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历之八
格拉谢拉:现在的其它人
病历之九
奥克塔维奥:将来的其它人
病历之八
姓名:格拉谢拉。
年龄:那个开始不再那么媚柔的年纪。35岁吧。……
概况:未婚。历史系的研究员。她的性格:尖刻伤人,难于相处。她的苗条身材和优雅的风度不能在人前弥补她的坏脾气。
病历:她向来如此,她的几个姐妹跟她截然不同。姐妹几个接受同样的教育培养,但她就这样,与人不同。据说像她家的一位姨婆。格拉谢拉又有什么错呢?所有人都一直指责她,纠正她,总是惩罚她,长大以后又排斥她。甚至有人悄悄议论她的情感倾向。她企图改变自己,结果没用。她口无遮拦,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虽说无意,却已伤人。她说话锋芒毕露,别人听来就大觉得刺耳。她不是外交家。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一丝不苟的完美主义者;肯定不是。但是她总是忍不住要敏锐而尖刻地指每别人的缺点。人们不理睬她,躲避她。在不得不邀请她的聚会上把她一人凉着。在今天的晚会上,她又很快陷于孤零零的境地了。她使别人难受吗?她才是最难受的人!
我了解她的为人,我为之难过。今晚见她在喧闹中一人靠在柱子上,我便像面对一只野猫似的小心翼翼地走近她。我尽力以我谨慎的靠近使她感到温暖。她感到出有人向她走来,转过身,认出了我,扬起眉毛说道:
“您觉得没意思吗?”
我止住了脚步。我去同她谈话,她却毫无谢意!我温和地看着她:
“有一点吧。在这种情况下跟一个聪明人聊聊总是一种宽慰。”
她的灰色眼睛犀利地瞧着我。
“您这样以为吗?可有时候却是一种危险……”
“如果一个人很平易、纯朴,就不会是。”
我还以为她会像山猫对愣头鸟似的继续观察我呢,但是格拉谢拉却眯起双眼好象以锋利的目光看着一只蜥蜴:
“这么说自己就太自负了。”
“好吧,”我微笑着迁就她道:“但是自负的人特别喜欢跟聪明人谈话。”
“条件是别人比他们少聪明一点儿。”
“你在暗示我把您看得比我低?”
“这是您自己说的。”
我放声笑起来。
“我认输了。为什么您这么尖刻,这么直言不讳?”
“这是夸奖我吗?别人用的可是更坏的字眼。”
她稍停片刻,以不无伤感的口气说道:
“有人背地里叫我巫婆,但我还是听到了。”
她带着讥讽的微笑,接着说道:
“还有些时候他们用惹我发火来寻开心。”
“用您这好听的名字 [2]?”
“我只是名字好听吗?”她嘲笑地瞧着我说道:“再说名字是别人给取的,不是我的。”
我哑口无言了。为了不让她觉出我正紧张地找出她什么特别优雅的特征来讨好她,摆脱她的圈套,我装出注视她的样子。我真想能很快找到(或造出)她性格中令人愉快的一面。为了赢得几分钟,我以一种尽可能自然的方式绕了个弯子:
“我一直都佩服您。一个没结婚的人为了在生活中奋力前进,需要很大的勇气。我知道您对于十八世纪历史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工作。”
“甚至我的同代人都希望我不要去做这事!我得出了非常新的结论……因为我很了解自己,于是就躲在文学、躲在历史中。尽量不惹别人。但就这样都不行。”
“他们跟过去就这么一致吗?”
“有的人觉得他们在搜集过去,在把过去变成现在。”
“他们没有创造一点新东西吗?”
“创造了。他们为了复活过去而打基础,也就是说为他们自己基础。”
我不知道如何继续谈下去。在历史方面她总是比我强。在我明显沉默片刻后,格拉谢拉决意说下去:
“您那些关于我们应该在存在中做个现实主义者的观点我听过了。我认识孔查、纳乔。也认识……马里奥,您不会不知道吧。我知道马里奥这小伙子那天晚上跟您谈过话,他告诉我您低着头听他说话。这小伙子倒受得了我。我也觉得理解他,他也认为我理解他,这一点很重要。是的,我们大家都存在,——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哪怕看上去我们很不正常——,大家都有权在阳光下有个地方,哪怕那个地方是监狱,而我们又是罪大恶极的犯人,因为不是我们自己造出自己的。我们已经存在了,就有权利存在。因而也有权利让别人接受我们,接受我们的存在和和为人。改变自己?哼!别人会改变吗?他们只会越变越坏,这倒是真的。不,最深处的东西是改不了的,有如大海定会产生波涛,河边小树丛里就会长出杨树。”
她有点儿讥嘲地看着我,最后说道:
“哲学家……哲学!”
然后她微笑着做了个妩媚的鬼脸,问我:
“您接受我的无礼之言吗?”
“如果是真话。”
“正是因为这个我才问您的。但是,人们却容易接受谎言。”
后来我去睡觉,但没能睡着,脑袋里总是想着:我们应该接受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难道他们不也是我因之存在的那个过去的必然产物吗?
如果由于历史使得我存在,我就热爱历史,尽管历史也有疮疤,那么我为什么不能接受那些因为历史原因而流着浓水和眼泪的人呢?
接受所有的人,是怎样就怎样,该怎样就怎样。否则,我怎能接受自己呢?因为多少次我也是另一个人,是一个不幸的另外的人。或者更糟:不可避免地成为自己。
病历之九
姓名:奥克塔维奥。
年龄:37岁。
概况:出生在墨西哥哈里斯科高原上的一间茅屋里。现任一家建筑机械合作公司的部门经理。
病历:我是在一架飞往欧洲的飞机上认识他的。那时他在罗马大学专修神学。
几个月以后学期结束时,他到巴塞罗那来看我。在我陪他参观华加索博物馆、哥特和罗马艺术的时候,他告诉我他觉得困惑和为难。他就要在天主教拉丁仪式上成为独身教士了,但是在他那邻近莱昂-瓜那华多的故乡,有一估很出色的故娘,跟他从上学时起就是朋友,两人越来越相爱。
现在,在我再次飞往墨西哥时,我又见到了奥克塔维奥。他告诉我,那年他回到哈里斯科度假时,决定放弃学业结婚,并选择一个管理工作,为社会和公益做事。
在先后几次见面中,我们就存在现实主义及其在他所深爱的美洲居民身上的应用,谈了很多,这些话题激起了他的热情。他曾是罗马雅典社团中一个出众的学生。
今天邀请我去他家。我认识了他妻子,索埃,他青梅竹马的朋友,还认识了他的三个女儿。
在等着上桌吃饭的时候,我门回想起了最近的几次交谈,他一边重新往杯子里斟褐色龙舌兰酒,一边说:
“我本来可以做出相反的决定:继续我那神学专业……去当牧师。而我妻子,在对跟我结婚完全绝望后,也可跟她的追求者中一个结合,事实上,她不乏追求者,那样,今天她就是别的孩子的母亲了。”
我想插入一句我认为挺风趣得体的评论,他用手势阻止了我,并接着说:
“你看,我得出了几个结论。实际我的女儿们可以这样说:‘爸爸决定不作神甫了,我们是多么的幸运!这样我们才得以生存!’但是我如果接受了神职,索埃的另外孩子就会说:‘奥克塔维奥做了神父,多幸运啊!这样我们的妈妈才跟我们爸爸结婚,我们才得以存在!’”
“是的,当然如此。你的结论是什么呢?”
“结论是,我们不应该想着未来几代人的利益来决定我们的行为(我们曾多次这样做过),因为不管我们做什么,总会有人在将来为我们所做的事感到高兴:不管我们做的事是黑的还是白的,是好的还是坏的。因为,正由于这些,他们才得以存在。”
“很有意思。”
“你让我说完,主要的结论是:我们现在无论选择干什么,都应该首先——也许最好是专门——考虑的是这种选择能不能给已经存在的人带来最大好处。因为那些直接或间接地因我们今天做的事而存在的将来的人,总会为我们做了这事——不管是什么——而不是那事而高兴的,因为这样才产生他们存在的唯一可能。”
容光焕发的索埃打开玻璃门请我们到吃饭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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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克塔维奥把我变成了给政治家及他们的意识形态进行分类的关键。
回到起居室里喝着同样美味的墨西哥咖啡,我们试着把他的观点运用到国家方面。
很多执政者总是谈论要为将来的几代人建设一个更美好的国家。为了这个目标要求甚至强迫今天的国民做出无数的牺牲。
他们没有注意到我的朋友奥克塔维奥说的话。在将来,如果国家每况愈下,今天活着的人们之间的关系就会以某种特定的形式交叉。就会生出一些将为他们的国家逐渐衰落而高兴的人,因为否则他们就不会出生。如果他们愿意,就会或多或少地做些什么去改进他们的国家。
反之,如果由于有今天这些或那些英明的政治家,国家蒸蒸日上,那么今天国民之间的关系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就会生出不同的孩子,这些孩子将会为国家日益繁荣而高兴,因为由于这种繁荣他们才得以存在。
所以,今天政治活动的动力不应该着眼于尚不存在的人(因为在将来,不管怎样总会有人为前人做过的一切而高兴),指引当政者行动的应该是已存在的人们的真正利益。
第一种想法是奇怪、令人痛心然而却是经常的想法,是一种不合乎时代精神,蔑视现在人的想法。
政治家应该把他们的目光投射在他们同时代人的身上,这是创造历史的最佳方式。愿他们不要希望像神那样超越现在。真正现实的还是为现存的人谋求最大的利益,即为现实存在的人谋求最大利益。
将来出生的人总会为历史发生过的任何事件而高兴的,不管是什么样的事件。总是为将来考虑的治家会发动战争。改善现实的政治家却在战争中也寻求和平。
索埃,孩子们,还有奥克塔维奥和我一起到花园里散步。阳光灿烂,阳光也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