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伤的治疗者 一、脱轨失常世界中的牧养事工 ——追寻核子人
    〖引言〗

    在日常处境中,不时有人闯进你的生活圈子,他的言谈举止正戏剧化地反映了现代人的处境。对我而言,伯多禄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向我求助,同一时间倒使我对自己的世界别有一番理解。他26岁,身体瘦弱,藏在金色长发里的面孔瘦长,且有着城市人的苍白,眼神柔和,闪出深邃的忧郁,嘴唇颇迷人,微笑起来,予人亲切感。他握手时,不拘常规礼节,总让人觉得他人到心也到;他说话时,声线总教人不得不细心倾听。

    我们攀谈起来,伯多禄很明显觉得赋予生活结构的界线已日渐模糊。他的生命似是随风飘浮,不能自主,周遭有很多可知及不可知的因素在左右着;他跟四周世界之间的界线消失了,他觉得心思意念全不属自己,而是外来强加于他身上的。好些时候,他疑惑:“幻想是什么?现实又是什么?”他常常有一种奇异的感受,就是小魔鬼闯进了他的头颅,制造混乱,教他既痛苦又困恼;他甚至不清楚谁可以信任谁不可以、什么事应做而什么事又不应、为何对某人说“是”却对另一人说“不”。善恶、美丑、吸引和排斥等等之间的分别,对他已毫无意义,甚至面对怪异的建议时,他会说:“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不试试新事物?为什么不体验新经历?管它是好是坏!”

    伯多禄与周遭的分界消失了,幻想与现实、应做与不应做的事等分界也消失了,他似是“现在”(now)的囚犯,被囚于当下(present)而与过去及将来都了无关连。他回家时,觉得有如走进了全然陌生的世界,父母的用语、问题和关注、期望与忧虑,似是来自另一世界,属于另一种语言和心境。他展望未来时,所有事物都变成模糊不清,有如一团看不穿的厚云。他为什么生存?他往哪里去?他茫无头绪。伯多禄没有努力的目标,没有要实现的渴想,个不会期待任何重要伟大的事情。他眼神一片虚无,只能确定一件事:假若人生真有价值的话,必定是此时此地的。

    我这样描绘伯多禄,不是向你展示一个需要心理治疗的病人。绝对不是!我想伯多禄的处境在很多方面正是现代男女的典型写照。也许,伯多禄需要援手,然而,他的经历与感受不能单以个人心理病理学来理解,它们是我们身处其中的部分历史脉络,这处境促使我们视伯多禄的生活为时代的标记,我们也可在自己的生活经历辨别出这生活处境。我们由伯多禄身上看到的,正是我所称“核子人”(nuclearman*)的痛苦生活写照。

    (*译注:卢云于70年代写本书,当时核子问题是国际间热门课题。然读者若能越过表象,深入理解卢云探讨的问题本质时,定必发现“核子人”与“后现代人”这两个名词竟可互换位置。)

    在这章,我希望更深入理解人类的困厄,因为很多男男女女都有着类似伯多禄的生活经历,以致这状况愈来愈明显。此外,我盼望在现在的乱荡中找着释放和自由的新路向。

    所以,我将这章分为两部分:核子人的困厄,以及核子人释放之路。

    〖I.核子人的困厄〗

    核子人的意思是,一个人已对科技的发展尽失天真的信心,与此同时,却痛苦地察觉为人类缔造新生活方式的同一能力,正盛载着自毁的潜能。

    让我告诉你一个古印度的故事,也许可以时我们捕捉核子人的处境。

    四位王子讨论该掌握什么专长,大家都说:“让我们四出访寻,学习一门专长。”他们就这样作出了决议,并且约定日后相会的地方,跟着四兄弟一起朝着不同方向出发。时光荏苒,四兄弟在约好的地方再度聚首,互相查问各人所学的。头一个说:“我学会了一门科学,即使没有什么,只要有一块动物骨头,我就可以在骨头上造出肌肉。”第二个接着说下去:“只要骨上有肉,我就懂得怎样叫它生出皮和毛。”第三个说:“若我有肉、有皮,又有毛的话,我就可以弄出四肢。”第四个作结论:“假如那动物既完整,又有四肢的话,我知道怎样给它生命气息。”

    四兄弟就这样走进森林找骨头,好各显所长。可是,天意弄人,他们拾到的竟是一块狮子骨头,不过他们竟懵然不知。一个先在骨头上弄出肉,第二个添了皮和毛,第三个配上相称的四肢,第四个给了它生命。凶猛的野兽张牙舞爪,扑向创造者,大开杀戒,然后逍遥快活地没入森林。(摘自TalesofAncientIndia,译自Sanskrit,J.A.B.vanBuitenen,NewYork:BantamBooks,1961,页50-51)

    核子人知悉自己的创造能力有自毁的潜能。在这核子时代,庞大的新式工业程序一小时所生产的,在过往可能要花上好几年时间;不过,他同时意识到,这些工业也扰乱生态平衡,空气和噪音污染已毒害了他生活的环境。他驾汽车,听收音机,看电视,但是对这些器具的工业生产情形,却一无所知。他目睹四周的物质商品如此充裕,“匮乏”已不是生活的动力,然而,他同一时间在探求方向,并追寻意义和目的。身处其中,他饱受苦痛。他委实知道在这时代,人不单可以毁灭生命,还可以剔除再生的可能性;人不独可以摧毁个人,还可以毁灭全人类;人不但可以摧毁某个历史时期,还可以毁灭整个历史。对核子人来说,未来已变成一个选择。

    前核子人也许会意识世界的真正矛盾,生命与死亡病态地相接触,人身处其中有如脚踏一跟容易折断的绳索,不过,他能以过往乐观的人生观来协调这份理解。然而,对核子人而言,旧日的洞见无法协调这份新的认知,传统建制也无法疏导,反而激烈而决定性的瓦解人类现存的一切参考架构。对他来说,困难不在于未来潜伏危机,如核子战争,反而是根本没有将来。

    青年人不一定是核子人,老年人也不一定是前核子人。年龄不构成差异,意识及生活方式才是关键。心理历史学家罗伯特·杰伊·利夫顿(RobertJayLifton)曾就着评定核子人窘境的本质,提供了超卓的概念。按他所言,核子人有如下特征:(1)历史的脱轨,(2)零碎割裂的意识形态,(3)寻觅新的永生。也许,参照这些概念来检视伯多禄的生命是有果效的。

    1、历史的脱轨

    当伯多禄父亲问他什么时候大考,找不找到可共谐连理的好女子;当他母亲查探他有关告解、领圣体,和参与教会各种组织的情况——他们假设了伯多禄所期望的将来,与他们的无甚差异。可是,伯多禄觉得自己是“生存实验的最后一个人”,而不是创造未来的先锋。所以,父母所用的象征——本来对有着前核子人思想形态的人管用,对他已失去统合及整合的能力。

    我们称伯多禄的经验为“历史的脱轨”,即是“联系的破损。人类长久以来都意识到孕育他们的文化传统象征,而这些象征在在与家庭、思想体系、宗教、生老病死有着密切关系。”(Lifton,HistoryandHumanSurvival,NewYork:RandomHouse,1970,页318)当某人怀疑明天不能确保人类努力的价值,他为什么要结婚生子、求学、建立事业?他为什么要发明新科技,建构新体制,以及孕育新观念?

    关键在于核子人缺乏延续的感觉。这感觉对创造性的生活关系重大。他觉得自己不属历史,于是此时此地的当下弥足珍贵。对核子人而言,生活很像一张断弦的弓,根本不能射箭。在这脱轨的光景,他渐渐瘫痪,既不焦虑,也不喜乐,因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生活的人才有的反应,他只有冷漠和恹闷。人觉得有能力影响未来时,才会有希望或失望,然而,他认为自己是极端复杂的技术官僚建制下的牺牲者,动力因而消失,他容让自己游荡于时空,以致生活成了长长的一连串偶发事件。

    正当我们疑惑传统的天主教何以对核子人失去了释放的力量,我们必须认清一个事实,大多数天主教教导仍然建基于一个前设:人类认为自己已经与历史有意义地整合起来,在其中,天主已在过去降临,在当下临在,在未来再临,以释放我们。可是,当人的历史意识崩裂,天主教的信息岂不就像对牛弹琴。

    2、零碎割裂的意识形态

    伯多禄的生活最叫人吃惊的是,他的价值观转变得很快。他曾经做过多年的修士,非常严肃而顺服,天天都参加弥撒,以及好几小时的团体祈祷,还活跃于礼仪小组,热心而兴致勃勃地研习很多课程中的神学材料。可是,当他决意离开神学院,在一所非宗教大学开学,不消数个月,他已抛掉往日的生活方式。他一声不响地不参加弥撒,连主日弥撒也不出席;反而通宵达旦跟朋友吃喝玩乐,并且与女朋友同居;至于所修的课程,则完全与神学沾不上边;此外,他很少提及天主和信仰。

    更叫人诧异的是,伯多禄对往日的神学院没有怨忿,甚至经常造访旧友,还念念不忘他过去的修士生涯。然而,两种生活方式的不一致完全没有困扰他。两种经验都有价值,各有好坏,这样,又何苦单以一种方式生活,受制于一种观念,以一个框框来划地自限?

    伯多禄既对往日神学院生涯无悔,也不为目前生活自豪,明天也许会截然不同,有谁知悉呢?一切在于你遇上的人、碰到的经历,以及在当其时对你有意义的意念和欲望。

    核子人,像伯多禄般模样的,完全不依某一种意识形态生活,他已转身离开一套固定而全面的意识形态,奔向更多变而片面的意识形态。(Lifton,Boundaries,NewYork:RandomHouse,页98)我们这时代最显着的现象,就是人能大量接触多元甚至冲突的意念、传统、宗教信念和生活形式;藉着大众传媒,人受着吊诡性的人类经验冲击。他所受的冲击,不单来自救人一命的、精细而昂贵的心脏移植手术,同时也来自世界无法回应的上千计饥饿致死的群众;他面对的冲击,不纯出于一个人有能力快速飞到另一星球,也出于他根本无能为力去终止地球上一场无意义的战争;他迎向的冲击,不只是人权和天主教道德的更见心思的讨论,更是巴西、希腊,以及越南的酷刑囚室;他耳闻目睹的,既有人类建水坝、改河道、造沃土的高超技术,也有地震、汜滥、龙卷风于刹那间破坏人类百年基业的破坏力。一个人面对这种种冲击,若又要在其中得着意义的话,他不可能以某一套意念、概念或思想体系来自我蒙骗,以为这一切互不相容的景象皆是一个不变人生的外观。

    “这后现代文化影响的异常流程”(Lifton,HistoryandHumanSurvival,页318)要求核子人有日渐增加的弹性,保持开放,并接受目下为某特定时刻所提供的零散答案。吊诡的是,这一切反而带来兴高采烈的时刻,人身处其中,可彻底浮沉于身边景物的闪亮印象中。

    核子人不再相信任何永恒真实之说,只为每时每刻而活,从中缔造生活。他的艺术是拼贴艺术,虽然利用不同的碎块,却只不过是一个人当其时的短暂印象;他的音乐是即兴的,是把不同作曲家的主题拼合成新鲜而短暂的音乐;他的生活是一种感受和意念的随意表达,需要与人沟通,以及他人的回应,不过,却不强求他人接纳。

    这种零散割裂的意识形态,使核子人不致变为狂热分子,为理想而送命或杀人。他主要追寻自己觉得有价值的经验,因而能非常接受其他事物,因为他不觉得不同信念的人是威胁,反倒是发掘新意念并测试自己理念的机会。他也许会非常专心聆听拉比、牧师或修士的话语,却不曾考虑接受任何思想系统,不过,他倒是乐意深入了解自己部分和零散的经验。

    当核子人觉得他不能跟基督教信息扯上关系,我们也许疑惑,对许多人来说,天主教是否已变成一种意识形态。耶稣,这位受到祂时代领袖处死的犹太人,经常被转化为文化英雄,因而强化了最具分化力量及破坏力量的意识形态角度。当基督教被简化为无所不包的意识形态,核子人难免会质疑基督教与他人生经验的相关性。

    3、寻觅新的永生

    伯多禄为什么前来求助呢?他自己不大清楚寻求什么,但是,有一种含糊不清的迷惘笼罩着他。他的生活已无法统一,又欠缺方向;他已没有了令自己个性整全的界线,也觉得自己像每时每刻的囚犯,左飘右荡,不能采取一条明确的路线。他仍求学,十分守纪律,以致可以使自己觉得有事可为,不过,到了周末和假期,他大多是睡觉、滥交、跟朋友闲坐,让音乐和幻想的即兴影象引发思想遐想。

    没有什么是紧急的,又或者重要非常,以致他要置身其中,没有工作方案或计划,没有值得兴奋的工作目标,没有要迫切完成的任务。伯多禄没有因着冲突而苦恼,没有沮丧,没有自杀倾向,也没有忧虑。他免疫于失望,却没有什么希望。这种动弹不得的光景教他怀疑自己的情况。他发现,即使欲望得着满足,跟异性拥抱过、接吻痴缠过,仍得不着活动和迈出下一步的自由。他开始困惑起来,爱真的足以教人在这世界活下去吗?人不需要找到超越人类限制之途,而仍然满有创造力吗?

    或者,我们可以在伯多禄的生命历史里找到一些事件或经验,以了解他的冷漠;不过,若把伯多禄的无能为力看为核子人的无能为力,倒是十分恰当的,后者已失去了创造性的源头,就是永生的意识。当一个人不再谈论死亡后的事,也不让他的生命与时空之外的事物相连,他已失去了创造的欲望和做人的乐趣。所以,我想把伯多禄的难题看为核子人的难题——核子人在寻索不朽不灭的新途径。

    利夫顿认为核子时代人的关键问题,是他的永生意识受着威胁。这种永生不懈的意识“代表一种积极而普遍的推动力,要藉着生命的不同元素,在时空之内维持一种持续不断的内在意识”。这是“人经验他与全人类历史相连的方式”。(Lifton,Boundaries,页22)只是,对核子人来说,传统的永生不灭形态已失却了联系的能力。

    他常常说:“我不要把孩子带到这个自我毁灭的世界。”面对着历史终结的可能性,他为了下一代生存下去的渴求已灰飞烟灭。既然如此,当一枚原子弹的爆炸也许转瞬间把一切化为飞灰,他又为什么要靠手所作的工生活下去呢?“灵魂不死”能够教人在大自然生存下去吗?“现世”已难得有任何信念,一套“来世”的信仰又怎能有效回应永生的追寻者呢?人只能以死前的生活来思想死后的生命,同样,假如当下的世界不能给人任何指望,那么,又怎会有人能够梦想新世界呢?

    没有一种永生的形式——藉着下一代、藉着工作、藉着大自然,又或藉着天堂——可以帮助核子人把自己投射在个人生存的局限之外。

    所以,核子人没法在地狱、炼狱、天堂、来世、复活、乐园和天国等象征中,找着从个人经验而来的写照,实在不足为怪。

    有一类讲章和教学内容建基于一个假设:人正迈向充满应许的新天地,他在这世界的创造性活动,正是他在来世所见事物的象征。对于一个满脑子世界自毁危机的人来说,这种信息又怎能起作用呢?

    我们对核子人的描述要告一段落了,伯多禄正是最佳写照。我们看到他没有历史感、意识形态零散割裂,并对新的永生有渴求。明显地,不同的人在这方面的意识及流露程度各有差异,不过,我希望你能够辨识自己及朋友的经验,好能在其中发现一些在伯多禄身上明显可见的特征。这种认识也许有助你了解现况,天主教不但为着适切现代,无可避免地遇到挑战,同时更被逼自我检讨:她不清晰的假设,是否仍能成为救赎宣言的基础。

    〖II.核子人释放之路〗

    当你在学院、朋友圈子、家庭,甚至是个人反省时发觉核子人的影子,你无法不问,这种新人类就没有释放、没有自由之路了吗?与其提供未经验证的答案,使人苦恼而非安乐,不如在当下的混乱和停滞中,理出指向盼望的新路径。

    我们放眼四望,会看到不少人因着历史脱轨、割裂、生命短暂而瘫痪;然而,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令人振奋的生活实验,人在其中挣扎着,为要脱离个人困厄的锁链、超越必死的光景、突破自己、体验新的创造源头。

    由于我曾身受核子人痉挛和苦痛之累,我估计核子人有两个主要破茧高飞的方式:神秘之路与革命之路。两者皆可被视为“实验性超越”(Lifton,HistoryandHuamnSurvival,页330),同时像在开辟新的视域,提倡新的生活方式。因此,请让我描述这两条路径,接着说明两者有何相关。

    1、神秘之路

    神秘之路是内在的路径。人尝试在内心世界找着自己与“看不到的真实”、“生命之源”、“寂静之点”的联系。他在那里发现最个人的竟也是最普遍的。(参Roger,OnBecomingaPerson,HoughtonMifflin,1961,页26)在个人癖好、心理差异、性格类型之上,他找到一个革新,足以让他即时抱拥所有在生者,并体会到与所有在生的产生了有意义的联系。许多人曾冒险踏上迷幻药之旅,他们安全返回现实后都表示,他们觉得自己暂时打破隔阂,与使人聚合的力量十分接近,并得着一个解脱的洞见,透视了死亡之后的事。退修、祈祷以及默观场所的不断增加,新的坐禅和瑜珈中心数目日渐繁多,在在显示核子人意欲进入某一时刻、某一点或某一中心,好在那儿超越生死之别,并深深经验与万物甚至是一切历史的关联。

    我们尝试怎样界定这种“纯经验的超越”的方式也要,看来人在这一切形式中,无非是尝试超越自己的现世环境,向上攀升一层、二层、三层或更多层,远离日常生活的不真实,从而得着一个无所不包的观点,好叫自己能够体验什么是真实的。他在这经历里能够穿越冷漠,触及生活深处的暗涌。他在那儿觉得自己是某个故事的部分内容,虽然不清楚故事的开始和结局,但他知道自己有独特的一席位。

    这创造性的距离使核子人远离不切现实的野心和焦躁,因而打破了无休止的自我预言,这预言曾使他异常地预计未来,因而大受困扰。如此,核子人触碰到自己创造力的核心,得着力量,拒绝成为自己未来学的消极受害者;如此,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孤立的个体,陷于残暴的因果关系之中,反而是个男子汉,能超越困厄的障碍,不再囿于个人的诉求;这样,他到了一个地步,认为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并且怜悯也变得可能;这样,他大为震惊,不过同一时间却十分自信地认为,祈祷不是虔诚的装饰,倒是人类生活的气息。

    2、革命之路

    然而,在今天核子人的世界里,另一路途渐渐冒出头来,那就是超越人类困境的革命之路。在这条路上,人知道他的抉择断不是介乎他的世界或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反倒是世界的消失或一个新世界。采纳这一套的人会说:革命比自杀强。这种人深深相信,我们的世界正走向悬崖边缘,像奥斯维辛(Auschwitz)、广岛(Hiroshima)、阿尔及利亚(Algeria)、比夫拉(Biafra)、美莱(MyLai)、阿提卡(Attica)、孟加拉(Bangladesh)和北爱尔兰(NorthernIreland)只是众多名字中的少数,在在说明了人怎样用自己荒诞的科技发明自杀。

    对这种人来说,适应、重整更新或加添都不再有任何帮助;那些自由和前进的人只不过自我蒙骗,企图把无法改善的处境弄得稍为好受一点而已。他厌倦为树修剪枝叶,他想把病态社会连根拔起。他相信,要拯救一个受尽勒索、压榨和剥削的世界,整合的论调、集体反空气和噪音污染的措施、和平队伍、反贫穷方案,以及公民权立法等做法已不管用。只有彻底更换现行制度,绝然改变方向,才能组织一切步向灭绝;不过,他朝着革命目标进发之时,不是单单为了解放受压逼者、援助贫穷人和终止战争。过往,生活贫乏导致人发动革命,今天的革命者视受苦同胞的急切需要,为一更大启示的部分景象,在这启示中,人类的生存已成为疑问。他追求的不是更美好的人类,而是新人类,这新人能以尚未发觉的方式与世界联系,这些方式来自他的潜能。这人的生活不受管治者的操纵,也不用武器来支持;而是由爱管治,受着新的人际关系沟通方式支持。

    然而,这种新人并非演进的自我引导过程可以建立。他也许出现,也许不会。或者,现在为时已晚;也许,文化不平衡、大自然失衡所呈现的自毁倾向,已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即使情况如此,革命者仍然相信,形式并非不可扭转,人类全然改变方向,跟人类全面自我毁灭同样可能。他不奢望自己的目标能在数年,甚至数代之内达成,不过,他的献身建基于一个信念:交出生命总比攫取生命美好,行动的价值不在于即时的果效。他靠赖新世界的景象而活,拒绝短暂的琐碎欲望打扰;所以,他超越当下的环境,脱离消极的宿命主义,走向激烈的行动主义。

    3、基督徒之路

    有没有第三条路,基督徒之路?我愈来愈确信,在耶稣之内,神秘和革命两条进路并不互相对立,反而是人类尝试超越的方式的一体两面。我渐渐相信,悔改就是个人的革命,所以,每一个真正的革命者都受着挑战,要打从心底里成为神秘主义者;与此同时,凡走在神秘路途上的,都蒙召去揭开人类社会的虚幻性质。神秘之路与革命之路都是基金改变这尝试的两方面。隐修者无可避免地会成为社会批评者,因为在自我反省时,他会发现病态社会的根源。同一道理,革命者难以避免地会面对个人的人类处境,因为他在争取新世界时,同时会发现自己正与随之而起的恐惧和虚假野心作战。

    隐修者跟革命者都要抛开安全感及保护的自私需求,且要无惧地面对自己及世界的可悲光景。我们这个时代的伟大革命者和知名的默观者,为了让核子人自瘫痪中得着释放而走在一起,就不足为奇了。他们的个性也许有异,但异象却相同,这促使他们彻底自我批判,并激烈行动。这异象能够修补过去与将来的“断裂关系”(利夫顿),统一割裂的意识,跨越必朽生命的限制;这异象能够叫我们创造性地抽离自己和世界,并帮助我们超越人类困厄的藩篱。

    对隐修者也好、革命者也好,生活意味突破笼罩人生的网罗,以及追随那呈现我们眼前的异象。无论我们怎样称呼这异象也好——“圣者”、“守护神”、“灵”或是“天父”——我们依然相信,悔改和革命一样,力量都是来自我们自身创造力以外的源头。

    对基督徒来说,耶稣已实实在在显明,人追求试验性的超越时,悔改与革命绝不能够分家。祂在我们当中的表现,已绝对表明,改变人心和改变人类社会不是分开的工作,而是有如十字架的两条木块,互相联结的。

    耶稣是革命者,却不是极端主义者,因为祂献出的不是意识形态,而是祂自己;祂也是隐修者,却不曾利用与天主的密切关系,回避当时的社会恶事,反而震动了当时社会,甚至因而被视作反动,遭到处决。在这方面来说,祂同时是核子人解放与自由之路。

    〖小结〗

    我们已看到核子人的困境,其特征是与历史脱轨、残缺不全的意识形态,以及对新永生的追寻。我们发现了两种超越自己的进路,其一是神秘之路,另一是革命之路。最后我们看到,对基督徒来说,耶稣清楚显示这两条进路并不相冲突,反而是试验性超越这方式的两面。

    我猜你将会难于断定自己是隐修者或革命者,不过,你放眼张望、细心聆听时,你会在你们中间辨认出祂来。祂有时全然显露,甚至教人吃不消;有时却若隐若现。你会在游击队员眼中、举着罢工标语的激进分子或孩子眼中寻着祂;你会在咖啡室角落弹吉它的恬静造梦者身上、友善修士的温和声线中、全心全意温习的学生忧郁笑容中意识祂的存在;同样,一个母亲容许儿子选择艰辛的前路时,一个父亲为孩子朗读一本奇异的书时,一个少女高声大笑时,一位年轻贵族愤慨时,一名黑豹成员狠起心肠时,我们都看到祂。

    你会在自己的城市、家庭,甚至内心的奋斗中寻着祂,因为祂活于每一个从异象汲取力量的人里面。这异象在这些人生活的天际有如初升旭日,导引他们走向新世界。

    这新世界填满我们的梦想,指引我们行动,鞭策我们前行,即使风险极大,也在所不惜;与此同时,我们的信念愈来愈顽强,有一天人类会得着自由——自由地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