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与子女?
    病历之六

    纳乔和孔查:还不是父母

    病历之七

    马里奥:也不是

    病历之六

    姓名:两个很好听的名字:纳乔和孔查

    年龄:二十年前他们是刚结婚的年轻人,丈夫还远远不到三十岁。

    概况:那时他们就是严肃的人,他们就围绕做负责的父母这一主题考虑再三。

    病历:I.上大学时,他们是马克西莫朋友。马克西莫内心深处对死亡的不快和困惑使他俩吃惊。因为,在认真思考这事之前他俩已相爱至深,以至于在遭到车祸之前就对恐惧就有了预防。说什么他们都不愿意不出生,从而使另一个人失去伴侣。两人相遇已赋予他俩一种存在的新意义。但是,还有另一问题使他们不安。

    结婚时他们就想生一个或几个孩子,这在恋爱时他们已经梦想过。坐在公园里看着由妈妈守护的小孩嬉闹玩耍,他们感到一种说不清的要做父母的激情。生出几个人被他们所爱,他们也爱他俩 几个他们自己的孩子,像他们。

    但是,他们很明白给予孩子生命也意味这判定孩子要死。纳乔和孔查都时律师,或许将来还会获得审判员的职务。实际上,不管犯人如何罪大恶极,俩人都不会签发一张死亡判决书,为使罪犯不再作恶他们会在必要时将他与社会隔离开来。但是……杀了他?不!

    反之,在他俩最爱的那些人在未做任何应受处罚的坏事之前他们的父母已经判他们死刑了。

    当他们明白给予生命就是给予死亡时, 他们感到何等的烦恼啊!

    他们想镇静下来。他们不是对活着并相爱感到快乐吗?他们不是想到自己父母可能没有生下他们,从而两人中的一个就得在没有他或她的情况想独来独往(谁知道会碰上怎样的伴侣!),而不寒而栗吗?那么他们所感到的东西同样可能发生或肯定发生在他们的孩子身上?为什么不会呢?

    II.孔查和纳乔生了四个孩子

    职业、家庭方面的奔忙没能成为障碍,他们依然是两个严肃负责的人,对事物反复斟酌,考虑再三……并能提出更多问题得人。孩子们是否喜欢那意味着最终必将死亡的生命,这个疑问并未最后打消,有时这使他们还产生了新想法。

    还在结婚时,纳乔和孔查就很明白作为聪明和自由的人,为了在现代社会中使婚姻有价值,结婚这该是双方头脑清醒、心甘情愿的举动。是的,这是双方的事,两人中只有一人想结婚是不够的。否则就是一次勉强的婚姻,因而也就等于无效。

    对主婚人的提问,一个人表示同意结婚是不够的,需要另一个人也表示相同看法来确立夫妻这一人类的婚姻关系。

    他们承认俩人确实是以很大的责任感来决定生孩子的。但是他们只构成法律的一方面、道德方面,因此这一决定是单方面的,虽然他们是两个人。他们无法问那些未来的孩子是否愿意出生。他们觉得为了使这种人类关系成为真正的和愉快的关系,它对双方都应该是自由的。

    他们曾自问:有一天,我们的孩子能够思考了,能够负责任地运用意志了,他们对自己的出生将感到高兴,还是不高兴呢?这一问题还包含着他们是否接受那两个具体的必然的父母,是否接受他们的这里和现在。

    他们的大儿子(快19岁了,成年了!)每晚都出去,也不说声到哪去,而且很讨厌他们问他。在家里他很少说话,每天很晚才回家。

    纳乔和孔查用眼光探询,因为不敢直问:他为活着而感到不高兴吗?

    几年来他们一直在观察着。孩子们长大了。从小,他们在血缘上必定是他们的儿女。但是人不止是这一点,人还有才智,还有自由。特别是那长子,他已跨入开始的成年阶段。

    就像夫妻关系一样,在父母子女的纽带中,为获得一种充分而快乐的人类现实,这第二组人说的‘是’字也是必不可少的,也就是说,他们儿女必须说‘是’,这一点他们懂吗?当然在他们说出这个‘是’字之前要等待一段时间,要等到他们彻底充分成熟的时候.但愿这个时候会到来!到那时但愿他们说出真的愿意出生,即便像他们父母一样终有一死也愿意!

    不应该失望,孩子们用恰当的话语来表达他们的感受还要些时间。有时候,这个‘是’他们会在活着的巨大欢乐中自然而然地说出来。另一些子女则很晚才会说出来,也许在生他们的人死去之后,像遗腹子一样。但是,这也不错。

    当父母活着收到儿女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说出的‘是’字时,他们就会很满足,为当父母而做的冒险被承认了,冒险的结局很好!

    一些儿女欣喜而自觉地接受了生活的这一礼物,这样的子女值得父母给之以完全的信任,因为这些年轻人已经完成了存在中最伟大最因难的行为:接受存在,喜爱这个具体的存在。这就是父母和许多人翘首以盼的事情。

    他们已不只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子女,而是其本身自由的子女了。

    等纳乔和孔查的大儿子说出他的‘是’时,他们俩会更安心地睡觉,即使仍然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病历之七

    姓名:马里奥。纳乔和孔查的大儿子。

    年龄:我们已经知道,将近19岁。根据新法律,几个月之前他就算成人了。

    概况: 跟他那么多刚上大学的同学一样,有着相似的问题。

    病历:我们部分地了解这些问题:他几乎每晚都出去,不说明去向,回家很晚,疲惫却脚步矫健。

    许多夜晚外出,一清早返回,他到底从何处回来?

    他在玩命,然后回家。

    他骑着大功率的摩托车。在城市和乡村的公路上没有目的地奔驰。

    有些周末他留在遥远的山间小屋或在朋友家中过夜,吸食了大剂量的阿西多 [1]。

    有一次他同几名持刀歹徒搏斗保护了一位老人,并不完全为了老人,也是因为他自己也面临危险。

    他参加过激烈的游行示威,却不知为了要什么,但警察却开了枪。

    他为什么渴望冒险,希望把自己置于明摆着的险境之中?他曾好几次带着左轮枪在同伴中玩过俄式轮盘赌。

    他做这一切出于男子汉气概吗?出于纯粹的运动精神,还是政治上的理想主义?不。是出于一些更简单、但更深藏的东西。

    一天马里奥向我作了说明,或许这也是第一次他大声地讲给自己听。

    我们是偶然在一个酒吧里碰见的,天色已晚,他在回家吃晚饭之前一边跟朋友们喝,酒一边确定过会儿见面的地点。

    我请客,让他再喝一杯苦艾酒。我们聊了起来。

    那晚马里奥很愿意一面听着自己讲话,一面进行思考……就像一个用眼角余光在镜中看自己的人那样。

    他不愿意父母知道他做的那些危险的游戏。可以看出实际上他很爱自己的父母,但是,他拿性命冒险许多次都是因为他认为只有在冒险中他才能有办法意识到是他本人给了自己以生命和存在。

    他觉得自己象奴隶一样被迫必须活着,因为这是别人决定的。先拋开生命,然后,如能再次获得,那才是重新生活,但是是出于自己的行为。以后他可以对自己说,如果他存在,那应该感谢他自己。

    由于这些冒险行为,他每次回家都疲惫不堪,但同时却踏着更自信的脚步,更加感到自己是自己的主人。

    像其它进行危险运动的人一样,每当他在夜间冒险后平安无恙时,对他而言都是一次新生,感到肌肉和意志中有一股全新的青春活力,在看待别人、看待世界时有一种更新的目光。

    马里奥拼命进行充满危险的努力,其目的正是在于能够接受生命,接受生活。

    这种努力要进行到何时呢?

    在这期间,在这生与死的赌博中,他总能赢吗?

    **** ****            *****

    一个星期后,在同一个酒吧,马里奥又遇到了我。他觉得奇怪,他看着对我说:“今天咱们可不是偶然碰上的,你是为了见我才来的。”

    我向他问好后,盯着他那锐利的目光直截了当地答道:

    “是的,马里奥。我是来找你谈谈的。自从咱俩在这儿聊过以后,我一天也放心不下。你知道,我看重你父母,也看重你。一想到你可能还在用生命冒险我就不安。你不是做了好几次冒险的事了?很多次,太多了!你还不能相信你自己就是你活着的原因——虽然这原因很奇怪——吗?这还不够吗?幸亏那一枪没有造成流血事件,难道仅那一次还不足以让你得出你的结论吗?为什么你还要走这条引起错觉的道路呢?”

    马里奥讥讽地笑了起来:

    “我说,老爷子,这里有着一些你不明白的原因。首先……因为这正是你说的:引起错觉,这是至关重要的。第二,因为拿生命冒险之后,你就会再次看到生命。这就像你过了雪线一样,你会感到自己年轻,充满力量。你会以新的力量拥抱存在,拥抱一个女人,拥抱全世界。好了,干嘛讲这些呢……”

    我们坐在酒吧柜台前的凳子上,要了些开胃酒。他拿着酒杯,过了一个儿,用低沉声音说道:

    “听我说,大爷,说什么子女只有给他们的爹妈一个肯定的回答,才真的成为子女,也正是在那时,才有来自双方的自由,父母儿女的关系才得以建立,你们这些唠叨听我发腻……”

    我点点头,但很奇怪马里奥谈起了这个话题,而且用的是一种我不懂由何而来的轻蔑口气。酒柜上泛红的灯光把我的卡姆巴利酒映得更红。他接着说:

    “你从没想到过我们这些做子女的也等着父母同样给我们一个肯定的回答吗?”

    “他们早在想生你的时候就说过了!”

    “老爷子,你别来劲儿了。他们想要个孩子,对,但是他们想要的是个十全十美的孩子。他们认为自己是很有价值的人,盼望有一些跟他们自己一样或者更好的孩子。但事实又是如何呢?生了一个也许一开头就跟父母想要的那个性别相反的具体孩子,具有另外一种品质,竟还有缺点!他逐渐地想过自己的生活,而不是父母希望于他的那样子……父母要小孩子如何如何,可能因为他们自己成不了他们梦想的那个样子。

    爹妈对我们感到失望……我们这些子女也看出来了!另外,他们总对我们说:你如果是这样多好呀……你如果是那样多好呀……要是你像你的表哥埃尔内斯托该有好呀!……

    “他们想要一个孩子!……但不是这个孩子。他们对幸好……或不幸地生下的孩子并不尽满意。他们希望他是另外一副样子的。也就是说,老爷子,正如你所说的,他们要的是另一个样子的孩子,他们希望的是另一个。这样我就不存在了。”

    我没说话,的确如马里奥所说,我过去对此还不曾想到。他接着说:

    “当他们还没有清醒而自然地说出‘好’的时候他们是父母,但也只是血缘上的父母,一个孩子也想听到生育他的人说,他们为现在的他感到高兴,他们不愿意用他来换别人,他们希望他们爱他,就爱这样的他。不是因为他们既然来了就只好容忍他,而是还因为他是他之所是而高高兴兴地接受他。

    “有了父母的这个‘好’,具体说来,有了父母说给我们的‘好’,我们对生活,对父母说出我们的‘好’也就更加容易了。有时候我们尽管非常想,但却不敢表达我们的接受,因为我们怕父母们并不高兴我们的出生,怕他们可能只是用被歪曲了的‘好’来说我们,而不真心说出他们的‘好’……他们言语中常常出现责怪的阴影……他们语调中经常有种幻灭失落的味道……”

    我觉得马里奥很激动,我不知如何回答他。有时一个人深夜走在小道上,看不见他旁边横着条深谷。现在我刚发现它。我怀着全新的、真诚的好感看着这个小伙子,他一半亲切信任、一半轻蔑地叫我:大爷或老爷子。我明白了许多事。

    只要他没有听到他最爱的人完全地说出‘好’,他就会继续用生命冒险,以便获得他们远远不给他的那生命的源泉。如果他死去,也许……像是帮他们一次忙。

    在酒吧里我觉得不知所措。也许我该做的是向我的朋友纳乔和孔查打开那个我刚刚隐约看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