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重返学校

  那令人难忘的快乐日子终于成为过去了,我又开始了与往日无异的平凡的生活,我又得去过那不太愉快的学校生活了。在我初领圣体之时,和那么多的女孩子们在一起,她们与我年龄相若,性情相似,心地纯良,且愿过虔敬的生活,而现在我又得和那些与她们过不相同的班友们在一起了,她们非常的现实,又总爱犯规,镇日和她们相处,使我苦恼异常。我天生的心性乐观,但在那段时光内,我实在不愿参加在同班学友们当中,去做那些乏味的小学生们的游戏。在课间休息的时间,我常是独自倚着一株树沉思冥想。我更发明了一种很有趣味的游戏,那就是把看到的死在地上的小鸟,收捡起来去埋葬;有许多同伴帮我,我们为小鸟举行的葬仪很是体面美观,装点着嫩枝同小花,以配合那小小的禽鸟。我也喜欢给同学们讲故事,一边讲述,一边编造,她们围坐在我的身边,居然听得津津有味,有时,一些年纪较长的女孩子们竟也加入做听众。我的一个故事要继续两三天,因为,当我在同学们的睑上看出引起她们的兴会来时,我就更想说得有声有色了。但没有多久,管理我们的女教师使我这说书人的行业中断了,她觉得在休息期间我们该活动筋骨,从事一些运动、游戏,而不该再来用脑力。
  上课的时候,我觉得把握住老师说的要点很容易,而记诵则较难。在我开圣体的前一年,我们有道理班,我得到了许可,每天可以用休息的时间来温习,这使我克服了不少困难,而能常常得到最高的分数。如果我忘了一个字,得不到第一名,我就泪如泉涌,使那位教我们的杜门神父,不知如何劝慰!他很喜欢我(当我不哭的时候),常喊我做他的小「博士」,小「德兰」(译者注);我记得有一次我后面的一个女孩,一时想不起向次一位同学提出什么问题来研讨,号一个个的挨下去,结果,全班皆然,随即,神父就向我说:「现在我们看看你是不是真有资格做全班之首!」我是一个多么谦卑自下的小人儿!我只等着他这一句话了。我于是就不慌不忙的站了起来,我丝毫无误的将问题说了出来,使全班为之惊讶不已。甚至于当我初领圣体的时侯,我也是对于研究道理极有兴趣的,这情形一直延续到我离开学校的辰光。
  我的功课也很好,差不多总考第一名;历史与作文是我最拿手的。我的老师虽以为我是个可造就的学生,而我舅舅阖府中的人却都不这么想。他们都把我看成个劣等生,当然品行不错,心性良好,思想也纯正,只是怠惰无能。我的舅舅同舅母对我的印象如此,原不足为奇,他们对我的看法,始终不甘稍有改变。我是太过于羞怯,不爱讲话了,我写的东西都极粗糙潦草,只像是初步的习作,毫无引人爱读的能力。至于我做的一点刺绣同针线,还算不错,修女们还满意,但我那粗劣的活儿,自难使一般人瞧上眼。为了这,我应感谢天主;他要我一心虔诚的对他,更不注意其它;我不是曾祈求他把我一切人间的喜慰都转化为涩苦吗?这就是我所需要的精神上的训练啊。我并非不注意人们的称赞,但我已惯于听到人们赞扬别人的智慧如何高超,我则从未有幸被人家提到过,我深感到我自己是毫无智慧的了,那么也好,就竭尽我的驽钝生活下去吧。
  我天生敏感,友爱,如果我看到有人能欣赏我感情的深挚,我会很容易对人表示友爱。我曾经努力与我年龄相若的一些女孩子结交,与其中两人格外要好。我很喜欢她们,她们也对我倾心相与;但我终于发现朋友对我们的爱是那样有限,那样的多变!不久以前,我曾以为她们相当了解我,几个月之后,我的两个知友中的一个曾返里数日,当她走后,我是多么的思念她啊,我将她给我的一枚小戒指,当成奇珍异宝似的细心收藏起来!而她回来时我又是多么高兴!但她对我只冷漠的瞥了一下,我真觉得难过极了。啊,那又谈得到什么相知相契呢,人家既已无意和自己要好,自己又何必强求呢。但天主给了我忠诚不渝的性格,当我以纯正的意向爱上了一个人时,我就会永不改变的爱了下去,我现在仍为我那个老同学祈祷,我仍然以她为我的好友。
  瑟琳同我们的一位女老师成了很要好的朋友,我自然也希望和她有同样的幸运,但我无法得到人家的青睐,以致毫无结果。我几乎可以说一点讨人喜欢的本领都没有,说来这倒是一件幸事;那使我避免了受感情牵缠的危险。我时常为此感谢天主,他将人间的友情为我转化成了涩苦,否则像我这样的性情,很容易跌进一个温情的陷阱中,而削弱了我奋飞的力量;那么我又如何能够「振翅高翔,寻到我的栖处」呢?我真无法想象一个为世间柔情所缚的心灵,如何再能与天主亲密无间的结合在一起。我自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是我敢断言,我说得很对,我幸而对人间的爱情从未沾唇,那原是鸩毒呵!我曾看到那么多的人受了它的毒害。他们像是些可怜的飞蛾;为了光影而扑撞,结果飞到了近前,焚毁了翅膀,最后才回到了那柔和、神圣的爱之光焰中。他们倘能重又幸运的飞回到主的面前,那神圣的火焰之前——那是只燃烧而不焚毁的,他们那时将挥新翼,更为明丽,更为迅捷。吾主显然很了解我是太柔弱了,无力抵抗那光影的诱惑;如果一旦我为那虚幻的光闪所眩迷,那真将焚毁了我呢!
  我幸而未蹈入那样的危险,我在一些他人认为其乐无穷的事上,只看到了痛苦,我完全是靠了圣宠,才能抵抗一些世事的诱引,那绝非我个人之力。是天主特殊的仁慈,将我加以保全,而未陷入人间的情爱之中。不然的话,我自己说不定会像玛达肋娜当初一般,陷溺甚深呢。吾主对法利赛人西蒙说的话极为透譬:「那爱得少的,得的宽恕也少。』但是我呢,能说我欠主的恩情很少吗,正相反,我比玛达肋娜欠他的恩情更多。他在事先设法使我不蹈有过之地,免陷于罪过之中,所以,实际上等于他把我的罪预先赦免了。啊,亲爱的,我真愿把我的意思,曲曲向你表达出来。举个例子来说吧,一个聪明的医生有一个儿子,这孩子一天不巧踏在一块石头上跌倒了,扭断了手或脚。那时恰好他的父亲正在旁边,就将他温柔的抱了起来,尽力为他治疗。多亏得这位好父亲,孩子不久完全好了;这个父亲做的事,原值得他的孩子感念不忘。而假如他的父亲看到了儿子前面那块石头,自己先跑上前去,将它搬开,然后悄悄的走开,毫未声张。而孩子对于这件事自然也毫不知情,他绝未想到由于慈父的先见,他才免去一场灾难。因而他不能像那个经过父亲治疗始获痊可的孩子似的感恩,也不会像那个孩子般知道孝爱父亲。但倘若后来得知:他之幸免于危多靠慈父的关爱,他定然更要加倍的孝爱父亲了。天主对我的爱护,就是这样的。他遣他的爱子到世界上来,原是为了罪人,而不是为了义人。虽然如此,而他对我偏多施恩之处,——不只很多,甚至可以说在一切方面,我都欠着他的恩情。他并未像等待玛达肋娜似的,等待着我去爱他;他却使我了解他对我如何的处处关怀,事事预先防护周到,而对他感恩戴德,俾使我爱他达到极点,我确是爱他达到极点了。我曾听到说,一个纯洁的灵魂绝不能像一个曾为罪过做过补赎的灵魂那般爱他,我真愿对此荒谬说法加以驳斥。
  我又离题了,让我再掉转笔锋重述我的故事吧。自我初领圣体,一年的时光已经过去了,我的内心未受到丝毫的考验;只是当初领周年纪念,我去避静的时候,我内心感到莫名的烦乱——疑虑。除非你本身体验过,你才会了解这种考验的性质。其后一年半的时光,我是如何消度的,无庸赘述,我的肤浅思想及幼稚行为,虽皆极微细不堪一提,但后来却颇扰乱我的心神。只有将之源源本本的都告诉给玛利,我心才稍感宁贴——我并不是喜欢向她吐诉这些,只是藉此向她表明我对她的敬爱而已。一次我将满腔的疑虑都向她全盘托出,我心中立时感到异常恬适、平静,但那样的时光是像闪电般瞬即逝去了,并不能延长多久。玛利耐心的听着我喋喋不休的报告,丝毫不感厌烦。我从学校里刚一回来,她就立刻给我卷头发,以便次日上学时候显得好看一些——爸爸坚持他的小公主的美发,总得要卷得好好的。许多女孩子看到我垂垂发鬟,每天卷得那么好,都感到惊讶,修女们亦然,她们都觉得从未见过为父母珍爱如此的孩子。一边梳卷着头发,我一边流着眼泪向她诉说我的疑虑。一年终了,瑟琳学业完成,不再继续在此读书,只剩我一人去上学,心殊快快。我原是与瑟琳形影相随,无法分开的。不论在什么场合,只要那里少了她,我就觉得像一个无依的孤儿,学校生活之唯一引我留恋之点,至此已经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