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白兰花树下
    妈: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清明节,我独自来到墓园,跪在您的坟前,为您的亡灵祈求天父的降福。  泪水就像决了堤似的,刹那间沾满了我的脸!

  朦胧中,思绪又飞回六年前不堪回首的往事!

  九月六日上午八时二十分,当您在耕莘医院五二七病房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并没有嚎啕大哭,因为深怕在您迈向永生的途中,会因听到您最疼爱的么儿的哭泣声而感到踌躇满怀;更不愿意因着我的悲伤而增添年迈的爸和亲人们的痛楚。只好带着满脸止也止不住的泪水,在心中默默地咏唱赞美天主及感恩的歌曲。

  六月二十七日下午,您在新庄省立台北医院做完超音波检查之后,主任大夫把我拉到门外,以近似法官宣判死刑的口吻对我说:“你母亲得的是末期肝癌,大概活不过三个月!”当时我并没有感到震惊,也没有显出紧张的神情,因为我相信,生死操在天主的手中,我们必须信赖祂上智的安排。

  我们不敢把实情告诉您,只说大夫检查结果,发现是肝肿的现象而已,只要安心好好疗养就行。但是我们心里却很明白,任何善意的谎言,又岂能瞒骗过您!

  四姐在楼下办手续,我独自用轮椅推您坐电梯回五楼病房,当我把您扶上床躺下之际,您突然对我说:“孩子,如果这次天主真的要收我的灵魂,妈会很高兴地去的。”没有恐惧,更没有哀怨,就像是在叙述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般。

  当时,面对着已不久人世的您,我心如刀割,真想用双臂去紧紧地拥抱着您,好好痛哭一场;可是又深怕会引起您的悲伤而作罢,只好把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强忍住了。

  大夫特地交代说:“既然已没法子开刀,那么就尽量让她舒服吧!”同时由于您一生从未住过院,所以在静养治疗十天后,把您接回家中,希望藉着家的温暖气氛和我们爱的照料下,会有奇迹出现。

  虽然明知偏方不一定有效,但是我们仍然不顾大夫的嘱咐与警告,偷偷地让您服了一些。阿晴和小娟这两位外孙女更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煎熬秘方,盼望她们心爱的外婆能在她们的妙手中回春。

  在一家大小悉心尽力的照拂下,您的病情似乎已有好转。我们曾为此而欣喜过,也衷心感谢天主的恩赐。但又有谁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您由于抵抗力太弱而感染到急性肺炎,于八月十九日晚间住进耕莘医院急诊。我们这次舍近求远,不为别的,只是希望万一在您病危时,能在一种安详、庄严而神圣的宗教氛围里安然离去。

  一个多星期的治疗,病情总算控制住了。但正当我们在庆幸之际,您的病情却又突然恶化了起来,经抽痰化验结果,竟会是在医院里感染到可怕的绿脓菌!令我们感到非常困惑不解!

  九月六日清晨,您的血压骤降到五十和三十,手脚冰冷、指甲发黑,虽经急救,但已回天乏术!八点二十分,您终于走了!走得是那么恬静与安详,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以致连寸步不离守候在旁的我们,都几乎没有觉察出来。

  家人虽因您的离去而伤痛欲绝,可是在悲哀中我们仍然没有忘记感恩之心。因为您发病之初,一家大小日日都在圣母台前呼求来自天上的助佑;我们热切地恳求天主因着天上慈母的代祷,能够让您健康地继续活下去,好让我们能够多享有几年的母爱。但是我们也告诉天主,如果是祂的旨意愿意收您的灵魂,让您早升天国获享永生的话,至少让您的痛苦能减低到最少的程度。天主虽然没有答应我们的第一个祈求,但是却成全了我们的第二个愿望。因为您除了曾有过短暂的坐骨神经痛及最后几天抽痰的不便外,末期癌症的诸多痛苦几乎完全没有。

  但是我们心里明白,您的善终与其说是子孙祈祷的灵效,还不如说是您自己信德的必然结果来得更为确切。第一次您住院期间,虽然是躺在床上,但仍然不忘每天念玫瑰经。病情加重时,虽然无法继续,但仍然经常可以听到您口中诵念圣母经、天主经、献功经和求善终经。痛苦中,常听到您口呼:“圣母可怜!”并且不断亲吻姑婆在您年轻时给您留念的那尊有临终大赦的耶稣苦像。您去世的前几天,有次我跪在您床前,低声问您说:“妈,我唱圣母经给您听好吗?”您高兴地点着头,可是满脸凄酸的我又怎能唱完这首您生前最喜爱的圣歌呢?只唱了头两句,我的喉咙早已梗住了;而跪在一旁的二姐及恬恬,则勉强地在哭泣与泪水中把它唱完。当时您说话已经感到困难,但却仍然用尽气力和她们母女一齐唱了几句。此情此景,已让我泣不成声!去世的前两天,您已经虚弱不堪,却仍然尽力跟爸一齐念完了两串玫瑰经。

  妈:您一生对圣母的敬爱,实在令人感动。也正由于这分虔诚的孝爱之情,让您在病中蒙受了许多来自我们天上母亲的眷爱。

  八月八日清晨,您告诉我们说:“昨夜梦里,我见到好多人在给圣母照相。”当时我立刻意识到,莫非是此刻正在欧洲朝圣的教友们昨天正在某一处圣母朝圣地为您祈祷么?因为在他们出发之前,就曾说过要在耶路撒冷、法蒂玛和露德三个圣母朝圣地,为您奉献三台弥撒。等八月二十六日他们回国之后,从他们口中得到印证,正是那天他们在法国露德圣母当日显现给圣女伯尔纳德的山洞前为您祈祷啊!

  你离去的前几天,二姐由于注意到您双目不断地注视着病房的天花板而感到不解,遂好奇地问您:“妈:您在看什么呀!”您说:“我在看书。”二姐更加不解地问:“你在看什么书呢?”您却略带微笑地回答说:“看爱情的书啊!”至此,二姐终于明白了,于是问您:“妈,是圣母拿给您看的吗?”你并未回答,只是频频点头。

  妈:回顾您一生热爱圣母的言行,我们又怎能不相信病中的您曾获得圣母显现的奇异恩典呢?是这位天上的慈母,将您从人世接引进入永生的福乐中啊!

  您的逝世,有许多人早已有了预感,在家卧病多年的二叔在您离去当天的早晨,在电话中呜咽着说:“昨天夜里,我辗转难以成眠,清晨四点钟,心里感到非常抑闷,即便吃了镇定剂也无法入睡。”莫怪啊!爸当日离家在外流浪,二叔及小叔年纪尚轻,原都是您一手把他们扶养长大的啊!

  四姐夫那天清晨五点钟梦见您走了而惊醒过来,再也无法入眠。沟子口教堂的热心姐妹李太太,那天上午去望六点半的弥撒中,心里为您感到非常不安,还特别为您献了一台弥撒。二姐的好友黄老师在您离去的那段时间内,人在国外,并不知道您已不在人世,但却突然间感到非常强烈地想念着您。大坪林教堂的张姐妹在您逝世的前夜,梦见在医院养病的顾神父的门上有一“红”字,而您病房的门上却写着“黑”字,第二天她曾打电话向林姐妹说:“李老太太是不是已经不在人间了呢?”没想到昨夜的梦境竟已成真!

  您离去后,我们默默地陪伴着您的遗体走完人生最终的这段旅程。从病房到太平间虽只是三分钟的路程,但对我们来说,那又是一条何其漫长的人间道啊!当冰库铁柜的门轰然一声关上时,那撞击声所撞碎的,是在场您所深深爱着的每一个人的心啊!

  您离去的当天,我们都回家陪伴爸爸。可是当我一脚踏进楼下大厅,见到靠墙那张您躺过一个半月的大木床时,一阵“人去楼空”强烈的空虚感猛然袭上心头,我无法面对它,只好独自跑上楼去,但眼前所见的一景一物,却更勾起对您的无限怀念与哀思,终至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一个多月来,我白天仍到教堂处理堂务,晚间都会赶回家中为您举行弥撒和陪伴您。那是我自修道以来一段令我终生难忘的日子。每夜,您都会数次起床。由于行动不便,由我抱着便溺,您见到我白天劳累,夜里又无法好好安眠,曾多次歉疚地对我说:“孩子!妈这般虐待你要虐待到何时呢?”

  妈:二十四年来我修道在外,致无法时时随侍在您左右,如今不但可以分担家人的辛劳,还可重温儿时偎依母旁的温馨与亲情,这不但是为人子应尽的孝道,也是一种人间何等的福分啊!只是我们对您的尽心照料与孝爱,仍无法减轻您肉体所承受的痛苦,让我们感到遗憾罢了!

  那天晚上,五姐为大家准备晚饭。面对着一桌热腾腾的饭菜,我突然忆起此刻正躺在冷冰冰的冰库里的您。一时热泪盈眶,食不下咽。稍晚,我们在新庄教堂为您举行安灵弥撒。没想到整间教堂都挤满了人,整个弥撒中,有多少人一直在为您落泪!这些主内弟兄姐妹在您卧病期间,曾为您举行过七次九日敬礼。由此可见他们对您的敬爱之情有多深。新庄教堂的本堂主任孙神父曾告诉五姐说:“过去来教堂望平日弥撒的教友为数不多,所以我作弥撒的时间并不固定。可是自从你父母搬来这儿之后,每天凌晨六点半我一定得下楼作弥撒,因为他们两位老人家每天必定准时前来参加,风雨无阻,数年如一日,我不能让他们失望啊!”如今平日来望弥撒的教友人数不断

增加,莫非是您跟爸的热心与善表默默地影响了他们呢?

  咱们家的邻居多不是教友,可是相处得非常愉快,当他们惊悉您的噩耗时,竟然都痛哭失声。竟还告诉我说,有位年老的退伍将军一听说您走了之后,竟连着两夜难过得无法成眠。邻居的孩子们在父母的带领下,也一一前来灵前为您拈香叩拜,向他们敬爱的李奶奶表达怀念追悼之意,在他们童稚无邪而悲戚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对您深深的想念。连家中的小白狗“嘟嘟”也是一脸哀伤,莫非它也已知道,疼爱它的婆婆业已不在人间了么?

  您离去的第五天是中秋节,我们全体回家陪爸过节,我竟有近乡情怯的踌躇,深怕会再度触景生情而无法自己。我强忍住泪水,默默地把面条塞进嘴里。见到这半年来为您付出最多孝心的四姐在那里低头引泣,为了不让爸太难过,我强扮笑颜,提些让大家分心的事,以扫除满室的阴霾。

  那年的中秋夜,为家人来说,竟是个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月饼的夜晚。

  您走后的“头七”,正逢爸八七大寿。晚上我们仍然为爸准备了素食寿面,然后在您的灵前献上一台馨香之祭。往年我们都会买块大蛋糕,燃上红烛,在他面前高唱“祝您生日快乐”歌。而今夜,我们却只能在心中,让这份孝心默默地流露着,没有蛋糕,也没有歌声,却只有供在灵桌上的两束鲜花、水果,和袅袅的香烟。

  弥撒后,我们向爸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表达儿孙的贺意。我情不自禁地扑向前去,紧紧地拥吻着他,刹那间我的脖子上竟沾满了爸的泪水。

  您第一次住院,爸每天都会去探望您。每次见到他那步履蹒跚而又孤独的身影,我总会替他难过老半天。住耕莘医院期间,他老人家每天都会远从新庄赶来与您作伴。今夜,看他胡须未剃,满布皱纹的脸上,显得格外的憔悴不堪。在您走后,爸曾为您撰写了一幅挽联:“为了吾家,积苦如山,何曾一日闲,于今先我归天国。怎忘我俩,情深似海,早缔千秋结,竟任后死哭人间。”

  妈:您又怎忍心让爸爸晚年遭受折翼之痛呢?

  九月二十二日是您的安葬日,为了表达对您无限的孝思与怀念,我们亲自为您的墓园构思良久。闻名东南亚的墨西哥籍艺术家鲍博夫妇虽与咱家素昧平生,可是当他们听了有关您的生平事迹及病中所发生的一些事之后,深受感动之余,慨然答应分文不取,自愿为墓园的后墙设计一幅马赛克壁画,由家人和几位好友在他们的指导下亲自动手。我们未曾有过此种经验,可是在强烈孝爱之情的驱使下,竟以四天半的短短时间,完成了一幅平常即需要几个月才能完成的作品。

  九月十八日,我们到三峡天主教三德公墓,亲自把砌好的壁画贴到墙上去。在午后倾盆大雨的泥泞中,完成了一幅极其传神的艺术杰作。画的右方是复活的基督从荷池里摘下一朵盛开的荷花放在右手上,而基督手中的那朵花原就是代表着您那出于污泥而不染的高贵品格;更象征着基督从人世的苦海中,把你移植到天国的乐园里去。因为对我们有信仰的人来说,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结束,而只是存在的改变而已。如今,您已结束了人世的旅程,迈进了永生的境界。

  画的左边是我为您设计的一个巨型的十字架,以黑、黄、金三色的玻璃马赛克砌成,显得无比耀眼。十字架的底下,有“天主是爱”四个大字,也是用马赛克砌成。爸曾为这幅壁画写下了四行字:“亮节高风、污泥不染、天恩特选、圣德中人。”无疑地,这短短的十六个字,原就是您一生最好的写照。我们原也有意把它砌在墙上,但是家人讨论结果认为,与其赞美您的圣德,不如歌颂天主的爱与祂的美善宽仁,来得更为恰当,因为在您的身上,让我们看到了“天主是爱”的最真实而具体的表现。

  画的背后是以石头砌成的一面大墙,显得原始而美丽。边墙、地面与墓石都是用白色大理石做成的。两边花台里,我们为您种植了您最喜欢的七里香,因为这种花树清香而又易于修剪。墓前两座高架的花盆里,我们种了两棵金黄色的玫瑰,因为当您在家卧病期间,擅于绘画的二姐特别画了一幅黄玫瑰挂在床边墙上让您观赏,而您曾对她说:“如果我也能有一盆像这样的玫瑰,那该有多好!”您去世前不久,她梦见站在高处向下望去,见到一大块石版,上面放着一束金黄色的玫瑰。旁边竖立着一个大型的十字架,架下立着一位身穿黑袍的人。二姐当日似乎早已预见到您即将不久人世!

  在墓旁墙外有块面积不大的空地,我们计划日后为您种植一棵您生前最喜爱的白兰花树,并在树下放几把大理石凳,以便将来时时上山,在树荫下一面嗅着芬芳的花香,同时也默思着您对我们伟大的母爱与慈恩。

  在砌画的过程中,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埋首工作着。为他们来说,与其说是在办丧事,还不如说是在为婆婆办大喜事来得更贴切。毕竟八十三年的岁月,的确是高寿了!更何况为我们有信仰的人来说,死亡只是肉体暂时的腐朽,而生命并不因而消灭。小正一听说坟前那块八坪土地尚未售出,以当时只有二十多岁年纪轻轻的生命,竟然抢着说要把它买下来,将来好陪婆婆;恬恬也说将来死后要火化,好葬在婆婆身旁,好好陪您聊天。听到这些已从大学和研究所毕业的大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语,我心中感到无限的欣慰;也深庆您生前对他们无微不至的疼爱并没有白费。

  妈:在您生前,我早已知道有许许多多的人敬爱您;可是在您卧病期间和您逝世之后,从四面八方所涌来的关爱,更让我深深地了解,您是活得多么的成功与有价值了,这原是您付出多的缘故啊!

  您发病的当天下午,我曾在省立医院的花园里,偷偷地流过几滴伤心的眼泪。当修女的三姐当日销假要返回南部,我送她上车之后,曾返回宿舍的房里大哭了一场。因为一想到您最爱的亲人都还在人间,您在彼岸一定会感到寂寞与孤单时,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倾泻而下,竟忘了天国是一处不再有泪和不再有痛苦的地方。但如今,我已不再痛哭流泪了,因为在您发病期间,我只见过您偷偷地滴下了两滴眼泪,但是您却以那是眼油来掩饰内心的伤感,怕的是会增添我们的哀伤。

  妈:您既然活得这般坚强与勇敢,所以我也要像您一样地勇敢坚强起来。此刻,内心对您虽然仍有着无限的哀思与想念,甚至每次一想起您,眼泪还是会夺眶而出。但是尽管如此,我仍然满怀感恩之情,毕竟,在短暂的人生旅途上,又有多少人子能够享有长达数十年那么美丽、感人、温馨、而又无私的伟大母爱呢?

  此刻,上山来扫墓的人潮越来越多,也该是我擦干泪痕下山的时候了。

  妈:暂别了!不久之后我还会再来看您!

(写于母亲节前夕 自由时报80.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