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一个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之旅
    年前,为了准备一篇演讲──“中国天主教史”,曾经涉猎了不少有关资料,特别着眼于明末清初教会在中国发展的经过。我发现,利玛窦当日之所以能够顺利地把天主教传入中国,除了靠他个人的学养、引进西方的科学,以及对中国传统文化与社会习俗的热爱与尊重外,实得力于当时号称中国天主教开教三大柱石的徐光启、李之藻和杨迋筠等几位高级知识分子的鼎力相助。此一发现,正好印证了我将近二十年传道生涯的一点认知。那就是:天主教如果想在现在现代化的中国重现活力的话,实有待基督徒中的高级知识分子贡献一分心力。

  毋庸置疑的,在今日的天主教徒中,不乏高级知识分子,只是在他们之中,不是徒具基督徒之名,就是对信仰本身的认识与体验不够;更遑论传道的使命感与热情了。因此,我一直在期待着,有朝一日,在教会中能有神恩性的人物出现。

  直到半年前,当我不期然地与王文兴相遇之后,我的希望总算露出了一线曙光。

  过去对王文兴的认识极其有限,只知道他是台大外文系的教授、现代文学的先锋和名作家而已。首次我见到他,是他以金马奖评审的身分应邀上“新闻追踪”电视节目。他那稳重而略显严肃的谈吐及深沉的表情,在我脑海里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日后在报端上读过一篇他与当日应邀来台,参加亚洲作家会议的日本笔会主席远藤周作的〈对话录〉,惊喜地发现他们二人均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最近又拜读了他在联副发表的两篇宗教性的文字〈神话集〉和〈研究室手记〉,对于文中那些独到而又深刻的神学反省与思想,感到是既惊讶而又佩服,虽然有些看法,像原罪等,容或不尽与教会传统思想相吻合,但也已是难能可贵了。但佩服归佩服,说实在地,当时并没想到,日后竟会跟他由相遇而相交。

  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七时那台弥撒刚结束,我习惯性地在教堂门口跟教友们一一寒喧。突然间,从人群中闪过一张有两撇漂亮的八字胡,而又似曾相识的面孔,定睛一看,惊讶地发现,竟然是他。遂趋前跟他打个招呼,并冒味地邀他到办公室聊一聊。从那次的谈话中,就对他已有了初步的认识,也获悉他每周日晚上七时都会准时来圣家堂参与弥撒。

  不久,又读过一篇题为〈众里寻祂千百度〉的文章,是几位台大天主教同学会的同学跟他探讨信仰的专访。再加上日后曾多次邀他前往十一份教堂,给中山科学研究院的一些教内外朋友做专题演讲,逐渐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也因而深深地被他追求信仰的历程所感动。

  年轻时代的王文兴,对宗教一向都是漠不关心的,一直到上台大外文系之后,才开始阅读一些有关宗教的书籍,其中以圣经为主。除此之外,也读过法国神学家Pascal的一些神学思考的短文和C.S.Lewis的通俗神学论文,并且深受他们的影响。所以,二十多年来,他早已相信宇宙间有神的存在,只是一直没有考虑受洗而已,而主要的原因乃是因为他总认为,必须把一切都弄懂了再说。可是,后来他终于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人有限的理性又如何可能完全了解超越而又无限的神呢?他告诉自己:即使再花上一、二十年去探讨,恐怕到头来所能懂得的仍是非常有限;他见到许多人在五十岁之前都早已受了洗,更何况他自己也已经接近知天命之年了,似乎不能再拖延下去。

  说来也奇妙,有一天他有点儿小事去耕莘文教院找一位神父帮忙,也许这位神父知道他常阅读圣经和涉猎不少宗教书籍,所以就问他受过洗没有?当他回答说没有的时候,神父就习惯性的追问为什么还迟迟不受洗呢?也就在这同时,他突然问自己:“是啊!为什么还不受洗呢?”于是就在那一刹那间,他下定了决心,终于在一九八五年复活节皈主。

  曾经有人好奇问他,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受洗的?他说:“我之所以受洗,固然一方面是从阅读中早已相信有神的存在,但更重要的是,来自个人二十几年来祷告的经验。但并不是说只祷告一、两次很灵验,就可以马上使一个人相信,毕竟人是很难被说服的,所以需要一、二十次,甚至一、两百次的经验累积,才可以说服自己相信,而且经验是无法推翻的。我也已记不得这二十几年到底有多少次祷告成功的经验,但绝对是超过几百次,有时候甚至一天之中就有两、三次。”

  当被问到受洗后有何感想和受洗前后有什么区别的时候,他坦诚地说:“我觉得,不管来生如何,有信仰的人要比没有信仰的人幸福多了。就以今生来说,受洗后所带给我的最大好处,是过去从未享过的一种内心的平静。可是这种幸福是来自另一种空间。如果你能确定这一点的话,下一步就很容易推理出,将来还是可以得到同样的幸福,因为将来还是这同一空间。你现在既然从那边可以得到幸福,将来到那里又怎会得不到幸福呢?”

  “其次,受洗前对宗教所加给人的许多外在的限制,我不见得都能做到,也不见得都愿意接受。因为我深怕受洗后会失去自由。但是自从受洗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不很费力地就能在生活上接受这些规定了。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吧!受洗前我总认为,每个星期天都得上教堂望弥撒是一种很沉重的负担。试想,一辈子有多少个星期天都得出门?因此,我当初就跟那位神父商量过,我告诉他,对望弥撒这件事,恐怕有时候无法做到,而神父当时也安慰我说,如果真的太忙,偶尔错过一、两次也无妨。而当时我也真的下定决心,将来尽可能找些藉口不去,或是每隔一个礼拜,或是每月参加一次也就够了。但事实上,自从受洗之后,望弥撒对我来说,已丝毫不再是负担了。所以受洗到现在三年多了,我从未缺席过一次。因为我发觉这个规定不但不是束缚,而且对任何人都有益处,我无法不承认这是一种很神秘的感觉。就像每次弥撒结束前,我就深信在这个礼拜内,我真的可以得到那降福。当然,这种降福绝对不是指物质方面的荣华富贵,而更是指超过于此的一种平静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又是非常的具体,一点儿也不抽象,因此,在去过一次之后,下个礼拜也就乐意再去了。”

  “也正因有这些神妙的体认,让我深深地相信,信仰并不像我以前所想像的,是个人苦苦追求来的,而是来自天主的一个礼物。正如耶稣所说的,不是我们拣选了祂,而更是祂拣选了我们。忽然之间,祂帮了你一下,让你得到信仰。这就是所谓的恩宠吧!祂给你,让你能接近祂。我现在甚至认为,连我当初追求信仰的本身,其实也都是祂给我的礼物。因为也有可能我找了老半天,还不得其门而入,或者再过一、二十年才能找到也说不定。祂为什么提早给我,甚至为什么给我,都只能做如此的解释。”

  虽然王文兴信仰的依据,诚如他自己说的,是经验的累积远比理性的了解占的比例大,但是他对许多艰深难懂的神学问题,却仍然有自己独到而精辟的了解与诠释,实在令人赞叹不已。例如在我将近二十年漫长的传道生涯里,我发现许多慕道者对于接受耶稣的神性要远比接受祂的人性来得困难许多,有的人甚至根本无法接受。但对王文兴来讲,却并不如想像中那么难。他说:“开始的时候我也无法完全接受。到现在我之所以能够接受,乃是基于以下两种理由:第一是靠经验,你纵然对祂不了解也没有关系,只要你把祂当作祈祷的对象,而祂也能够回应你的话,那就可以证明祂存在了。另一个证明是比较学术性的,那就是从整部圣经来证明,但这种方法相当的难,那就是当我们读圣经读到发现其中的话都很有道理、很深奥,佩服得不得了的时候,自然就会得到一个结论:确信有耶稣其人,同时祂也就是神。因为圣经里的智慧实在太高了,普通的人是无法给这么好的教导的。其次,你也会发现,圣经是一本了不起的书。就拿书的本身来说吧,它也是很好的文学与哲学。也正因为它的文学与哲学的价值太高,所以我们可以口服心服地承认确有耶稣其人,祂就是神,因为祂的智慧实在高到平常的人到达不了。”

  看到他对圣经如此地推崇,自然会联想到要请教他对圣经中几个不易被接受的观念,像创造、原罪、恶等问题的看法。

  例如有许多人认为,由于圣经中的创造观与进化论互相抵触,所以无法接受。但是王文兴却不作如是想。他说:“这也没什么冲突。因为假如说,人是先由猴子然后才变成人的话,那么,把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来看,不就是一个创造人的过程吗?天主创造猴子的时候,祂最终的目的也就是要造人。猴子可能只是人的造型的一小部分而已,但还不完整,也尚未完成。等到完成之后,才是一个天主的肖像。”

  “至于创世纪中所提到的七天,就得看你是怎么懂的,是指地球上的七天呢,还是指天主的七天呢?天主的一天,可以是地球上的几十万年也说不定,它并没有严格说是地球上的二十四小时。何况在天主的时间里,几千年、几万年,也只不过是一刹那而已。”

  其次,许多教外人士对“原罪”的说法也无法接受,认为很不可思议,因为罪是出于个人自由意志的行为,怎么可以把祖先的罪加在子孙的身上呢?  王文兴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是:“我觉得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对我来说,原罪也

者,无非就是人性里面所包含的许多恶的部分。难道说,在儒家的思想里面,就不承认‘人之初,性本恶’的可能性吗?中国人都承认这一点,因为性恶的存在,也就是原罪最基本的思想。如果我们相信人天生即是完美的,这种思想不是显得太天真了些吗?现在任何不信教的人,即使是无神论者,也不会有人肯相信,人的本性是绝对纯洁完美的。即使只相信心理学的佛洛依德,也知道在人的潜意识里,含有许多野蛮的成分和罪的倾向。所以,不相信原罪倒令我觉得奇怪。”
  跟原罪有连带关系的,自然是“恶”的问题了。有许多人认为,天主既然是善的,那么为什么世上还存在着许多恶呢?

  王文兴解释说:“天主既然给人自由意志,那么结果自然就是我们今天所见到的这个样子的世界了,不可能有更好的结果;否则,天主就应该把人的自由意志给收回去。一旦给了我们自由意志,那么我们就得接受下一个事实,那就是世上难免会有许多罪恶和灾难,很多无辜的人要受苦。但是,人的自由意志却并不妨碍天主的计划。就拿教会本身来说吧!尽管有许多人为的错误和人所犯下的许多罪,但是天主却只有一个简单的目标,那就是祂要教会继续存在下去,不受人自由意志的干扰。所以,历史上虽然有许多罪恶、战争和流血的事件,但是教会却始终维持下去。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调节,天主既可保持祂原有的计划,而人的自由意志也同样可以得到发挥。”

  “对于恶的问题,我个人认为,只要我们对天主的信仰够深,这些都没有影响。我就算不了解教会为什么会分裂,不了解世上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战争、疾病和苦难,这些疑问仍然不会影响我个人对天主的信仰。因为我对天主的信仰是靠祷告的经验累积而来的,结果就变成了个人与天主的关系。所以即使你对世上许多问题很怀疑和不了解,但祂跟你的关系仍是确定的,也是可以信赖的。”

  在我多年与知识分子的接触中,发现有不少人之所以不愿意接受基督宗教,乃是因为他们认为,如果接受基督宗教,就等于背叛了自己固有的传统文化一样。对于这一点,王文兴又有什么样的看法呢?他说:“我想这是误会。就拿我个人来说吧!我读论语和儒家的书,是在我读基督宗教的书籍之后,我发现儒家是不涉形上哲学的。除此之外,其他像人的伦理、道德,还有修持等方法,两者几乎相同;跟佛教也有颇多相似之处,有时候为了要了解基督宗教,我反而会去读儒家的书或佛学的书。”

  其实,基督宗教与中国传统文化并不相悖。例如先总统 蒋公就曾说过:“我们中国人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乃是承认了天的存在,亦就是承认了神的存在。”同时,他也认为中国仁爱的哲学思想,实与耶稣以仁爱为中心的教义相呼应。  认识王文兴还只是短短的几个月而已,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但每次见到他,心里总会油然产生莫名的敬佩与感动。敬佩的是,以一个从未受过正规神学教育,甚至连一般受洗前必须经过的培灵过程都没有的人,又怎么可能对信仰有如此深刻的体认和执着呢?对一般神学家都感到棘手的难题,他又怎么可能会有如此独到而又精辟的见解与领悟呢?我想只能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天主特别钟爱他,并赐给他许多奇异恩典。而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曾公开表示过,对信仰所作的理性探讨,只是利用空闲时间偶尔为之而已,能懂多少,丝毫也不会影响他个人对天主的信仰。因为经验的累积原要比纯理性的了解来得更为重要。

  令我感动的是,他虽然集多种美誉于一身,但却毫没有一般高级知识分子容易有的那种高傲之气,他常以谦冲为怀;而他的谦逊,丝毫也不造作,而是在不知不觉间自然地流露出来,所以也更令人感动。

  例如每次的演讲,他对听众的质疑,甚至反驳,总是那么虚怀若谷和那么专注地听,并且谦逊地接受和耐心地解释。

  犹记得有一次他到十一份教堂,给一些知识分子讲解圣经。其中有一段是有关耶稣在传道之初受诱惑的事迹。王文兴以他卓越的文学素养和文学家特有的敏锐观察力,给大家描写及分析耶稣当日在旷野中受诱的可能情景。当个个都正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突然有位听众站了起来,以近乎维护真理的口吻,严正地提醒他说:“王教授,您的说法固然不错,但是我们仍然应当忠于圣经的原意才对。”当时坐在一旁的我,为了避免因而可能产生的尴尬气氛起见,遂连忙打圆场说:“其实,圣经里面本来就有许多是文学性的描写,所以从文学的角度来探讨和分析耶稣受诱惑这件事情,是相当合理而又美好的。至少为我个人来说,好像更能帮助我对它有更深刻的了解。”但王文兴却一脸谦虚地回答:“谢谢这位先生的指正。是的,以后我会按照圣经的原意来解释的。”没有丝毫的不悦,却只是谦虚地接纳。此情此景,任谁见了都会深受感动。

  我想,也许这就是受造物面对真理的本源──造物主,最虔敬和最真诚的敬礼了!因为谦逊不是别的,就是承认我们在天主前原有的面貌和地位。

  教会史上颇负盛名的圣女大德兰曾说:“谦逊即是真理。”

  在我的眼中,王文兴就是一个那么“真”的人!

(中国时报77.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