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罗默大街的房子
    玛利亚修女颇为欣赏圣尼古拉和圣若望·佳贤的传说。有一天,他俩回到地球来看看事情究竟搞得怎么样了?他们碰到一个农夫,他的车子陷入泥沟中而不能自拔。农夫要求他们帮忙。佳贤毫无歉意地拒绝,因为他立刻要返回天国,不能弄脏了他那洁白无瑕的袍子,尼古拉一声不响,到齐膝的泥泞中竭尽全力帮农夫把他那辆车子好不容易给拉了出来。当天主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衣冠楚楚,另一个人则满身污泥时,祂下令重修教会年历。所以至今每年两次庆祝圣尼古拉(五月九日和十二月六日)。而佳贤的节日则被贬入二月廿九日,每四年才轮到一次。

    这个故事很配合她的思想。她不喜欢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装扮,穿戴尽可能地简朴。以她的本心,宁愿要一块无可名状的长大帆布,中间为脑袋开个洞,套在肩头披在身上,腰里束根绳子作为腰带。事实上,她那(无论是旧的抑或偶而得来新的)会衣上,老是有工作后留不来的痕迹。因此,她的工作本身就在帮助那些陷于绝望无以自拔的农夫。她表示:「这是那种非得「脱去白色会衣』才能帮忙的事儿。有如泰戈尔所说:弄坏弄脏了你的衣服,又何妨呢?」

    何必在此赞美歌唱数着念珠!在四门紧闭的圣殿这一孤寂阴暗的角落,你在朝拜谁呢?张开你的目光看一看:天主并不在你眼前!天主是在农夫黎耕的坚硬土地的地方。天主是在筑路工人敲碎石块的地方。天主与他们一起同在太阳下的风雨中,祂的衣襟满是尘埃。脱下你那神圣的会衣,像天主一椽来到尘土上吧!

    超越?何处能寻求超越?我们的主先就心甘情愿地以创造世界为己在,祂跟我们大家永远结合在一起。

    摆脱你的沈思默想,放开你的鲜花和香火吧!弄破弄脏了你的衣裳,那又何妨呢?带着你的劳绿和额头上的汗水去见祂,站到祂的身边。

    「只有经过爱才能走向神的道路,除此别无他途。」她对莫索尔斯基说道。

    当最后审判之日,我不会被质问:我的苦行修习是否成功,祈祷的时候我跪拜了多少次。我将被询问:你曾给饥饿的人食物,给裸体者衣服,访问病人和罪犯吗?只有这些问题才会是我被询问的内容。救世主向来用第一人称「我」来谈论每一个穷人、饿人和犯人:「我又饥又渴,我有病,我身陷牢笼。」想想祂曾经在任何困苦的人们之间所划的等号吧!这个观念深入骨髓,使我内心充满敬畏。

    这种感受充满了她的思想和行动,内中很少存有诵经、祷告、数念珠的余地,取而代之的是工作。这便叫她的朋友庇弟亚夫和毕亚诺夫大大放心不来。他们先前曾担心,传统的修行生活会使她受到束缚,或者会使她感到失望。「我得承认,对她修行的决心,起初不大赞成」,庇弟亚夫写道:「我并不认为修行是她的天性,担心她会碰到森严的教规,而引起麻烦。她那不易妥协的性格,日后也许会被迫放弃修行——那可是不幸的事。」庇弟亚夫和毕亚诺夫怀有这样的保留态度,试图劝阻她成为一个修女,甚至毕亚诺夫故意不出席来抗议,她的宣誓入会仪式。随之而来的是她的修道生活的「蜜月阶段」。然而,「不久之后,热爱自由和叛逆的本性便冒头了。」

    有不少工作要做。廿世纪三十年代法国政府为政治流亡者提供的方便不少。事实上,一九三九年一份调查结果提到:「没有一个欧洲国家能够如同法国容纳那么多的难民永久居留。」话虽如此,并非所有的难民都能同样得到益处,在那失业率不断上升的三十年代,法国的处境也令她无法如此的慷慨宽容。不幸的是在衣食燃料方面,申请国家救济的难民往往还缺乏一个固定的安身之所。「流亡者没有固定住所的情况是颇为严重的问题,她必须向私人机构申请援助。」当时已经找到一慈善机构,玛利亚修女还想设立另一所。

    她的第一所房屋在巴黎第七区萨克森邨九号。巴黎第七区是一个富裕的区域,以豪华的荣军大旅馆为中心。她租下这幢房子的时候,并没有可靠的财务支持。「没有关系」,她对一位朋友说:「我们要在水上行走,伯多禄宗徒曾经走在水上,结果并没有淹死。当然,绕道陆地更加安全,但你可能永远达不到目的地。」她在笔记本上记不了类似的想法。

    生活方式有二种。完全合法完全体面地生活,预先衡量谋算,便可以走在旱地上,但也可以走在水面上。那使不能预先算计,唯有以永远的信仰为依靠。稍一犹豫,你使开始下沉。

    然而签约的那一天早晨,她的乐观主义连订金都没有给她带来。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最后一分钟去求助大主教。当这一天结束后,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

    今天签约租下一所洋洋大观的房屋。直到最后时刻,我还不相信这件事有可能办得到。我紧张得不得了,因为有好多重大问题有待解决,最糟糕的是钱的事情,临到最后一分钟尚未落实。然这一切都已过去(大主教今天给了我五千法郎,我按时付给了房东),现在我已能在家里过夜了。马上会有好多工作——但都是那种我乐意做的工作,这一切不再是幻想,而是实实在在的事情,简直像是奇迹一般。伊夫人主教是多么伟大的人,这个世界土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的理解一切。

    「现在我已能在家里过夜了。」她满怀希望地搬进这幢房屋,然则房屋里连最筒单的家具也没有。只有一架钢琴孤零零地矗立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显得那么地不协调。起初她睡在地毯上,一幅她最喜爱的圣像靠在身边。电话号码簿权充板凳。既没有电,也没有煤气。

    隔壁圣嘉拉修道院的钟声定时鸣响,修女们踏着宁静齐整的步伐在窗前走过前去祈祷,这一景像与她自己所创的「为基督的缘故的无政府状态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同时,她在孤独的进餐时,引发了对于那位神秘新郎午夜才姗姗来迟的思维。(玛廿五1-13)

    终于,快速地锁了门。

    被忽略的屋子。

    日光几乎透不进那积满尘埃的窗格玻璃

    老鼠在乱草堆里忙忙碌碌。

    我要在四周清除垃圾,

    将桌子擦干净,

    收拾起遗忘了的思维碎屑

    统统付之一炬。

    要把这地方造成一所圣殿,

    不再是不透气的洞穴,而是一个家。

    我要拿盘子来,切几片面包。

    我要在杯子里把酒冲淡。

    我要坐不来,用两只手撑住额头。

    外边的暮色已经昏暗,

    我想起那些愚笨的童女,

    还有她们那灯里少了油的故事。

    太阳慢慢地不山,暮色逐渐深沉。

    随后便是黑夜,默然地咕咕哝哝。

    晨光接踵而至,晨曦中冷气袭人

    我的身子竟无意抗拒睡意。

    只要睡眠不压抑我的意愿。

    地板上冒出寒寂的味儿。

    朦胧间难见窗户框架。

    黑暗是弥漫着深浓。

    精神,此刻强化了斗志。

    静不来:一声敲门。马上是玻晓时分。

    点燃了我那圣像的灯,灯蕊蘸满了油。

    我的客人就在门前。一阵浩风随之而来。

    「被忽略了的家室」很快就变了样。不消几个礼拜,房子里就配备了种种的礼物和他人遗弃的旧货,以及她四处奔走捡来的便宜货。她将这幢房子布置的焕然一新,成为一个欣欣向荣的中心。为前来居留的人们(多数是失业的俄国青年妇女)腾出更大的地盘,玛利亚修女离开自己的房间,睡在锅炉旁。她邀请莫索尔斯基去参观她的「修道室」,还邀他「坐在炉灰当中」:「她将自己挤在锅炉后面的小角落里。一副狭小的铁床架:地板上有个洞,由一只旧靴子塞住:一只老鼠住在里面上诚如麦努希娜所指出:「他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也不再想要什么了。并且她一无所有,连自己的房间也没有,这样的事实反而使她高兴。」

    二楼的一个房间被辟为圣堂,玛利亚修女亲自动手,绘制了一幅圣像屏幕,底层宽阔的餐厅改作公共休息室,这房间也可以作为座谈和讲演的场所。所谓的「座谈」,是可以是随意即兴的家常漫谈。演讲则有波格谢盖和庇弟亚夫这样的非凡人物到场作报告。有时也有周末讨论会。但居留者大多随意参加。他们所需要的是一个安定温暖的环境。这便是他们的房东努力为他们提供的头等大事。「我累了!」她在给母亲的家信中写道:「但我对自己的事业感到满意。」

    这个事业在二年之内,就超过了上述房屋的规模。再说,创业者心里又有了新的打算,一九三四年九月她要搬到一所更大而更荒芜的房屋。那房子已被闲置多年,座落在较为寒酸的第十五区。许多俄国人住在那地力:不仅因此地段较为便宜,并且失业者还可以领到救济金。玛利亚修女的新址是:罗默大街七十七号,这地址日后在巴黎的俄侨中间变成了一句口头禅。

    然而搬家是一回事,租金则是另一回事。很难再度指望大主教帮忙。何况大主教的援助也无法维持每年二万法郎的开销。「她没有钱,风险很大。」莫索尔斯基在笔记中写道:「但她并不害怕。」因为她有另一种想法:

    你以为我无畏?其实不然!我只知道有此必要,事在必行,在萨克森邮我没有房间自客,目前我喂饱廿五个受饿饥者的人,在那儿我便能养活一百个人。有时简直觉得主抓住我的颈背,强迫我去做祂要做的事,那就是现在这所房子的事儿。冷静下来想想,这样做简直是疯狂。外人也许以为我莽撞。我不介意。我不打小算盘,我唯命是从。

    罗默寓所的院子里有个砖棚。那时留不的一张照片表明那里面有过一辆相当大的车。玛利亚修女将那些破烂货与垃圾一起清除,然后将砖棚改造成一座教堂。她还努力改造这混乱房屋的内部。她擅长刺绣,墙上渐渐地布置了她的绣制品,变得生意盎然:一幅大型的达味绣像用来装饰南墙,一幅洋洋大观的〈最后晚餐〉是在艰难的一九四0至一九四一年间绣成的,安放正门顶部。祭坛布也是她缝制绣成的。

    许多圣像是她自己的作品,也有一些是修女雷林格画的。还有几幅是她俩的合作成果。此教堂三十多年来一直维持着相当规模的弥撒团体。

    路灯柱上的灯光投射在第十五区五五九号的外表破败的老屋上,使得墙上褪落的粉饰,与玫瑰花饰的灰泥和古典式的壁柱一起,显出其先前的美好光景。如今,处在一个大部分属中下水平劳工阶级的区域内,这幢房子与毗邻的那些建筑物看起来同样不起眼。但它仍与众不同,终究不再隔绝于外面的大世界。相反这幢老房子所提供的欢迎,

    对于那些「生在斗争中处于最不利地位」的人们,自是存败攸关非同小可。

    老房子十分宽敞,然而沾满灰尘、肮脏、破败。然而弥补这一切的,是它的温暖的安全感和安逸感。人们带着这种温暖的感觉,在这拯救性的诺亚方舟里相聚一起,使得他们不必害怕威胁他们生存的炎夏寒冬,风霜雨雪;不必害怕租全过期未付,不必害怕囚失业而贫困的绝望。人们可以在此地等待一段时期,端一口气,姑且客身,直至时机来临重新站起。

    罗默寓所从此成为玛利亚修女的活动中心,以后还有其它的房子先后加入它的行列。各处的宗旨并不全然相同,也不全然成功。第十六区冉拉大街四十三号的一幢房子专门用来安顿无处落户的家庭。第十五区法乌尔大街七十四号更加简陋的房子,则用来安置单身汉,史葛丹尼曾在那儿度过一段日子。更重要的是闹集格朗的一幢宽大乡村

    别墅,先被改造成肺结核疗养院,后作为养老院,在玛利亚所有的设施中享有最最悠久的历史。

    在罗默大街的修道院里,有一个专为穷人开设的简易旅社或招待所,也有一个独立的食堂。到一九三七年,大约有三十六名房客在此寄宿,「其中有些尽其所能地偿付膳宿费用,也有些发现自己连款的半数也付不起,只好用打工来抵食宿」。

    罗默大街七十七号中的妇女之家,附设一个廉价的食堂,开了大约三年的时光,每天总有一百至一百廿名食客在此用用膳。膳费(汤加上有荤的主食)今年(一九三六)秋天从一块半法郎涨到二法郎。食客多半是那些领取失业救济金的人们。

    不过!没有资格领取救济金的雇员吃饭是免费的。根据最新消息的记者报导,在一九三五年的时候,廉价食堂共有22,991人吃饭,从该年一月份的八百十四份餐,上升到十二月份的2,815份餐,由此可见这个食堂的知名度蒸蒸日上。但是,这里能够吸引大量顾客的原因,不仅在于食品价廉物美,也不仅在于有位好心的波兰面包师傅,乐意无限量地免费供给面包。这里的食物,也努力地顾及食客的营养与自尊心。

    玛利亚修女不但天天去张罗食物,也着手食品的配制和配给,这些事也占去了她大部分的时间。

    在萨克森邨时,她已建立了自己的作息时间。天尚未亮,就得赶到酒家区及巴黎那的中央商场。天刚亮的时候,也肩负着一个装满各种杂物的大口袋,施舍给慈善团体或穷人。回程时她的口袋中有丢掉的鱼、骨头、熟透的水果以及去掉精华的蔬菜,她背负着搭乘地下铁的早班车赶回厨房。她也渴望有一辆手推车,因为她觉得自己身上满是鱼腥味。

    她的会衣沾满了尘土,袖口裂开,脚上破旧的男鞋,显得衣衫褴褛,人们已经认不出,她曾经是一位诗人,一位知识分子,曾有过荣华富贵的太太。

    厨房里的事,通常不使她那样操心。早期有女儿甘娜的协助。但是女儿回到苏联之后,就不大容易找到固定的帮手了。炎热的七月的一天,玛利亚修女站在火红的炉边她光着脚光着头,独自搅拌一大锅菜汤。

    有的时候,当厨房里不那么忙碌的时候,她床后楼梯下的小屋权充会客室。来访者要走过门厅进入厨房的阴暗过道来到会客室。

    玛利亚修女住的房间也在楼梯的下面,位于厨房和客厅之间,里面有一张桌子,堆满了书籍、手稿、信件、帐单,以及一些杂物,包括一篮子毛线球、一杯冷茶、一幅甘娜画像、书架、碗碟橱以及一只填料绽露的安乐椅,房内没有暖气。门虽设而常开。当玛利亚修女实在很疲倦时,锁上门,坐在安乐椅上说道:「我可不能老是这样,把什么事都接过来,我累了,我真的累极了。」但是锁门也不是个办法。一会儿又有敲门声持绩不断。修女打开门,说道:「原来是你呀!

    来瞧瞧我怎么过活吧!」

    按海格谢盖的话来说,这是一个专为迷途流浪者设立的修道院。顾客日日夜夜络绎不断地接踵而至。

    一位俄侨司机猝然而世,他的妻子无家可归,来到罗默。这里没有多余的床位,玛利亚修女便让出自己的床,并安慰他,解除他的痛苦。这样的夜晚却没有累垮她。精神出奇的好:「我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觉得轻得离开了地面,完全奉献自己,以至于毫无保留,这样实在好极了。」

    她在这种情况不所产生的能量,使她想到一句俄国谚语「找不开的卢布」。也就是说,你无论多么想要花掉它,老会收到价值一卢布的零头。这个卢布形成了一种二律背反的定律。

    世人常如此想,如果不断奉献我的爱,那么我的爱使会愈来愈少。如果奉献出自己的灵魂,那么我的精神世界便会彻底破产,不能再拯救任何人。然而灵修生活在这方面的定律却与肉身世界的定律全然不同。一个人的精神财富无论给出多少,不仅会复归于原主,好比那找不开的卢布,会归回的更丰富更牢固。总而言之,谁给出爱,使会得到爱;谁使自己贫困,便会富裕。

    但是我们不应将个人这种能量当成财富的终极源泉。「我已经给出了巨大的力量,不是从我而来的。」她在笔记中写道:「这种力量正在压迫着我,我不过是个传声筒,别人手上的剑。这是代价昂贵而又痛苦的过程也会有不可预料的报答。」这是她在一九三七年的一篇(自我奉献的乐趣)的文章中的解释:

    我们知道耶稣登山宝训所讲的真福八瑞,在此刻,我们虽受困于阴沉无望的世界,但已经体会到耶稣许诺的一福祉,只要依靠天主的助佑按天主的意思舍弃自己,只要积聚力量去为邻人献出我们的生命,只要我们不谋求私利地爱人。

    当然她也会如此严肃,以她本身的心理状况去解释自己的工作。

    我不去分析我对人的态度,但是非常清楚的是,我有一种天生的慈悲感。这个慈悲感以沉重的力量来压迫我,驱散了我心中的宁静。如果有人需要我的同情,我便会为他们做任何事情。这样做并不困难,因为我总是以自己的方式接济他人,慈悲感令人痛苦,以致不得不寻求这样的出路。

    但不管她的动机何在,家人都忠于她的计划。她的母亲在罗默执事,甘娜也走了,尤拉则还太年青。无法完全依赖家人。

    首先参与她事业的人是曼修艾芙修女,一九三二年她从苏联来到法国。玛利亚修女邀她共事,不久又让她住在萨克森邨。起先玛利亚修女不知底细,劝她成为修女,过了一段时间艾芙修女才透露出她自己早已是一名修女。她在玛利亚修女身边不计报酬地努力工作,一起度过了艰辛的六年。后来她又介绍她的姐妹柯蒂杜洛修女以及一位新入会的奥本勃兰修女一起修行。大主教的期望至少部分能实现,似乎她们正形成一种新型的修道团体。然而,事实上,这一个团体却不成相之间不久就萌发误解和冲突,以致分裂。

    玛利亚修女这积极型的团体,得到艾芙修女的支持。同时她更强烈地感到,需要从天主的力量得到补充和加强,并以此区别于单纯的慈善事业。起初,在萨克森邨,参与弥撒的机会很少。当大主教将盖勒列夫神父派来主持小教堂的时候,艾芙修女就更加高兴了。虽然每逢假日和宗教节日他不一定在,但他还能在平时设立经常性的,几乎是每天都有弥撒。这样弥撒在罗默继续下去,列夫神父一向度清贫的生活,在一间未经装潢,鼠群成患的住屋安顿不来。他在那儿一直住到一九三八年二月动身前往伦敦的时候为止。

    艾芙修女是几个经常参与弥撒的修女之一。至于玛利亚修女,她自有其不同的作息制度,因此弥撒的出勤率实在是非常低。即便是主日弥撒的礼拜,她也只来一会儿。因而有许多缘故将她引向泰戈尔诗中谓:「四门紧闭的庙宇里,那孤寂阴暗的角落。」但是因为那里有许多工作要做。早晨的一大段时间,要是留在圣堂,便会使得在酒家区捡来的食品没时间整理,使得午餐没时间料理。因此在这方面,她强调的是「教堂外面的弥撒朝拜」,也是一种「从教堂向世俗延伸的朝拜」。那些批判她不参与弥撒的人们,没有考虑到她始终在坚持着「东正教行动」,也就是:我们对邻人的温饱所持的态度时,那些令人厌烦的、庸碌的、时而令人乏味而清苦的常规中,有着与天主交流的誓言。甚至与神交流的虔诚花费也会惹恼玛利亚修女,令她伤心。当她获悉艾芙修女从车棚教堂的捐款中,拿出一笔钱购置弥撒经文的时候,她简直惊呆了。在一个失业和痛苦的年代这样的花费难道是应该的吗?「叫我伤心的是,即使在周围最亲密的人中,我仍能感到我们在一些最基本问题上存有隔阂。」她在笔记本上写道:「他们老是唠叨着虔诚、虔诚,然则何处可见那移山倒海的大仁大爱呢?我往前走得愈远,便愈能体会到,只有内心里那种大仁、大爱、大慈、大悲才是衡量事物的尺度。其余的一切不过是多少有点必要的外在的清规戒律而已。」

    随着时间的流逝,艾芙修女愈来愈表现出她仍旧保持着早期那种献身生活的忠诚,她先前过的那种生活是被俄国革命所剥夺的。她宣誓修行的戈索夫修道院在一九二九年关闭后的十年,没有一家再度开放。相反,玛利亚修女则相信,这一次革命至少给了俄侨一次新的机会去体验教会生活的自由,一种谁都不能不诚实、不负责任地加以忽视的自由。「我们的教会从未这样地自由」,她对莫索尔斯基说道:这样的自由简直叫你头昏眼花。我们的使命便是去显示,一个自由的教会能够创造奇迹。如果有朝一日我们能把新的精神——一种自由的、创造性的、大胆勇敢的精神——带回俄国,我们便完成了我们的使命。否则,我们便将屈辱地死去。」她继续以这种论调写道:

    我们可以断言,我们的流亡将要在宗教的意义上得到肯定。只要流亡生涯坚定地扎根于真正的宗教自由,只要我们的流亡生涯,不屈从于偶像崇拜的邪教诱惑,只要我们的流亡生活屡经波折,而仍能保持一种对人类对神具有同样的人性终极价值及未受玷污的信念。我们知道,过去的宗教自由如何惨遭基督教之外的势力践踏。我们几乎可以完全肯定地说,在俄国,无论哪一种政权都会去设立集中营去对付宗教自由。所以,我们更加乐意将所得到的自由这一礼物,格外地看作是天命所归。情愿将我们得到的自由,看得比任何世俗的功名富贵,或者外在的安逸宁静更加可贵。因此,首先要坚定勇敢地捍卫我们的「基督信仰自由」不受攻击,无论这种攻击出自恶意抑或出自无知。其次,要无愧于我们的自由。也就是说,应当去以最大的创造能量充满这一自由,以最真诚属灵的热情点燃这个能量,将此一属灵的热情化为行动,化为不断的爱的工作。

    艾芙修女对玛利亚修女的正直,热情和能力赞不绝口。但却愈发使她们不同的难以调和的个性产生了原则性的分歧。艾芙修女所强调的:「基督教会的波希米亚」,没有上级修女在她们中间作出仲裁,因此孰轻孰重孰缓孰急的问题从来不曾解决过,甚或从来不曾讨论过。结果使一方对另一方互相感到不快。艾芙修女回忆道:「我害怕玛利亚修女,她也被我搞得精疲力尽。」

    一九三六年吉普林院长从南斯拉夫来到罗默,出任此地的堂区司铎。他却没有带来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反而使问题变得更加严重。伊夫大主教派遣吉普林神父担任罗默修道院院长,是希望以他的榜样来教育玛利亚修女「正确理解修行职守」。事实上,却很难指望博学的吉普林神父,使其铸于传统模式毫不妥协的虔诚,再加上他那喜怒无常的脾气严竣苛刻的个性,会有可能被罗默吸收,从而去内在地改造这样一个团体,而不是使之瓦解。「我们的司铎是个好人」,年青敏感的史葛尤拉写道:「他很聪明,但他太严了。」

    他理所当然地将指导修女走上传统的修会规律为己任。同时他也不够策略的为他的做法辩解:屡次为难玛利亚修女以及所创业的理念基础。

    过失当然不全在一方。玛利亚修女在许多场合中似乎存心惹恼吉普林神父,她仿佛刻意显示她对于神父想要表达的传统的抗议。吉普林神父在罗默呆了三年的时间,然而都是互相误解,及紧张冲突的三年紧张关系。

    食堂里用餐的气氛格外沉闷,吉普林神父总是一声不响地来到饭桌前低头吃饭,然后一声不响地退席。他总是以此显示修院「正当的进食规矩」。同时,也以此流露,食堂给所有的人一视同仁供应非修院食物的不满情绪。礼拜三和礼拜五难道不是守斋日吗(更不必提四旬斋期了)?他心目中的规矩根本不为玛利亚修女的所动摇。据她说,款待穷人应优先于斋戒:应让堂食堂中那些无家可归的食客感到「他们不是我们的施舍对象,而是我们的客人,与我们修女一道分享食物」。

    吉普林神父即使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也得不到安宁。他房间的底下正好是玛利亚修女的房间,那里有时进行到深夜的聚会让他实在受不了。乱哄哄的交谈,不时夹杂着哗笑,和香烟的味道透过老房子的旧地板,使他跟一个他向来不喜欢的世界连在一起。

    楼下聚会的参与者(天才人物庇弟亚夫、费道托夫),或者莫索尔斯基,大言不惭地评估世界上各样的要闻大事,实在叫那古板的神父头痛得不得了。

    在他这一面,玛利亚修女有时也被那无谓的对立搞得垂头丧气,甚而陷入绝望情绪。

    一九三九年五月,她写道:

    这三年哪!

    我们各自吃同一条面包。

    我们的看法来自同一个见解,

    我们的地板由一排薄薄的楼梯板相连结。

    有三年的时光,我倾听天花板上的脚步声。

    有三年我们的房子完全像个哑吧。

    我真的怀疑风会将它席卷一空。

    没有出路,也没有胜利可言。

    有一种蛛网在屋里层迭,

    有一种厌尘在空中停留不来,痛苦的::

    到处留下它的足迹。

    在我的苦恼中,

    我渴望在未来的日子里,

    结束一切的缄默。

    这是谁的化工,谁开的玩笑?

    难道天主要以仇恨诱惑我们?

    我的二条腿已经冻僵在这个地方。

    只要能够跑,我要逃出这个家!

    要逃出这个家吗?早在一九三七年,已经对莫索尔斯基说,她有意将罗默大街上的房子转让给其它修女,然后动身,像一个流浪者那样地遍游法国:

    我现在全明白了:基督的教会要不是火刑,要不根本没有这回事。我此刻只想徒步漫游世界。一面喊道:「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我便去接受天主的国。

    同一年她还写道:「虽然我们被召唤,去承受神圣的贫穷,去承受因基督的缘故而愚拙,承受迫害和诽谤,我们却知道这才是基督赐予的天职,基督自居卑微,基督自身饱受迫害、诽谤和贫困。」同时,玛利亚修女老是处在人们的包围之中,仿佛成了骚乱的中心,局面是非常紧张,迫切需要办法解决的。

    艾芙修女已在他处寻求另一安身之处,藉以树立一种更加正规的修会修道生活。在图夏的英国圣公会主教弗里沃特和圣奥尔本和圣塞吉厄斯会,此团体是弗里主教和伊夫大主教联合支持的,艾芙修女出访英国,为此目的向圣公会若干女修会募集资金。不过,后来玛利亚修女认为事态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一九三八年秋天,伊夫大主教协助另外几位修女在芒集格朗,建立她们自己的修会。次年,吉普林神父调到神学院,并在那里享有学者的盛名,同时也出任格拉玛教区的首牧。根据伊夫大主教所注明日期为一九三九年九月十四日,经本人同意免去吉普林院长作为罗默的波格诺夫教会牧首的神职。就此结束了这一段令人遗憾的插曲。

    人事纠纷可以遗忘。然这是原则性的纠纷。玛利亚修女将它用来构思成为一个短剧(安娜),正从苏联出版的(简明文学百科全书)中,可以看出此短剧作为她的「纲领性作品」,这是对于自己的生活方式的自我辩解。

    第一幕戏,以一个修女院为背景,表演了安娜和芭芙拉修女之间的冲突。安娜倾心关注修女院外界的苦难。如芭芙拉所说:

    透过她,世俗生活闯了进来,

    带来了世俗的新仇旧恨,世俗的腐败血腥,

    世俗的情欲、世俗的灾难,

    这里一切的一切都被扰乱,变得黑暗污秽。

    如果连修院也要受风暴的冲撞,

    试问何处才能觅得安宁?

    芭芙拉相信,修行清规应能保护修女抵抗外在世界。安娜则坚持基督信仰的入世原则

    「我们的肩头背着世界的十字架。」

    一个来访的修院荣誉院长,被召来在她俩中间作出仲裁,以恢复团体的和睦。他作出决定,让安娜走出会院面向世界:由她去侍奉世人,躬行自己对于修行的定义:「施于主的天堂乐土的肥料,去经受磨炼」。而芭芙拉(在例常的晚餐后)则随着团体进入圣堂。她从不缺一次弥撒。弥撒经文是多么的费解,她总是寻求她宣誓修道的宗旨:不断进一步拯救自己的灵魂。

    第二幕戏的背景转到外在世界。安娜在外界碰到了一个有点像浮士德的流浪汉,他作为撒旦的子民活满三百年。在这二百年中他被授与漫无边际的能力,作为交换条件,撒旦将在他活满三百年后永远占据他的灵魂。这一笔交易容许他在入地狱前在人间找到一个替身。但尽管他许诺权势、财富、美貌和永久的青春,却说服不了任何充当他的替身,安娜当然也不肯。他所提供的荣华富贵的诱惑,对她起不了作用,因为她有力量控制自身,这个力量出于她自由的意志。她甘心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他的生命,由于她付出自己的生命使得流浪汉得到了解脱。他忏悔后平静地死去,安娜则准备受苦受难。

    让她吃惊的是,在第三幕戏中,邪恶对她起不了作用。仁爱和自我牺牲的精神为地狱所不容,她的爱心担当了一个陌生人的罪过,而后又以这种爱的力量不战胜了她代人承担罪过的惩罚。

    这个剧本不曾指责芭芙拉,仅仅暗示她那幼稚的骄傲,和所选择的生活方式同样的不无缺憾。正如玛利亚修女在一九三七年的一篇文章中写道:「不可能去指责那些守旧者,不要求自我牺牲的精神,爱的奥秘使人们走不同的道路。但也不可能对此保持沉默」由此可见,安娜这个剧本中的人物,为作者作了最佳的辩解。

    虽然在背景风格上缺乏独创性,但情节也有意编得不现实。但是,剧本也不难看出,玛利亚修女将自己隐射为安娜,预示她走出腐败苦难的尘世,平静地隐退,进而心甘隋愿地走向在拉文斯勃鲁克落魄和毁灭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