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1981年) 沉默
作者:刘赛眉 年份:1981

沉 默(1)

这部曾经吸引了无数读者的公教小说--沉默(Silence),乃由日本名作家远藤周作(Shusaku Endo)所着。沉默已翻译成多种文字,畅销欧、美、亚洲。远比之另一部作品:耶稣的生涯(The Life of Christ),虽亦甚为动人,却不及沉默一书在神修上之深度。六年前笔者曾细读的中译本。六年后,恰于当今教宗访日本之际,笔者偶而重读沉默的英译本。在一份关怀多难的中国教会的心情下,重读这部小说,引发起一连串崭新的领悟。沉默的故事发生在日本的多难之秋。十七世纪的天主教会往日本遭受到史无前例的厄运。本故事不仅揭示了由西方传入的基督宗教与日本文化的冲突,并启开了人性「强」与「弱」的奥秘,也答覆了一个由圣经中的约伯直至今日科学倡明的社会仍困扰着基督徒良心的问题,就是:为何善人要受苦,为何天主对善人的苦难袖手旁观?

一 、故事的背景:

本故事主要在叙述两位葡籍耶稣会士在日本的秘密传教活动。故事发生在公元十七世纪长崎及其邻近村落。自鸟原叛乱(Shimabara Rebellion 1637-1638)以后,由于日本的统治者怀疑葡萄牙人曾牵涉在此次的叛乱中,故决定封锁一切港口,拒绝与任何国家经商。中国与荷兰虽受到特殊的待遇,但仍免不了严格之搜查。当时,长崎是中、荷、日贸易之主要港口。自从一六三八年,日本下封锁令之后,所有的外籍传教士不得其门而入,他们只能用偷渡的方式,躲在荷兰及中国的商船内混入日本境内从事牧养天主子民的秘密活动。由于日本政府的强烈反对天主教,在十七世纪时,天主教会全然成为 「地下教会」,所有的基督徒皆隐藏自己的身份,不敢公然披露,这就是日本历史上有名的「隐藏的基督徒」(hidden Christians)的时代。沉默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这些hidden Christians中间。

二、故事简介:

本故事是作者按照一些史实而虚构出来的。但这故事所引发起的问题却是真实的信仰及伦理问题。

本小说由结构观之可分为两部份。第一部份由第一章至第四章,主要在描述两位葡籍耶稣会士潜入日本,展开秘密的传教活动。这两位会士名为塞巴斯汀、罗洛里哥(Sebastian Rodiques) (2) 及佛朗西斯.贾贝(Franciso Garrape) (3)

经历了许多风险,这两位司铎藉着日人吉次郎(Kichijiro) 的引路,得与日本的地下教会接触。他们隐匿于山舍中,暗地里施行圣事及训诲。可惜,这条基督徒的村落不久为日本的统治者所发现,两位司铎被迫离开这村落。第二部份由第五章开始,这一部份完全集中在罗洛里哥(Rodigues) 的遭遇上。罗洛里哥终于被吉次郎所出卖,落在井上的手中。当罗洛里哥落网后,他同时揭开了他的神学老师费雷拉(Ferreira) 的背教之谜。为了这位老师,他曾翻山越岭,远踄重洋来到了日本,想打听出这位老师的下落。当罗洛里哥知道了他心爱的老师不但已背教,而且成为使他背教的线人时,他心里既憎恨又同情。但无论如何,最后他也走上了他老师所走过的道路,遭受若与老师一样的命运。罗洛里哥终于也背数了。

三 、故事的主题:

按照笔者的了解,沉默的故事不断围绕着几个中心的问题在发展。这些问题就是,为何天上对善人的苦难沉默不言?的确,天主的沉默有时是如此之深,祂「置若罔闻」的熊度几乎根本地动摇了人对「天主存在」的基本信仰。到氏天主存在否?若祂存在,祂是否真正地关怀人类的痛苦?一个仁慈良善的天左怎可能让不义和邪恶如此猖獗地摧残善良的百姓?在沉默的小说里,上述的问题重覆地出现。罗洛里哥终于在种种的折磨及痛苦的经验中找到了「天主沉默」的答案。这位「背教的保禄」(日本人给予这位司铎的别号)了解到,欲寻得上述问题的答案不能经由理性的分析,须由一颗在信与爱,在痛苦中净化了的心去领怡。在折磨及痛苦中净化了的罗洛里哥瞭解到天主从未对他缄默。天主常与他同在,然而只有一颗净化了的爱心方能听懂天主这强而有力的言语 沉默。天主的道与人的道不同。天主的通人无法预测,亦梦想不到。天主的沉默是一种强烈的爱情之言,这言语只有那全心全灵爱祂在万有之上的人才能参透其中的奥义。天主不仅居在善人与无辜者之内,而且与他们一同受苦。

爱者永远不会要求所爱者为他移去所有的困难与痛苦,但求所爱者与他在困难与痛苦中同在。如果爱者知道所爱者在困难与痛苦中支持着他,与他共渡难关,痛苦与困难又算得是什么?这位司铎罗洛里哥对天主的爱心已在痛苦中得到净化。只有一颗净化了爱心才能刺透天主沉默的奥秘。纵然受到他愿意为他们舍掉生命的日本人所唾弃,纵然受到天主教会的不谅解与拒绝,这一切为那净化了的心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天主了解他在踩踏圣像时脚下和内心的疼痛而没有舍弃他。

这位在折磨中净化了的司铎,了解到在世间并没有所谓「强」与「弱」。只要天主在人的软弱内,弱者亦强。强者与弱者同样是「殉道者」,只是天主要求他们自我牺牲的方式不同罢了。「谁能断言弱者不比强者更受苦?」(4) 一颗在苦难中净化了的心更有能力无私地爱:「他(罗洛里哥)现在以另一种与前不同的方式来爱他的天主。一切事情发生到如今都是为使到这司铎达到这样(无我)的爱」(5)。作者远藤周作用了许多 「反讽」(IRONY) 的手法,说出了这端真理:只有一颗完全净化了的爱心才能领悟天主沉默的奥秘。

(1) 天主的道与人的道

当罗洛里哥在葡萄牙的时候,他曾经愿要到日本传教,度一个与日本人一模一样的生活,成为日本人,取一个日本的名字,终老于日本。当故事接近尾声之时,读者可见天主满全了这位传教士的初衷。但天主成全他的心愿的方式是地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实上,他亦不曾如此去想和去祈求,因为这方式太痛苦了。井上赐给了他一个日本的名字,而且也赐给了他一些他根本不想去要的东西(别人的妻儿)。从此,罗洛里哥的名字逐渐为人所忘记,留下来的只是一个原本不是他的日本名字「冈田三右卫门」,以及一个耻辱的别号「背教的保禄」。他果然隶属于这个国家,永远不能重返自己的国土,日本的土地长埋了他的原名及躯体。他曾渴望成为一位殉道者,一如茂吉(Mokichi)及一藏(Ichizo)。事实上,天主要他接受的殉道方式比茂吉与一藏的方式更困难、更痛楚。他的殉道方式不但没有名誉与光彩,而且所忍受的内心痛苦与折磨比肉躯的殉道更长久、更可怕。他被迫去做一切相反自己意愿的事。有什么比被压迫用言语、用行动、用文字去攻击自己所心爱的事情与朋友更痛苦?罗洛里哥被强迫去相反他愿意效忠的教会,被迫去践踏一张他曾朝夕思慕的面容,被迫用文字去攻击他所深信的天主。倘若设身处地的细想,读者不难体会这种内在痛苦的剧烈。然而,就在这撕裂人心的痛楚中,这位司铎对天主以及对人的爱得到了净化。他现在活着不为什么,甚至不为自己的理想,而是彻底地只为天主而活。因此,「世间并没有强者与弱者,谁敢断言弱者不比强者更受苦?」

正如耶稣基督死于完全被遗弃之中,这位司铎亦死于寂寂无闻中。在人间的历史里,除了留下一个耻辱的背教之名以及一个原来不属于他的日本名字以外,他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名誉、没有光彩、为日本人所摈斥(为了这些日本人他曾拋下了家园,受尽了痛苦),为教会所弃绝(为了效忠这教会他曾冒险来到异域传扬她的福音)。倘若说天主不存在于司铎的心中,岂非他的一生太可悲了吗?因此,这司铎说,「天主并没有沉默,纵然祂沉默,我的生命直到今天也已经为发言了」。

(2) 基督的脸(Christ's Face)

「基督的脸」这个主题贯穿着整部小说。基督的面容在罗洛里哥的心中不断地改变。在他到达日本以前,年青的司铎心中所爱慕的是基督那张既光荣又俊美,充满神采的面容。基督英武有力的面孔曾是罗洛里哥一切力量的泉源。但当他被迫踩踏在基督的脸上的时候,他立刻了解到他自己是何等的软弱与丑陋,他并不比吉次郎好了多少。当司铎举脚践踏在基督的脸上时,他心中那张光荣俊美的脸突然变为凹陷、疲乏不堪的倦容。经众人踩踏之后,基督的脸已变得模糊、疲惫、难看。然而正是这张筋疲力倦、毫无俊美与光华的脸向这司铎启示了人间最美妙的东西 基督无我与可受伤的爱心。这张承受了千千万万次践踏与伤害的脸对这位司铎说:「踏吧!踏吧!我正是为此而存在!」作者用一种反讽的手法暗示出基督美丽的内心更在祂疲惫、凹陷、受伤、和毫无光彩的面容中显示出来。

一如耶稣基督、这位司铎也放弃了他从前那张精力充沛、圣洁、并充满光彩的脸,而接受了自己那张充满软弱、疲乏的「丑」脸。在这位司铎接受了自己软弱丑脸之后,他开始了解到,天主从未曾对他沉默,天主在他内与他一起接纳了他自己这张软弱和没有光华的丑脸。这位接纳了自己软弱的脸的司铎,现在有能力真正地接纳和宽恕那张日本人的丑脸 吉次郎。他曾在航向日本的船上轻视过这张软弱的日本面孔,在他被出卖的那一刻,他也曾憎恨及拒绝过这张日本的面孔。但当罗洛里哥发现他和吉次郎同样软弱的时候,他能够在告解圣事中真正说出了宽赦之言:「不是人能够判断,天主比任何人更瞭解我们的软弱」(6)。教会可以把绝他为真正的天主教司铎,他的同道也可以排除他,但是在十七世纪日本的土地上,他是唯一的司铎,他行了只有司铎才能行的赦罪圣事,他也真正地从内心宽赦了这张日本的丑脸。这也是作者「反讽」的手法之一。

沉默这部小说,自问世以来曾引起广大群众的争论,其争论的焦点,往往不在「天主的沉默」这个问题上,而在罗洛里哥的背教行为上。接照笔者的浅见,世上许多事情从外表行来都是相对的。至于对与不对和是非黑白的伦理判断,有时并非如此清楚。小说中有些关乎信仰与伦理的问题,我们不能只凭「脑袋」去解决、去推埋,而必须用「心」去领悟。就如「禅机」,必须用一颗感应的心去参悟。总而言之,「爱心」本身是最好的「判断」,天主的判断与人的判断往往背道而驰。茹达斯得救与否为我们仍是一个谜,罗洛里哥是否真正地背教?我们的判断也只在表而,因为这位司铎曾说:「我或许是背弃了教会,出卖了弟兄,但我从末出卖过主。」笔者认为全书最精采的一段话是在故事的末尾,现且录下原文(英译本):最后,笔者愿提出井上所提出的问题作为本文的结束。井上对罗洛里哥说基督宗教根本不适合日本的土壤,「你(罗洛里哥)所带来日本的基督教已在日本的文化中变了型,变成了一种怪物」(7)。到底,在本地化的过程中,基督的福音如何才能在一个文化中生根柚基,而又不致于受某文化的堕落因素所歪曲?此外,这小说中所引发的许多信仰与伦理的问题都会使人联想到目前正处于未安定的状态中的中国教会。对于这一点笔者不欲发挥下去,有待读者细读沉默一书后自己去联想,去领悟。



1.Shusaku Endo, Silence, New York, 1969.
2.人名的中译用「沉默」的中译本。远藤周作著、朱佩兰译,沉默,道声出版社,一九七二年第二版。
3.同上
4.见 沉默 英译本 页二八五。
5.见 沉默 英译本 页二八六。
6.见 沉默 英译本 页二八四。
7.同上 页二八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