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对我国来说是一个非常又不平凡的一年,年初,周恩来总理与朱德元帅相继去世,接着河北唐山大地震,死亡20多万居民,最后毛泽东也久病医治无效撒手人间。正当江青等4人紧锣密鼓准备篡党夺权之时,华国锋与叶剑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们逮捕,粉碎了他们的阴谋,大快人心。三中全会后,邓小平再次上台,胡耀邦被选为总书记,大刀阔斧地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全国人民一片欢腾,十年浩劫终于结束。文化大革命的祸害祖国、历史必将彻底清算。现将我自己在监狱时对这史无前例的并不愿其再有续篇的人祸的想法阐述于下(和战犯在一起时,我们都是老犯和外界一无接触,特别闭塞。1975年转到河南劳改第4大队后见到较多的新收监的年轻犯人,通过他们听到了外面的情况,有了较新的消息)。
一场轰轰烈烈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起初我们能看到人民日报,报上说:“形势大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开始相信,接着就怀疑,口头说大好,心中却想未必,从切身经验感到不好。
上面说了,1965年政府组织战犯(附带我们翻译犯)参观北京城市建设和大学、科研单位,待遇高,领导接见并宴请。“文革”初期,把我们转移到东北抚顺战犯管理所,情况大不一样。押解我们时,解放军荷枪实弹,送到一个小车站,车站内除了解放军杳无一人,车厢的窗子都用木板钉住。下车也在一个小车站,都是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我想这反映阶级斗争激烈了,好在什么地方?
我们的伙食差了,后来知道每月标准每人每月20元降到8元,实在不是大好。
到了抚顺,不搞翻译,书籍不准拿出,发下每人一本“红宝书”即毛主席语录,其余书籍不准看,加强学习,不断自我检讨,检举揭发他人。没有事做,思想更是活跃,更胡思乱想,未离开秦城前,出去打扫卫生,见路面上大字写着:打倒刘少奇的标语,也有写着打倒监狱领导的标语,更感到迷惑。
红卫兵出现了,打倒封资修,到处夺权,大扫牛鬼蛇神,大破四旧,破坏文物,国宝,大闹革命,大打出手,到处抓人,整人,一切是大,真是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凡事走向极端,往往走向其反面,文化大革命成为反文化大革命了?
日日夜夜背诵红宝书,早上一吹哨,醒后立即奔往操场上向毛主席致敬,晚上睡觉前,必须检讨自己,向毛主席请罪,这一切很像我们的宗教仪式,我想一种新的宗教出世了。但真宗教是自愿信的,而人造宗教是用武力强加的。
这使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古经中,以色列民族,在梅瑟上西奈山去祷告祈求上主只40天,下山发现他的民族已造了一个金牛向之跪膝朝拜。人类需要一个神,打倒了一个真神就再造一个神,我想我正在见证我国人民的造神过程,幸与不幸,事实作出结论。天主启示的神要我们由人成神,人造的神,自己是人,怎能使人成神,只能使人变成原始之人。在毛氏发起造神运动时,我记起老子的话:“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毛泽东去世前,给自己三七开,即七分功,三分失的评估。1975年当时我在新乡第四大队一起改造的犯人就说:“文革大革命?从此毛的一世英名,付诸东流!”这是普通人的评估,真是高贵者愚,卑贱者明也。
我相信人类一百几十万年前由动物进化成人,从兽性到人性到理性,人类不断在进步,从头部向下四脚爬行,到直立,向前行走,从茹毛饮血,栖居树上到形成部落,制造工具,发明创造,从自相残杀到追求仁爱,到超越人性追求与“造物者游”正在向神性前进。但人也可以挖掘兽性,利用人的兽性,煽动嫉妒,鼓吹仇恨,以破坏为乐。也可提倡仁爱,和平,大同。人类进步如海潮,浪退浪进,退一步进两步,应相信人类会进步,倒退只能是暂时的。但在退的过程中,人们是不幸的,我生也幸,见证中国人民的倒退,见证中国人民的痛苦,遭受的不幸,也为中国人民悲哀。
“文革”期间我对宗教尤其天主教的前途很悲观,宗教将转入地下,在共产党的天罗地网之下,地下也不能持久,将来全中国再也听不到钟声,听不到木鱼声,宗教将销声匿迹。我对自己前途更悲观,心想,像我这样的人,刑满未必释放,释放后仍由群众监督,必须牢牢夹紧尾巴劳动,前途可悲。今后的岁月,只能混一天算一天吧。
以上是我10年“文革”时期的思想动态。很悲观,过分悲观,后来事实告诉我这种悲观是错误的。