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盖世太保之争论》〗
这小说是一种对世界嘲讽的默想,在此我找到自己:一个尝试去解释它的困境及我自己处身的位置。
对话一:梅顿在1941年从美国来到英国,为要写一本战争的私人日记。他遇见一位小姐,是他多年前认识的。
乙:我无法明白你,你讲话的方式我无法明白,对我们来说明白是两回事。倘若你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为了要解释战争,你最好还是不要来。
梅:我不是要寻找那肤浅的层面,它看似包罗万有,其实却不是。
乙:是战争者的层面?
梅:是的,政治家和军人的意见对我是没有意义的。但必定有其他意义,在另一层面,我就是为寻找它们而来。
对话二:两个穿着军服的人,正窥探梅顿,他坐在伦敦一座被炸毁的房屋内,靠近二楼的窗旁,前面有一部打字机。他们问他是谁。
梅:我是个作家,我写我从窗门看见的东西。我描写房屋表现出来的恐惧。我尽快的述说,是什么盘踞在伦敦那些受到炮轰的病态房屋内,我并描写受到炮轰的伦敦房屋根本不明白它们本身的恐惧……
男人甲:你刚才有没有写我们?你有没有写我们的勇敢?
梅:我写了你交叉双手,并从你头盔的阴影下向我皱眉,我没有写你的勇敢。
男人乙:你为谁工作?为什么你写我们的房屋不明白它们的恐惧,却不写它们不明白它们的勇敢。
梅:这是一样的事。
男人乙:那么你知道多少我们的勇敢和恐惧?你从哪里来?你叙述我们的基础是什么?你说你写你看见的,但没有两个人有完全相同的观点。你写你看见的什么?当你谈及我们的勇敢和恐惧时是什么意思?
梅:我仍然尝试继续寻找,那是为什么我要写。
男人乙:你怎样在写作中找出来?
梅:我会继续记录事件直至它们清楚为止。
男人乙:但倘若它们仍是不清楚呢?
梅:我会有一百本书,充满着符号,充满着每件我曾知道或曾看见或曾想过的事情。男人乙:倘若永不会清楚,可能你拥有的书比立即清楚要更多了。
梅:毫无疑问。但我会说若然立即就清楚了,我其实并不明白它。有些事情是太清楚以至不明白,且你以为你对事物的理解只是在你心思中对这些事的一种魔力(charm),一种咒语。只不过是定义!我们总是要回到起点并重头开始,为自己再重新下定义。
男人甲:那么你知道我们的勇敢包含什么呢?
梅:不知道。
男人甲:那么它对你有何意义?
梅:很少。我不能明白为什么从酒店来无数的人,上到邓嘉克(Dunkerque)沙丘上,摇摆的下到海边,那里划艇等候着送他们两三个人一组的去英伦。我不能明白这些人逃亡之时,在他们同样受创的脑海中不断重播着的歌声,为什么不会令他们发狂。
我不明白那些被疲乏、混乱和软弱弄瞎了的士兵,从沙丘上的炮火中离开,头脑里一片空白,只有:“啊尊尼、啊尊尼,你可怎样爱。啊尊尼、啊尊尼、啊尊尼。”直至低飞的messerchmttis用机开枪扫射他们。
我不明白千万水手,与他们的帽子一同淹没在冰岛的海上,在他们的脑海中,不断地播放着写于世界历史上,最悲伤、最疯狂和最坏的歌曲。
不要叫我解释那些被射得支离破碎的逃兵,他们的背囊里为什么装备了不可能的图片,都是些露出大腿、胸脯、穿红色内裤及笑脸迎人的丰满女人。
我不明白他们藉以生存,或看似献出生命的事情:这些歌曲、这些图片,及所有那些冗长的五行打油诗,就是在他们生活的闲暇中不断复述的。我不明白那些士兵和水手荒谬的勇气,跟他们充满着这样怪诞与丑陋的思想一起死掉,我甚至不知道这是否算是勇气。
对话三:与乙小姐
梅:我不能为战争或任何其他事辩论,我不喜欢这样,我希望它结束。无论谁胜,将会是艰难的日子。我对公义,谁对谁错,没有意见。我只知道许多人牺牲了。
乙:你不相信是德国人发动战争的吗?
梅:在他们开始打仗的意义上,是的。
乙:德国是有罪的。
梅:我不知道“有罪”这个词语的意义,除非在我为战争也要负部分罪责的意义上。
乙:你?我真不明白你。
梅:我也不明白你呢!我不能用“有罪”这个词语在一句句子如“德国是有罪的”上,因为我不明白“有罪”在这里的应用,要表达什么层次的意义,我对它有不同的理解。
乙:你怎会对战争有罪?是国家对战争有罪?
梅:国家并不存在,她们不能为任何事负责任。国家是由人组成的,是人要为他们所做的事负责任。我是一个人:我可以为错误而有罪,我可以做损害的事,而我也做了。
乙:他们说希特勒是有罪的。
梅:他可能是,我对此没有足够的了解。他可能比任何人都更有罪,但他并不是为战争惟一有罪的人,若说他的罪有多大,恐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谁有罪,我所知道的,若世界发生任何事,部分是因为我的原故。那是我所知道的:我有份于它。但我甚至不知道我的部分与所有其他责任的关系,我也不尝试找出来。
乙:我没有时间知道像你要知道的东西。
梅:它是不用花时间的。
乙:它需要时间习惯的。
梅:这要看你要习惯到什么地步了。
乙:我才不会。我每晚睡不着,我好像挂在墙上的被炮弹爆开两半,我在这个燃烧的城市的黑暗中,败瓦的灰尘充满我的喉咙。我不要知道没有人要负责任,我要知道是有一个人要负责任。我只知道这武断的判断就够了,我没有时间知道更多,明天我或会死亡。
梅:这样会有什么分别,什么政治事实是你已知道的?
乙:我要知道谁要负责。
梅:即使不是真实的?
乙:我要知道它在简单的意义上,它已对我够真实了:我可能会被他们的轰炸机所杀,那机翼上的标志已足够作判断了。
梅:你要死时能肯定谁是你所憎恨的?
乙:是的,当然嘛!至少是一些在死时能肯定的事。
梅:对我却不够肯定,也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种确定(definiteness)。我要在死时能懂得一些超过反语(doubletalk)的事情。
乙:这里并没有所谓反语的东西,对我是没有,永远没有!……(过了一会儿)那是否你在这里要找寻的呢?在事件中你占的部分?你是否要知道你自己要负多少责任?
梅:你猜对了。
对话四:祭台上的蜡烛
丙:你这个离开此处(伦敦)的人已迷失了,倘若你曾在此迷失,你会回来吗?
梅:我展开这旅程的原因与但丁一样。
丙:陌生人,你是否是一个放逐者呢?
梅:是的,我是个全世界的放逐者。
丙:你这位要回到这火与忏悔的中间,正如但丁的原故的人,你是否害怕在这敌国身陷险境吗?
梅:我知道我身陷险境,但我怎会害怕危险呢?倘若我记起我一无所有,我会知道危险不能夺走什么。
丙:但是你真的不害怕危险吗?
梅:是的,我害怕,因为我忘记我一无所有。倘若我记起没有什么是属于我自己,因此也不会失去什么,所有都不是我的只有天主的旨意永存,那么我就不会有那么多虚假的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