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到方舟团体的黎明之家(I’ArcheDaybreak)时,看到很多忧伤之杯。
我应邀照顾亚当,他是一个二十二岁的男人,不会说话,不能自己走路,也不会认人。他的背拱起,每天都受癫痫痉挛之苦,又常肠绞痛。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很害怕。他的多重残障,使他成了一个我想逃避的陌生人。
我见到亚当后不久,也认识了他哥哥麦可。尽管麦可可以说些话,能自己走路,甚至会做些简单的工作,但他也是重度残障,需要全天候的照顾度日。亚当和麦可是珍妮和瑞克斯仅有的孩子。
麦可住在家里,到二十五岁,而亚当住到十八岁。珍妮和瑞克斯很想让两个孩子继续住在家里,但岁月腐蚀了他们照顾儿子所需的体力,所以,他们把儿子委托给黎明之家,希望在那里为他们找到一个好家庭。
我被小家庭的忧苦压得喘不过气来。四个人背负着忧虑、痛苦,对不可预期并发症的恐惧,缺乏清楚沟通的能力、庞大的责任感,同时也面临着年龄增长而更加困难的生活重担。
但亚当、麦可和他们的父母只是较大的忧伤中的一部分。比尔得了肌肉萎缩症,他需要心律调节器,晚上要借助呼吸器,他永远要担心摔倒,他们没有父母探望。他父母都早逝,从没能照顾他。
还有翠西,她全身瘫痪,但有个聪明的脑子,永远努力想办法表达她的思想感情。还有苏珊娜,她不仅智障而且经常被她无法控制的内在声音击打着。还有罗瑞塔,她的残障使她觉得被家庭、朋友遗弃,她对爱和肯定的追求,常使她陷于极度的绝望和沮丧。还有大卫、方济各、珍妮丝、卡罗、葛尔蒂、乔治、帕翠……每人都有满满一杯的忧伤。
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是来自不同年龄、不同国家、不同信仰的男女,想要帮助这些受伤的人们。但他们很快就发现到他们所照顾的这些人,向他们显露了虽不明显却绝对假不了的忧伤:破碎家庭的悲伤、性的不满足、精神疏离、事业的疑虑,最多的是混乱的关系。当他们越回顾他们受创的过往,面对不确定的未来,他们就越看到生命中的忧伤。
对我而言,事情没什么不一样。在和智障人士及他们的帮手生活了十年后,我更深深体会到我自己的心充满忧苦。有时我会说:“明年我的忧苦就结束了。”或“等我更成熟,这种内在黑暗的时刻就会过去。”或“年龄会消弭我情感的需求。”但现在我知道我的忧伤就是我的,不会离我而去。事实上,我知道那是一种古老而深沉的忧伤,即使积极思想或乐观主义都无能为力。青少年期寻求爱人的挣扎仍在,青年人对他人肯定的需求,未获满足的感觉,依然活在我内。往后,我母亲和许多亲戚、朋友的死亡,带给我一连串的忧伤。犹有甚者,我对自己未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又时时祈求的天主,没有赐予我最渴望的东西,而感到深深的悲哀。
但在加拿大这个小团体,我们的忧伤和整个城市、国家、世界的忧伤相比,又算什么呢?那些在多伦多街头乞讨的游民,他们的忧伤如何?那些死于艾滋病的男女又如何?成千上万在监狱、在精神病院、在老人院的人们又如何?破碎家庭、失业人口、无数没有如黎明之家般安全地方栖身的残障男女又如何?
而当我超越自己城市和国家的疆界望去时,忧伤的景象变得益发触目惊心。我看到失去父母的孩子在圣保罗的街头游荡,有如一群狼。我看到曼谷的少男少女被卖去当娼妓。我看到南斯拉夫骨瘦如柴的战俘。我看到埃塞俄比亚和索马里赤身露体的人们,在逐渐消失的沙漠中,无目的地流浪。我看见世界上几百万寂寞、饥饿的脸孔,和成堆死于残酷战争和种族冲突的尸体。这是谁的杯?这是我们的杯,这是人类苦痛的杯。对我们每个人而言,我们的忧伤是非常个人性的。对我们整体而言,我们的忧伤却也是普世性的。
现在我看着这忧伤的人。他双臂高举,悬挂在十字架上。他是耶稣,他被比拉多指控,被罗马士兵钉死,被犹太人和外邦人讪笑。但我们也是一样,全人类,所有时空的人,如同从地上被连根拔起,这幅痛苦的景象,让整个宇宙都看到。“当我从地上被举起来时,”耶稣说:“便要吸引众人来归向我”(若12:32)。耶稣——忧伤之人,和我们——忧伤的人们,在天堂和世界间摆荡,呼叫着:“天主,我们的天主,你为何舍弃了我们?”
“你能喝我将要喝的杯吗?”耶稣问他的朋友。他们回答:“是的”,但却不明白他所说的。耶稣的杯是忧伤之杯。不仅是他的忧伤,也是全人类的忧伤。它是充满身、心、灵痛苦的杯。它是饥饿、折磨、寂寞、排斥、遗弃和极大痛苦的杯。它是充满苦难的杯。谁要喝它?它是依撒意亚称之为“上主的震怒之杯。你啜尽了那麻醉爵中的渣滓。”(依51:17)的杯子。它是巴比伦给万民所喝,在默示录中第二位天使所称的“荒淫烈酒”的杯子。(默14:8)当耶稣要饮那杯的时刻来临时,他说:“我的心忧闷得要死”(玛26:38)。他的苦闷强烈到“他的汗如同血珠滴在地上”(玛22:44)。他的好友,也就是他曾经问他们是否能喝他将要喝的那杯的雅各伯和若望,和他在一起,但是睡着了,在他忧伤的时候,不能保持醒寤陪着他。在他极度的孤独中,他俯首至地,呼求说:“我父,若是可能,就让这杯离开我吧!”(玛26:39)耶稣无法面对它。太多的痛苦,他受不了;太多的灾难,他拥抱不了;太多的忧闷,他无法度过,他认为他无法喝下那忧苦满溢的杯。
为什么他还可以说,是的。我没法完全回答这问题,只能说在耶稣所经历身、心的弃绝之上,他和他称为阿爸的那一位,一直有精神上的契合。他有超越背叛的信赖,超越绝望的服从,超越所有恐惧的爱。这份超越人类亲密关系的亲密,使耶稣能将免去这杯的请求,变成祈祷,向称他为“我的爱子”的那位祈祷。尽管他焦虑,那份爱的连结并未断裂。它是身体感觉不到的,理智思考不及的。但是它在那儿,超乎感情理智,它在一切破坏下,维持了合一。它是精神的力量,和他父亲亲密的合而为一体,使他能握住杯子,祈祷说:“我父!若是可能,就让这杯离开我罢!但不要照我,而要照你所愿意的。”(玛26:39)
耶稣没有绝望地扔掉杯子。没有,他握在手中,愿意喝得一滴不剩。这并非意志力、坚毅的决心或伟大的英雄主义的展现,这是对他受创心灵的爱人——“阿爸”精神上深深的顺服。
当我审视我忧伤满溢的心,当我想到我小团体里,心智残障的人们和他们的帮手时,当我看到多伦多的穷人们,和地球各处男女老少庞大的焦虑时,我不禁疑惑这伟大的顺服从何而来。在我自己和我同胞的内心,我听到呐喊:“哦!主啊,如果可能的话,让我免去这杯吧!”我听到这样的声音,在雍基街头乞讨、同时染患艾滋病的年轻人身上,在饥饿孩童微弱的呼声中,在受虐的囚犯中,在那些反核及反破坏地球生态平衡人士愤怒的吼声中,和世界各地对正义和平无止尽的诉求中。它是上达天主的祈祷,不是如香烟缭绕,而似野火燎原。
那么这伟大的顺服从何而来?“不要照我,而要照你所愿意的”。没有听到爱的声音时,有谁能说是的?没有阿爸可诉说,又有谁能说是的?如果没有片刻的安慰,有谁能说是的?
在耶稣苦闷至极的祈求天父免去他的忧伤之杯室,有片刻安慰。只有路加提及。他说:“有一位天使,从天上显现给他,加强他的力量。”(路22:43)在忧伤中有安慰,在黑暗中有亮光,在绝望中有希望,在巴比伦中可瞥见耶路撒冷,在一大群魔鬼中有护慰的天使。尽管看似不可思议,但忧伤之杯也是欢乐之杯。唯有当我们在自己生活中发现这点时,我们才有可能考虑喝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