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德兰和慈父
冬日的黄昏,特别是冬天主日的黄昏——我如何才能将它描写得完全呢?当呷饮小杯盛的饮料的游戏完了以后,爸爸的一个膝头上坐着瑟琳,另个膝头上坐着我,他以那悦耳的声音唱出一些歌调,随便是什么,经他一唱即有感动我们内心的力量,引我们耽于沉思冥想之中!有时,在唱一些儿歌之时,他随口为我们吟唱一些含蕴着永恒真理的诗句,那以后我们就一起去祈祷,但小公主只要她的王陪着,你会自他的神情中看到圣人们祈祷时的模样。而那晚间节目的高潮,就是我们以年龄长幼为序,五姊妹依次去接受爸爸的一吻;自然,我是最后的一个,当我按照平时的老套说完了:「爸爸,晚安,好睡。」就被我的妈妈——二姐——抱到瑟琳的小床上,那时我就会问:「宝琳,今天我够乖吗?」那答语一定得是「是,是。」否则我就会一夜泪眼不干。
这样,当玛利和宝琳吻过了我下楼以后,可怜的小德兰就独自被留在黑暗中了;尽量的想象着天使在她的身边飞翔,不久,她就不复恐惧了;当我们在床上看不到那默默吐着光芒的群星时,我们会觉得黑暗是那样的可伯。亲爱的姆姆,是你使得我对这种恐惧习以为常,不复在意,我觉得这真是一件幸事。有时候你故意的教我在夜间到宅子另一头的房中去取东西,只因有这些良好的训练,虽在黝暗中,我能够毫不胆怯。我有时觉得奇怪,你那般的爱护照拂我,而未曾将我惯坏,这就是那个解答了。你不曾放过我任何一个过错,你每次的谴责,皆是我罪有应得。你决定了的事,从不反复;我对这一点很清楚,所以从不犹犹豫豫的不遵你的命令而行。甚至于爸爸要做一些事时,必先征求你的同意。「德兰,来呀。」爸爸有时会这样招呼我,而得到的答语是:「宝琳不要我去。」于是,他得事先得到你的同意。有时候,你口上答应,而心里并不愿意,我也会感觉得出来——这样的时光我就会流眼泪了,任何的哄劝也没有用,除非宝琳真正口心如一的答应了,并且吻了我,我才肯去。
当我生病的时候——那是每个冬天都要发作的——我受到那般细心的照拂;真使我难以描述;你对我确像一个慈母。你会把我抱到你自己的床上,(那是最大的优待了。)并且,我只要想得到什么东西,你莫不尽量给我。我记得有一天你自枕下拿出自己的一把玲珑可爱的小刀给了我,「宝琳」,我看到这样一件礼物,简直欢喜极了,我就大声的说,宝琳你是多么爱我呀,这一把上面有用母珠嵌成星星的小刀,你真舍得给我吗?宝琳,假如我要死的话呢?你愿意舍掉你的表来救我的命吗?」你说:「救你的命?啊!那还用说!只要能够使你的病快点好,我就能够舍弃那块表。」我真无法对你表示我是多么惊诧,又是多么感谢,夏季我偶尔有点不舒服,你也是极其细心的照顾我,你一心一意要使我高兴,你让我坐在一辆轮车上,围绕着花园驰骋;随后你又让我下车,在车中装载上小雏菊,小心翼翼的推到我自己的花园里,以很隆重的仪式种植上。
如果我有什么事要托付给人,那一定是托付给宝琳,如果我有些疑惑,宝琳一定会为我释疑解惑。我记得有一天我对一事疑惑莫解:——我不明白在天堂上天主何以不给予他所简选者同样的光荣?那一定会使他们中的一些感到不愉快吧?于是你就让我去把爸爸的酒杯拿了来,你将它和我的小杯杯,并排摆放在一起,你在每个杯中都倒上水,问我哪一个杯子装得更满一些?我当然说每一个都装得很满;任一个杯子里都不能再多盛一点了。亲爱的姆姆,于是你就对我说,在天堂上天主给了每个灵魂所能承受的光荣,不多也不少,所以那最小的也没有理由来埋怨那最大的。由种种方面看来,你不只关心我的健康,且照拂我的灵魂。你使我在孩提时代便了解那最深奥的道理。
每年我能享受到领奖的快乐,在家庭这片小天地里也像别处一样,奖品的颁赠是极其严格而公正的。我得到的奖品皆是我受之无愧的。在八月全家团聚的时侯,我自己站立在前面,听我的慈父——我呼之为「法兰西拥瓦里之王」向我致奖勉之词。当我去领奖并接受王冠的时候,我的心跳动得多么剧烈啊,我觉得这好像是最后审判的日子!领奖完毕,我脱下了我的白衣,然后赶快再出场,俨然似那后面启幕的短剧中的一个人物似的。
那是一些值得纪念的日子,家庭之内,其乐融融。爸爸喜溢眉宇,神采焕发,看到他那高兴的样子,谁也想象不到在未来的日子中,他将受到很多的苦难。由于天主特使我们事先见到的现象,我们在心理上已经有了预感。那天,爸爸已经离家数日了,两三天内不会回来,那日下午两三点钟光景,阳光灿烂照人,大自然在假日中,呈现出最美妙的景象。我一个人独立顶楼的窗边,那儿可以俯瞰整个的花园。我闲适而自在的朝那个方向望去,我忽然看见在对面洗衣室近边,一个人衣着恰像爸爸,像他那样高,走路的样子也和他相同,只是在走的时候佝偻得更厉害一些。我无法看到他的面孔,因为他的头遮在一条说不清什么颜色的厚巾里;他戴的帽子也是爸爸平时的样子,我看到他步履坚定的向前走着,穿过了我自己的那块小园地;忽然我发觉他的情状有点神秘。我想爸爸必是已经回来了,故意的化了装来使我们惊喜一下,于是我就喊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惊喜:「爸爸!爸爸!」而那个神秘的来客似乎并未听到我的声音;他一直向前走去,甚至头也没回,我看他走进了大路上的小丛林;我等着他自那枝柯伸展的稍近之处走出来,但是没有,那警告我们注意的异象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十五年后,记忆犹新。姆姆,玛利当时是住在你隔壁的房间内,与我的屋子是通着的。她后来告诉我,当她听到我喊爸爸时,她顿有一种惊惧之感,好像有点意外的事发生了,但她并未说明,只跑了去找我,并问我好端端的喊爸爸做甚么,他原还在阿林松末回来呵。我就把我看到的告诉了她。
啊,她竭力想安慰我;她说那一定是维克多丽故意的披上头巾吓我。但当我们问维克多丽时,她肯定的说并未离开厨房一步;而我是的的确确看到那个外表酷似爸爸的人了,我们三个人一道走到树後面,也未发现有任何人经过的痕迹,於是你们两个人都劝我不要再想这件事。不要再去想它!这样的劝说又有什么用处?我的脑海中常常浮现起我所见的那个奇异景象。我常常想揭开笼翠着它的神秘之纱,而发现其义蕴。我深信此事必有其含义,迟早会向我显示出来。而一直到了十四年後,天主才为我揭去这一层神秘之纱。
一次圣心玛利姆姆,得到和我谈话的许可,我们和往常一样,以两项为谈话的题目——未来的天国,以及我们童年的回忆。我又向她提起我五六岁时见到的那奇异景象。我们顿时明白,此事非同寻常。我看到的当真是年迈而佝偻的爸爸,——那肃穆的神态,那苍灰的头发,带着一种显著的迹象,表现出为进入天堂而预受的痛苦。那不是在受难期间遮盖起来的耶稣圣容吗?耶稣的这个忠仆在受苦难的时候,也要遮着脸去觐谒他,为了面对他的主子之时,可以更显得荣耀。如今,他在远超过我们想像的天国光荣中休息了,我们的慈父已为我们求得了圣宠,以明了那次的异象。在当时,那原是他的幼女所无法了解的。他在天国休息之中,设法使我们透澈天主在十年前已为我们预先显示过,今日始受到的考验,以使我们心中欣慰。由於一位慈父的祈祷,他的子女乃能先期瞥视到日後天国的光荣,联想到日後的欢欣,心中因而快乐不已。
为什么天主预先许我们看到未来发生的事故呢?当时我实在年纪太小,无从了解它的意义。而如果我能够了解的话,我会无法承担那份忧愁。啊,既蒙赐予这种特恩,那么,我竟是天主所简选的吗?在天堂之上,在永恒之中,我们将对那安排这些的最高的大智慧,赞颂不已。天主对我们是太好了,他所给予我们的考验,都是我们经受得住的。在我那稚弱的年龄,我只消想到未来将遭到的忧患,就会不胜哀伤,天主如何能使我事先彻底了解呢?我有时一想到爸爸有一天会死,就会全身颤抖,一次他在梯子顶上,我恰站在下面,他大声的对我说:「小乖乖,走开些,假如我掉下来就会把你压扁了。」我全不那么想;不但不走开,反而站得更贴近了梯子——如果他会掉下来,我和他一同死掉,那倒还好些,我不致为看到他的死去而痛苦了。
我简直无法形容对爸爸的爱;他的一举一动,都引我怀念。他常常把他对於一些事情的看法都告诉我,好像把我看成一个懂事的大孩子似的;我有时很天真的对他说,如果他这样对待国内的一切百姓,他们一定会推戴他为王,那么国家就会变得更为康乐了。但我的心中仍然愿意生活照常,毫无变化,虽然我这想法有点自私,但只有这样我才能永远是唯一了解他的人,如果他被拥戴为王,他一定就不快乐了——所有的国王都是不快乐的;我只愿他是我自己的王,我永远要保有他那份爱怜。
当爸爸带我们到杜尔卫去时,我是七八岁的样子,我第一次看到的大海,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我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它,浩瀚汪洋,波涛澎湃,向我说明了天主无限的伟大与无边的威力。我记得当我陪了爸爸在海边上散步,并向他喃喃而语时,有一位夫人同一位先生走了过来,问爸爸说,这个漂亮的姑娘是不是他女儿。我注意到爸爸在向他们回答「是」的时候,做了一个手势,向他们示意不要夸奖我。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人家说我漂亮,我心里暗自高兴,因为我从未想到过自己漂亮。
亲爱的姆姆,你也常那样细心的防护着我,不使我注意到外表的美丽与否,以免失却自己内心的纯朴而爱慕虚荣。除了你同爸爸说的话以外,我对谁说的话都不注意,你们从未夸奖过我,因此,我对那位太太的夸奖和她那赞美的神情,也就不太注意了。
那个黄昏,夕阳沉落在那万顷的碧波中,留下了一道金光,宝琳同我两人坐在一块岩石上,凝望着那海上日落的奇丽光景,我忽然想到那名为「金色道路」的动人的故事;我坐在那里,沉思久久,我思味着那道光以及它天上的形象——那穿透黑暗,且指引白帆行驶它航程的圣宠,坐在宝琳姊的身边,我默想着以後要时时想着天主分分秒秒都在注视着我,我要笔直的在他目光下向前走去,直到我平安的抵达了天国的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