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空阴暗,云缓缓向御仙岳山顶,朝广阔的原野而去,那是名叫千束野的旷野,灌

    木像在地上爬行,东一丛西一簇,此外就是无尽头的黑褐色地面。武士们彼此商量之后

    ,命令警吏把司祭从无鞍的马上放下来。由于两手被缚长时间骑在马背上,站到地面时

    感到内腿疼痛,就地蹲下来。

    其中的一个武士拿出长烟斗抽烟。这是司祭在日本第一次看到的烟草。这武士吸了

    两、三口之后尖着嘴巴吐出烟,然后把烟斗递给同事;在他们轮流抽吸之间,警吏们以

    羡慕的眼光一直注视着。

    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家或站、或坐在岩石上,皆往南方眺望。也有人在岩石后面小

    解。北方的天空还有晴朗的部份,南方黄昏的云层已逐渐重迭。司祭有时看看刚刚走过

    的街道,不知吉次郎在哪里慢了下来,已不见影子。一定是途中放弃追赶返回去了。

    没多久,看守们指着南方叫道:来了!来了!跟这边一样,武士和徒步的男子人群

    从南方缓缓接近。抽着烟斗的武士立刻跨上马,全速迎向那群人。彼此在马上点头、问

    候。司祭知道自己在这儿交给新的另一队人马。

    商量好之后,从大村护送自己来的那群人调转马头往阳光照耀的北方街道而去。之

    后,司祭又被从长崎来接他的人包围起来,再度被迫骑上无鞍马。

    牢房位在杂树林环绕的丘陵斜坡上。看来是刚建好的新仓库式房子,内侧长三

    kuwatoru宽四kuwatoru、天花板高二kuwatoru。光线能够照射进去的地方,就只有小小

    的格子窗,以及仅容一块盘子送入、还装有木板盖子的小洞,一天一餐的伙食就从这里

    送进来。刚到这里时和两次受调查时,司祭观察了牢房的外侧。外侧有竹茅朝内并排的

    栅栏,戒备森严;更外边有看守住的茅草平房。

    司祭被关进来时,没有别的囚犯。一整天,如同在那座岛的小屋中,一直在黑暗中

    静坐,听看守的谈话,看守有时为了消磨无聊时光会向他搭讪。他们告诉他这里是长崎

    的郊区,至于在市中心的哪一方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从白天听到的清晰的脚步声,

    以及远处传来的削木头声、钉钉子声等推测得到这附近是新开辟地方。入夜后,山鸠的

    啼叫声从杂树林中传来。

    尽管如此,这牢房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详和静谧。在山中流浪的不安与焦躁,仿

    佛已是遥远的往事。尽管明天命运都无法预料,却没有任何不安。向看守要了强韧的日

    本丝和绳子,做成念珠,整天都靠着祈祷或念圣经的句子度过。晚上,躺在床上,闭上

    眼睛,一边听着在杂树林中啼叫的山鸠声,脑海里描绘着基督一辈子的每一幕。对他而

    言基督的脸,从孩提时代起就是一切梦和理想寄托的脸。在山上向群众说教的基督的脸

    ;在加列利丽湖度过黄昏时刻的基督的脸,衪的脸甚至受到拷打审问时也漂亮如常。温

    柔,而能沁入人心深处的清澄眼睛一直注视着自己。那是一张谁都无法侵犯、不能侮辱

    的脸!想到这里,宛如小波细浪在海滨静静地为沙吸去似地,所有的千安、恐惧似乎都

    被吸走了。

    每天过着到日本之后第一次体会到的静谧日子。司祭想到持续着这种日子,不也证

    明自己距离死亡已不远了吗?可见得这些日子是多么安静、温和地从他心中流过。第九

    天,司祭突然被拉到外边来。由于长时期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度过,感到阳光如利刃般

    刺入凹陷的眼中。杂树林中,蝉声如瀑;看守的小屋后面盛开的红花映入眼中。现在才

    发觉到自己头发和胡须已长得像个浪人,屁股的肌肉掉落,手臂细如铁丝。还以为会被

    带去审问,哪知被带到看守的小屋,被推入用木格子围起来的地板房间。司祭不知道自

    己为什么会被移到这里来。

    第二天他才知道原因;突然,看守的怒吼声划破了四周的沈寂,传来几个男女被从

    牢门赶到内庭的杂乱脚步声。他们被关入到昨天为止自己被关的那间黑漆漆的牢房。

    「再不乖乖听话,我可要揍人了!」

    看守大声斥喝;囚犯们反抗着。

    「我们要闹,要闹得更凶。」

    看守和囚犯之间起一阵子争吵,但没多久,就平静下来了。傍晚,从牢房传出他们

    祈祷的声音。

    我们在天的父!愿你的名被尊为圣,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承行于地,如在天

    上一样!

    我们的日用粮,求你今天赐给我们;

    宽免我们的罪债,犹如我们也宽免得罪我们的人;

    不要让我们陷入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

    夕霭中,那些男女的声音有如喷水往上喷,之后,消失了。在他们唱和着「不要让

    我们陷入诱惑」的声音中,混合着一种悲伤的呻吟调子,司祭一边眨着凹陷的眼睛,嘴

    唇也附和着他们一开一阖。称一直都保持沉默;但您不可能一直沉默着!

    翌日,司祭问看守可否探望那些囚犯呢?囚犯们在严厉的监视下,现在正在中庭开

    辟耕地。

    司祭一到中庭,无力地挥动着锄头的五、六个男女很讶异地转过头来。司祭对他们

    还有印象,也还记得褪了色、褴褛的工作服。只是,朝这边转过头来时,他们脸上,可

    能是长期被关于暗无天日的牢房,男的头发和胡须都很长,女的脸色苍白。

    「唉呀……」其中的一个女的叫着。「是神父啊……我们都没认出来!」

    她就是那天从胸口掏出越瓜给司祭的女人。她的旁边,像乞丐的独眼男子亲切地笑

    着露出排列不齐的黄牙。

    从那天起,他取得看守的许可,每天早上和黄昏两次到这些信徒的牢房里去。那时

    候,看守们宽大,知道信徒们绝不会胡来。没有葡萄酒和面包不能举行弥撒;不过,司

    祭相信徒们一起祷告,听他们忏侮。

    你们不要倚靠尘土的君主,不要倚靠富人和他人的孩子,他毫无帮助的能力,最后

    ,他的气一断就回归尘土。等待着那一天,而依赖他们的,最后都将失望,仰望上帝,

    以袍为依靠的人有福了。

    他对囚犯们一字一字地念出旧约的句子,大家都倾听,连咳嗽声也没一个。看守也

    默默地听着。以前不经心地读过的这些圣经句子,从未像现在为了信徒、为了自己这般

    真心诚意念出来。每个字、每个句子,都有它新的意义和分量,沁入胸中。

    现在为上帝而死的人有福了……司祭热忱地说,你们不会再碰到苦难了。主不会永

    远抛弃你们。衪会洗涤我们的伤痛,会伸手拭净血迹吧!主不会永远沉默的。

    傍晚,司祭为囚犯们做告解的奥迹,由于没有告解室,就把耳朵凑到递食物的洞口

    ,听对方小声的忏悔。其间,其它的人就挤在角落里,尽量避免妨碍告解的人,司祭想

    到到友义之后,就只有这牢房,自己才能够执行身为神职人员的任务。他在心中祈祷希

    望这里的生活能够永远继续下去。

    关于听告解之后,他用掉在庭院中的鸡毛,把登陆以来的回忆点点滴滴写在向警吏

    要来的纸上。到底能否送到葡萄牙人手中,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有信徒会想办法把它送

    给长崎的中国人也说不定。就是这一丝丝希望促使他动笔写的。

    晚上,司祭在黑暗中坐着,听杂树林裹山鸠「赫-赫-」的啼叫声。那时,他感到

    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基督的脸,蓝而清澄的眼睛安慰地凝视苦自己,那张脸是平静的,却

    充满着自信。司祭对着那张脸说:「主啊!你不会再抛弃我们吧!」彷佛听到衪的回答

    :「我不会抛弃你们。」司祭摇摇头,又竖起耳朵,然而听到的只是山鸠的啼叫声。黑

    暗,更深,更浓了!但是,司祭感到自己的心灵,虽然只是一瞬间,却被洗涤过了。

    某一天,看守打开锁,脸从门口伸进来。

    「换衣服吧!」把一袭衣服放在地板上,「你看,是新的哦,十德和绵织内衣,对

    了,这是给你的!」

    看守告诉他,十德指的是和尚穿的衣服。

    「谢谢你!」司祭瘦削的脸颊上浮现出微笑,「不过,请拿回去吧!我什么都不要。」

    「你不要吗?不要吗?」看守者像小孩般摇头,却贪婪地看着衣服,「是奉行手下

    的官差送的呀!」

    司祭拿自己穿的麻布衣和这崭新的衣服相比较,心想:那些官吏为什么会给自己和

    尚的衣服呢?他不知道这是奉行所对囚犯的怜悯,或者是他们的计谋呢?不过,有了这

    衣服,自己和奉行所从今天起就有了关系。

    「快点!快点!」看守催促。「官差们很快就到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受审。他每天把受审的场面想象成就像彼拉多和基督的戏剧性场

    面,群众叫嚷,彼拉多犹豫和基督沉默地站着。可是,现在这里只有一只梨蜩从刚才一

    直发出诱人沉沉欲睡的声音鸣叫。乍后经常是这样子,信徒们的牢房又恢复了寂静。

    向看守要热水擦拭身体,手臂缓缓穿过棉质内衣。没有布料的舒适感觉,反而有一

    种因为穿这衣服和奉行所妥协的耻辱感流窜在肌肤上。

    中庭里几把折凳并排成一列。每把折凳的黑影落在地面上。司祭受令跪伏在面对入

    口的门的右侧,手放在膝上,等了好久。他不习惯这种姿势,膝盖痛得流冷汗,但是他

    不愿让官差们看到痛苦的表情,拼命地在脑海中描绘着基督鞭打时的表情,以转移膝盖

    疼痛的注意力。

    终于听到马和随从的脚步声,看守也一样跪伏在地,低下头来。几个武士手摇扇子

    大摇大摆地走人中庭。那些武士,边走边谈,连这边也没瞧一眼就从前面经过,大模大

    样地分别坐到折凳上。看守低着身子送上开水!他们悠哉悠哉地暍白开水。

    休息过后,右端的武士向看守交待一些话。然后,司祭摇摇晃晃走到五张折凳之前。

    后面的树上,仍有一只蝉嘶鸣着,汗流在衣服和背部之间;对投射到自己背部的多

    道视线,他甚至感到痛楚。现在,牢房中的信徒们一定在听着自己和官差之间的一问一

    答。井上和奉行所的官吏们故意选在这个审问场的理由,非常明显,是想让百姓们看到

    自己被责难、说服的情景。GlorisPartroetFillioetSpirituiSancto司祭闭上凹陷的眼

    睛,努力想在脸颊上做出微笑;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脸部反而僵硬如面具。

    「筑后守大人很挂念神父是否有不方便之处,」右边的武士拼命地用葡萄牙语说。

    「如果有不自由之处请说出来!」

    司祭一直默默地低着头。一抬起头,视线和坐在五把折凳正中央的老人交会。那个

    老人好像得到稀奇玩具的幼儿,脸上浮现出好奇和温和的笑容看着自己。

    「你的国籍是葡萄牙,名叫洛特-加龙省里哥。据说是从澳门渡海而来的,没错吧?」

    查验过已有两次由不同的官差带通译来调查后写成的调查书,右边的武士露出感动

    的表情。

    「神父在迢迢万里之外,以使节身份历经艰难险恶来到这里,意志之坚强,我等大

    受感动。我想以前的日子一定非常辛苦吧?」

    对方言辞体贴,那份体贴深深渗入司祭心中。

    「我们非常了解这情形,虽说职责所在不得不审问,却感到很痛苦。」

    司祭小心戒慎的心,在官吏「意外」的言辞下,突然松弛了。司祭甚至有种冲动的

    想法:要不是国籍和政治立场不同,还想握手言欢呢!但他马上警觉到有这种想法是危

    险的。

    「我们并不是在谈论神父的宗旨是正?是邪?而是在西班牙、葡萄牙、以及其它诸

    国,神父的宗旨的确是正确;而我们禁止天主教是经过了审慎、多重考虑的结果,才认

    定天主教对现在的日本是无益的。」

    通译马上进入议论的正题。坐在正面、大耳的老人仍以怜悯的眼光俯视司祭。

    「以我们的看法,所谓正就是普遍的东西。」司祭总算回老人一个微笑,「刚才,

    官吏们安慰我的辛苦。说我渡过万里波涛、历经长久岁月才来到贵国,这给了很大的温

    暖、安慰。但如果正的观念不是普遍的东西,众多的传教亡们又如何能忍受这种痛苦呢?正,就是无论哪一个国家,任何时代都通的东西,因此,这才叫做正。在葡萄牙是正

    确的宗敦,在日本也是正确的,否则就不叫做正了。」

    通译有些地方语塞,像木偶般毫无表情地把司祭的话传达给其它的四个人。

    只有正面的老人,似乎同意司祭的话,点了好几次头。在点头的同时,用左手轻轻

    地揉擦右手手掌。

    「神父们讲的话都一样,不过,」通译缓缓译出另一个武士的话。「在某地能开花

    结果的树木,地方改变了也有枯萎的。叫做天主教的树,在异国枝叶茂盛,还会开花,

    可是,在我们日本就枝叶枯萎,花蕾也没一个。司祭没考虑过水上不同的问题。」

    「不可能枝叶枯萎,不长花蕾的。」司祭朝对方大声说:「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吗?对我停留过的澳门的情形当然清楚了,连澳门也对来到这国家的传教士们的动态,

    了如指掌。听说在许多藩主允许传教时,日本的信徒有三十万人之多……。」

    老人仍然点了几次头,频频揉擦手掌。其它的官吏绷着脸听通译的翻译,只有这个

    人,好像是站在司祭这边的。

    「如果枝叶不茂盛,花也不开,那是因为没施肥的关系吧!」

    在前一刻还鸣叫的蝉声停止了;午后的阳光更加恶毒。官吏们困惑地沉默着。司祭

    感觉到在背后牢房里的信徒们都竖起耳朵听着,他认为自己赢了这场辩论。一股快感缓

    缓涌上心头。

    「为什么想说服我呢?」司祭低下头,静静地说。「无论我说什么,您们也不会改

    变自己的意见吧!而我也不想改变自己的想法。」

    司祭感觉到自己说话时情绪突然高昂;越意识到信徒们在背后看着,就越想把自己

    塑造成英雄人物。

    「结果,不管我说什么都会被罚吧!」

    通译机械式地把他的话转译给上司。阳光照在那本来就细长的脸上看来更细长了。

    这时,老人停下揉擦着的手,露出好像责备顽皮孙子的眼神,大大地摇摇头。

    「我们不会毫无理由地处罚神父们。」

    「这不是井上大人的看法!要是井上大人可能马上就处罚了。」

    官吏们好像听到笑话似地,哈哈大笑。

    「你们为何发笑呢?」

    「神父!你说的那个井上筑后守大人,就在你眼前呀!」

    他茫然注视着老人。老人像小孩,天真地看着这边,揉擦着手。他没想到对方的样

    子跟自己的想象差这么远。被威利也诺老师称为恶魔,不断使传教士们弃教的男人,在

    这之前他一直以为是青面撩牙的男人,没想到在眼前的是看来讲道理、温和、善良的老

    人。

    井上筑后守大人向邻座的武士说了二、三句话之后,从折凳上以笨拙的姿势站起来。

    蝉声又起。像云母般闪烁着发亮的午后阳光,使空折凳的影子更强劲地投射在地面

    上。毫无理由地一股热流从司祭胸中涌现,他的眼眶含着泪水。那种感觉就像自己已完

    成某种大责任一般。突然,从安静的牢房,传出歌声--走吧!走吧!

    到天国的教堂天国的教堂,好广阔哦……看守带他回到木板房间之后,歌声还继续

    了好一阵子。他认为至少,自己并末使信徒们感到迷惑,并未使他们的信仰遭到挫折。

    自己并未露出丑恶、卑怯的态度。

    从格子窗流入的月光和壁上的影子又让司祭想起那个人的脸。那张脸似乎俯视着这

    边。在那张朦胧不清的脸上,司祭给了它清楚的轮廓,眼睛籼嘴巴。我今天干得很漂亮

    ,司祭像小孩子似地得意扬扬地。

    中庭传来打梆子的声音。警吏每个晚上都这样子巡逻。

    第三天。看守选定信徒中的男性,要他在中庭里挖三个洞。司祭透过格子看到在阳

    光照射下,独眼男子(他的名字叫裘旺)和其它的人挥动锄头,把泥土放入篮子搬走。只

    围着一条兜裆布的裘旺,因天气热汗流浃背,像铁般发出亮光。

    问看守为什么挖洞呢?回答是当厕所用。信徒们走入挖得很深的洞里,拼命地把泥

    土往上送。

    在挖洞的当中,有一个男的中暑倒下去。看守的人又打又骂,但是病人蜷曲的身子

    一动也不动。裘旺和其它的信徒把他抱回牢房。

    不久,看守来找司祭。是因为倒下去的男的,病情遽变,信徒们要求见司祭。司祭

    到了牢房,看到在裘旺和摩妮卡等围绕中的病人,在昏暗中,有如一块灰色石块躺着。

    「喝下去吧!」

    摩妮卡用缺口的碗盛水送到他嘴边;水只稍微沾湿嘴角,并未流入咽喉。

    「很辛苦吧!你也要留意身体呀!」

    到了晚上,病人的呼吸变得急促。一整天就只吃小米团子,挖洞的工作使他衰弱的

    身体负荷不了。司祭跪下来,准备临终时的圣油;划十字时,男的胸部高高鼓起。生命

    就这么结束了。看守要信徒们把他的尸体烧掉,但司祭和信徒们认为有违天主教教义而

    坚决拒绝。因为天主教徒习惯是土葬。翌晨,把男的埋葬在牢房后面的杂树林。

    「久五郎真幸福!」信徒之一羡慕地说。「已经没有任何痛苦地长眠了。」

    其它的男女,露出虚幻的眼神听着这话。

    午后,眼看着燠热的空气逐渐移动了,却开始下起雨来。那天午后,雨在他们埋葬

    死人的杂树林、牢房的木板屋顶上发出单调而忧郁的声音。司祭两手抱膝心想官吏要让

    自己过这种生活到何时呢?这里的牢房虽非万事俱全,只要不闹事,看守对信徒们的祈

    祷、司祭访问他们、写信等,都默认着。为什么会这么宽大呢?司祭甚至觉得不可思议。

    从格子窗,他看到一个穿着蓑衣的男子挨着看守怒吼。因为穿着蓑衣,看不清是谁

    ;但能确定的不是牢房里的伙伴。不知哀求什么,看守摇摇头想赶他走,但他似乎不从。可是--「你再这样,我就打下去了!」

    看守一举起棍子,他就像野狗般朝门的方向溜走,之后又回到中庭,伫立雨中。

    黄昏时候,再透过格子往外一瞧,穿蓑衣的男子,仍在雨中,虽然身上已淋湿却仍

    然一动也不动。看守们或许已厌倦,不再从小屋中走出来。

    男的转向这边时,彼此的视线接触。又是吉次郎,他的表情畏怯,朝司祭的方向看

    ,后退二、三步。

    「神父!」他的声音如狗哭。「神父,请听我说!我要忏悔,请听我说!」

    司祭的脸离开窗口,塞起耳朵不愿听他说。他忘不了鱼干的味道以及那时喉咙干渴

    如烧的感觉。心,虽想原谅他,但是怨恨和愤怒却无法从记忆中消失。

    「神父呀!神父呀!」

    如幼儿缠着母亲,继续发出哀求的声音。

    「我一直欺骗着你。你不听我说吗?神父如果轻视我……我也会憎恨神父和信徒们。我,踩了圣像,茂吉和一藏都很坚强,我,无法那么坚强!」

    看守忍不住拿棍子到外面来,吉次郎边逃边叫嚷着。

    「我也有话要说。踩过圣像的人,也有他的理由。你以为我高高兴兴地踩过圣像吗?我踩下的脚很痛啊!真的是很痛啊!我天生就是弱者,上帝却要我模仿强者,那是毫

    无道理的!」

    怒吼声时断时续,有时变成哀求,又变成哭泣。

    「神父!像我这般懦弱的人该怎么办才好呢?那时候我并不是想得到赏金才跑去密

    告的,我,完全是受到官吏的威胁呀……」

    「滚吧!快点滚……」看守从小屋探出头来叫着。「别不知好歹!」

    「神父!请听我说!是我不好!我做了无可挽回的事!看守!我是天主教徒,把我

    关进牢里吧!」

    司祭闭上眼睛,开始祈祷。对现在在雨中哀嚎的男子置之不理,有种快感产生。当

    犹大在血田吊死时,基督是否为犹大祈祷呢?这件事圣经上没有记载;即使记载了,自

    己也不会有那种胸怀的。他不知对这种男人要怎么相信才好?那个男的乞求他宽恕;但

    司祭视为那不过是一时情绪高昂的话语。

    吉次郎的声音渐弱渐小,终至消失了!从格子往外瞧,看到愤怒的看守用力推这个

    男的背部,把他送入牢房。

    入夜,雨停了,送来一团小米饭和咸鱼。鱼已腐烂不能吃。跟平常一样,传来信徒

    们的祈祷声。取得看守的许可,一到牢房看到吉次郎被赶到离大家远远的一个小角落。

    信徒们拒绝和吉次郎在一起。

    「要留意那家伙!」信徒小声地告诉司祭。「说不定是官吏们利用弃教的人要来欺

    骗我们。」

    奉行所利用弃教者混入信徒当中,巧妙地探查信徒的动向,鼓吹弃教。吉次郎是否

    又收了钱才做那样的事,这就不清楚了。司祭已无法再相信那家伙了!

    「神父啊!」吉次郎知道他来了,在黑暗中说:「我要告解,求求你。我想做恢复

    信心的告解。」

    恢复信心,指的是曾一度弃教,再次恢复信仰。信徒们听他这么说,嘲笑他:「想

    告解吗?尽管说吧!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你这小人!」

    但是,司祭没有拒绝信徒作告解的奥迹的权利。如果信徒要求做奥迹,就不能凭一

    己的感情决定答应与否。他不甘心地走到吉次郎身旁。举起手做出祝福的手势,义务性

    地祈祷,把耳朵凑过去。鼻息的臭味冲到脸上时,在黑暗中他脑海里浮现出这家伙黄色

    牙齿和狡猾的眼睛。

    「神父!请听我说!」吉次郎故意大声说,让其它的信徒也听得到。「我是弃教者

    ,可是,如果我早生十年,那么,我说不定会是个好的天主教徒,还可以上天国呢。我

    现在是个弃教者,遭到信徒们轻视,这都是因为我生不逢时……我好怨恨呀!我好怨恨

    呀!」

    「我还是不能相信你!」司祭耐心忍着吉次郎的鼻息臭味说。「我可以给你作宽恕

    的奥迹,可是,这并不表示我相信你。到了这地步,你为什么又回到这里来呢?我不知

    理由何在。」

    吉次郎大大地叹口气,寻找辩解的话,同时移动着身体,一阵污垢和汗臭味又飘过

    来。司祭突然想到:基督在人类当中,像这样最脏的人,也会寻找吗?恶人有恶人的坚

    强和美。可是,这吉次郎比恶人都不如。只是像破衣服一样肮脏。司祭压抑下愉快的心

    情,念了告解结束前的最后的祷告,习惯地说:「祝你平安!」然后,为了避开口臭和

    体臭,赶紧回到信徒这边。

    不!主只寻找如褴褛般肮脏的人,司祭躺在床上这么想。出现在圣经里的人物当中

    ,基督寻找的是患血漏的女人;是被众人丢石头,如娼妇般毫无吸引力,一点也不美的

    人。喜欢有吸引力的,美丽的人,这是谁都办得到的。那不是爱。对容颜衰老、如褴褛

    般的人和人生,不会抛弃的才是真正的爱,司祭虽然知晓这道理,但是还是宽恕不了吉

    次郎。当基督的脸再次靠近自己,以含泪的、体贴的眼光一直凝视着这边时,司祭对今

    天的自己感到可耻。

    踩圣像开始了!信徒们像被拖到市场的驴,排成一列。这次的官吏跟上一次不同,

    是年轻的部下,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坐在折凳上。看守们手持棍子戒备着。今天蝉声清

    凉,蓝空万里无云,空气清爽。很快就跟平常一样,变得燠热让人觉得慵懒无力吧!没

    被带到中庭的只有司祭一人,他把无肉的脸贴在格子上,注视着就要开始的踩圣像的情

    形。

    一早一点结束就可以早一点离开这里。我并不是说要你们真心踏下去。这只是形式

    而已,所以,脚虽然踩下去也不会伤害到你们的信心。」

    官吏们,从刚才就一而再地告诉信徒们踩圣像只是形式而已。只要脚踩下去就得了

    :虽然踩下,跟心底的信仰无关。奉行所也不想追究这点。只要听从奉行所的命令,脚

    轻轻放在圣像上,马上就可以释放了。四个男女,面无表情地听这些话。脸贴在格子上

    的司祭也不知这些人到底想着什么。跟自己一样颧骨突出,因整天都照射下到阳光的关

    系,四张青黄而肿胀的面孔,活像无意志的木偶。

    明知道要来的终归要来;但总产生不了不久自己和信徒的命运就要决定的真实感。

    官吏们好像拜托什么事似地向信徒们说话。百姓们如果摇头,可能像上次奉行一行人那

    样,露出苦涩的表情离开吧!

    看守弯腰把用布包着的圣像放在折凳与百姓之间,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生月岛、久保浦、藤兵卫。」

    一个官吏翻着簿子,一一叫名字。四人仍茫然坐着。看守慌忙拍了左边男子的肩膀

    ,男的挥手,但身子没动。用棍子推了二、三下背部,身子只向前倾,并末离开跪伏处。

    「久保浦•长吉。」

    独眼男子,像小孩子摇了两、三次头。

    「久保浦•春!」

    把越瓜递给司祭的女人,僵偻着背,头下垂;看守推她,仍旧低着头,脸也不拾起

    来。最后叫到的,名叫亦市的老人,趴在地上动也不动。

    官吏并未生气,也没骂他们。好像一开始就知道会有这种结果似的,仍旧坐在折凳

    上,彼此小声地交谈,之后,突然站起身子回到看守小屋。阳光从牢房的正上方,照射

    着留在那儿的四个人。四个跪伏着的影子,深深地映在地面上,蝉声又起,宛如要撕裂

    发亮的空气!

    信徒们和看守开始边笑边谈着什么。刚才审问者和被审问者的感觉已荡然无存。其

    中的一个官吏从小屋说,除了独眼长吉之外,其它的人可以回到丰房。

    司祭放开抓着格子的手,在地板房间坐下。往后不知会怎么样。虽然不知,但今天

    这一天总算平安度过的安心感在胸中扩散开来。今天这一天能平安度过就奸了。明天的

    事?明天,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把那扔了吧!」

    「太可惜了!」

    不知他们在谈什么;看守和独眼男人之间的悠闲的对话随风送来。一只苍蝇从格子

    飞进去,发出引人入睡的嗡嗡声,开始在司祭四周回绕。突然有人在中庭里跑,发出笨

    重而低沈的声音。司祭贴在格子上时,行刑完毕的官吏,正把闪着光的利刀纳入刀鞘!

    独眼男子的尸体脸朝下趴在地上。看守拉着他的脚,慢慢拖到要信徒们挖好的洞里去。

    黑褐色的血,像带十一样从尸体源源不绝流出。

    突然,女子尖锐的叫声,自牢房响起。叫声像歌唱似地拉长。叫声停止后,四周又

    是一片寂静,贴在格子上的司祭的手抽筋似地颤抖。

    「给我好好想想!」另一个官差背向这边朝牢房说。「不爱惜生命又怎么样呢?我

    再啰嗦一遍,早一点结束就可以早一点从这里出去。并不是要你们真心踩下去,只是形

    式上把脚放上去,又不会伤害到信心。」

    看守吆喝着把吉次郎带出来。只围着一条兜档布的这家伙,跌跌撞撞来到官吏面前

    ,点了好几次头,抬起瘦小的脚往圣像踩下去。

    「快滚!」

    官吏满脸不高兴,指着门,吉次郎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他连一次都没回过头看司祭

    的小屋。吉次郎的事,司祭并无所谓。

    空旷的中庭,艳阳恶毒地照射着。在正午的阳光下,地面上清楚地留着黑色污垢,

    那是从独眼男子尸体流出的血。

    跟刚才一样,干燥的蝉叫声仍继续响着。无风。跟刚才一样,一只苍蝇在自己脸部

    四周发出低沈的嗡嗡声回绕着。外界并无丝毫改变,尽管一个人死了,一切都没改变。

    (这样的事)司祭抓紧格子,极为震惊。(这样的事……)他的心混乱并不是因为突然

    发生的事件。无法理解的是,中庭的寂静和蝉声、苍蝇声。尽管一个人死了,外界却像

    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着先前的运转。没有这样的傻事,这就是所谓的殉教吗?

    为什么,称还沉默着?现在,称应该知道那个独眼的百姓--是为了称--死了。可是

    ,为什么一切还这么静呢?称和这正午的寂静、苍蝇声、愚劣而残忍的事好像全无关系

    ,毫不加理睬。我无法忍受……这一点。

    总算能颤抖着嘴唇想说「主啊!怜悯我!」的祈祷词;可是,祈祷词却从舌头消失

    了。主啊!请不要再舍弃我!不要再莫明其妙地抛弃我们!这就是祈祷吗?长久以来,

    我一直认为祈祷是为了赞美称;然而,现在向您说话时,好像是为了要诅咒称。突然有

    一股想笑的冲动。将来自己被杀的那一天,外界是否也跟现在一样毫无关系地运转着呢?自己被杀之后,蝉声是否依旧鸣叫,苍蝇是否仍然发出诱人入睡的嗡嗡声呢?那么想

    当英雄吗?你所期待的,不是默默无闻的殉教,而是虚荣的死亡吗?是为了希望被信徒

    们赞美、祈祷,说那个神父是圣人吗?

    他双手抱膝,静坐在床上一阵子。「时刻,已接近十二点,但到下午三点为止,大

    地一片黑暗」那个人在十字架上死亡的时刻,从神殿传来一长声,一短声,又一短声的

    三次喇叭声。踰越节的仪式开始了。大司祭长穿着蓝色长袍登上神殿的阶梯;在牺牲的

    祭坛前,长笛声响。那时,天空阴暗,太阳躲到云里。「太阳变黑,神殿的幔子从中裂

    开」,这是长久以来想象出来的殉教情景。可是,现实里看到的百姓殉教,就跟他们所

    住的小屋,他们所穿的破烂衣服一样,是多么寒伧、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