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试结束前,修院院长通知我,将去耶稣会神学院攻读神学,那儿可以考取罗马高教部承认的神学硕士学位,并嘱咐我自修希腊文。但我做了神操,郑重考虑之后决定加入耶稣会,我向耶稣会会长姚赞唐写了申请书,我辞别了师友,处理了我私人所有的书籍等。
1938年8月30日我进了耶稣会初学院,同时进入的有两名震旦大学毕业生,一个名叫杨赉诠(震旦医学院毕业,在初学时即病死),另一个名叫章显猷(震旦理工学院毕业,1955年9月8日被捕判刑,长期在安徽劳改,改革开放后被聘在安徽师范大学教书,死于安徽)。两名汇师中学的毕业生,蔡良申,范忠良(今日上海教区地下主教)。一名大修院的修生陆达源(小我两岁,后来被捕,刑满释放后去加拿大定居,已死)。四名徐汇中学毕业生(徐简谷,陈才君,郑圣冲,周德福,后两人长期在台湾工作,已死)。这么多的初学生,在上海耶稣会历史上是空前的,以后也没有。初学导师为法国人山宗泰(EUGENEBEAUCE),曾做过耶稣会会长和上海教区副主教,副导师为张士泉神父(七宝南张人)年老,高度近视,他写过许多书,其中一本书名《一线之光》。
初学院设在总院最高一层,都是大房间,一间作卧室,一间作自修室(十几人挤在一间),一间大的休息室,一间课堂,还有一间图书室,90%法文书。自修室内每人有一张小桌,写字台与跪凳成一体。
初学院的训练包含:1.一个月避静即神操,这是训练的中心;2.不带钱,步行去各地朝圣一个月;3.给儿童讲要理两个月;4.去医院侍候病人两个月(我去的是安当医院,是仁爱会修女专为最穷的人们开设的,在重庆路,来往得步行,来去各50分钟);5.下伙房帮厨两个月;6.打扫大楼的卫生两个月。
每个月有一次“仁爱”行动,所谓仁爱行动,就是帮助行动,被帮助的同学跪在课堂中间,每一初学轮流发言,指出他的缺点和违犯纪律的次数。被帮助者端端正正的听着,不能解释,最后还要感谢大家的仁爱。所谓休息,就是凉台上集体散步。一起进堂公念经文,公望弥撒,公领圣体,公念圣书,除了三顿饭外,不可吃零食,身边既无零食,也无一分钱。除了休息时间外,绝对守默静,不准说话。总之严格的集体生活,一起行动,除了上厕所。这样的生活是根据导师法国人山宗泰50年前在本国初学时的规定,完全照搬。当时他20来岁来中国以后不再回去,不知道本国已改革,这种训练使我17年后对监狱的生活不感到太痛苦。
当时神修的观念:为了修德成圣必须不断与三仇斗争,三仇即肉身、魔鬼、世俗,肉身居首位,为此必须与肉身斗,控制肉身,压制肉身,磨难肉身。进初学院后发给每人一根苦鞭,用以鞭打自己,一个带尖头的短链,缚在臂上(现在不行了,早已没有人用)。我们同睡在一个大卧室内,谁鞭打自己,谁打得猛,其他人都能听到,知道得清清楚楚。
当时上海耶稣会士绝大多数是法国人,我们吃西式饭,初学神师也教我们如何进食,吃饭时尤其喝汤时,不能出声。吃水果时,应用刀削,用叉吃,不准用口咬。而吃面包不准用刀,只用手掰。伙食按常日、庆日、节日区分。节日有三个酒杯,庆日有两个。我首次吃奶酪,感到臭,尤其是节日饭桌上的奶酪出奇的臭。但慢慢也爱吃了。有时上进食课,神师单独和我们一起进食,重点教我们怎样把一只整鸡分成六份。睡觉前让我们每人喝一杯金鸡纳霜粉的干红酒。
我们用餐时不准谈话,有人朗读,中午念的法文书,晚上念中文书。初学生轮流上台念,念错、发音不准时,就有一位负责的神父高声令重念,神师教导我们吃饭时精神不应集中于吃,应想着学习或提高神修。回顾前半生,在饭厅内听到的都是好书,的确学到很多东西,增长了不少知识。
吃饭时,有的会士想做补赎,伸手跪在饭厅中说自己犯了错误,请集体宽恕。也有的走到其他会士前跪下亲吻人的脚。初次见到曾是我老师的会士或一年老的神父跪着吻我的脚,我很感动。有的会士跪在食堂中,在一小桌上用餐等。但心中想,用餐本是放松自己,享受美味的时刻,为什么搞得这样严肃,据说梵二会议后,耶稣会已改了。
上述6个训练,我们做了5个,其中外出不带钱,步行到各地去朝圣,因当时日寇侵略,战火连天无法实行。我在院中扫地时,我的过去的学生见我剃了光头,穿着旧的衣服低头扫地,就大声说:“金修士落难了,大家来看。”使我很难堪。步行去医院服务,我们不懂医学常识,姓何的修女只叫我们为来治病的穷人,(大抵是苦力、拉黄包车、拉板车的病人)洗脚,抹抹红药水等粗活。去伙房帮厨,主要去打扫卫生和削土豆皮,不准我们和工人交谈。
在我们初学院的高班有两名同学,一姓张(已忘了他的名字),很文静,一位姓陈,名凤鸣,横沙岛人。陈很会投机,神师叫他做学长,他投神师之好,不断打小报告,找同学违规之事,逐一汇报,深得神师的欢心。他对人严,对己极自由主义,姓张的看不惯,愤然离院。在陈后,初学神师任命陈才君为学长,他比陈凤鸣更会打小报告,他自命不凡,他认为自己应是神师的耳目,但他很神经质。神师不叫他做学长,他认为神师不信任他,情绪一落千丈,一言不发,整日呆坐,神经病发作,送到普慈精神病院治疗三个月。回院后,初学神师照顾他,迁就他,仍叫他再做学长。他顿时精神振作,努力工作,还是打小报告。发初愿后,他的精神状态仍不正常。1952年讨论他能否接受铎品的会议上,有参议员表示反对,但我表示同意他晋铎,他得以接受铎品,这是后话。
初学导师认为我有“傲气”,自恃年长,资格较老,他时时处处打击我的“傲气”,我当时很痛苦,多次想离开耶稣会回修院,在一次最痛苦时,我随意翻开新经,看到了路加福音第九章第62节的耶稣的教训:“手扶着犁而向后看的,不适合于天主的国。”于是我决心留下,坚持到底。
一般会士都说:“初学两年是他们一生中最幸福的两年。”对我来说,初学两年是我修道生活中最痛苦的两年。
然而初学两年我有很大的收获,给我的神修生活打下了扎实的基础,我无人可诉苦,只能多祈求,我们有一个图书室,我看了许多为我一辈子受用的书。
这些是:LEONCEDEGRANDMAISON写的《耶稣:他的人格,他的讯息》和JULESLEBRETON神父写的:LAVIEETL’ENSEIGNEMENTDEJESUSCHRIST《耶稣的行实和教训》、LUMENCHRISTI《基督之光》、TUSOLUSSANCTUS《你是唯一圣者》、LEDISCOURSAPRESLACENE《最后晚餐后的训辞》。这几本书我看了好几遍,我的神修生活集中于耶稣基督,他是我信仰的基础,我知道人的推理不能完全证明造物主的存在。我信基督,天主的圣言,从而深信天主和天主的爱,基督是从天父那儿降到尘世成为人,但从未离开过圣父。我一生也应尽管在尘世中,但心中从不离开天主。我信基督,他不但教导我们真理,他本身是真理和道路。有了基督才有生命,我活着应活出基督。1947年初我去法国巴黎拜望了LEBRETON神父向他致敬,他热情地接待了我,和我谈了两个小时,对我启发很大。1951年回国让人把《基督之光》和《耶稣传》的后半部分译成中文,放在神修文库出版。82年我回上海,知道红卫兵把我们的书(法文的,中文的)全部烧毁,我写信给法国友人,请他们寄来,他们回信说:“这些书早已过时,不再版了。”我怅然,这样好的书怎么会过时呢?怎么会绝版呢?世界变得太快了,我跟不上。
另一本书对我起作用的是SOEURELISEBETHDELATRINITE圣三依撒伯尔修女的传记,这位26岁就去世的圣衣会修女的名言是:“我在世上已找到了我的天堂,天堂者天主也,而天主在我心中。”我一直记住这句话,失去自由的漫长岁月中,这句话一直陪伴着我,支持着我,安慰着我,使我在最困难中不感到痛苦,使我能顶住种种困难。我恢复自由,再去法国时,知道教宗已于1984年11月25日把她列入真福。求真福保佑我,直到永远!里昂总主教德﹒古特雷DECOURTRAY也恭敬这位修女,陪我去该隐修院朝圣,我和该修院通信迄今。
我又看了大量会士的传记,会祖圣依纳爵,东方宗徒方济各、沙勿略,青年主保圣类思公撒格、圣若翰伯尔各满、圣达尼老,辅理修士主保圣阿尔方沙.罗特利格,黑奴主保圣伯多禄.格拉物尔、圣师加尼削传等,使我深信耶稣会的宗旨是“愈显主荣”。凡事要作为天主更大的光荣之事,重点在“愈”字,也深信耶稣会的神操的中心是耶稣基督的爱,爱耶稣并以爱人为爱基督的具体表现,不说空话,多做实事。初学两年使我爱上耶稣会,以当耶稣会士为荣,决不能玷污耶稣会士之名。我也养成了认为所有会士是我的兄弟,尽管我后来遭受的攻击主要来自同会会士,但我仍爱耶稣会,这是后话。
导师还规定初学期间应与世隔绝,不准看报,少会见或不会见亲友,两年中,只有我的一个学生沈保仁想着我,直接找我导师才允许我会见他。我很感激他,他很有办事能力,年轻时就做了泗泾镇的商会会长(今日的工商联),可惜他寿命不长,1954年就去世,我一直怀念他,他圣名文都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