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病 中
在前面我曾掉转笔锋重远我的故事,追忆那些可喜的往事,现在我要叙述一些迥然不同的经验了,那是一些使人心伤欲碎的痛苦经验。当你,我敬爱如慈母的宝琳,受了天主的简选而离开我时,稚龄的我实在受到一次最痛苦的考验。曾经有一次,我对宝琳说,我愿做一个女隐士;那么不就可以远遁大漠去过苦修的生活了吗?她说她也和我有相同的想法;只是她要等我能够同行时才去。自然,在她只是随便说说好玩而已,言者无心,而那个小小的听者却牢记不忘了。当我偶尔听到亲爱的宝琳和玛利谈到她很快就要进到加尔默罗(圣衣会)的话,我的忧愁殆可想象。我并不大了解加尔默罗是什么地方,但我知道宝琳是要离我而去了;宝琳不等我长大就要走了;我又将再度失去了一个爱我的母亲!那时我的悲郁,难以描述;我自语,这就是人生,但人生还从未如此使人凄怆。当一个人看透了人生时,乃明白它的义蕴就是连续而至的痛苦,与一次再次的别离。我哭得很悲痛,那时我还不了解牺牲的快乐;我是一个软弱的人,那样的软弱,结果我觉得倘能克服了那种考验,那真可以说是圣宠的一大胜利。事实上,倘宝琳的去志向我慢慢委婉的道出,也许我还不致那样难受;而这个消息来得如此突然,怎不使我伤心欲绝。
啊,亲爱的姆姆,我永不会忘记你封我的百般劝慰。你不断的向我描述圣衣会中的生活,使我觉得那生活的确美好。再三寻思,我得了一个结论,我想那一定也就是天主要我隐遁其处的沙漠了。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那不是一个敏感的孩子的幻梦,那确是一种圣召。我如果要入圣衣会,那不是为了追随宝琳,而是为了天主,更非其它。文字实不能表达出我内心的感觉,但至此我可说是完全平静下来了。翌日,我将心中全部的秘密都告诉了宝琳,她认为我的这些希望都是天主的意旨;不久她就要带我去见圣衣修会的院长姆姆,我要将天主使我了解于心的事统通告诉她。
我们定了在一个主日天去拜会她,家人告诉我说,届时我的表姐美莉和我一同站在后面,我听了觉得有点为难。像她那样的年龄,还可以直接和圣衣会的修女谈话,而不必隔了格栏,这怎么成呢,她如和我站在一起,我如何向那院长姆姆吐诉心事呢?我要独自站立在那里,原另有深意啊;我于是对美莉说,能看到那里的院长姆姆是很大的光荣;我们的仪态举止定要表现良好,我们应做的就是,将自己的心事全盘向她托出,所以我们每个人当另一个人会见时,要走开一会儿,好使另一个单独和那位姆姆在一起。美莉如言而行;她的心中了无秘密,她并不急于要向人倾诉,但我们两人还是轮流的站在后面,我将我入会的心意吐露给那位院长姆姆,她对我的心志深为嘉许,但她不能准许才九岁的人人会;该等到我满了十六岁才成。我真恨不得立即入那修会,但当宝琳穿会衣的日子我才能初颁圣体,如何便能人会呢,事实如此,我必得暂时打消这念头了。就在这次的拜会中,我又听到第二次的夸奖之词——另一位冈查各姆姆出见我,不停的夸赞我生得多美丽。啊,我入圣衣会,原不是要接受投赠给我的花束啊。会见完毕,我乃对全能的主一次再次的说:我要入圣衣会做修女,乃是为了他的缘故,只是为了他的缘故。
当我最亲爱的宝琳留在尘俗的最后几周中,我尽可能的和她在一起。每天瑟琳和我给她买一块糕同一些糖果,因为我们觉得不久她就完全吃不到这些东西了;我们整日缠在她的身边,不使她有片刻的清静。终于那一日到来了,那天是十月二日,那是充满了祝福与眼泪的辰光;那一天,吾主自他的园中摘下了第一朶花,那就是你,不多几年之后,我们都来就你,你做了我们这些小抹妹的院长姆姆。宝琳给我最后亲吻的处所,如今仍清晰的浮现于我的记忆中。随后,舅母就带着我们去望弥撒,那时候,爸爸登上加尔默罗山,向天主献上他第一次的牺牲。全家都在流泪。我们到了圣堂中时,一些人都以惊奇的神情望着我们的泪眼;但我毫不在意,我的泪仍然流个不停。我想,那使是大地崩裂,我也绝不会注意。我仰望着证明的天空,不禁有点纳闷:当我的心灵是如此忧伤时,何以阳光仍如此灿烂。
亲爱的姆姆,你疑心我过份夸张我的感伤吗?自然,我也十分了解,我既然计划着将来也入圣衣会和你在一起,我就不应如此忧愁。但当时我的灵魂还未达到如此成熟的阶段;在那期待的时刻来临以前,还要受到许多重大的考验旧。
十月二日是我们应回到学校读书的日子,我得带着一颗沉重的心回校。下午舅母来了,把我们带到圣衣会修院中,在那里,我隔了格栏看到了我亲爱的宝琳,如今忆起我那日走过那修院会客室时的心情,犹觉酸梗。我如今在叙写我灵魂的小史,而除了我的姆姆谁有权看它呢?我必须向她承认,我在她入会以前所遭受的一切,比起后来,实不足道。犹忆你未入会前,每星期四我们两人结伴到圣衣会修院去,我常是偎在你的身边,做着心灵的密谈。而现在只能在我离开修院以前作两三分钟的谈话了。我哭泣着,感情激动,怆然离去。你只顾同表姊妹们谈话,却把自己的小妹妹们冷落在一旁,我不了解那是你对舅家表示敬意,我全然不能了解这件事,我在心中只悲哀的感到:「我是失去宝琳了。」
在悲忧的侵袭中,我是格外的善感,结果我病了。那一场病自然是魔鬼的工作;你到加尔默罗山去修道的事激怒了它。它决心要在我们的家庭中施行报复。它并未敢与我们的万福圣母一较力量,她安详镇定的等待在天堂之上,等待着在这细小的花儿被摧折以前平息了风暴。在那一年岁尾,我常常感到头疼,——疼得并不剧烈,我仍然去上学,这并未引起任何人的焦虑,直到一八八三年复活节左右。那时爸爸带了玛利同莱奥尼到巴黎去了,将我同瑟琳托给舅母照管。舅舅一天带了我出去,絮絮的向我叙述妈妈的生前,以及过去岁月生活中的种种,他的慈爱使我感动,我忍不住哭了。他说我是太敏感了;要尽量设法使我不再去想那些才好;他同舅母计议好,使我在复活节的假期中过得很愉快。我们那晚原该到教堂去聚会的,但是舅母觉得我太累了,就要我上床去睡。当我脱衣就寝之际,突然发起抖来。舅母说我是受了冷;但她虽然给我盖了好多被子,还给了我好几个热水袋,却一点也没有用,我差不多整夜都在发抖。
舅舅同瑟琳和我的表姐们自聚会中回来后,也不清楚我到底是患了什么病,只觉得那相当严重,怕舅母太焦灼,他并未说明这一点;第二天他将欧塔大夫请来,他同意舅舅的说法,我是由于过份悲伤而致疾——他从未听说过这么年幼的孩子害这种病。每个人都着急,我只有仍住在舅母这里,她对我照拂亲切,宛如慈母。当爸爸带着我的姐姐们自巴黎回来时,女佣蔼梅出来接迎他们,面容是那么忧戚,直使玛利大吃一惊,还以为我是死了呢。但实际上并没有,我这个病像拉扎禄一样,并非致命的,而只是为了显示天主的光荣。在我父亲的绝望中(他深信他的小女儿即使不死也会疯狂。)以及玛利的悲郁中,天主显示出他的光荣。可怜的玛利,她为我受了多少苦,操了多少心!我永无法向她表示我的感谢;她手足情深,整日为我做这做那。一个母亲的爱心比任何医生的医术都更能奏效,她能够猜想到孩子的病需要什么样的治疗。
她也在舅母处住下;没有机会将我护送到百霜籁去。同时,宝琳穿会农的日子快到了。没有人敢常着我的而提起这件事,因为他们怕我因不能去参加那大典而深感失望;我曾信口说出,我可以健好起来,去看亲爱的宝琳。而我却无意中说对了;全能的天主要我得到这一丝慰藉——或者是,当你神婚的日子,为了你的缘故而特别要邀请我,因为你极其关切你病中的小女儿。我经常体会出:吾主当孩子们与他举行神婚大典之日,绝不忍使他们受到一点苦难;那常是毫无云翳的晴天,预先透露给人们天国的福乐;在我的经验中,这样的事已有五次了。我又得到机会紧抱住我这个亲爱的妈妈,坐在她的膝头,频频的吻她;我又得到机会与她相见,她着了结婚的礼服,看起来是那样的美丽。在病苦黝暗的时光中,那茫一个真正喜乐的日子。但是它过去得太快了。不多时,我就坐上马车去远了,远离宝琳同亲爱的加尔默罗。当我回到百霜籁后,家人一定勉强我去躺下,我很不情愿,因为我觉得我的病已经好了,他们不应仍把我看做病人。不幸那只是痛苦考验的开端,第二天我的病情和每天一样的沉重,并且病况危急,似将不起。
我愿将我那次得的奇异的病描绘一下。那时,我完全了解是魔鬼在作祟;但在我病愈后相当长久的时间内,我却深深的感到,这场病实在由我自己故意惹出来的,每念及此,我大为痛苦。我将这事告诉了玛利,善良温存的她,尽量以言语来为我排解,使我心安。我也将此事向神父办了告解,他竭力来释却我心中的疑惑,他说,如果只是心理上的症侯,病况不会那样的剧烈。我想是天主要藉了这病来净化我,尤其是要使我谦抑收敛,故此他才不惜使我在入圣衣会前的一个时期,饱受不为人所知的痛苦。当我人会以后,我们的神师才使我解脱疑虑之苦;自那以后,我从未再为此事感到些许不安。
我之有那些疑虑原不足怪,因为我对当时自己病体的危殆并不大知晓。我差不多整天精神昏迷,说着呓语,我的一些言行,皆与我的意志脱节。我常常似是晕眩欲绝,不能动转,但我却深知未曾有分秒失去了我的理智。随便任何人怎样对待我——甚至于杀死我,我皆不会抵抗;而我却可以将人们在我身边的耳语听得清清楚楚,——至今仍能详记。一次,曾有很长久的时间,我睁不开眼睛,但当人们都离我而去时,我立刻就睁开了,我觉得魔鬼只有力量控制我的外在,而无法左右我的灵魂;它也不能扰乱我的理智,只能使我对一些事物无理由的发生一种恐怖——譬如说,人们要我服下一种普通药品,而我却不肯。
但是如果说天主允许魔鬼走近我,他也同时遗来一些可以看见的天使。玛利经常在我的身边,照拂我并慰抚我,慈爱得如同母亲。尽管我给了她许多麻烦,并且不许她走开片刻,她却从未表现出一丝厌倦。她自然有时也要走开一会儿,去和爸爸一道吃饭,当她不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就不住声的喊她。当时替她照顾我的维克多丽,就得一趟趟的跑去找她,因为我一直在喊着「妈妈」。而当她出去望弥撒或探望宝琳之时,我却从未表示过不愿。在我卧病的时候,舅舅同舅母对我是那样的慈爱亲切,舅母每天都来看我,送给我大堆大堆的礼物,简直把我宠坏了。也有家中的一些朋友来看我,我请求玛利告诉他们,我不能起床来接待探病的人,我不能看到人们「像一圈大蒜似的围坐在我的身边,把我当成一只新奇的动物似的观赏着。」我只愿看到舅舅同舅母这两位来客。我这次患病,更使我对他们增加了敬爱之情。可怜的爸爸常常说:「这样的亲戚真是少有。」他说得很对,由后来的一些事情上更证验出这话的正确性;他现在已安居蒙受天主福佑之所了。而我呢,却仍在地上过着流窜期的生活,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只有为他们——我那些可感的亲戚们祈祷,以报答他们的恩情,如此我才能稍感心安。
莱奥尼也对我极好,她尽力做一切使我高兴的事。只是我伯有时我无意中曾伤了她的心,因我曾说过,甚么人也代替不了玛利姐姐。而瑟琳呢,为了她的德兰,一切在所不辞。她每个星期天自学校回来时,就陪着她那个像是发了狂的妹妹——她在可以离开我的时候,也不肯抽身而去——啊,那就是爱!挚爱的挚爱的姊姊们,我曾经是你们的累赘!谁曾这样的麻烦人,而为人如此的爱着?啊,天堂永在,我希望自那里获得我应有的一份。吾主是如此的富有,我希望能深深的发掘他无尽的宝藏,而将我所欠你们的百倍偿还,以图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