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10月9日六时四十分,星期一的黄昏,母亲与世长辞了。我不在她的床边,那是很少有的时刻。我刚巧要打电话,离开了病房。再入病房时,弟弟望着我,说:“母亲不行了。”父亲正把头埋在病榻中,悄悄啜泣。本来在房外谈话的弟妹也走进病房来,呆望着母亲祥和的脸容,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医生来到房间,测听完母亲心脏的跳动后,说:“是的,她已逝世了。”随后,我们一起祈祷。我努力搜索能代表我们心底话的字句:悲痛的字句、感激的字句、盼望的字句。那真是一个非常亲密的时刻。母亲躺卧在那里,宁静而安详。我们边看着母亲,边同心祈祷:“主啊!求祢在这一刻引领她进入祢的居所,同时赐我们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并因着母亲对我们所做的一切常存感激的心。”祈祷完毕,我们一同离开病房。还记得在最后的五日五夜,一家人曾在那里无时无刻的守侯在旁,目睹着母亲点点滴滴的痛苦与挣扎。如今告别病房,我们知道她永不会再与我们在一起了。
我想写下与母亲相处最后数天的事情。在那段日子,太多事情发生了。我恐怕日常生活的旋风会把回忆卷走。除非我能找到恰当的言语,把当中的经验陈述出来。我想表达在那段日子,母亲的爱、关怀、信心、勇气,对我来说,都较从前的任何时刻来得清晰可见;也想表达我如何得到崭新的体会,明白作为她的儿子是怎样的一回事。不过,要抒写上述种种,实在太困难太悲痛了。每一字似乎都不合适;每一种表达方式似乎都有违我真切的感受;每一页的赞美或感谢似乎都扭曲了母亲用她温柔的生命编织成的爱网。然而,若不写下来,情况会更糟;不写就好像没有为母亲的逝世致哀,又或感受不到其中的痛楚,又或并无深尝与母亲诀别的苦涩。
我晓得要继续活下去是可以的,只要告诉自己母亲之死就像人人都必经一死一样,而我要勇敢、刚强、镇定自若、坚定不移。我晓得怎样回应朋友的慰问。当他们说:“我为你母亲的去世感到难过。”我心里早已准备妥当:不会说太多的话使他们感到纳闷。也不会说太少以致自己显得突兀或冷漠。到目前为止,我反覆说过许多遍以下的话:“谢谢……是的……一切事情都来得较我们想象的快……她跟父亲到美国来探访我……抵达肯尼迪机场时,她感到十分疲倦,不能进食……一位医生朋友发现她患了由肿瘤引起的黄疸病……只过了四天她已跟父亲返回来……在荷兰动了手术……癌症证实已经扩散开去……手术后她恢复知觉,但六天后却死于肺部的并发症……”。
我记不得说过多少遍那些毫不重要的话,为什么我要重复念叨着那些空洞的句子?它们并没有解释什么。更糟的是,它们似乎是隐藏事实多于展示真相。每次使用那些字句时我总是质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把那个奥秘向别人说明——那个我已置身其中的奥秘、那个向我揭示的新景象。无止境的对话:“节哀顺变吧”……“是的,我真难过”往往触发起一种奇怪的疲惫,而不是带来贴心的安慰。尽管这样,我还是非常感激一切为此事表达哀伤的人,并且相当乐意把我的悲痛与所有人分享。只是有些太重要的事情发生了,我怎也不能局限于以好几句常说的话加以概括,我至少该多谈一点。
母亲不在人世了,这不能称为独特的事件。它不过是人类经验中极常见的事情。甚少儿女不曾经历或不会经历母亲的离世。不管母亲的逝世是猝然还是缓慢的,是远在他方还是近在身边的。不过,我仍想仔细思索整件事,因为它虽然不是什么罕有的、异常的或奇特的事件,但在很多方面仍然未被知晓、尚待理解。其实,每每在常见的、寻常的、平凡的事件中,人会触碰到人生的奥秘。在小孩诞生、异性相拥、父母去世的时刻,生命的奥秘会向我们显明。正是当我们最富人性情感、最深入接触到把我们连系起来的东西时,就会发现生命隐秘的深处。这正好解释了为什么我现在感到可轻松自若地谈及母亲。纵然她是我一向以来极深爱的妈妈,她的去世带给我及深沉的悲痛。她曾用不同发方法告诉我,如今仍在告诉我,最普遍的东西同时也是最个人化的。
记得每当我在其他人面前称赞母亲时,她总是感到尴尬不已的,她不喜欢我谈论她。不过现在她再也不会把我的话题扭转,再也不会感到腼腆了。现在她也不再单单是我的母亲了,她是一个刚告别尘寰的妇人,而她的儿子想谈论她在有生之年和离开人间后向他揭示的信息。她在生时,她的生命只属于少数人;她辞世后,她的生命却惠泽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