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待在黎明之家九年后,亚当、麦可、比尔、翠西、苏珊娜、罗瑞塔、大卫、方济各、帕翠、珍妮丝、卡罗、葛尔蒂、乔治和许多其他住在我们中心的人,都已变成我的朋友。不只是朋友,他们是我日常生活中很亲密的一部分。虽然他们依然像我初见他们时一般残障,但我很少想到他们的残障。我把他们看作是和我分享生命的兄弟姐妹。我和他们一起笑、一起哭、一起吃晚餐、一起看电影、一起祈祷和庆祝——简言之,和他们一起生活。他们的确让我生活充满极大的喜乐。
在照顾亚当几个月以后,我不再怕他。早上叫他起床,替他洗澡,帮他刷牙、刮胡子、喂他吃早餐,已使我们紧密地连接在一起——这是超越语言和视觉的亲密关系——当我们无法同在时,我开始想念他。我和他在一块儿的时光,成了祈祷、静默和沉默的亲密时光。亚当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和事佬,一个在我把他的洗澡水弄得太冷或太热,刮胡刀弄伤他,给他穿错衣服时,仍然爱我,相信我的男人。
他的癫痫痉挛也不再使我恐惧。只使我放慢速度,搁下其他的工作,陪着他,替他盖上厚毛毯保暖。他艰难缓慢的步伐,不再让我生气,只让我有机会站在他身后,用手围着他的腰,在他小心的一步又一步迈出时,说些鼓励的话。他打翻一杯满满的橙汁,或把装着食物的汤勺,掉在地板上,我也不再惊慌,只是把它清洗干净。认识亚当变成了我的特权。谁能和另一个人如此接近,如同我和亚当一样呢?谁能每天花几小时和一个全心信赖你的人在一起呢?这难道不就是喜乐吗?
而麦可——亚当的哥哥:他的友谊成为一份多么珍贵的礼物啊!他变成团体中唯一叫我“卢云神父”的人。每次他这么说时,脸上都挂着笑,暗示着他也应该是个神父。他用断续、结巴的声音,一边指着我脖子上的祭衣领带,一边一直说:“我……也……要……那……个……神父”。每当麦可因为他弟弟生病,他自己痉挛,或他所爱的人离开难过时,他会来找我,用手臂环绕我,让眼泪尽情地流。过一会儿后,他会抓着我的肩膀,看着我,破涕为笑,说:“你是……一个……有趣的……神父”。当我们一起祈祷时,他常指着他的心说:“我……这里……感觉到了……这里,在我心里”。但当我们握着手时,有一股无边的喜悦,从我们共享的忧愁中涌出。
比尔是一个在生命中遭受许多挫败的人,他已成了我很特别的伙伴。他常伴着我演讲。这些年,我们去过华盛顿、纽约、洛杉矶及其他许多地方。无论我们到哪里,他愉快的在场,重要性不亚于我的讲辞。比尔喜欢说笑话。他以简单、直接、自在的方式娱人。无论贫富、名流或寻常百姓、主教或餐厅服务生、国会议员或电梯服务生,他都一视同仁。对比尔而言,每一个人都是重要的,都可以听他的笑话。不过,有时他的忧伤也会使他失控。有时当他提到不能说话的亚当,或不能走路的翠西,他会失声痛哭。然后他把手臂放在我肩上,毫不害羞地哭起来。一会儿后,他又重拾笑容,继续他的故事。
还有朋友来看翠西时,她灿烂的笑容;罗瑞塔对比她残障更严重的人,温柔的关怀;大卫、珍妮丝、卡罗、葛尔蒂、乔治及其他人在许多小地方,给彼此和他们的帮手的关注,这些都是喜乐的真正表现。
难怪来自世界各地的青年男女,都想到黎明之家来接近这些特别的人们。是的,他们来照顾他们,协助他们的需要。但他们留下,因为那些他们照顾的人,带给他们的平安和喜乐,是他们在别处找不到的。当然,黎明之家的残障者,使他们意识到他们自身的残障,他们内在的创伤和忧苦,但和弱势者朝夕共处的喜悦,使他们不但可以忍受自己的忧苦,且当它是感恩的泉源。
我自己在团体的生活一直是喜乐满溢的,虽然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多苦,流过这么多泪,那么忧心如焚过。我从来不会像在这小团体般有名。在这群感受到自己弱点的人面前,我完全无法隐藏自己的不耐、愤怒、挫折和沮丧。每个人都见到我需要友谊、感情和肯定。我从未如此深切地体验司铎生涯真正的本质是心怀慈悲。耶稣的司铎生涯在希伯来书中,被描述为和人类的困难相结合。今天,我自称神父,最大的挑战是放下所有的距离、每一点小小的自尊和每一个象牙塔,而仅把我自己的软弱和那些和我一起生活的人们的软弱结合在一起。而这是什么样的喜悦啊!归属的喜悦,是身为一份子的喜悦,和他们并无两样的喜悦。
我在黎明之家的生活似乎使我具有一种眼光,在他人只看到忧伤的地方发觉到喜乐。在多伦多街上和一个流浪汉说话,已不再那么可怕。很快的,钱不再是主题。主题成了:“你是哪里人?你的朋友是谁?发生了什么事?眼神交会,双手相握,然后是——是的,常常完全出乎意料的——一个微笑,一串朗笑和一个喜悦的真实刹那。忧伤还在,但有些事却因我不再站在他们面前,而是和他们坐在一起分享共处的时刻而改变了。
然而,世上那么大的苦难又如何?在垂危的人、饥饿的人、娼妓、难民和囚犯中,怎能有喜悦呢?怎么有人胆敢在围绕着我们,无可言喻的人类忧伤前谈喜乐呢?
但是,它在那儿!对那些有勇气深入人类忧伤的人而言,喜悦展现出来,如同藏在黑洞墙上的宝石一般。我瞥见了它,那是我在神秘的利马郊区一个“年轻“城镇,和一个非常贫穷的家庭一起生活时瞥见的。那儿的贫困是我仅见的,但当我回想和帕步罗、玛利亚及他们的孩子在一起的三个月时,我的回忆却充满欢笑、拥抱、简单的游戏和那些围坐在一块儿说故事的长夜。喜悦,真正的喜悦在那儿,不是基于成功、进步或解决了他们的贫困,而是发自愉悦的心情,在一切困难中,生机勃勃。而当我纽约友人之女,希丝尔自为期十个月的卢旺达救援工作返来,她看到的更甚于绝望。但她也看到希望、勇气、爱、信任和真正的关心。她的心深深地困绕着,却没有破碎。她仍然在美国继续生活,且更投入和平与正义的工作。生之喜悦较死的忧伤更强。
生命之杯是喜悦之杯,也同样是忧伤之杯。这是一个痛苦和喜悦、悲伤和快乐、哀悼和欢跃永不可分的杯。如果喜悦不能出现在悲伤的地方,那生命之杯是不可饮的。这就是我们为何要把杯子握在手中,仔细看我们隐藏在悲伤中的喜悦之故。
我们可以仰望耶稣如仰望喜悦之人吗?要在一个双臂张开,被钉在木十字架上,受凌虐、赤裸的身体上看到喜悦,似乎是不可能的。但耶稣的十字架常以国王光荣的宝座呈现。耶稣的身体不是被描绘成因鞭苔和钉死的痛苦,却是一个美丽、光亮有着圣伤的身体。
这个向亚西西的圣方济各说话的圣达弥盎十字架是个很好的例子。它显现被钉死的耶稣是胜利的耶稣。十字架被光辉夺目的金线环绕着,耶稣的身体是纯洁、完美无暇的躯体。他被钉的横木,被绘成耶稣升天时,打开的坟墓。而所有和玛利亚及若望一起聚集在十字架下的人,都充满喜乐。在顶端,我们可以看到天主的手拉着耶稣返回天国,天使围绕在旁。
这是一个复活的十字架,耶稣在光荣中被接升天。耶稣说:“当我从地上被举起来时,便要吸引众人来归向我。”(若12:32)他指的不只是他的被钉,更是他的复活。被举起不只意味着被钉的那位被举起,更意味着升天的那位被举起。它诉说的不只是痛苦,也是狂喜,更是喜悦。
当耶稣说:“正如梅瑟曾在旷野里高举了蛇,人子也应照样被举起来,使凡信的人,在他内得永生”(若3:14)时,他已说明了这点。梅瑟在旷野中被高举为标准的是一条铜蛇,反是被蛇咬的一瞻仰牠,必得医治(户21:8-9)。同样的,基督的十字架也是治愈的标准,不但医治人身体的伤口,更医治人类道德的情况。升天的主吸引众人归向他崭新而永恒的生命。呼求:“我的天主,我的天主,你为什么舍弃了我?”(玛27:46)的耶稣也完全顺服地说:“我把我的灵魂交托在你手中”(路23:46)。耶稣完全参与我们的痛苦,他要我们完全参与他的喜悦。喜乐之人耶稣,要我成为喜乐之人。
当耶稣向若望和雅各伯提出“你们能饮我即将要饮的这杯吗?”的问题,而他们冲动地回答:“我们可以”时,他做了一个恐怖却充满希望的预告:“很好,你们将喝我的杯。”耶稣的杯将成为他们的杯。耶稣过的生活,他们也将要过。耶稣不要他的朋友受苦,但他知道对他们而言,受苦是通往光荣唯一且必然的路,正如他一般。后来,他将对他的两个门徒说:“默西亚不是必须受这些苦难,才进如他的光荣吗?”(路24:26)“忧伤之杯”和“喜悦之杯”是不可分的。耶稣明白这点,即使是他在山园里,当他的灵魂“忧闷得要死”的时候,他也需要从谈而来的天使提醒他这点。我们的杯常常充满痛苦,喜悦似乎遥不可及。当我们像葡萄般被压碎,怎能想到我们将变成美酒?我们被忧伤击垮,把自己摔在地上,面朝下,血汩汩流出。此时,我们需要被提醒,我们的忧伤之杯,也是喜悦之杯。而有一天,我们将可尽情品位欢乐,犹如我们现在品尝着痛苦一般。
在天使给耶稣力量后,耶稣立即站起,面对这来逮捕他的茹达斯和兵士。当伯多禄拨出剑,砍了大司祭的仆人一剑,耶稣对他说:“把剑收入鞘内!父给我的杯我岂能不喝?”(若18:10-11)
现在耶稣不再被痛苦所击倒。他以无限的威严和内在的自由,站在敌人面前。他握着他充满忧伤同时也充满喜悦的杯。因他明了他将要承受的是他父亲的旨意,是将使他的使命圆满的喜悦。福音作者若望把耶稣散发出的强大的力量,显示给我们。他写道:“耶稣既然知道要临到他身上的一切事,便上前去问他们说:‘你们找谁?’他们答复说:‘纳匝肋人耶稣’。当耶稣一对他们说了‘我就是’,他们便倒退跌在地上”(若18:4-6)。
耶稣对他父亲无条件的顺服,使他能饮他的杯,不是被动的顺从,而是完全了解他死亡的时刻也正是他光荣的时刻。他的顺服让他的屈服成了一创造性的行动。一个能结许多果实的行动。他的顺服使他得以免于传教工作中断的命运。他的死亡成了一个新生命的开始,而不是一个无法改变的结束。的确,他的顺服使他完全信赖将死的麦子会结出丰盛的果实。
喜悦隐藏在忧伤里!我从自己绝望的时刻体验到这一点。我从和心智障碍的人们生活的经验中明白这一点。我从病患的眼中,从和穷人中的穷人相处的经验得知这一点。我们老是忘记这个事实,而被自己的黑暗击倒。我们很容易忘了喜悦,而诉说着自己的忧伤,好像只有这才是唯一真实的。
我们必须互相提醒,忧伤之杯也是喜悦之杯,而正是我们悲伤的原因,可以变成欢乐的沃土。是的,我们要当彼此的天使,给彼此力量和安慰。因为唯有我们深切了解,生命之杯不只是忧伤之杯,更是喜悦之杯时,我们才能喝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