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花是雅事,是轻松省力的事,是诗人文学家的“山居清课”之一;耕田是俗事,是一
滴汗换一粒米的吃重工作,是为生活所压迫,不得不牛马似劳动的贫农行业,介于种花与耕
田之间的,我以为应推灌园。灌园者种菜之别名也。它变不出千红万紫的灿烂,而三弓隙
地,满畦青翠,看到眼睛里也够悦性怡情。它没有胼手胝足,栉风沐雨之劳,但秋芥春菘,
堆盘新供,风味别饶,似更在膏粱之上。况且古代圣贤豪杰也曾从事灌园。刘皇叔为避免曹
操猜忌,闭门种菜。大言不惭的书生习气,最为可厌,但康南海天真的自负,我却觉得颇为
可爱,他的“老大英雄惟种菜,日斜长铲伴园丁”两句诗,无疑是暗用刘典,却自有一种壮
志成空,独立苍茫之感。朱舜水避地日本时,为了生活无着,不忍以口腹累门人,欲得半亩
之地,灌园自活,可怜日本地狭人稠,这区区的愿望也不容易达到。后来舜水成了德川藩主
的上宾,展布满腹经纶,教扶桑三岛走上了完全华化的道路,至今“德川文化”尚为日本无
上光荣。想这位一代鸿儒落魄时,求为一种菜翁而不可得,未免太令人感慨了。但灌园的事
虽似清高,却也最容易消磨人的壮志。笔者在抗战时期,便有过这种经验,至今尚觉失悔不
置。现请将这段生活叙述于次,作为我所有荒唐故事的回忆之一。抗战时期的太后方,一般
生活过于困难,大家都把宝贵光阴耗费在柴米油盐的琐务上。我因房租问题,和二房东呕了
半年气,寻觅另外的住所,每天在外奔波,弄得十分狼狈。后来获得一个机会,在一高丘上
赁到一座板屋,附带有两亩左右的空地,这在城市之中也可说是最难得的。民国廿八年以
后,敌机轰炸最为频繁,差不多一天要来一次。武大同事们纷纷疏散于乡村僻远之处。雇不
到女佣,烧饭洗衣,只有太太亲自动手,屋前后偶有隙地,先生不得不想种点菜,栽点瓜,
公子上山砍柴,小姐下河抬水,当时虽无“克难英雄”之名,但有克难之实。我屋边既有差
不多两亩大小的土地,难道肯让它荒芜下去而不加以利用?于是与家姊商议:我们来学灌园
吧。先办置了锄头镰刀,畚箕扁担之类,择日开始垦辟。这项工程极不容易,因为原住的房
主大约是个懒人,只留出一条进出的路径和屋前数尺之地,其余全让给蔓草荒荆作为领土。
整个园子都给四川一种带刺的“猪草”盘满了。那种猪草是属于藤科,盘纠在地,极为牢
固,锄头掘不动,一定要用镰刀先砍断其茎,再用锄挖起其根,再将茎和根向后卷毡子似卷
过去。那叶和茎上都生满毒刺,刺着人发生一种又痛又痒的感觉,甚且红肿发炎。费上一周
左右,才将这些毒草收拾干净,我的双手和胫却已弄得伤痕累累!
草莱斩除之后,第二步便是掘松土壤的工作,这比除草更加吃重。原来土中所埋全是瓦
砾之类,掘起后,用筛筛过,用畚箕运到园角堆起,竟成了小丘一座。这工作大约占去了我
两周宝贵的光阴。
将土壤分畦后,栽下各种菜秧,或撒下种子。四川南部夏季日光很是强烈,每天至少要
浇水二次。乐山那样小小县城,尚没有自来水的设备,人家用的水都是由讲定价钱的挑水夫
一担一担挑来。他们常嫌我住的那座屋子,进出要经过十几级石阶,不肯给你送。只有同他
们讲好话,加价,我们自己洗衣烧饭,用水都极力节省,留出水来浇菜。
菜秧长大,又须分种,时常需要拔除杂草。土壤太瘠,非施肥不可。园里原有三只破粪
缸,前任屋主留下不少甘棠遗爱,大可利用。我姊妹二人合担一个大粪桶,一勺子,一勺子
将那用水稀释的肥料向菜畦细细泼去。起先觉得气味难闻,但久而久之,也便安之若素。有
人说这种阿摩尼亚的气体对卫生不唯无害,反而有益,这话是否真实,我不知道,但“入鲍
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那条定理,却由我的实验证明其为确凿。我所种的菜,以芥菜为最
多,芥菜又分几类,有什么九头芥、大头芥、千叶芥之类。大头芥或者便是四川人拿来做榨
菜的原料。九头芥最美观,青翠如玉,茎部生满肉刺,味亦腴爽可口。芥菜长大起来,可以
成为一株树。怪不得耶稣讲道时,常说天国好像一粒芥菜子,它在各类种子中最为纤小,但
当它长大以后,飞鸟也可以栖止于它枝上。这些事理,自己若未种过菜,哪会知道。
此外则莴苣、苋菜、红白萝卜、蕃茄、葱蒜、每样都种一点。有的生长得很好,有的为
了种得不合方法,都失败了。譬如四川的萝卜每个可以重至三斤,我种出来的,只有像棋子
那般大小,茎叶长得异常茂盛,但叶子却不能吃。马铃薯也只长叶子,收获所得,比所下的
种子还少几成。
我还种了一亩地的豆子,大部分是蚕豆,余则为四季豆、豇豆、豌豆之属。武大图书馆
所有几本园艺书都让我借来。我知道豆子需要一种什么气体,而那种气体则取之于烧烬的
灰。我开园的时候不是积存了无数捆的猪草吗?现在都干透了,于是每日黄昏之际,便在屋
前点起一个大火堆,烧得烟雾腾天,一方面借此驱逐那喧闹如雷的蚊子,一方面将烧下来的
灰烬,用作种豆的肥料。
隙地则种瓜。屋子太小,夏季纳凉,不得不在屋外。我买了若干材料,找人在屋前搭了
一个棚子,棚脚种南瓜数株,藤和叶将棚缘满,果然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瓜架”。豇豆是
需要扶持的,自己动手,扎了一些竹架,于是“豆棚”也有了。偌大的园子只有姊妹二人,
也引不起谈狐话鬼的雅兴,辜负了这富于诗意的设备。
我并不完全讲究实际主义,艺术性的东西还是很爱好的。蔬菜之外,又种了许多花卉,
园中本有点大理菊,被草莱淹得只剩一口游气,有时在那有毒刺的猪草丛里开出两三朵神气
黯然的小花。自从我搬来以后,莠草去,嘉卉茁,深红浅紫,灿然满眼,我仍嫌其未足,分
栽处处,于是朴实的菜圃,浮漾着一片骀荡醉人的春光。为不使大理菊有“吾道太孤”之
感,又替她们招来了许多娇娆的姊妹。洋水仙最易种植,颜色的变化亦繁。还有些什么,现
已不忆。
我有两把锄,一轻一重,我总爱使用那把重的。每天工作,开始几锄,很觉吃力,身体
好像摇摇欲倒的样子,以后气力便来了,像开了龙头的自来水源源不绝了,从清晨六七时
起,到傍晚六七时止,除了吃三顿饭和午睡片刻的工夫,全部光阴都用在园艺上,一天整整
八小时,休息时间很少。体力的消耗,当时毫无所觉,一年以后,才知其可惊。我的体重本
有一百四十磅,入川后水土不服,瘦了十磅左右。从事园艺,不过一年,瘦得只剩九十几
磅。许多朋友都替我担心,重庆成都方面,谣传我被战时生活磨折快死了,熟人们常写信来
慰问,谁知这与战神无关,却是我咎由自取。
二亩地的瓜菜,姊妹二人能食几何?我们所能享受的不过百分之一二,其余百分之九十
都便宜了隔壁某军事机关的驻军和附近的贫家。每当月明之夜或晓色朦胧之际,隔壁军士用
竹竿作撑高跳的姿式,翻过高墙,而小户人家则缘崖而上。四川人究竟不愧是山居民族,六
七十岁的小脚仃伶的老婆子攀崖附壁,比猿猴还要轻捷。我们费了半年劳力培养成功的包心
菜,被他们一割便去了四五十颗菜心;十几斤重的南瓜,一摘便摘去十四五个。他们偷菜之
外,还要顺手牵羊拿你的柴薪,收取你晒在竹竿上的衣服。我于是出重资雇工编了一道其长
廿余丈的篱笆,以为金汤之固,可以高枕无虞。谁知第二天一看,篱笆上已挖了几个大洞,
小偷出入仍可自由。养狗吧,养到它才会吠,总是失踪,原来是隔壁军人打去作为下酒物
了。蚕豆生了荚,招来了无数松鼠,玉蜀黍结了实,不知被什么动物,整批连根啮断。如此
提心吊胆,防不胜防,我对于园艺不由得也讨厌起来。这才知道前任主人之听凭土地荒芜
者,并不是完全为了懒惰的问题。
除了灌园的工作,我又修砌阳沟、翻漏、砌灶、建筑鸡舍,从灌园人做到泥水匠、木
匠,每星期敷衍完了几点钟的功课,便在家里踢天弄井,整日翻腾。抗战时代,我们教书匠
生活虽清苦,但我只有胞姊一人,家累可说极轻,饱暖二字,是不用发愁的,何况继廪继
粟,政府也算替我们招呼周到,我还要这么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说来好笑,一点也不为
什么,无非是为了兴趣二字。原来我的性格有一极大缺点,这便是一生受“兴趣”的支配,
兴趣所在,必集中全身精力以赴,除却那唯一目标,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事。我本是一个用脑
的人,忽然改而用手;又是一个一向安坐书斋的人,忽然跑到土地里去,生活完全改变,觉
得别有一番从未尝有过的新鲜滋味,于是兴趣大为浓厚,终日碌碌,不知厌倦。况且园艺是
有连锁性的,种子撒下抽出苗秧,你能不为之分封吗?不浇水,它便枯萎,不施肥,它便长
不大,你又能省却每日这一份例行公事吗?瓜类牵了藤,便需要架子,蕃茄长高,没有竹竿
撑住,便不肯结实,你又能不尽扶持的义务吗?如此欲罢不能,疲于奔命,虽然是清高行
业,却也和近代工厂的苦工差不多。
但灌园究竟是有趣的事,对于中年以后的知识分子尤为一种极大的诱惑。人到中年,大
半功成业就,需要退休,但精力仍沛然有余,必须有一个消耗之道。声色狗马是少年人的行
乐,赌博豪饮,正经人也有所不为,惟有经营一个小小田庄,最合理想。人究竟是“地之
子”,泥土的气息,于我们生理最为相宜。每天几小时的操作,是一种并不激烈的运动,可
以让你充分享受阳光空气。自己种的蔬果,自己养的鸡生蛋,都比市购的更新鲜,更富于营
养。更令人精神感觉愉快的,是朝暮所接触的都是一片蓬勃洋溢的生机。一粒小小种子撒下
土去,竟会生出那么多的变化。大自然所演的戏法,是神秘的,是不容人窥探的,但从事园
艺者,却能成为入幕之宾,姿情欣赏,而且你便是这戏法的主演者,自然已委托你作为她的
代理人了。
不过我所谓园艺这类事容易消磨人的壮志,却也是我的经验之谈。我那时脑力在一生中
为最强,若专心研究学问,也许可以获得几种专门知识,若全力来写作,两年内也许可以写
出二三十万字的文章,但因为我的愚妄无知——太受兴趣的支配——把大好的光阴精力都白
费了。
选自《归鸿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