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生的头五年,我们从魔幻世界中走出来,要踏出三大步。
第一步
在初生的十八个月,我们有点叫人沮丧的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世界的中心。
你们大多数都会同意,纵使我们不存在,这个世界的周围的人是会依然存在的。原来,这看来浅显的道理并不浅显。我们是要通过漫长而满是挫折的经验,才能慢慢地发现客观的世界。一个婴儿活在母体内,会以为全世界都是为自己而设的,连妈妈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后来,我们才痛苦地发现,原来不是我们的哭声制造奶,也不是笑容带来了妈妈,我们的需要也不一定会自动得到满足。随时日增长,我们会逐渐发现妈妈原来是另一个个体,并不是自我的一部分,每一次当我们经验到,我们无法单凭自己的感受、思想、行为去控制这个世界,便被逼醒悟到,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东西、事件,原来各有自主性。
因此,踏出魔幻世界的第一步,就是发现及承认世界有一个现实客观地存在。有时候,我们并不能完全达到这个认知。虽然我们逐渐从自我中开放成长,开始能够双脚站稳,用指头指认围绕我们的世界为客观现实,以满足我们好奇的脑袋,但在信仰层面上,这样成熟的认知却很不容易达到。许多成熟而又成功的人士,还经常把天主看为自己的一部分。天主变成我们在患难中,如疾病、惊惶、期终试,以及不安处境中的一道灵符。若然这灵符无效,我们的反应便是更大声的哀求。我们没有承认天主作为他者的客体性——亦即是说无论我们存在与否,祂拥有自己独立存在的自主性——我们便会有意无意地把祂安放在维护我们安全感的框框上。有时候,我们遇到内在或外在的狂风暴雨,以致产生巨大的焦虑,被逼缩到这样的信仰层次,这样的退缩有时可以救我们一命,即如域华队长的事例,这种信仰提供可以抓握的东西,一枚徽章或者一枝蜡烛,足以使我们感到圆好无缺。这样的信仰模式也许对我们很有助益,却并不成熟。
第二步
学习和掌握语言是我们踏出魔幻世界的第二步。从岁半到三岁之间,我们开始牙牙学语,从咿哑声音形成有意思的单字、句子,及至语言。纵使当我们发现世界周围的东西并不属于自己,感到十分失望,可是我们一旦拥有语言,就可以报复了,因为第一个说出的字就给予我们一种可以驾驭事物的神奇力量。好比一个美国人旅游法国,说出一个法文garcon,这法文真的是有召唤适应的力量,这发现多么令人兴奋,小孩子所体会到的,主要是驾驭事物的力量,多余驾驭语言的经验。要过一段时间,我们才能学会将语言与物件分开,并了解到语言只有一种象征性的功能。
有魔力的语言不单给我们一种驾驭事物的能力,还帮助我们驾驭内在的本能冲动。在未懂得语言之前,我们无法抗拒在爸爸花园采摘花儿的引诱,我们一旦能喊出“花花”二字,便能够用语言取代攫取和抚摸的行动,甚而可以乖乖地双手交叠背后,才说:“靓花花,不许摸。”1
宗教是充满语言的。在许多宗教里,长长的公祷文、咏叹及重复的公式,常常扮演重要的角色,我们所关注的是,这些语言的运用,许多时候未能超越信仰的魔幻阶段。本来,那些语言是人对真实的深刻表白、是自由和有创意的表达、是用作与弟兄姊妹沟通的。可是,语言竟沦为实体的替代品,也成了一种微妙的支配力量,以左右我们的神祇、魔鬼,和冲动等变化莫测的行动。
有时我们有种感觉,倘若我们天天祈祷,或者起码保持每晚睡前背诵祷文,我们便会得救,这岂不是残余的魔幻世界观在内心作祟吗?要克服这种语言魔术的希冀似乎是很困难的,我们若然能够完成责任,每天背经,喃喃餐前诵祷,忽促背完该背的祷文,我们就感觉良好。我们似乎在说:“上主现时该无话可说了,我已经做足了祂要我做的,现在该是祂回报的时候了。”我们的祷文变成驾驭天主的力量,而不是我们与天主相处的真正对话。
第三步
良知的发展是惟命是从踏出魔幻世界的第三步。在三岁到五岁之间,发展良心是一桩重大事件,我们学习了世界在我们的存殁以外自主存在,又经验了文字并非操纵世界的全能工具,我们就开始面对更重要的一步:一步跨离“爸爸说”而达到自己认为怎样怎样。“我不再打可恶的妹妹,不是因为爸爸不喜欢我这样做,而是因为我不喜欢这样做,因为这是坏事。”那外在的管教人物,如爸爸、妈妈、教牧等等,慢慢转化为人内在的警察。
良知的发展是由认同的过程产生的,我们发展出一种吸引力,把别人的人格某方面内化,成为自我的一部分。在道德发展的过程中,我们选取了亲爱的人物的判断、标准和价值观,把它们结合在人格以内,成为我们的道德基础。
又或许同时期有其他发展变化吗?在初生的四个年头,爸爸是万能的,他什么都能作,他能够解决所有疑问,搬动所有最沉重的东西。在我们的幻想世界,爸爸是世上最伟大的运动选手,他懂得建屋、著书、制造单车,只要他愿意,他什么都能够做得到。然后,不久,我们感到沮丧失望,我们痛苦地发现,爸爸始终只不过平平无奇,我们不能够再依赖他了。我们如何解决这难题呢?
内化认同的过程并不能解决整个问题。我们需要一个全能的父亲,给我们爱护、荫庇和保护,且可以藏在他的臂膀内,寻获安全,这内在的需要太强烈了,我们无法容忍这法力无边的父亲消失,我们太需要他了,他就以另一个名称留在我们心里:天主。我们想,若然爸爸无法叫肯尼迪再世,至少天主一定可以。
弗洛伊德写完他那本《一个幻象的未来》(FutureofanIllvsion)y一书之后,使信徒大受困扰,那本书指出信仰是人类婴孩式生命的延续,天主是人内心渴望荫庇的投射。
弗洛伊德的工作目标是要治疗人们,使他们更趋成熟。在维也纳他的诊疗所内,他目睹信仰非但不是人的拯救,反而是人致病的原因,因此,他蓄意解开人类以信仰作为心理投射的面具。心理医生林格(Rümke)这样撮写弗洛伊德的立场,“当一个人完全成熟时,他会发现他心目中天主的形象,多数是父亲式天主的形象,实在是婴孩式属世父亲的再生,叫人又爱又惧。天主纯粹是一个心理投射。若然那障碍他成长的东西一旦除去,父亲式天主的形象就会自动褪色。他可以根据自己的标准去判断善恶,他已征服精神病的残余,亦即是他信仰的全部内容。”这段文字最重要的是,弗洛伊德并非完全错误。事实上,我们经常逗留在魔幻性和婴孩式的世界中,天主那么可爱,有如《花生漫画》(Peanuts)里拉纽斯那令人得着安慰的毛巾。对于许多人来说,信仰的意义并不比弗洛伊德所发现的丰富,对我们所有人来说,许多信仰经验不外乎是孩提幻想的包装,我们很难分得清哪里是我们婴孩式幻想的终结,哪里是我们真正信仰的开始。
在这里,我们恰当的做法是问一个尖锐的问题:到底天主的观念,是我们理想父亲形象的婴孩式延续追求?抑或我们对父子观念的趋鹜,是我们需要与天主建立深刻和基本关系的反映?德国心理医生宾斯万格(Binswanger)对弗洛伊德的基本批评是“本末倒置”:天主并非父子关系的延续投射,孩童之所以需要父亲,反而是人与创造主之间基础、深刻的关系的具体体现。换句话说,若然不是天主首先爱我们,我们就不能爱我们地上的父亲,可是,在这里,我们已经脱离了心理学的范畴。
从某方面来说,我们要同意弗洛伊德的看法:若然我们的天主纯粹是我们良知的代用品,或是我们理性的心智、成熟的自我和自主的个体方面发展的障碍,那么,我们把这个天主看为一种精神病毒,并抛诸脑后,实在是明智而健康之举,可是,绝少人有勇气抛弃这种病态式的天主,这是十分可悲的。
健康的成长意味着逐渐踏步离开魔幻的世界,即使我们在其他方面得着成长,在信仰方面却很容易停留在这不成熟的阶段。于是,天主沦为会变戏法的抚慰大使,祂的存殁全在乎我们的取向,祈祷变成利用祂达到我们目标的工具,信仰只不过是一张软绵绵的大床,让我们在上面安然入睡,可以逃避人生的困苦。若然天主不是那位“有主体的他者”,若然祈祷不是对话,若然信仰不是创造性自主的泉源,那么,我们的信仰感情仍未趋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