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末期生活小记
    以教书匠而兼为写作家的我们,每天生活照例是上课、编讲义、看参考书、欣赏古今文

    艺名著;创作诗歌、散文、剧本、短篇小说之类。光阴有限,人的精力更有限,即以全部生

    活运用在这些上,成绩也还没有什么可言的,还禁得上再加那永远闹不完,弄不清的家庭琐

    务么?然而抗战七年以来,家庭琐务一天天加重起来,我们的正当生活一件件被排挤出去,

    开头时,编讲义和看参考书束之高阁了,上课只是开开留声机器而已。接着读文艺书没兴趣

    了,为的缺少新出版的东西到手,或者嫌贵不肯买。但为创作欲所冲动,半年前我还在努力

    写作,直到最近才放下笔。为的现在我实在没有写作的余暇了。近一二年以来,我们这一阶

    层的人物早已不敢用女仆了,她们一人的工资和伙食,要占据我们每月收入的一半以上,而

    偷摸和故意糟蹋你的物资,尚不计算在内;淘气、闹别扭、和在外宣传你的刻薄和吝啬,那

    些所加于你精神上的损失,也不计算在内。教授太太井臼躬操,久已成为常事。我幸有家姊

    与我同住,炊爨洗浆之事,由她代劳,其他种种家庭琐务,如采办、修缮等等则归我负责。

    柴米池盐的价格,隔几天便上涨一倍,大量收买囤积,固不失为良好办法,但教书匠只有那

    点薄俸,又非到期不能领来,趸买物资,当然不可能,过了几天,便须尽一次“跑街”的职

    务,几两盐要走几个盐摊,几掬干豆要拜访几家粮食店,拈斤播两,琐琐论价,然后在店夥

    极端鄙薄的神色下,大篮小包,汗流气喘地自街市提回家中。我们每天买菜,初上市的与将

    下市的都不敢买;豌豆、笋子、包心菜、韭黄,那类比较名贵的菜蔬,也从不敢问津。今年

    夏季,我们整整吃了四个月的豇豆和茄子,现在则每天上桌的无非是胡萝卜和芥菜,我本是

    “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的俗人,所以经济形况无论如何窘迫,每天午餐还有享受一二

    片肉的口福,当然不由教书而来,是我别以一种“神通”而致之的。南货店里“海味”虽不

    多见,“山珍”却确不乏,冬菰、香菌、木耳、金针、云南火腿、下关沱茶,一样盈筐溢

    篓;腊肉铺当檐挂着一串串腌鸡薰肉,香肠腊鱼;水果店桃李梨橘,涪州的荔枝,沪县的龙

    眼,红的黄的,青的白的,璀璨满眼,闪耀宝石的光芒;西式糕点铺各色精致糖食如朱古

    律、咖啡、可可、奶油、各色土司,各色蛋糕,也五光十色引人垂涎,无奈都贴着无形的封

    条,禁止我们一染食指。记得当年马二先生游西湖,见了许多可口的食物,可是无钱购买,

    只好买了几个“处片”到茶馆嚼嚼。我不知“处片”果为何物,本地也无处可访,有时到街

    上观光一转,便买一串凉薯或一斤花生回家泡壶茶与家人共享,倒也吃得很高兴。马二先生

    若还在人世,恐怕还要羡慕我们。因为“处片”的滋味,照我想来,一定不如凉薯花生的好

    吧。

    以上所说是食的问题,说到衣,本城绸庄布店多的是。但阴丹士林卖到每尺一百廿元,

    门面极仄的土布也卖到每尺三四十元,我们想添补衣服也就难了。至于那些哔叽花呢绸罗绫

    缎之类,何尝不是应有尽有,可是我们不但不敢问价,连在店门伫一伫脚的勇气都没有,为

    的惧怕那些头发梳得光光,西装穿得笔挺的店员们的眼光。幸而我还没有遭过敌机轰炸之

    灾,尚保存得几件比较体面的章身之具,又学校发过几次平价布,抗战若能于两年内结束,

    我的穿衣问题或者不致于怎样恐慌的。说到行,则从前出门几十步之遥,也非坐车不可。于

    今十几里也能安步以当之。不过脚劲虽已锻炼出来,腕劲仍然缺乏,若买了十公斤以上的米

    盐之类,便免不了要受车夫的竹杠之敲了,以收入而论,只配我拉他,决不能教他拉我,于

    今公然高坐车中,扬扬过市,所以虽被他们敲了一点法币去,心里还是怡然自得。

    最后,我要谈谈住的问题。为了某种偶然的幸运,我与同事某某两家合租的一所屋子,

    倒算宽敞高爽,适于居住。然而这所屋子究竟只是旧式民房,以建筑年代过久,或因本地气

    候特别潮湿之故,屋子也特别容易败坏,简直是一位工愁善病,喜于撒娇的太太。无论你怎

    样诚惶诚恐,鞠躬尽瘁地去伺候她,她还是不肯让你好好过几天安静岁月。一场小雨,天花

    板便漏了几处;过了一个黄梅天,地板便霉烂了一半以上;一阵风过,花格窗掉下一扇来,

    打碎你桌上一个茶杯,还几乎把你的额头砸破;老鼠在墙角拱了几嘴,墙壁居然塌成一穴,

    贼伯伯若晚来光顾,只须一钻便进,用不着施行什么“穿窬”手段。地板下的枕木也没一根

    牢坚的,人在屋里一行动,满屋杯盘碗盏便叮叮当当唱起歌来。还有蜈蚣毒虫什么的,自由

    从地板缝进进出出,冷不防会咬得你直跳。某同事夫人因为半夜起来赶老鼠,黑暗中在其寝

    室误踹赤练蛇,被螫一口,脚背肿得冬瓜相似,虽幸未送命,医药费用去将达千元之谱,这

    不是无妄之灾么?听说蛇和女人的脚跟永远是冤对,这是上帝亲自定下的刑罚,我们当然无

    话可说,吃了蛇的亏,只有把我们祖太婆夏娃小姐来埋怨一顿,谁教她那么贪嘴,致后代子

    孙到今还受罪不完呢。我屋里蛇虽不为人害,老鼠借我书斋——兼饭厅和会客室——白昼跑

    马却比蛇更可厌。到了灯光一熄,当然更是她们的天下来到,成群结队而来,穿柜穴橱,其

    声万状,记得幼时读柳子厚三言,记永州某家鼠患,有“椸无完衣,室无完器,饮食皆鼠之

    余”三句,窃疑老鼠不过么麽之物,为害何至于此?文人笔下多喜夸张,也许形容过甚。及

    到四川,恭领老鼠的大教以后,才想要向子厚先生谢罪。当夜间老鼠闹得厉害时候,你起来

    把床沿拍拍,吆喝几声,它们不理,跳踉暴啮如故。划一根火柴,想把油灯点亮来看看,左

    点也不着,右点也不着,原来灯芯已被鼠拖去,油淋浪其满桌矣,只好忍气吞声仍旧睡下,

    听这一群黑暗之子吱吱高唱它们的凯歌。到冬天它们还要到你被窝来取暖,当你午梦初回,

    把身子一翻,便听得“扑托”一声,有一物下床而去;或你的手偶尔一伸,会触及毛茸茸的

    一团。这种可恶小动物,强来与你实行同衾共枕之爱也罢了,有时候,无端把你被头弄湿一

    滩,或在你枕畔遗下几颗枣核形的东西,那就更弄得你哭笑不得。我知道读者中定有人说四

    川老鼠之猖狂,虽有大名于天下,但四川难道没有猫么?猫是有的,只是养不起,现在时

    价:初生两三月的“子猫”三四百元一只,龙钟衰迈,行将挂上树头的“猫公”与“猫婆”

    也索价一二百元。而“男猫”弱于宝哥哥,“女猫”善病如林妹妹,养不到几个月便会无端

    死去。本地猫贵,偷猫风气亦最盛,猫儿偶到屋外去逛逛,便会被人捞去。我总算是最勇于

    养猫的,六七年以来,所蓄之猫大小何止十只以上?死了六七只,走失三四只。现在养一大

    黑猫每天只咪呜咪呜吵着你要鱼吃,同老鼠像换过兰谱,从来不捉。但我仍然每天一二元钱

    的小鱼,两碗香饭供养着它,置家姊每日喃喃之怨骂于不顾,一则物稀为贵,此猫亦成为我

    财产之一,二则我素来爱猫成癖故也。

    老鼠与猫带来跳蚤,而屋子当我们迁入前经军队住过,又留下无数臭虫。天气一暖,便

    大肆活动起来,我活了四十多岁,尚没有与臭虫作缘,所以不能养成被叮的习惯,常被它们

    搅扰得失眠通夕。也曾烧过几壶沸水冲过床,也曾发愤用纸条糊贴板壁缝,实行封锁政策,

    而仅能逞凶氛于一时,不能奏廓清之功于永久。若有一瓶飞脱力药水,则犁庭归穴,聚厥丑

    类一举而歼旃,岂不人心大快,大快人心。于今只能像对待老鼠一样,惟有叹叹气了事。抗

    战以来,我们知识分子以生活程度降落太速,不但瞪着眼受商人的气,贩夫走卒也可以揶揄

    讥笑之,斯文久已扫地,现在又受于老鼠臭虫,束手无策,所谓人类尊严,也澌灭无余了。

    跑街之余,则在家里收拾天穿地漏,塞鼠穴、拆床、安床。隔几天又须通烟囱,修灶

    头,疏导阴沟,营缮破橱破柜,或接桌腿,续凳脚,一把刮刀是我做水泥匠的工具,一把旧

    货摊买来的旧锯,一把缺口的劈柴刀,是我做木匠的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器既不利,工作当然十倍费时而吃力。我觉得匠作之事比写文章究竟容易,若有得心应手的

    工具,我相信自己可以制造很多器皿来。我渴望能得到现在为我所无的几样工具,如斧子、

    凿子、刨子之类,甚至形诸梦寐,然终以价格贵得怕人,无法到手。抗战结束以后,我想要

    置办全套泥木匠的家伙,独力建造一间小屋以及屋中动用的东西。你若不信我有这样能力,

    将来就请你到我手建之屋居住几时。那时就可以证实我说的话不是瞎吹了。

    此外,则劈柴、洗碗、洒归房屋、拂拭几桌,吃饭时端饭菜,更是每天例行公事,不必

    细述。还有水的问题,应在这里补叙一下。我们喝的是河水,用的是井水,请人挑,每担三

    元或四元,包月则价略减。但挑水夫每个月要涨价一次,有时事忙,或存心赖账,则一两天

    不给你送一勺水来是常事。我们大门口有一眼井,可是井中水各有所主,自天才亮到深夜,

    都有人在那里汲取。你若提着桶子也想去沾溉一点余沥,则十来双眼睛都向你望着,有人还

    说:“你们都是‘有’的人,为什么来与我们这些‘乾人’争这几滴水?”——其实他们何

    尝干,腰包里一掏,钞票便是几大卷,我们却早由钱袋干起,现在连一身肉都干完了哪!所

    以门前虽有一口公井,而我们仍然要出钱买水用,到了缸底朝天时,便向那些人下气低声,

    照他们行辈,尊声“王大爷,你行行好,替我们送担水来。”或者“可怜我们两天都没水用

    了!李二娘,你腾出点功夫,救我们个急吧。”为买零水,我们三家人,每天都有人立在墙

    缺口对着井边曼声哀唤,或亲自到井边对他们说上一车子好话,苦求垂悯,倒煞是一种奇

    观。但光阴之无端耗费,当然是无法计算的了。

    如果我没有失眠的病,或灯光较强的话,则颇可以夜的时光之有余,以补白昼之不足,

    古人不是有“三余”读书的话么?然而不幸我素来有一个根深蒂固的不良习惯,一吃过晚

    餐,便不能运用思想,看见别人深夜写文章,惟有健羡而已。看书,那倒可以,但昏灯下看

    土纸所印,字迹又模糊的新出书籍和杂志,除非上帝给我换对眼睛,否则决无办法。所以每

    天吃晚饭后和家人在灯下闲聊一阵,时钟指八九点之间,便上床睡了。不错,我还忘记把一

    件重要的事,列入我每天的工作表。我在学校教授一班中国文学史,两班基本国文,每周平

    均要批改学生作文一次。每次整整要费去我两天或一天半功夫。此外到校门口看看当天新闻

    广播,到图书馆翻翻报纸和杂志。此外,又要偶尔上朋友家坐坐,良辰美景,也免不了邀集

    几个知心朋友到郊外溜达溜达,亲友有信来,也免不了要写封回信。我不是三头六臂的人,

    要说能腾挪出写作的功夫,那不过是欺人自欺之谈罢了。

    照西洋生理学者的研究,人类的脑力以四十至五十的中间十年为最好。又说四十以后才

    是人生成熟的时期。这几年以来,我虽感觉自己的五官百骸都迅速地在退化,呈出老衰现象

    (中国人照例未老先衰,何况我生来体质孱弱),然而头脑比前灵敏——记忆力当然除外—

    —特别是民国二十八九年间。灵海中曾涌起一度狂澜,所以那一年竟有三四十万字创作和撰

    述的收获,以后这狂澜虽逐渐衰退,而写作的兴趣犹甚浓厚。我仔细检讨自己写作的动机,

    说是为名,则以我这样不能迎合时代潮流的文字,不被人家打倒便算侥幸,还梦想登龙么?

    说是为利,那我亦不故鸣清高,不肯承认。抗战期内的文章虽不值钱,千字稿酬也可以换两

    三斤肉吃——前文说我午餐必有少许肉,系别有神通以致之,恐人疑我有剪叶为鱼,咒泉为

    酒的手段,若惹得一般三月不知肉味的穷酸文人,争来拜师学道,岂不麻烦,故急在此声

    明,免得人家白送一张门生帖——但一篇文章所耗之心血,决非几斤肉可以补益得起来,我

    虽不工会计,这个算盘还是会打的,所以我之写作动机,其实另有所在。创作是人类基本欲

    望之一——欲望建筑在人的生命力上,而生命力是常常要求向外发展的,正像树木的萌蘖,

    要求从土地里迸出到阳光空气中间,而生长茂盛一样。也像婴儿在母胎十月满足,非生产出

    来不可一样。当我们从事创作之顷,我们的生命力便得到自在发挥的机会。发挥愈充分,所

    感到创作的“法悦”愈大。创作自由被剥夺,则生命力郁纡盘屈而不伸,便要化成一种苦闷

    来咬啮你的心灵,提撕你警觉,鞭策你去寻觅发展的机会。这时候我们所感觉的痛苦非常之

    尖锐化,好像把一颗心搁在滚油里煎熬般。抗战以来,我也饱尝这类痛苦,前几年来敌机日

    夜来袭,扰得我们万事皆废之际,我烦恼不堪,极想逃到一个世外仙山,以便从容写作。最

    近一年,生活程度上涨愈剧,使我们整天在柴米油盐的漩涡里打滚,滚得头昏脑胀,无法捉

    笔,我更加痛恨,诅咒奸商没天良,只顾自己发国难财,不管同胞死活。但最近半年,我的

    心境忽然和平起来了。一则抗战前途曙光已现,我们苦尽甘来之日不久来到;二则认为琴棋

    书画与柴米油盐同属人生之一面,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实为不可;三则数月前写了一篇南明

    历史小说,题曰《黄石斋在金陵狱》,描写石斋的“著作热”,与“山水爱”和他“殉国决

    心”的冲突。在“著作热”这一点上,我是以自己精神状况为蓝本的。无非借石斋之酒杯,

    浇自己之块磊。最后石斋想通了,便毅然尽节,我的地位及所处环境与石斋不同,一时没法

    死,所以生命力咬啮心灵的痛苦,也一时消除不得。但后来好像也想通了,因之也不大痛苦

    了。

    1941年撰于四川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