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赌
    去年美国时代杂志曾以极醒目但却又颇为传神的四个字“贪婪之岛”来形容我们所居住的这块土地,虽然有关当局和许多人士还曾因而愤愤不平,纷纷向该社提出抗议,但是我们却也心知肚明,什么叫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道理。

  贪婪之害多矣!就以赌为例吧!真是多到可以随手拈来。

  近年来,有位年在五十左右的先生常来找我聊天,在闲谈中,他常会不期然地哀声叹气说:“神父啊!我感到好孤单啊!”孤单,并不是因为孤家寡人一个,因为他有太太、儿女,还有好几个孙子。原因是家庭并不和乐,毫无温暖可言;而更基本的问题是在于太太多年来一直沉溺牌桌,每天早出晚归,可以说已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他太太跟我在电话里聊开了,她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护说:“我生活中唯一的消遣就是打打小牌,可是我并没有忽略一个家庭主妇的本分,早餐我由于晚起,而我先生却必须一大早就得赶去上班,所以只好委屈他自己到外边解决了。至于中、晚两餐,我一定赶回来替他准备好,然后再赶回去打牌。神父,您说说看,难道我有亏欠他吗?我老公一直要求我把打牌的嗜好给改掉,而我告诉他,改掉可以,但他也得放弃喝酒及抽烟的习惯,可是他却不干。您说这公道么?”

  其实,在我看来,他们夫妻的嗜好可以说是互为因果。如果夫妻关系仅是指“薪水交出来,我就替你烧饭”而已的话,打牌、喝酒、抽烟……,就不足为怪了。怪不得她老公曾告诉我说:“每次我太太把饭菜端上桌后,就立刻又赶去打牌了,我又不是猪或狗,需要她来喂。”

  每回听他诉苦,我心里总会替他难过与悲哀!

  去年有位中年妇女前来见我,还没有开口即已泣不成声,她向我述说:“神父啊!我们家养了四个小孩,我先生有一份薪水并不算多的差事,为了贴补家计,我只好在外面跑跑生意。可是先生不但未能体谅我的爱心与辛劳,反而忘恩负义,对我不忠已长达六年之久。这是我最近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的,您说他是不是岂有此理,太没良心了么?”

  事实上,这位太太为了家也真的付出很多,只是由于她生意家庭两头忙,需要喘口气,起先是跟邻居太太们偶尔玩玩小牌,久而久之,虽仍不至沉溺牌桌,但常不在家却是事实。以至老公常有回家见不到老婆的不满,家里既然没有温暖,先生又正属壮年,自然很容易向外发展。何况在我们目前的社会里,只要你付钱,自然就会有人给你温暖。

  当东窗事发之后,夫妻先是吵嘴,终至演出全武行。幸好两人及时回头是岸,才算挽回了几乎濒临破裂的婚姻。

  有位年届七十高龄的老先生于春假期间在医院动手术,切除部分的肺。住院期间我去探望他,见他原已非常瘦削的脸庞,显得格外的憔悴不堪。

  在病榻旁只见到他儿子在陪他,我问他说:“您太太没来照顾您吗?”只见他眼眶一红,赶紧把头低了下来,场面突然显得相当的尴尬与悲戚。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安慰他几句,告诉他改日再来看他,就离开了。路上,那位陪我去的女教友才告诉我这位老先生不幸的遭遇。她说:“他结婚的前几年,家庭生活还很美满,但后来太太因为先生在军中服务常不在家,遂跟眷村的邻居玩玩小牌。久而久之,觉得小牌不够刺激,转向赌场,结果把先生所有的退伍金给输掉,而且从此不再回家。这次先生开刀后,她曾来过一次看他,虽经亲友苦劝,她仍然无动于衷,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

  听到这里,那位形容枯槁,面无血色七十高龄的老人家的影像再度浮现在我脑际,我的眼角竟然开始湿润了起来。

  写到这里,一栋古堡的影像突然掠过我的脑际。

  那是一九七四年十月间,当时我人仍在罗马。

  一天,一位西班牙籍老神父率领五、六个老修士去亚西西朝圣。由于久闻该镇盛名,向往已久,遂应邀与他们结伴同行。

  途中路过一处,从窗外可以眺望远方有一栋中古世纪欧式的巨大古堡,在早晨温煦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雄伟壮观,令人顿生思古幽情。

  正当我目不转睛地注视这幅古趣盎然的画面时,老神父指着窗外对我说:“您知道吗?那座古堡原是义大利一位闻名贵族所有,死后留给儿子的,但后来却被那个不肖儿子给赌光了。唉!真是罪孽啊!”老神父一面说着,还一面猛摇着头。

  有位六十开外的先生有一次对我说:“我现在每一听到有人赌博,心里马上就会产生一种痛恨。原因是我结婚后的几年,四个孩子接二连三来临,我当时有一份固定收入,晚间还在几个地方兼差。但不幸的是,却在这同时开始跟公司的几位同事打起麻将,终至沉溺牌桌,挑灯夜战是家常便饭;不但常把当月薪水输光,‘寅吃卯粮’也是司空见惯;不但让太太和孩子们遭殃,渐渐地也痛恨自己染上这种恶习。还好后来听道受洗皈主,终于把多年来连累全家小大的赌博习惯给改掉了。如今不管朋友再怎么叫,我再也不会动心了。感谢天主!”

  民国三十六年,我们全家由厦门迁来宝岛,与阔别十年的父亲重叙天伦,我当时年方十一,上初中一年级。由于年幼无知又贪玩成性,致在班上几位年纪较大的同学们的诱引下,先是打弹珠,继而劈甘蔗,终至跟他们玩起扑克二十一点来。当时只感到新鲜、好玩又刺激,虽一心想赢别人的钱,但却常事与愿违。

  我由于从小生长在一个虔诚、热心而又纯朴的天主教教友家庭里,所以凡事不敢隐瞒。

  犹记得一个夜阑人静的午夜时分,家人全已熟睡,我由于辗转无法成眠而摇醒身旁的父亲,告诉他我输人家钱。睡眼惺忪的爸乍听之下,不由分说地一巴掌就打在我的身上;不但打痛了他老人家最疼爱的么儿的皮肉,更敲醒了我这个不肖的“梦中人”。对于这件难忘的往事,我从未记恨过,却只有对爸满心的感激。

  人天生似乎都有赌性,那是来自一种既紧张刺激,而又极思不劳而获的心理在作祟。像大家乐、六合彩、赛马、宾果、柏青哥……甚至公开以利相诱而发行的美其名“爱心刮刮乐彩券”等,都是出自此同一心理。

  俗语说:“十赌九输”,但又有多少赌徒能够领悟:输掉的,不只是金钱而已,而也可能是个人的名誉、美满的婚姻、快乐的家庭,以及自己和最亲爱的人一生的幸福呢。

(自由时报8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