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玛利入圣衣会


  我在十三岁时离开了学校:但我仍继续受教育,每周由巴比侬太太给我上几种课程。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妇女,受过很好的教育,她本人有着一种迟暮的美。她和她的母亲住在一起。三个组成了一个快乐的家庭——我说三个,因为她的爱猫也是家庭中的一员。我得任着「她」踞坐在我的课业上,还得客气的对她的状貌赞美一番。因为到百霜籁去的一段路,为一个年事已长的人实在是太远了点,所以我就到她家来上课,因此我就和这个家庭中的人很熟稔了。当时去上课的事,我如今仍能清晰的想起来——当寇琴老太太的一双蓝色的大眼睛看到我时,她就以沉着而温和的声音喊着:「巴比侬太太,德兰小姐来了。」那回答的听音好像个孩童:「妈妈,我在这儿呢。」于是,就开始上课了。
  除去研读课程以外,我对世事也有了较深刻的了解。你不会想到这一点吧;那房间里陈设着老式的家俱,到处是书籍及一札札的文稿。来访的客人们络绎不断,其中包括了教土们,年老的妇女们,年轻的女孩子们以及形形色色的人。寇琴老太太尽量与客人们周旋谈话,以使她的女儿有时间来教我读书。但在那样的辰光我委实学不到什么,我在那里眼睛瞪着书本,却一心一意的谛听着那些人在讲什么,而有些谈话的内容是对我并无好处的——虚荣是如此容易渗入一个人的心中!一位太大谈到我美丽的头发,另一位太太在走到门口时,以为我听不到她的谈话,就悄悄的探听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是谁。我无意中听来的往往都是一些赞美的话;我为此而快乐不已,这使我觉得我的爱己之心是很重的。
  我常是准备向那些失落了灵魂的人们,表示我那份真挚的同情——失落灵魂,原极容易,一个人只要沿着俗世那条开满了樱草花的路径迷失下去,就往往会错误到底了。设若你稍持超然的看法,你自然能领会出世俗给与人的欢乐,不过是变相的痛苦,而不会为了一时的虚誉而感到满足了。但是如果天主不是自一起初就召唤我,使我对崇高的理想发生向往之心,且如世界一直向我展现它的笑靥,我不知自己会堕落到什么地步呢。他对我的仁慈,真使我感篆深深!这真如智慧书中所说:「在邪恶攫取我的思想以前,在败行使我心动以前,他自世俗中将我抢救出来了。」
  那满被圣宠的童贞母后,也密切的注意着献呈给她的那朵小花;她不愿看她沾染俗尘,她预备在她萎凋以前细心的将它植于高处。植于她自己山间的清新空气之中,虽那快乐的时光尚未到来,但我对天上母亲的孺慕之情有增无已。现在,我要以我自己的行径来证实这一点。说来话长,但我要简单的向你报告。,在我于学校肄业期间,我加入了天使会,我深爱我们要念的那些祷文,因为我对天使们有着特别的诚敬之心,尤其是对天上派来做我护守天使的那一位。在我初领圣体后不久,我更进一步的佩起一条新的绶带,以表示我已成了一个「渴望入修会者」,要做圣母的孩子,要做更纯全的贡献;只是我在正式加入这个团体以前,我就离开这学校了。而我因未能在那修会立的学校中完成学业,故无法列名于那些年纪较长的女孩子们当中做一正式会员,我并不为了这事而难过,只因我的姐 姐们都加入了,所以我也要求有做圣母孩童的权利。于是,我低首下心的来恳求人会。那些负责的女教师们不好正面拒绝我,就定了一个条件,要我每周到那里去两个下午,那她们就可以仔细观察我的言行;以决定我是否有资格入会。另外一些年纪较大的女孩子们,和女教师们拉拢得很好,乐不得的有这样一个机会前往!藉以去聊闲天,但于我则毫无益处可言。我只是到了那里向女教师们道声午 安,然后就到一边去默默的仿点缝袵?下课后再回家,因为无人注意到我,我就乘此机会溜到圣堂中的条台边,在圣体龛前停留很久,直到爸爸来接我时才走。那是我唯一的乐事;当真,除此而外,我还祈求什么呢?天主才是我唯一的真正友人,他才是我唯一能向之吐诉衷曲的人;我觉着人们即使只谈些神圣的事情,也会有使人腻烦的时候,而向天主谈话则比谈论天主好得多了。因为人们即使以虔敬的态度谈论到天主的道理,也往往会在不知不觉之中流露出自我矜夸之意。
  是的,我之所以每周二次到这修院办的学校里来,只是为了我们天上母后的缘故。有时候我觉得很孤独,好像当年在学校读书时一样,在那段时光里,我常是徘徊于学校内的大厅中,每觉抑郁寡欢,在那情形之下,我经常嘴诵一句诗,那会使我的内心又充满了平和与力量,那句诗是:「时光只是一条载你前行的船,而非你的家乡。」当我很小的时候,这句诗已能鼓舞我的心灵,使之欢愉振奋了。现在,虽然我童年的许多印象已随了岁月消失,那只船的意象又复向我显现。使我又有了勇气在地上度过这流放期的生活。那恰如智慧书中所说:「船儿穿越过惊涛骇浪的大海,她的行程又留下了什么痕迹?」这种思想有力的激动了我的心。好像我已到达了永恒的边岸,天主抱我于他的慈怀,圣母也来了,还有妈妈,以及那四个在婴孩期即飞升天国的哥哥同姐姐!好像我已开始了奔向永生的路程,即将与他们恒久团圆了。
  但是,在那最后团圆之前,还有不少次的离别,在我做圣母小女儿的那一年,她将我自己的长姐玛利带到加尔默罗会去了,玛利——她原是我唯一的依恃,她给与我领导、安慰,以及教诲,且是我生活的良好榜样。啊,虽说宝琳姊姊原有得到我热爱的优先权,但宝琳已是与我隔了一段距离,修道与世俗生活间的一段距离,生活中缺少了她的照拂,我原是无法过得惯的,但在我与她之间,自她入会后,已有一种难越的隔障,这是不能不承认的。我是失去了宝琳了,她像是弃我而长逝。她仍然爱我,仍时时刻刻为我祈祷,但是我觉得她像是一个圣人,对人间的悲欢离合不复介意,因而,我目前感到的烦苦,只能引起她的错愕,且增加了她与我之间的隔阂。并且,我也不能像她在家时一样,将任何的事都向她倾诉了。玛利姊姊去看她时,还可以在会客室中见到她,而瑟琳同我呢,只在会客时间快完时,才准许见她片刻。
  只有玛利姊姊可以说是我的一切了,简直可以说,我少不了她。举个例子来说,我心中的话,只能诉说给她听,——她是我唯一能向之推心置腹的人。甚至我的神师们也无从得知我心中的一些忧苦,因为我都已说给玛利听了,我向神师所说的,只是玛利指点给我的一些必要告解的过失而已;你不会想到,我有一些世俗杂念,且在现实生活中,我自觉顽劣不堪,玛利却澈底了解我的一切,她也了解我要入圣衣会的心愿;设若没有她在旁,我如何能生活下去呢?舅母本来要我每年到杜尔卫去,在她的身边住一些时候,我自然很高兴去,但得和玛利一道去我才快活,如果没有她,我就觉得毫无乐趣。
  也许我的说法不大正确,我记得爸爸到君土坦丁去的那一年,我在杜尔卫过的一段快乐的岁月。离开爸爸这么长久,瑟琳同我是太难过了,于是玛利就将我们送到海滨小住,希望转移一下我们的心境,我觉得在那儿过得很适意,到底还有瑟琳同我在一道啊,舅母想尽了种种办法使我们开心,她让我们骑毛驴,捞小虾,更从事其它种种的消遗。我那时年纪还小,只有十二岁半,我记得当舅母给了我一条蓝色发带时,真觉得高兴极了。但后来想想,我觉得这份稚气的欢乐也该算是一种外逃,我就在当地——杜尔卫办告解时也将它加以说明了。我们住在那里的时候,有一晚我觉得真是够窘的。经过是这样的:——我的表姐,美莉长年病在床上!啼啼哭哭,闹个不停,我的舅母非常焦心,就尽量的哄慰她——但是毫无用处,她还是哭,并且说头疼。我自己也是差不多每天都感到头疼的,但是我并没有哭。于是有一天我也想学她的样,坐在屋角的一把圈椅上大哭起来。珍妮同舅母赶快跑来问我缘故,当我像美莉的一样的答称头疼时,竟然丝毫未发生作用;她们猜疑我的流泪必是另有原因。她们就和我讲了一大篇话,好像拿我当成个大人似的。珍妮更责备我,有事为什么不对舅母明讲——她觉着我一定有些事闷在心里,不肯说了出来。
  啊,我竟如此轻轻易易的得到了一个宝贵的教训。我不再一味的去学别人的样了,我现在了解「驴子与主人的爱犬」的寓言了;我整像那头驴子,看到那只狗受到主人的宠爱,遂也以他那笨拙粗大的蹄子扳着桌面,希望也会得到频频的亲吻。虽说我未曾像他似的挨了打,而我所换来的也与那相差不远了,而我得到的报酬是一种憬悟,不再妄想引起他人的注意,一次的经验已经很够了。次年 ——就是我的代母——长姊玛利进入修会的那一年,舅母还又说起那段事,但旧事重提,仅此一遭。
  住在那里我非常想家,结果病倒,致不得不将我送回里修,他们大家都以为我病得很厉害,那里知道我只是一心想回到百霜籁家宅;一回到那儿,我立到就痊好了。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而如今天主却要把我所依恃的人自我这儿拉走了。
  当我听到玛利修道的心志已决,我打定主意不复在这虚妄的尘世寻求任何快慰。我所住着的小房间,原是昔日宝琳的读书室,她去时,我就继承了下来,并按照我自己的情趣加以布置,那真可以说是各物俱陈,摆着各种的圣物,以及我所珍爱的东西。屋外有一座花园,一座鸟舍。在屋子的一头,有一个大型的黑色苦像,同我喜欢的几幅绘画,对面的墙上,则是用布同红丝带编成的一个小篮子,其中装着草花,另一边挂了一张宝琳十岁时像片,有一种卓然出尘的神态,像片下面是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只笼子,其中有好多只小鸟;它们的鸣声每使来客为之掩耳,但我是太喜欢听它们的婉啭啁啾了。那边还有一张云母石面的小桌子,上面摆着我的课本同笔记簿。其上更有一座圣母像,前面的瓶中插着鲜花,环插着一圈蜡烛。隔开了其它的圣像,以及蚌壳做的小篮子,纸盒,以及其它的小东小西。
  此外该提到我的小花园了,它就在窗外近边,我在那里摆放着一盆盆的花——只是我能培植得活的几种;在我称之为博物馆的那块地方,中间更有一方花坛,那真是个绝妙的去处;室内窗前,是我自己的一张桌子,上面覆着绿色桌布,桌子中间摆了一个小沙漏,一座若瑟的小雕像,一个挂表的袋子,几只花瓶,以及墨水瓶等等,还有几把摇椅同一张偶人的床,那原是宝琳昔日的爱物——这便是 我的全部家当了。一间平平常常的小阁楼,但我觉着它就是我整个的世界——我真想写一篇「室中漫游记,」,如同别人写的游记一般。我一个人喜欢呆在这里,一呆就是几个钟头,做完了我的功课后,我就望着窗外美丽景色沉思默想。
  啊,当我听到玛利就要离开我们时,这小屋竟对我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了。我整日贴在她的身边,不愿有分秒离开这位不久就要远走高翔的姐姐,啊,她为了我的苦缠,一定下了很大的忍耐工夫!每次我在她房外走过,定要去敲门直到房门打开为止。然后我就频频的吻她,好像我要将在未来的岁月中该得到的她的亲吻,都一并储存起似的。在她入会前一个月,爸爸又挈我们去阿林松,但这次的重来不似上一次了,我觉得只有疾风与苦艾。我在慈母的墓前哭得多么伤心啊,因我擘了些稻花预备献上,却忘记带去了!真的,在那几天里,我觉得每件事都有悲剧的意味。而目前与那情形适然不同了。现在由于天主的恩宠,我从未因了一些小小的烦恼而精神沮丧过!回首前尘,我为了天赐的殊恩而心中充满了感谢之情;如今我已与往昔判若两人了。自然我仍渴望着能够再获得一种恩宠,使我可以自如的控制我个人的行为,我能驾驭自己,做意气的主人,而不做它的奴役;「遵主圣范」中的一些话,对我有深刻的影响;但我在未获得所希冀的恩宠以前,我仍需要长期的学习。据那时阿林松一般人的意见,我只是个心性极其脆弱的孩子,意志毫不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