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病重时，一切细节至今牢记心头。尤其去世前数星期分外清楚。我和赛姐就像该充军，交给某夫人一早来领走。有一次走前没念经，赛姐向我低声问: "该告诉没念经吗? "我想是极该，她便轻轻告诉那夫人。夫人说: "女孩们，等一会 儿去念吧。"到了她家，关我们一间房里便走了。可怜我俩囚 目相觑，赛姐很诧异，一面哭一面说: "这不像好妈妈。好妈 妈教念经，常陪我们念到底。"
日间，虽有别人领着玩东玩西，但念母心切，哪里丢得开。记得有一次，赛姐得了一鲜红好杏子，低头向我说: "且留着 送妈妈。"但妈妈病已重，世上东西吃不得了。快升天享天主 荣光，同耶稣喝那晚餐时所许的天上葡萄美酒吧!
妈妈领终傅时各样礼节俱深印我心。我跪的方向，犹在我眼前，爹的惨哭声，犹在我耳际。 妈死后第二天，爹抱我说; "来，亲亲好妈妈，这是末了 一因。"我当时一言不发，亲了冰冷的额顶，记得并未大哭。 一时万念钻心也未向人言语，但静听静看。人们料理验葬等事 往往瞒着我，我却看得分明。见一棺枢在走廊尽处，我一人独 立许久，暗暗寻思。虽初次看见，到底认得。当时我入小，须 抬头才见全貌，但觉得这口东西又大又凄惨。
十五年后又另见一棺枢，是日乃物姆姆的(即开创本院的姆姆)，宛然如在幼年时代。回想之余，万感潮涌。同是一小 德肋撤，但人己长大，反觉棺枢小了。如今而后，抬头但望可 喜之天。皆因阅历己深，心志老练:下界诸事，无一可愁、可 虑、可担忧的了。
圣堂里给母亲行追思礼后，天主似怜我孤苦，另给我好妈妈由我挑选。我们姐妹五人正聚一处你看我、我看你，好凄凉 啊。女佣见了也心伤，转身向赛姐和我说: 可怜从小就没娘"。 赛姐便投向玛利亚大姐说; "你便是我娘。"我惯跟赛姐样，何 况她这回做得很恰当。但我想宝姐没人亲热要难过，所以我亲 亲热热头靠你胸前向你说; "我则宝里纳姐是我的好娘。"
上文说过，从现在起便是我人生的第二期，于我是最苦的流年。尤其我拣的好娘去进圣衣院后，真不能更苦了。大约从 四岁半到十四岁。十四岁这一年，儿童性格似恢复了些，人生 重要问题也渐渐觉悟了。
母亲一去世，你知道我性情大改变。原来很活泼、很外露。哪知一变太畏儒、太柔和，太情感过度。经不起人一望，便吞 声饮泣，不知涕泪从何而至。最好是人不睬，最怕是人来见， 最称自在之处还是家庭，恩意绸缪周至。父亲心本怜爱，如今 又兼了慈母心肠。你和大姐，又赛过亲娘，非常疼爱我，尽心 尽力，不自爱恤。嗦!假如天主不加这道恩光照育小花，小花 哪得服世上水土?风风雨雨之中，全亏日夜阳光笼罩，甘露涵 濡，因此小性命才到如今。
搬出亚冷松我毫不难过，由于儿童喜新厌旧的缘故。一路到里修，心中很愉快。路上的情形，晚上到舅家的光景，表姐若翰纳、玛利亚如何陪同舅母开门迎候都还记得。舅家的情谊 如何深厚，招待如何殷勤，尚令我至今感念不忘。
第二天领往新居，土名步索纳，颇为清幽，紧靠明星园大路。屋字高敞，加以气楼，有轩窗可远跳。前有英式花园，后面又有花圃，在儿童思想中是一篇新样文章。从此家庭乐事真 多，要忘忘不了。我上文不是说像充军只会哭，因我己为无母 之人。到达此地，环境一新，小小心花又开放。人生对我及我 对人生又似开眉开眼笑盈盈。
早上一醒来你已在我床前疼我抱我，我就在你旁边同念经，经念过后跟你识字学拼法。还记得第一会拼的就是"天" 字。功课完毕赶忙上气楼，爸爸常在那边，请了安。倘有好功 课去报告，那我才真有福了。
午后同父亲出门散步，到圣堂拜圣体。今天到这座，明天到那座。初次到这圣衣院小圣堂，爸爸向小王后说: "那里面 有许多有圣德修女常常在求天主。"当时万没想到，九年后也 得厕身其间，同沐如此洪恩。
散步归来仍作功课。课毕到园中边走边跑，总不离爸爸左右。我的玩耍不爱洋娃娃，爱拾树皮树果泡茶玩，待茶色浓艳， 倾入玲珑小巧的杯中，杯也真堪爱赏，忙去献给爸爸。爸也抛 却工作含笑作饮状。我也爱栽花，爱造小祭台，恰巧围墙正中 L有二小洞可建造。我布置停当奔去告爸爸，在我看来这是绝妙 烘工程。爸爸为引我笑，哄我玩，便也大出其神地赞叹良久。 ;如此之类不知多少，就我一身所受己举不胜举。像好爸爸这样 !颇小王后，走遍天下无第二人。
爸爸爱称我小王后，我则爱称他仁爱大王。大王有时领我钓鱼，这一天的快乐自不用提。我也爱拿小渔竿一人独钓， 尤其爱远坐芳草堤旁、花茵之上，顿觉意远思深。初不知默想 为何物，但我神我灵，己沉潜于祈祷之中，一时万籁无声，一 时又似有似无。风声、水声与城中军乐之声，依稀仿佛，如怨 如慕，来叩心门。回顾红尘，不啻窜流之所，哪得不心心念念， 梦想高天?
午后光阴易过，又须取道回寓所。提篮里带有你做的晚茶，糖夹馒头片，玫瑰酱己不再呈鲜红色，颜色已退，变得苍老。 于是更加坚信白云苍狗，世事无常，唯有天上才不为云影所遮。
说到云影，想到有一天天本无云，一霎间乌云密布，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威震寰宇。其时我正左顾右盼奇赏之时，忽见 一道金光打落近旁草地。我非但不惊慌，反觉天威与人近在咫 尺。爸爸却一点不以为然，因此把小王后从梦幻中拖醒。那时 花呀革呀，俱高出我上，像珍珠，像夜光，争艳斗丽给我看。 但离大路尚隔草场好几道，爸爸一面抱住我，一面拿着钓竿钓 丝钓具等。我却从钓丝钓竿的丝丝缕缕帘朝下望，地上珍珠夜 光似的小花朵，都郁郁津津、淋漓尽致，招呼我投身其间，打 一滚洗→澡才痛快。
尚有二事该补叙。每天散步，无论在老宅新宅，凡有济贫的事，总是由我送给。一天遇一老者，一拐一拐拄杖缓行。我 送小银圆去，老者满脸愁容定睛看我，继而又摇头，痛中带笑， 推辞不受。我则心潮上涌，难说难描。正欲安慰他，宽解他， 又怕相形之下反以为羞辱他，委屈他。老者也许猜着我心，远 远回头笑容相视。其时爸爸正买给我糕饼，想要追去送给他。 他不要银钱，或许要糕饼。不知何故怕去迫，以致一阵心酸， 眼泪几乎禁不住。后乃想起听人说过初领圣体日，求无不到手， 于是我心才稍定。那时我六岁便立志初领时要为老人求。后五
年初领，并未失信。我想人是吾主四体百肢，孩童的祈祷尤其为有病的肢体代求，求必有应，应必得福无疑。 我年长大，爱慕天主之心日多一日。常将我心用妈妈教给 的经文奉献于天主。我一切思言行动z一面发奋，总想讨耶稣 i欢喜:一面小心，唯怕有得罪之处。有一天竟冒犯。这过失该 i详细记述，足令我自卑自贱，想我已发上等痛悔。那时是在 ~)\七八年五月。你见我小，晚上不能到堂中去公拜圣母月。我 1便和女佣在家同拜圣母，同跪小祭台前。这是我自出心裁设计 础，无一不小，烛台小，花瓶小。.两根我自制的蜡条便够照见 海窍。有的味多亚(注一〉出我不意，居然弄到真的蜡烛头， 简我的蜡条更经济，但不可多得。一夜我向她说: "快念4至 仨哉童贞玛利亚'，我去点火。"她吞吞吐吐非但不念，反向我 !大笑。看看蜡线快点完，一再催她始终不开口，反哈哈大笑起 ，飞急得我怒火上升，忘却我素性平和，站起来一面使劲踢她， 大声喊道: "味多亚不是个东西。"可怜那女子，这回笑不 在，:吓得目瞪口呆，从围身袋里拿出蜡烛头两小段，然而迟 这使我因怒而哭，又因痛悔而大哭。一时甚惭愧，极懊丧， 部定志?以后不敢再犯。
不多时后，该初次办神工，这是我生平一桩好纪念。好姆姆，当时你对我说: "小德胁撒你去告罪，不是向人告，是向 :告b"我既深信无疑，便至至诚诚问你道: "向天主该说我 主b全灵爱你，向神父该说吗? " 驾于，件件问明白学到家，我便跪上神工架。架上有昕神工小窗， 有扶手板，板比我人高。神父开窗不见人，命我站起来， ;面向神父，发出大信德，告了罪，领了降福。原来你说过办神工是小耶稣用眼泪洗净我灵魂。又记得神父指导我对圣母 该敬爱有加。圣母在我心本占大部分，我便拿定主意要加倍。 后又手托小念珠求祝圣，圣后从神工架上出来，心中又轻松又 畅快，为从来所没有。走到路灯下，抽出小念珠站定了翻来覆 去地细看。你问我: "小德肋撤看什么? "我说: "要看看一样 的念珠，圣过的是怎样。"这句呆话，原可发笑，我却恍然感 悟所受新恩许久许久。从此每逢大瞻礼必办神工。我可说这次 办神工真使我身心内部天机勃勃，神乐充盈。 再者瞻礼之名，真令我回想之下，香甜美满，意味深长。 我极爱瞻礼。瞻礼所包含的，各有各的奥妙，都承你讲解给我 听。每逢瞻礼，于我不是人间日月，竟如天上时节。边圣体瞻 礼，我尤其快乐。在主前一步一步撒花铺路。但我撒玫瑰花瓣， 必撒得高高的，未坠地之前，见我花瓣飞向圣体发光，则我心 不能更乐了。
至于大瞻礼原不多，所喜每星期必有主日。主日之日，极乐我心，因那是天主之日，歇工之日啊!清早全家齐望大弥撒。 记得我们跪在里面凳上，讲道时若要近讲台，须到圣堂中路找 座位。找固然难，但为小王后和爸爸人人肯让位。舅舅见我们 父女来，每每称我飘然如一道阳光，且赞我爸爸像圣祖:手携 小女儿，是一幅动人的图画。我则不管人看我，专心静昕讲远理。第一篇能叫我懂且又 能大动我心的是讲耶稣受难。其时我五岁半，以后听讲都能领 略体味其中义蕴。
凡是讲到圣女德肋撤，爸爸便俯首低声向我说: "小王后，他在讲你主保圣女。"我果然用心听。说旬老实话，眼看讲道 人的时间少，爱看爸爸的时间多，他一副盛德仪容，讲给我听真不少。他满眼泪珠盛不住，一听永生道理，仿佛身已不在人 世，心已透过天外之天。可惜天堂路程尚远，要走到尽头处， 尚须经历多年苦楚天门始开，吾主乃亲拭忠仆之泪。 请允我再讲主日这一天，一面过得快，一面又带愁来了。 从早到念晚经时，其乐融融不带愁。晚经后，不由人不愁明日。 依旧要做工，要上课，我心终觉世上是充军地。要歇工、要休 息，唯有唏嘘天上的歇工，不夜城中过主日，无日落西山之说 了。
又记得从圣堂回寓所之前，舅母必留下我们轮流参加晚上宴会。轮到我时当然极欢喜，加以舅父言谈我极爱听。及至痛 快处，令我听之娓娓不倦。舅父未必知我能如此留心。但有时 抱我膝上坐，用他吓煞人的大嗓子，唱起山歌"绿胡子气这 未免叫我前则以喜，后则以忧了，八时左右爸爸来领。我一路眼望星辰，喜得莫可名状。见 J圆穹深处，金光点点，排成一"T"字(注二)，喜乐非常， 、便指着向爸爸说: It你看我的名字己写在天上。"因此不愿再看 t这灰尘世界。请爸爸携执我手，不管足之所蹈，一味昂头看天 ;上蔚蓝处闪着点点繁星。
未几，冬之夜，既不出门，一家团聚，其乐自不易言传。民被此执手相谈，或一抨棋后，大姐二姐轮念周年礼日通用全书， 带念儿章有益有趣的书本。昕的时候爸爸膝上是我座位。听 ，爸爸声音清脆独唱几曲诗歌，歌调极和蔼动听，如哄我睡 一般。我则头靠爹心坎，爹轻轻摇晃我，如推摇篮似的。 末后一起上楼同念经。爸爸身畔仍是我的位子。只看爸爸 便知圣人们是怎样祈求。经都念完后是我寄母料理我睡，睡
前我必问: "今天我乖巧吗?……天主欢喜我吗?……小天神在我四周飞不飞? ......"总是答应: "是……是……是…… 否则我终夜哭不停。问答毕，你便亲我，代母也来吻我，旋即 把灯灭了。小德肋撒一人独在黑洞洞中没人陪。
因此习惯从小一切都不怕，这是天主的恩典。有时夜黑，你遣我到远远房间找东西，说明不准推却，养成我胆量，不让 困难吓倒了我。不然，胆怯怯有何用。我每自问，怎么你惯疼 我却不惯坏我。是因无一件毛病你肯放松。无故绝不责罚，开 口绝不收回成命。
我心事再隐密，也无不告诉宝姐。有疑难必问她。一日，疑惑天主给天上圣人荣福不同等，未免有些不能满意，因此去 问她。她教我拿爸爸的大杯子和我的小杯子紧靠放在一起斟满 水，问我说: "哪杯更满? "我答:'~'-样满，再斟便溢出来了。" 于是寄母破解我听: "天上荣福，人人满足，故小圣不贪大圣。" 事事能就我知识，用浅近道理比解玄妙，真是滋养我灵之极好 神粮。
看看又到冬假学年奖赏之期，满心快乐。虽则无人与我争考争赏。赏与不赏，仍极公平。宣布得奖名单时，全家环立。 我心忐忑不安，到仁爱大王前受花冠，领奖品，在我意想中这 无异于公私审判。当时我看我父如此尊严，不料有大难在后等 着他。一日，天主指示一异象描绘爹日后的痛苦。
那时爸爸出门，归期尚远。约午后二三时，日光正浓，万象欣欣有喜色。我一人适对后花园窗口，意亦欣然，若有所思。 蓦见正对我面洗衣间前，有一人服装全像爸爸，身材举止也全 像，唯背极但偿，状极龙钟。说龙钟，不过就神情似极老迈而 言，面庞则因头有厚兜，无从得见。见他沿我小园，一步一步向前慢走。我似感有超性之异，惊怖失声，声颤而急，大喊: "爸爸……爸爸。"……这异象并不闻我喊声，向前如故且不 回顾径直往一丛松树走。我尤希望松树连接中央路，大树下可 i再见，但竞踪影全无。
;事虽仅历片时，然深印我记忆迄今已多年了。一回想、间， 所见宛然如在眼前。大姐和你在隔壁一间，听我急喊爸爸，也吃大『惊。定)定 五神，大姐跑过来问我道: "为何急喊爸爸，爸爸在亚冷松呢。" j听我一五一十讲给她昕后，为安我心，都说是女佣拿围腰蒙着 读吓我玩的。及至问味多亚，她坚称没离厨房一步。总之事情 斗'真，我见一人，此人全像爸爸是无疑的。于是大家同到树后 寻，一无所遇。你叫我别想它，别想它谈何容易，无奈做不 1。屡次脑中呈比奇形，屡次望揭其中内幕。但我自信总有一 法揭晓的。守好姆姆，你如今也全知道了。天主给我看的，明 是我父亲，年越迈，身越f区，满头白发，该蒙大难的情形。 主圣容，受难时既蒙垢辱，他的忠仆老年时德容道貌亦蒙难、 苦，使在天更光耀更显焕。我最奇天主的做法，肯将此宝 字架先隐示我们。犹如为父的创垂家业，先使儿辈窥见一 而己则称心惬意，赏鉴此无价珍藏，可留贻于后嗣者也。 我每思忖此事。"为何天主光照一小孩，假如能看到未夹 的事故，她岂不将悲痛以绝吗? "为何?……为何?…· 难知难解。到天洞悉之后，当永远称奇叹异而已。天主之 ;我辈，必视其力能胜任否。我其时绝无胆量想及爸爸要死。 除在梯子下，爸爸在上对我说z忡王后，走开些，不要 民下来把你压死。"我心顿觉天翻地覆。偏走近些，意谓与 爸死，不如同死，可免心伤。
老实说，我说不来我多么爱爸爸。他一举一动都叫我称奇 纳罕。有时忘我年幼谈论国事大计，我娇憨憨地插嘴道: "他 们政府人物，昕得了将捧爸爸做皇上。为法国固然是不能更有 福了，但爸爸要苦了一一自来皇上命该如此。且爸爸是我独有 的大王，我不愿他们都认识，拿我的分了去。" 我六七岁时初次见海洋，海洋光景我便牢记在心。浩浩荡 荡，无边无际:涛声汹涌，风发雷鸣。无一不叫我感想天主的 广大，天主的全能。记得海滩上曾有一位先生和太太，瞧我许 久。问了爸爸知我是他女儿，便称赞好一位美秀而文静的女公 子。爸爸使眼色叫他莫称赞，我昕了颇喜。俊俏么，我并不觉 得。好姆姆，你常留心防着，不使有一言半语能损我天真，害 我儿童之素质。好在我只昕信你一人。别人即使赞赏我看上我， 我皆置之不问，不复想念了。
这天傍晚，红日西沉洪涛，如入浴然。一道回光，返照水 天之际。我与宝姐正远远坐在崖石上，欣赏久之。姐对我说z "此万道金光者，圣宠之像，照耀天下诸信者灵魂之道路也。" 我即想象我的心也居此光中，如一帆轻快小艇，矢志不离耶稣 圣鉴，使能全速梯航至天岸之滨。
(注一)女佣名。
(注二)西文拼法德肋撒的第一字为"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