现在对仍然有这些缺点你却不满意了,这是一种矛盾。但是,我跟你讲的这种接受不是被动的、迁就的。它是积极的,是尽可能地改正这些缺点的动力。
“当一个人看到曾经发生的事物成了他存在的唯一可能并且为存在而快乐时,他就会做两件事:一是以耐心和幽默来忍受他的缺点和不足;二是最好的情况——不因怨天尤人而而使自己失去理智损害了健康——同缺点划清界限并改正这些缺点,如我过去对你说过的那样,一切都是可能的。否定自己,其实就是一条通向无所事事的道路。接受自己的现状吧,包括现在,只有从这一点出发,你才能超越自己。我真想在你身边给你勇气。无论如何,我相信你会这样去做的。”
在那个地中海小岛的白色山谷中,锦葵色的黄昏降临了,染红了家家房顶。我们互道珍重,没有相约何日再见。
几个夏天过去了。雷希娜真的不再梦想不可能的事,而打开向她显示各种可能性的扇子了吗?
我希望,是的,我真希望再次遇到雷希娜。
病历之四,附记
姓名或绰号:蒙乔。
年龄:12岁。
概况:本书第一版发表后的一个夏日的午后,几对互为朋友的夫妻组织了一次远足,去离我们所在的东部海滩很近的海岛。那岛可以不费力地游水过去。到了礁石边,乔蒙这孩子假装碰巧遇到我,想把他的“故事”讲给我听。我觉得他的故事比雷希娜的要“极端”,所以把它写在这里。
病历:“有件事你知道吗?”
“什么事?”
“我读了你出的书,觉得很高兴。”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了一件事。”
“哪一件?”
“我不晓得你是否知道我的父母开头不想要我。他们怎么也不愿意再要一个孩子了。他们已经有两个:一男一女。当我妈妈显然是不小心再次怀孕时,我爸爸发火了。我妈妈也很不高兴。我爸爸竭力要我妈妈去堕胎。他们那时住在乡下,等他们为堕胎进城时,已过了一段时间,医生反对做手术,因为怀孕时间已太长,堕胎对我妈妈相当危险。我爸爸坚持,但我妈妈害怕,就没听他的话。这是几个月以前我的哥哥姐姐告诉我的,你知道,他俩比我大得多,而且我的父母后来也没否认这件事。”
我吃惊而难过地看着这孩子,他‘发现’了这个非常容易伤害他的事实。但我看到他满脸微笑,好象很幸福。他接着说:
“近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伤心,一直想着这件事:我的父母曾不想要我!但我读了你送他们的书以后觉得很高兴,因为正像你说的那样,我发现了一件事情。”
我不敢再问他是什么事。蒙乔继续说道:
“一方面,我的父母在偶然怀上我之前,他们不愿要的不可能是我,因为那时我还不存在。但是有一点很重要,如果我的父母那时想再要一个孩子,他们就会为这个做该做的事……就会生出‘另一个’孩子。正因为他们不想再要孩子了,我才出生。哥哥姐姐因疏忽给我讲的事在别的情况下就不会发生。因为这个原因,因为他们不想要孩子了,我才能出生。他们不想再生育了,那对我来说却是一个幸运!对我这是存在是必要的条件。当然,他们出于自己的愿望曾想堕胎,这很合逻辑,但结果没成功。我为此而高兴,另外,就这样我今天才活着!”
蒙乔拍了几下巴掌,几乎像是进行独白似的继续说:
“后来我的父母很爱我,特别是我的父亲,大概是处于某种内疚。他们疼我甚至胜过疼我的哥哥姐姐。有时候,他俩很嫉妒。大概正式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就把父母想堕胎的事告诉了我。
他沉默了片刻有接着说:
“但是,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吗?我要说哪怕我的父母现在不爱我,我也会很高兴的,因为正像你叫我读的,你写的书中的一段所说,这是我现在唯一存在的可能。因为,我还没读完全书,你知道吗?我读累了。”
由于我们是游泳过来的,蒙乔浑身湿淋淋的,尽管如此他还照样一下子搂住我的脖子,拥抱我,在我脸上吻了一下,还加上了一句:
“谢谢你”
我不知道他眼睛里是否有泪花或许有海水
蒙乔灵巧地跳上礁石,潜入水中绕着小岛又游了起来。
病历之五
姓名:马克西莫,一个年富力强的人。
年龄:40岁
概况:已婚。有三个他他所钟爱的孩子,他是带这责任感使他们出生的。他是个建筑师,工作正常,富有效率。任何人托他办事他都予以满足。他关心生态问题,热衷于自然的东西。
病历:我不知道雷希娜能否全懂的东西马克西莫却非常明白。他没有花费时间去想他是否喜欢生在一个不那么工业化的国家或有一个更有良知的父母或出生在未来一个更人道的时代。他知道宇宙空间中存在的唯一可能是“是所是之人”。
但是
有一件事因他的局限,他不能平静对待,更不能以欢乐之心对待。
那就是死亡。
虽然他说他接受自己,是怎样就怎样——因为这是他出生存在的唯一可能——但事实上这种接受是不充分的。
终有一天死使他烦恼不安。
虽然他接受了他那相对丑陋的面容和许多其他现实,但他更喜欢自己永远不死。他不把自己具体的死亡看作是必然的,符合生态规律的。
我们都处于同样的景遇中。一个人不能说他为出生而高兴同时又拒绝对自己存在的不可缺少的事实:是我之所是,也就是说,成为一个有限的人,会死去的人。或许会有不死的人,但那是另外一些人。马克西莫要么是会死的人,要么就不要存在。
如果我们不愉快地接受死亡(由于“存在过”这一奇迹,死亡对于我们而言也很值得),我们就没有快乐地接受我们的生命 ——对我们而论这是一次唯一的可能。
马克西莫为了他和家人生活得开心欢乐做了许多努力。周末,他们雷打不动地聚集在一起谈天、去海水中自由自在地裸泳、去爬山。但只要没有能以同样的欢乐和兴致去接受死亡他永远不会完全获得他所追求的欢乐和安宁。只有生育了另外有些必死之人,明白是怎样就怎样,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以后才可以说他完全接受了自己。马克西莫他本人给他那些终将以死的孩子们最大教导(这教导是他本人—马克西莫)是:快乐地接受死亡。这是幸福生活的最基本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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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西莫在回家的高速公路上由于大雾出了严重车祸。几天后,当家里人把他一个人留在医院时,伤势加重。他内出血必须立刻摘除脾脏,甚至都来不及通知及征求家属意见,他只好一人独处。
他度过了康复期,高兴极了。他跟死亡进行了较量,并成了朋友。不管何时,再次较量对他都无所谓,最后他总是要输的,这很正常。他这才完完全全地接受生命。
就这样,现在他才真正地善于使他爱的人幸福或许使更多的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