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村外的阳光很亮,村内却很阴暗。他被带进去时,茅草屋顶上压着小石头的「掘立

    小屋」(译注:地下未置础石,把木头直接埋入土中建成的房屋)与小屋之间,衣衫褴褛

    的大人和小孩以闪亮的家畜般眼睛盯着这边看。

    他误以为他们是信徒,脸颊上勉强挤出笑容,但无一人有反应。有一个光着身子的

    小孩摇摇晃晃地走到一行人前面,剎时,披头散发的母亲从后面连滚带爬地冲出来,一

    只手挟起小孩,如狗般逃走。为了抗拒颤抖,司祭拼命地想着那一夜那个人被从橄榄林

    带到卡尔法的事。

    司祭一走出村庄,突然有一道耀眼的亮光照射到额头。感到眩晕,停下脚步。后面

    的男人不知嘀咕了什么,推推他身体。司祭勉强做出笑脸,说让我休息一下吧!男的表

    情严肃,摇摇头。阳光照射的田里散布着水肥臭味,云雀快乐地歌唱着。不知名的大树

    在路上投下舒畅的阴影,树叶发出清爽的声音。穿过田里的路逐渐变窄,一到后山就看

    到入山的一边小洼地上,有用小树枝搭成的小屋。小屋的黑色影子清晰地落在粘土色的

    地面。四、五个穿着耕作服的男女手被缚着坐在地上。他们不知谈论些什么,看到一行

    人当中的司祭时,惊讶得嘴巴张得大大地。

    警吏们带着司祭从这些男女身旁经过,似乎任务已完成,露出笑容,开始闲聊起来

    ,也没有特别警戒,好像不担心大家逃亡。司祭一坐下来,旁边的四、五个男女恭敬地

    点头打招呼。

    他沉默了一阵子。一只苍蝇执拗地在脸旁飞来飞去想舐从额头流下的汗水,耳听苍

    蝇的嗡嗡声,背受温暖的阳光,他逐渐有一种快感产生。另一方面,虽然他觉悟到自己

    终于被捕的事是无可动摇的事实,可是,四周是如此宁静,又让他产生这是否是错觉的

    疑惑。不知为什么,他现在想起「安息日」这个辞。警吏们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还

    脸带微笑地闲谈。阳光明亮,照射在洼地的草丛和用小树枝搭成的小屋。没想到长久之

    间,在恐惧与不安交杂的幻想中描绘的被捕日,竟是这般宁静,那时他有种不可言喻的

    不满--他甚至对自己无法像许多殉教者或基督那样成为悲剧的英雄而感到幻灭。

    「神父!」身旁单眼已瞎的男子摇动着被缚的手说。「怎么会这样?」

    其它的男女也一起抬起头来,露出强烈的好奇心,等待着司祭的回答。这些人像无

    知的动物,似乎不知自己即将来临的命运。司祭回答他们是在山上被抓的,他们似乎还

    不懂,一个男的手放在耳朵旁又问了一次。好不容易听懂了。

    「哦!」

    不约而同发出不知是了解或感动的叹息。

    「讲得真好!」一个女的钦佩司祭的日本话,像小孩似地叫了起来。「真不错!」

    警吏们只是笑着并末加以叱责、也没有制止。不仅如此,那个独眼男子还亲热地向

    其中的一个警吏搭讪,对方也还以笑容。

    「他们,」司祭小声地问女的。「现在在做什么呢?」

    女的说,警吏也是这村子的人,他们在等候官吏到来。

    「我们是天主教徒,他们不是天王教徒,是佛教徒呀!」

    从女的回答的语气上看来,似乎不认为两者有很大的差别。

    「吃吧!」

    她移动被缚的手,从敞开的胸口掏出两条越瓜,自己啃一条,另一根递给司祭。一

    口咬下,口中满是瓜味。司祭像老鼠般用前齿啃着瓜,心想自己到这国家之后,一直受

    到贫穷信徒的照顾,向他们要小屋住,要耕作服穿,要东西吃。现在,自己也应该回报

    他们些什么。可是,除了自己的行为和死亡之外,别无可奉献之物。

    「妳的名字是--」

    「摩妮卡。」

    女的羞怯地说出受洗的名字,宛如向人展示自己唯一的装饰品,到底是怎样的传教

    士把鼎鼎大名的圣奥古斯汀母亲的名字给了这满身鱼腥味的女人呢?

    「他呢?」

    司祭用手指指还跟警吏闲聊的独眼男子。

    「你是指茂左卫门?他叫裘旺。」

    「替他洗礼的神父叫什么名字?」

    「不是神父,是修士石田先生,神父您不认识吗?」

    司祭摇摇头。在这国家,他除了卡尔倍之外,连一个同事也没有。

    「你不认识啊?」女的惊讶地注视着他的脸,「就是在云仙山上被杀的那一位呀!」

    「大家都不在乎吗?」司祭终于说出从刚才萦绕心中的疑问。「不久之后,我们说

    不定也会死。」

    女的低下头,注视着脚边的草丛。苍蝇闻到他和女的汗臭味,在颈旁飞来飞去。

    「我不知道。石田先生常说到了天国就能享受永远的安乐。那里不必缴纳苛酷的年

    贡;不必担心饥饿和疾病,不必做苦役。我们已经做够了!」她叹了口气。「在这世上

    就只有苦难。天国没有这些东西吗?神父?」

    司祭想说天国并不像你们所想象的,不过他没说出口。这些百姓们就像刚上主日学

    的小孩,脑中描绘的天国是没有苛税和苦役的另一个世界。谁也无权残酷地打碎这个梦。

    「是的!」他眨眨眼,在心里说。「在那儿,我们什么都不会被剥夺!」

    然后,他又提出一个问题。

    「你认不认识叫费雷拉的神父?」

    女的摇摇头。跟友义村一样,费雷拉老师是否也没来过呢?他甚至于有一个念头:

    费雷拉这名字在日本的信徒当中是否成了不能说的禁语呢?

    从洼地上传出巨大声响。司祭抬头一看,崖上有一位矮胖的年老武士带着两个百姓

    微笑着俯视这边。司祭一眼看到年老武士的微笑,不知怎的他马上认出老人就是调查友

    义村的那个人。

    「好热呀!」武士挥着扇子慢慢从崖上下来。「现在就这么热,耕作很累吧!」

    摩妮卡、裘旺,以及其它的男女,把被绑的手腕放在膝上,恭敬地行礼。老人斜眼

    看跟大家一起低头的司祭,走过他旁边并未特别理睬。走过时,他的短外褂发出索索的

    干燥声,衣服上的熏香四处飘散。

    「这里没有骤雨,路上满是灰尘。像我这样的老人,走到这里是挺吃力的。」

    他在囚犯之间蹲下,用白色扇子不停在颈旁扇着。

    「唉!不要给我老人增添麻烦啊!」

    阳光把脸上堆着微笑的他的脸拉得扁平,司祭想起在澳门看过的佛像。那尊佛像的

    脸毫无表情不像已看惯的基督的脸。只有苍蝇嗡嗡地飞舞。看着苍蝇掠过信徒们的脖子

    ,飞到老人那边,马上又飞回过来。

    「你们一定要弄清楚呀!不是憎恨你们,才逮捕你们的。你们既未拖欠年贡,也认

    真服劳役,怎么会因憎恨而把你们绑起来呢?我很了解百姓是国家的根本。」

    在苍蝇的飞舞声中夹杂着老人挥扇的声音,远处的鸡啼声随着微风飘来。司祭和大

    家一样低着头,心想:是在这里审问吗?众多的信徒和传教士,在受到拷问或处刑之前

    ,大家是否也听过这种装出来温柔、体贴的声音呢?是否也在静得令人昏昏欲睡当中听

    着苍蝇的嗡嗡声呢?他等待着恐怖突然来袭,但奇怪的是恐怖末从心中涌现。毫无拷问

    或死亡的真实感。他想着今后的事就像雨天期盼着阳光普照的远处山丘。

    「我给你们一些时间思考,希望你们要答得明理!」

    话才一说完,老人硬装出来的笑容随即消失不见。紧接着,他脸上出现的是跟澳门

    的中国商人一样的贪婪而傲慢的脸色。

    「过来!」

    警吏从草丛站起来催促大家。老人像猴子般颦眉看着和大家一起想站起来的司祭。

    他眼中已露出憎恶的眼光。

    「你,」他尽力想把矮小的个子伸长,只手按在刀柄上说:「留下来!」

    司祭露出浅笑,又往草丛坐下。老人在囚犯面前不想输给外国人的自己,而装腔作

    势的心情,从他像公鸡般向小身体后仰的动作就一目了然。(猴子)他在心中嘀咕着。

    (像猴子的男人呀!不必紧张兮兮地手按在刀上!我下会逃走的。)他目送着手被绑着登

    上山崖向对面台地消失的一行人的背影。

    HocPassionistempore,Piisadauzegratiam以干燥的嘴唇所说的祷告词带有苦味。他在

    心中祈祷着:主啊!不要再给他们试炼了。对他们来说这已经太重了。他们一直忍耐到

    今天--年贡、苦役、悲惨的生活。还要再给他们试炼吗?老人把竹筒放在嘴上,像鸡

    在喝水,喉咙里发出声音。

    「我见过神父好几次,也审问过神父上他濡湿嘴唇,以跟刚才不同的、卑屈的声音

    问司祭。「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一小块云朵遮住太阳,阴影一落到低洼地,一直静止的小虫开始从草丛里发出酷暑

    难耐的叫声,此起彼落。

    「百姓们是不幸的,他们能否得救,神父啊!就看你的了。」

    司祭不懂这句话的意义,从对方的表情可以感觉到这个狡猾的老人正在设陷阱让自

    己掉进去。

    「百姓的脑筋没什么思考能力。跟他们再怎么谈最后意见总是不一致。这时候就要

    你说句话了。」

    「说什么呢?」

    「弃教!」老人摇着扇子笑着说。「弃教!」

    「我要是拒绝。」司祭微笑着静静地回答。「是否就杀了我?」

    「不!不!」老人悲伤地说。「我们不做那种事。要是那样做,那些百姓会更冥顽

    不灵。大村的情形如此,长崎的情况也是这样。天主教徒实在很麻烦。」

    老人深深地叹口气,看得出来他在演戏。讽刺这像小猴子的老人,司祭甚至有种快

    感产生。

    「如果你是真的司祭……对百姓会有慈悲心吧?」

    司祭嘴角不由得泛出笑意,多么天真的老人啊!想以小孩般的理论说服我。但是,

    他忘了单纯得像小孩官吏,辩不过对方时会单纯地老羞成怒。

    「怎么样?!」

    「只处罚我吧!」司祭讥笑对方似地耸耸肩。

    老人的额头上浮现出焦躁的愤怒:阴暗的远处天空,传来低沈的雷声。

    「就因为你的缘故,他们要受很大的苦。」

    司祭被关进洼地的小屋里。从墙壁--裸露在地面上,用小树枝作成的--的缝隙

    ,阳光像一条线般的泻入。墙外隐约听到警吏们的说话声。那些百姓被带到哪里去了呢?自从被带走之后就没再见到他们。他坐在地上,用手合抱膝盖,想着叫摩妮卡的女人

    和独眼的男人。还有友义村的阿松和一藏、茂吉他们,如果还有一些余裕,自己至少应

    该为那些信徒们做简短的祝福。没想到这些,也就证明精神上不够从容。自己忘了问那

    些家伙今天是几月几日,觉得非常惋惜。来到这国家之后时间的观念完全消失了,因此

    也计算不出复活节之后,经过多少日子的今天,到底是哪位圣哲的纪念日呢。

    由于没有念珠,司祭就用五根手指头,用拉丁语开始唱天使祷词和主祷文;像水从

    牙关紧闭的病人口中流出,祈祷声也只空洞地擦过嘴唇,他的注意力反而被小屋外看守

    的谈话声吸引。看守不知有何可笑的事,不时发出笑声。不知怎的,司祭想起在庭院中

    烤火的仆人;想起在耶路撒冷的晚上,几个人对某个男人的命运毫不关心、把手伸到暗

    淡的火焰上烤。这些看守虽然也是人,可是对他人居然这般漠不关心--他们谈天、说

    笑声令人产生这种感觉。罪,并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如盗窃、说谎。所谓罪,是指一

    个人通过另一个人的人生,却忘了留在那里的雪泥鸿爪。他扳动手指念着Nakis;这时

    祷告才沁入他心中。

    突然有道白光照射在紧闭的眼帘,一个男的轻轻打开小屋的门,没发生任何声响:

    他小而阴险的眼睛一直盯着里头瞧。司祭一抬起头,对方马上藏起身子。

    「很安静吧!」

    另一个男的对正往这边瞧的官吏说。门开了,光线如水般泻入,在那道亮光之中,

    跟刚才年老的武士不一样,一个没带刀的日本人站在那儿。

    「SenorGracia」

    男的说葡萄牙语。发音怪怪的,并不流畅,不过,他说的的确是葡萄牙语。

    「Senor」

    「PalazeraaDiosnuestroSenor」

    司祭在从门口照射到眼睛的光线中,稍感晕眩:他听着这些话,有些地方虽然讲错

    了,不过意思很明确。

    「你可能吓了一跳吧?其实,跟我一样的通译员,在长崎和平户还有几个呢。神父

    的日本话相当不错。不过,你知道我在哪里学葡萄牙语吗?」

    也没人问他,自己就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了。他说话的时候,跟刚才的武士一样频频

    挥动扇子。

    「托贵国神父的福,在有马、天草、大村都成立了神学院。不过,我可不是弃教者。虽然也受过洗,不过,本来就无意当修道士或天主教徒。身为地方武士的儿子,在这

    种时代,要想出人头地,就只有靠学问了。」

    男的拼命地强调自己不是天主教徒。司祭无特别表情,在昏暗中听对方不停地讲。

    「为什么不出声呢?」男的生气地说。「神父们一直瞧不起我们日本人。我认识名

    叫卡普拉尔的神父,他特别轻视我们。尽管人都来到了日本,还嘲笑我们的房子,嘲笑

    我们的语言,嘲笑我们的食物和习惯。而且,纵使我们念完神学院的课程,也绝不允许

    我们当神父。」

    他说着说着,想起了种种往事,情绪似乎越来越激动。司祭双手抱膝,认为这个男

    的愤怒并非虚假。还记得从澳门的威利也诺老师那儿听过有关卡普拉尔神父的事。由于

    他对日本人的看法不知有多少信徒脱离传教士或教会而去,威利也诺老师对这件事也大

    为感叹。

    「我跟卡普拉尔不一样。」

    「真的吗?」男的低声笑了。「我并不这么认为。」

    「怎么说?」

    在昏暗中,看不清这位通译的表情。虽然看不清,司祭却想从对方低沈的笑声,去

    推测他憎恨、愤怒的背景。因为,在教会的告解室中闭上眼睛听信徒的告白是他的工作。(这个男的想否定的)他望着对方,茫然地想。(并不是卡普拉尔神父,而是曾受过洗

    礼的自己的过去吧!)「不想到外面去吗?事到如今,身为神父不会逃走吧!」

    「是吗?」司祭微笑着,「我不是圣人,我害怕死亡。」

    日本人也笑出声来。

    「是嘛!是嘛!既然能了解这样的道理,希望也能听听我的意见。勇气有时也会给

    别人添麻烦。我们称它为盲目之勇。神父当中,也有许多人被这种盲目之勇所迷惑,忘

    了会给日本增添麻烦。」

    「传教士们真的只增添麻烦吗?」

    「自己不想要的东西硬被塞给,就叫做强迫送礼。天主教就跟这种强迫送礼的礼品

    非常相似。我们有我们的宗教,我们不想接受外国的宗教。我在神学院也向神父们学习

    智识,结果呢?现在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们的想法并不相同。」司祭放低声音平静地说。「否则,也不用飘洋过海到这

    个国家来了。」

    这是他跟日本人的第一次讨论。自从方济•撒比耶尔以来,多数的神父是否也从这

    样的针锋相对开始和日本佛教徒讨论起来呢?威利也诺神父曾说,不可轻视日本人的头

    脑,他们懂得争论的方法。

    「既然如此,我请教您,」通译把扇子一张一阖,咄咄逼人地说。「天主教徒们都

    说上帝才是大慈大悲的泉源,是一切善与德的泉源,神佛皆是人,因此他们未具备德义

    ,神父您的看法是否相同呢?」

    「佛也跟我们一样无法避免一死。这跟创造主是不同的。」

    「要是不懂得佛教教义的神父,就会有这种想法,其实,诸佛未必皆为人。诸佛有

    法身、报身、应化(译注:人相分为威、厚、清、右•孤、薄•恶,俗八相)三身,应化

    之如来为救众生,给予利益之方便,于是显八相;而法身之如来是无始无终,永久不变

    之佛,因此经中常说如来常常住,无变易。认为诸佛皆人的只有神父和天主教徒,我们

    并不这么认为。」

    这日本人宛如已将答案背下来似的,一口气说完。很可能以前从对各色各样传教士

    的审问、调查当中,一直都在研究如何让对方屈服。因此,他选了一些自己几乎都不了

    解的艰深的词汇。

    「你们,认为万物是自然存在,世界也无始终。」司祭针对对方的弱点准备反击。

    「你这认为吧?」

    「不错!」

    「可是,无生命之物,若非他物使之栘动,自己无法栘动。诸佛又如何产生呢?再

    者,诸佛具慈悲心,这我懂,可是,在这之前世界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呢?我们的上帝

    创造了自己,创造了人类,给予万物存在。」

    「那么,你是说天主教的上帝也创造了恶人哦?这么说恶也是上帝造的孽。」

    通译摆出胜利者的姿态,小声地笑了。

    「不!不!不是这样。」司祭不由得摇摇头,「上帝造万物以为善。为了善,也授

    予人类智慧。但是,我们有时会做出和这智慧判断相反的事。这就是恶。」

    传来通译轻蔑的「呸!」一声。而,司祭是司祭,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说明已经说服

    了对方。这样的对话,已经不是对话了,而是抓住对方的语病把对方驳倒。

    「不要再诡辩了,要是百姓、女人、小孩或许会被你解释弄胡涂了,而我是不会的。好!现在我提一个问题:如果上帝真有慈悲心,为什么在到天国的路上,给予各种痛

    苦或困难呢?」

    「各种痛苦?你可能误解了。如果人能照着上帝的旨意去做,可以平安渡日的。我

    们想吃东西时,上帝决不会命令我们饿死吧!只要向创造主的上帝祷告,能做到这一点

    就行了。再者,我们无法舍弃肉体的欲望,上帝也并未强迫我们远离女人,只是,衪说

    ,娶一个女人,遵行上帝的旨意。」

    说完时,司祭认为这次回答得不错,在昏暗的小屋中,他确实感到通译一时之间不

    知如何回答,静默着。

    「够了!再说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对方有点不高兴地用日本话说:「我不是为

    了讨论这些来的。」

    鸡在远处啼叫。从微开的门缝有一道阳光泻入。无数的尘埃在光线中浮游。司祭一

    直注视着它。通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要是不弃教,百姓们就会被吊在洞穴中。」

    司祭不了解对方在说什么。

    「把百姓倒吊在深的洞穴中几日……」

    「吊在洞穴中?」

    「是呀!神父要是不弃教。」

    司祭没出声。他为了要查探对方的话只是在威胁或当真,在昏暗中一直监视着。

    「井上大人,你听说过吧?就是那位『奉行』。总之,神父也会受到这位大人直接

    调查的上井上(i,no,u,e)这名字在通译的葡萄牙语中,好像活的东西钻入司祭耳中,他

    的身体震颤了一下。

    「到目前为止,在井上大人的审问下弃教的神父有,」通译模仿着奉行的声音说。

    「波鲁洛神父、赫特洛神父、卡索拉神父、费雷拉神父。」

    「费雷拉神父?」

    「你认识他?」

    「不!我不认识。」司祭猛摇头。「所属的教会不同,没听过名字,人也没见过。

    那个神父现在还活着吗?」

    「当然还活着,名字也改得像日本人,住在长崎,他娶了女人,身分还蛮高的呀!」

    司祭眼前突然浮现出从未见过的长崎街道。不知为什么在幻想的街道上,道路交错

    ,红红的夕阳照射在小屋的小窗。而,穿着和这位通译同样衣服的费雷拉老师走在路上。不!这是下可能的。这样的幻想实在很滑稽!

    「我不相信!」

    通译嘲笑着走出小屋。门又被关上,泻入的白光突然消失了。跟刚才一样,听到隔

    壁看守的谈话声。

    「相当机伶,」通译向他们说明。「不过,不久就会弃教的。」

    司祭心想他们说的弃教指的是自己。手抱着膝盖,心中思索着刚才通译背诵似地说

    出口的四个人的名字。他不认识波鲁洛神父、赫特洛神父;但是卡索拉神父这他人,他

    的确在澳门听说过。应该是那位跟自己不一样,不是从澳门,而是从西班牙属的马尼拉

    潜入日本的葡萄牙司祭。潜入日本之后就消息杳然,耶稣会还以为他登陆之后就壮烈殉

    教了。在他们三人背后,有着自己到日本之后一直探听着费雷拉老师的容颜,如果通译

    的话不是威胁,那么,费雷拉老师如谣传在名叫井上的奉行手中,背叛了教会。

    连那个人都弃教了,即将来临的试炼,或许自己会受不了--这种不安突然袭上心

    头。他猛摇头,努力想把这如呕吐般涌上来的不愉快的念头压制下去;可是,越努力想

    压制下去,那念头却与意志无关越往上浮。

    Exaudinos,PateromnipotensetmitteredignerisSanctumquicustodiatfoveatprotega

    t,visitettaquedefaendatomneshabitantes……他一遍又一遍地祈祷,想排遣不舒服的

    心情,然而祈祷仍然无法使心情平静。主啊!你为何沉默呢?你为何一直沉默着呢?他

    嘀咕着.....

    傍晚,门又开了。值班的人把盛着几块南瓜的木碗放在他面前,一声不响地走出小

    屋。拿到嘴旁,一股类似汗臭的味道冲鼻而来,可能是两三天前煮的吧!可是饥饿难耐

    ,连皮都吃下去了。一口还没咬到底时,苍蝇就开始在手边飞绕下去。司祭舐着手指,

    心想自己现在是否跟狗一样?从前有过这个国家的藩主或武士常邀请传教士到家中吃饭

    的时期,听威利也诺老师说:那时候,在平户、横濑浦、福田港口,有葡萄牙船运载丰

    富的船货定期入港,因此,传教士们对葡萄酒和面包并不虞匮乏。恐怕他们都在干净的

    餐桌上祈祷,然后慢慢地用餐吧!然而,现在的自己,连祈祷也给忘了,像狗一样扑向

    食物。祈祷时不是为了感谢神,而是为了求神援助或是为了发泄不满或怨恨。这对司祭

    而言是可耻的!他当然深深了解神是为了受赞美而存在的,不是因怨恨存在的;尽管如

    此,在这样的试炼日子里,像乔布那样得了痲疯病还赞美神,是多么困难啊!

    门又吱卡地被打开,刚才那看守进来了。

    「神父,该走了!」

    「去哪里?」

    「去码头。」

    司祭一站起来,因空腹而感到轻微的晕眩。小屋外头已阴暗,洼地的树木因白天的

    燠热似乎已精疲力尽,垂头丧气。蚊群掠过脸上,娃声从远处传来。

    三个看守在旁边跟着他,但无人提防他逃走。他们大声地交谈,还不时发出笑声。

    其中有一个人离开行列,到草丛里小便。司祭突然想,现在,要是推倒剩下的这两个,

    一定可以逃走。才有这个念头,走在前面的看守的人,突然回过头来。

    「神父,在那间小屋不好受吧!」他善良的脸上带着笑意。「很热吧!」

    他善良的笑脸却马上让司祭泄气。自己如果逃走,受罚的一定是这些百姓。他软弱

    地做出微笑对那百姓点点头。

    他们走过今早的来时路。司祭凹陷的眼睛注视着,耸立在蛙声响满耳的稻田正中央

    的大树。他对这棵树还有印象。大乌鸦群在树上拍打着翅膀嘎嘎的啼叫声,和蛙声交织

    着,构成悲怆的合唱曲。

    一走入村庄,家家户户白烟袅袅,这是用来驱逐蚊群的。仅系着一条兜裆布的男子

    ,抱着小孩站在那里。他一看到司祭,像傻瓜般咧嘴而笑。女人悲哀地微低下头注视着

    四个人通过。

    通过村庄,紧接着是田地。路,变成下坡路,海风吹过司祭肌肉消失的脸颊。正下

    方虽说是港口,只有一座用黑色的小石头堆成的码头,海边系着两条孤立无援的小舟。

    在看守的人把原木并排到舟下时,司祭从沙中捡起桃色贝壳在手中把玩。那是今天一整

    天,他第一次看到的美丽的东西。把贝壳拿到耳旁,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声响传出。突然

    ,他涌起一股阴暗的冲动,贝壳噗地一声在他手掌中被捏碎了。

    「上舟吧!」

    舟底的积水因灰尘而变白,肿胀的脚一伸入,感觉奇冷。脚浸在水中,两手扶着舟

    缘,闭上眼睛,司祭叹了一口气。

    小舟缓缓移动时,他用凹陷的眼睛茫然注视着到今早为止自己流浪的山峦。暮霭中

    ,山色浑黑,形状宛如女人突起的胸部。司祭视线移回沙滩,看到有一个像乞丐打扮的

    男人奔跑着。他边跑边叫,脚被沙绊住,倒下去了!那是出卖自己的男人!

    吉次郎倒下去又站起来,大声地不知叫什么。听来像叫骂声,又像哭泣声,司祭不

    知他到底在叫什么。很奇怪,并无怨恨的心情,迟早会被逮捕的情绪充塞胸中。吉次郎

    好不容易知道追赶不上,直直地呆立在汀在线朝这边看。暮霭中他的身影逐渐变小。

    晚上,小舟划入某个港湾。已睡着的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刚才的看守在那里下舟

    ,其余三个男人上舟来。他们用混浊的当地话和看守交谈。已经疲惫不堪的他,不想费

    心去听他们日本话,只是从他们谈话中听到长崎啦、大村啦,茫然地想,或许自己会被

    带至长崎或大村。被关在小屋时,还有力气替同样被缚的独眼男子和送越瓜给自己的女

    人祈祷,然而现在不要说为他人,连为自己祈祷的气力都没有。甚至于觉得不管被带到

    哪里,今后无论遭遇到何等命运,都没有什么两样。他闭上眼睛,又睡起来了,有时睁

    开眼睛,只听到单调的划桨声。一个男的划桨,其它两个表情阴险,默默地蹲着。他像

    梦呓般小声祈祷着:主啊!一切按照你的旨意做吧!可是,现在自己的情绪,表面上和

    众多的圣人志愿把自己交付给神非常相似,其实,本质上是不同的。脑中有一个声音响

    着:你该怎么办才好呢?你的信仰已逐渐丧失。然而,现在连听到这声音都觉得痛苦。

    「这是哪里?」

    不知是第几次醒过来时,他以嘶哑的声音问三个新的看守,但是,对方似乎很畏怯

    ,身体僵直没有回答。

    「这是哪里?」

    又一次大声地问。

    「横濑浦!」

    其中一人羞怯地小声回答。横濑浦,从威利也诺老师那儿听过这个地名好几次。这

    是佛洛依斯神父和阿尔梅特神父们取得附近藩主的许可而开辟的海港!从此,以往只到

    平户的葡萄牙船就都停泊到这个港口。山丘上有耶稣会的会堂,神父们在那山丘上竖了

    一个大十字架。那十字架大到在传教士尚需几天行程才能到达日本的遥远海上,从船上

    就看得清楚。听说复活节那天,日本居民们每人手里拿着蜡烛,边走边唱歌,到山丘上

    参拜。连藩主也常到这里来,没多久,也接受洗礼。

    司祭从舟上寻找像横濑浦的村子或港口,但是海上陆地,一片漆黑,连灯光都不见

    一盏。看不出村庄、屋宇在那里。说不定这里也跟友义、五岛部落一样有信徒偷偷潜伏

    着。他们可知道,现在在海上划行的这叶小舟中,有一个司祭像野狗般蹲在这里正颤抖

    着呢。司祭问看守横濑浦在哪里,迟疑了一阵子,划桨的男人才回答。「什么也没有了。」

    他说村子被烧毁,以前住在那里的人全部被赶走了。除了波浪打在小舟发出低沈的

    声音之外,海上、陆上都沉默如死。司祭声音微弱地说,称为何抛下一切呢?连我们为

    檷建立的村庄,称为何也任它烧毁呢?人们被驱逐时,称没有给他们勇气,只有像这黑

    暗般沉默着。为什么?至少请告诉我理由。我们并不像在称试炼下患痲疯病的乔布般那

    么坚强。乔布是圣人,而信徒们只不过是软弱的凡人罢了,不是吗?忍耐试炼也有限。

    请不要给我们更大的痛苦,司祭这么祈祷着;可是,海仍然冷冷的;黑暗依旧顽固地继

    续保持沉默。听得到的只是,单调而不停反复着的划桨声而已!

    我是否不行了?司祭身体颤抖心想:如果圣宠再不给自己勇气和气力,再忍耐不下

    去了。划桨声戛然而止,一个男的朝着大海叫道。

    「是谁呀?」

    这边的桨已停,同样的划桨声不知从哪里传来?

    「可能是夜钓的人吧!不要理它,不要理它。」

    一直沉默不语的两个男人当中,年纪较大的说。

    「是谁呢?在做什么?」

    夜钓人的划桨声停止,听到微弱的声音回答。司祭觉得那声音好耳熟。却又想不起

    来究竟在哪里听过?

    清晨,到达大村。乳白色的晨雾逐渐被风吹散后,在陆地的一角,映入疲惫不堪的

    眼中的是森林环绕的白色城堡的墙壁,城堡似乎尚在施工中,还留有圆木搭成的鹰架。

    成群的乌鸦从森林上面飞过。城堡背后,密密麻麻的茅草屋顶和稻草屋顶的屋子挤在一

    起。这是司祭第一次看到的城市模样。

    等到四周泛白之后才发现,小舟上的三个看守,每人脚边都放着粗大木棍。很显然

    的是只要司祭有逃亡企图,就会毫不客气地把他丢入大海。

    码头上早就挤满了穿着短袖和服、佩着大刀的武士和看热闹的人群。在武士的斥暍

    下,看热闹的人群在海滨的小丘上,或站、或坐,耐心地等待着小舟的到来。司祭一走

    下小舟,他们就喧嚷起来。在武士的监视下,走过男女人群当中时,看到几对男女以痛

    苦的视线注视着自己。他没吭声,对方的脸也没有特别的表情。司祭走过他们前面时,

    轻轻挥手做出道别的手势。那时,有几张不安的脸突然垂下,甚至还有避开视线的。本

    来,他现在应该把那象征着圣体的小面包放入紧闭的口中,可是,现在的他,没有弥撒

    用的圣杯,也没有葡萄酒、祭坛。

    当司祭骑上无鞍的马上,手腕被用绳子绑住时,群众中响起一阵嘲笑声。大村虽说

    是城市,却也尽是茅草屋,跟以往见过的村落无二样。不过,有留着长发,穿着短袖和

    服、腰间打褶的光脚女人把鱼贝、蔬菜、木柴摆在路旁,他们并排站着。人群中琵琶法

    师和穿着黑衣服的和尚仰起头骂他。道路狭长,有时小孩丢的小石头掠过他的脸上。如

    果威利也诺神父的话无误,这个大村是传教士最用心传教的地方。建了许多圣堂、还有

    神学院,连武士和百姓都「热心听道理」--如佛洛依斯神父信中描述的城市。听说连

    藩主都是热心的信徒,他的族人几乎都信了天主教。可是,现在小孩子丢石头,和尚吐

    口水、又破口大骂,但护卫的武士们无吓阻之意。

    街道沿着海,通向长崎。经过名叫铃田的部落时,有一户农家家中开满不知名的白

    花。武士们停下马,命令徒步跟随的一个男人去拿水来,只给司祭喝一次。可是,水从

    嘴里流出,只沾湿他瘦削的胸部。

    「你看!傻大个。」

    女人们拉着小孩的袖子,嘲笑他。当一行人又缓慢开始前进时,他回过头来。突然

    兴起一股悲绪;或许自己再也看不到那开着白花的树木了。脱下「乌帽子」(译注:日

    本古时的武士,贵族,以及现在的神社神职等戴的古式礼帽。)擦着汗的武士们,每人

    都蓄着「茶筅发」(男女发型之一,结成小圆竹刷似的形状。)腿部裸露骑在马背上,后

    面五、六个带弓的警吏跟随,吱吱喳喳地交谈着。走过弯曲的街道,在那街道上,司祭

    看到一个乞丐拄着拐杖跟随在后,是吉次郎!像在海滨张大嘴巴,目送着小舟离去时那

    样,现在他仍然衣冠不整、敞开胸前。发现到司祭往自己这边看时,他慌忙躲到旁边的

    树后。司祭无法了解出卖自己的男人为何追到这里来。但是,突然有个念头掠过司祭心

    中:昨晚在海上划小舟的,可能就是吉次郎!

    他在马上摇晃,不时以凹陷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大海。大海,今天阴沈地发出黑色亮

    光,水平线上露出灰色的大岛,可是,他不能确定那是否就是到昨天为止他流浪的岛屿

    呢?

    过铃田之后,街道上过往行人逐渐增加。以牛载货的商人,戴深斗笠、穿裙裤、打

    绑腿的旅人,作蓑笠打扮的男人,以及穿「被衣」(译注:古时日本妇女外出时穿的,

    把头部都罩在内的单外大衣)、戴「市女笠」(译注:市女即卖东西的女人,本为市女所

    戴菅草笠;江户时代以桧木板编成笠架,糊上纸,涂黑。)的女子,发现到这队伍,都

    惊慌地站立在路旁,好像碰见怪物,出神地瞪着。田里,百姓丢下锄头一窝蜂地跑过来。以前对这些日本人的服装和打扮很感兴趣,但是现在疲倦得毫无兴趣了。他闭上眼睛

    ,把修道院傍晚才做的「十字架的道路」的祷告,蠕动干燥的舌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

    只要是神职人员或信徒都知道那是使人忆起基督受难的痛苦的祷告。衪背负着十字

    架走出神殴之门,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朝通往克尔果达的斜坡路上走的时候,众多的

    群众,由于好奇心的驱使跟在后面。「耶路撒冷的女人呀!请勿为我哭泣!为自己和孩

    子哭泣吧!日子马上来临。」司祭还记得这经句。司祭认为十数世纪前,衪也以干渴的

    舌头尝过像今天自己感受到的一切悲哀。这种感情的交流比任何甘泉更能滋润他的心田

    ,打动他的心。

    Pangelingua(歌唱吧!我的舌头。)他在马背上感觉到眼泪沿着双颊流下。

    BellaPremunthostiliaDarobur,ferauxilium……不论如何都不弃教!

    过午时刻经过名叫谏早的城市。这里,有大濠沟和围墙环绕的豪邸座落在四周都是

    稻草或茅草屋的中央。来到一户人家前面时,佩刀的男人们向队伍中的武士致意,抬来

    了两大饭桶的饭。武士们吃糯米小豆蒸饭时,司祭才被从马上放下来,像彻一样被系在

    树下。附近披头散发的乞丐们,或坐,或蹲,像动物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现在连

    回他们微笑的力气都没有。不知是谁把装着小米干饭的破篮子放在他前面。心不在焉地

    抬起头来一看,原来是吉次郎!

    吉次郎也一样蹲在浪人们的旁边,不时转过眼来打量这边的情形。当视线相遇时,

    慌忙把脸转过去。司祭以严厉的表情看他的脸。在海边看到时,疲倦得连憎恨这个男的

    力气都没有,而,现在,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宽恕他。在草原上被捉弄吃鱼干之后喉咙的

    干渴,以及沸腾的思绪突然一起在他心中苏醒。连基督都对背叛自己的犹大抛下「滚吧!去做你想要做的事!」这种愤怒的辞语。这句话的意义,长久以来在司祭心中,一直

    认为是和基督的爱相矛盾的,不过,现在看到这个蹲着的男人露出如挨了揍的狗的畏怯

    表情,一股阴暗而残酷的感情从体内涌起。他在心里骂道:「滚吧!去做你想要做的事!」

    吃完蒸饭的武士们,又跨上马。司祭也被迫上马,一行人又开始缓缓的前进。司祭

    又遭到和尚的臭骂,小孩的扔石头。用牛载货的男人和穿裙裤的旅人们惊讶地抬头看武

    士,凝视着司祭。一切都和刚才一样,回过头来一看,吉次郎拄着拐杖跟在队伍后面。

    司祭在心中说:「滚吧!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