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一篇文字里说过这样几句话:“记得初级师范卒业后,被留在母校教书,盲目的
热心,不知摧残了几许儿童嫩弱的脑筋,过度的勤劳,又曾在自己身体里留下许多病痛的种
子。现在回忆起来,真是一个可爱而又荒唐的梦!”自民国六年初级师范卒业后,被留在母
校附属小学教书。每周担任二十小时以上的功课,国文、修身(公民)、历史、地理,当时
所谓“文科”的大半归我教。母校校长徐皋甫先生爱护全校学生如子女,我们爱戴他也胜于
慈父。他平日常对我们谆谆教诲,要求我们毕生献身于教育,培养下一代的幼芽,造成人才
替国家服务,使祖国走上富强康乐的大道,才算是师范生报答国家的道途。这些话从我们素
所敬爱的老教育家的口中说出来,鼓舞的力量当然是很大的。同时,民国五六年间,江苏有
一位私立女校的某校长先生,以刻苦办学的作风,见称教育界——那时甘地还没有红起来,
但这位先生也可算是中国教育界的甘地——惜他为了一件恋爱而名誉破产,闹了个“晚节不
终”,不过这是以后的事。青年人富于热情和正义感,爱慕英雄,最易受伟人行事的感动。
我们都争以某先生为模范,抱着全部牺牲的精神来从事我们所认为神圣的教育事业。而我个
人之倾慕某先生更到了狂热的地步,我曾从某种杂志剪下某先生的玉照高悬壁上,像虔诚教
徒对于他们所崇钦的神明一般,虽然没有香花供养,朝夕必Y嵘闲南阋话辍S纸诚壬煅
Ц裱孕闯尚矶嘀教酰樘*室中,如古人的盘铭、牖铭、时刻在目,以资惕励。
当时各级学校的教科书都由商务印书馆包办,每一种教科书都编有的教授方案,不必教
师自己费心去预备。但我上课时于现成的教授方案之外,还要广征博引,恨不得将自己那点
浅薄的国文知识一下子都灌输入学生脑筋里去,不管她们能不能消化;并且凭空强她们抄写
许多黑板文字。正式功课授毕以后,又将学生扣留一小时,替她们上四书,并加以讲解,要
她们背诵复讲,又要她们每天作日记一篇,交大小楷各一张(当时学校对此尚无非作不可的
明文规定)。自己在替她们批改正式作文之余,再替她们细细校阅这些课外作物。这样,我
每星期所阅的作文簿竟达数百本之多,往往要忙到夜深始得就寝。幸亏当时学风纯良,学生
对我们教师又有一种盲目的尊敬,现在看见我肯义务地替她们上经书,替她们改课外功课,
当然踊跃听命。但这种精神负担加之于小学生实嫌过重,听说她们在家里也“三更灯火五更
鸡”拼命趱赶,因此健康受了影响者大有其人。
当时同在附小任职的共有同事三人,都是我同班卒业的同学。我们平时在功课上并没有
竞争,现在当了同事,在教学上竞争却颇激烈。这三位所教的乃当时所谓“术科”,即算
术、体操、音乐、劳作之类。她们也增加课外习题,延长学习时间。譬如音乐、体操,她们
便命令学生每日早到学校半小时或一小时来练习。每日清晨操场里是一二三四的口令声、哨
子声、有规律的跑步声;音乐室里是唱歌声、风琴声。每日傍晚,教室里又是“一阵乌鸦噪
晚风”的读书声。学校空气时常是紧张而且热闹,像准备开游艺会的前夕,又像是学期考试
将届,人人在急来抱佛脚。这样拚命乱来,不但学生吃不消,先生也累病了。附属小学地势
低洼,某年初夏之际,倾盆暴雨,连绵数日,发生了水灾,整个学校都被积潦淹没。我所住
的一间寝室在全校中所处形势最为卑下,又无地板的装备,平时已嫌潮湿,发水后,平地水
深数寸,别人房间里的水都退了,我房间里的偏不肯退。我每日归室就寝,要用一条长长的
木板由门口通到床前。晚间翻身,被角拖在水里,吸上半床水,常把我从梦中冰醒。虽没有
像卓别林的从军梦,战壕发水时,军士们睡在水底,用芦管透出水面以通呼吸那类滑稽的描
写;也不像古印度仙人修到能够安身万丈海底的伟大神通,我在积水之上却的确睡了整整一
星期之久。那一年黄梅季节特别多雨,洪水涨了退,退了又涨,一共几回。水退后,我那间
寝室的地坪,永远没有干燥过,四壁的渍痕,幻成了无数奇诞的花纹,床下长出些惨白色怯
生生的草类,帐子被褥都是湿滋滋地,好像一绞便可以绞出水来。满室霉腐之气,薰人欲
呕。我只得叫校工买了半担石灰撒在床下和墙根。书桌下放了一块木板,右脚踏在板上,左
脚架在自己膝头上,照旧预备我的功课,照旧替学生批阅那堆积如山的课内课外的簿子。
母校即在附小的对面,校长徐老先生对我又那么器重,只须我说一句话,搬回母校去
住,决不成问题。但我不愿意麻烦人,而且抱定了师范生服务社会必须十分耐劳吃苦的宗
旨,情愿以血肉之躯来对付这恶劣的环境,而且还以能获得吃苦的机会为至乐。觉得自己才
是一个不负我们校长平时教训的好学生,才是一个我所钦敬的某教育家的忠实信徒,暗地里
每觉傲然自得!
我的身体本来不甚强健,在这间极端潮湿的房间里住了个把月,湿毒深入,觉得四肢发
麻,浑身细胞也像都生了霉似的,特别是那只右脚同地面接触的时间较多,麻得也更加厉
害。暑假回到家乡,终于害了一场大病,一条小命几乎因此哀哉。从此我的健康情形愈来愈
坏。升学北京女子高等师范二年,留学法国三年,常为病魔所苦,不能好好用功,因之也就
不能深植做学问的根基,成了我一生成败的关键,于今回想起来,每觉悔恨不置。
我现在叙述过去的这个故事,并不是想劝青年学滑头,作事不负责。青年人对事业的热
心和勇于牺牲的精神是可贵的,但必须有“明智”的指导。否则不但坑害了别人,也带累了
自己。
原载《中国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