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我连着两个星期三应邀回母校恒毅中学演讲。在与家长会谈话时,主题自然环绕着我自己的恒毅经验,以及我对教育的基本观点。
依我浅见,我们从小学开始就强调五育并重,似乎不太切合实际,理由是青少年成长在身心方面有不同阶段,并且心中存着五个目标也确实难以兼顾。稍加分析,可知小学阶段属于浪漫期,中学是精密期,大专则是展望期。若是这种分类大体可行,那么小学应该重视体育与美育,求其身体健康与心灵和谐。柏拉图谈教育时,正有此一主张。这种主张并不表示小学生不必在乎功课成绩,而是指出:不管功课好坏,至少要达到体育与美育的要求标准。
事实上,只要入学念书就必有考试,有考试就必有成绩好坏。但是成绩好坏与学习成果之间并无必然关系。譬如,甲校的最后一名到了乙校可能名列前茅。因此,我们理当重视学习成果而不必斤斤计较成绩。在体育与美育方面,学生可以发挥个人身心的特殊兴趣及专长。个子高的打篮球,稍矮的打乒乓球,有人学小提琴,别人不妨学口琴,多采多姿的校园生活由此展现出来。
上了中学以后,重点转到另外二育:智育与群育。这也是身心发展的必经阶段。所谓精密期,是指学生在知识与合群这两方面,都须打下扎实的基础。许多学生想要知道我的念书秘诀,而答案很简单,就是「上课专心」。这四个字包含了把教科书上的知识完全学会。我在中学时代不曾上过补习班,也很少购买参考书,而功课依然不错,正是靠着在知识上稳扎稳打的效果。
一般而言,中学在群育方面就比较忽视了。群育的关键在于遵守群体生活的规范,亦即为了群体的秩序而牺牲个人的舒适。最近我到宜兰演讲,一位教官告诉我:他曾参观建国中学,看到有的学生上课时穿着拖鞋,不禁十分惊讶。我在多年前应邀赴建中演讲,发现该校大礼堂的麦克风效果不佳,而学生中有三分之一则是从头到尾都在低头说话。这种群育的表现是令人失望的,近年大家的注意力从「IQ」转移到「EQ」,对于情绪智商特别着墨,实在有其必要,因为有知识而不合群的人终究不易成功。
依此看来,小学以体育与美育为主,中学以智育与群育为主,那么,五育中的德育不是漏掉了吗?我的想法是:德育极其复杂,不能只靠上课的言教,也不能只看学生是否守规矩,更不易为此评定成绩。为了说明它的特性,不妨先描述德育的成效。
德育成功的人有两点特色:一、拥有道德上的自觉与自主。二、养成行善避恶的习惯。最难的是第一点。我们一般所谓的道德,如孝悌忠信,都是我们从小开始就「被教育」去实践的。既然是「被」教育,就有被动而身不由己的成分,有如承受压力而不得不做。有些人由此形成了第二点所谓的「行善避恶的习惯」,但是未必能做到第一点。于是,外在压力一旦解除或降低,行善避恶的习惯就受到考验了。道德不能没有考验,人也不可能从不犯错,但是若有了道德上的自觉与自主,则可以明确知道自己为何犯错,然后才有可能真心悔改,并且承担后果。
尼采谈到「精神有三变」时,以「骆驼、狮子、婴儿」为比喻,正好可以说明德育的契机。依尼采所云,骆驼总是接受命令,听别人告诉它:「你应该如何!」一变而为狮子,就会主动表示:「我想要如何!」这正是自觉与自主的征象。若再变为婴儿,就是全新的生命,具有无限创新的希望。
换言之,德育的成败在于我们能否教导学生「化被动为主动」去实践各种规范。表面看来,我们无法判断一个人守规矩是出于被动还是出于主动。这也正是德育无法评估成果的原因。但是,若不了解其中转变的重要性,则德育将注定无法收效。
我最近出版了《论语》解读本,其中有一段解释是较为特殊的。当颜渊请教「仁」(如何走上人生正途)时,孔子的回答是:「克己复礼为仁」,在此,「克己复礼」一语常被分为两段,以克己为约束自己的欲望,并以复礼为实践礼的要求。这种理解大有问题,因为如此一来,人的自我(含欲望在内)是恶的,而礼的要求则是善的。这与孔子的其他言论无法相容,譬如他在同一段回答中就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正确的译法是:「能够自己作主去实践礼的要求,就是人生正途。」孔子的用意是要颜渊「化被动为主动」。我们从小守礼是被要求这么做的,现在若是改为自己自觉而自主去守礼,就可以坦然走在人生正途上了。顺着此一思路,自然可以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孔子对德育的看法,在这一章表达得最清晰,可惜两千多年以来很少人注意到这一点。焦点转回今日,若要有效推行德育,可以由培养行善避恶的习惯着手(如配合群育),经由道德问题的思考(如道德两难问题与日常生活中的例子),再提醒学生对此「自觉与自主」,就是化被动为主动,那么即使无法免于犯错,至少也能清楚知道自己为何犯错,因而愿意承担责任及后果,并期许自己日进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